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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中元灯

残像 三浦綾子 6930 2023-02-05
中午过后,家里只有洋吉一个人。荣介及不二夫、弘子都去上班,胜江也到百货公司去了。 洋吉穿着夏季和服,躺在沙发看电视。吹拂着阳台窗帘的风有些凉意,洋吉站起来把玻璃门关上,再度躺到沙发上。 电视节目正在进行座谈会,由四位中、小学教师参加,讨论的题目是现代教育。洋吉打开电视时,座谈会已进行了一半,话题正进入幼儿教育问题。 现代教育当前的急务是三岁幼儿的教育。一位女教师说。 不错。有句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认为这是一句真理,可是,日本人都把它忘光了。另一位教师说。 性格的形成,在六岁以前,影响极大。比方说,孩子吵着要小三轮车,父母就买给他,那么,就使他明白只要吵着要,就会得到 教育问题对教育者的洋吉而言,并不新鲜,不过,三岁幼儿的教育,却使他联想起荣介,尤其是三轮车的事,完全是巧合,这事洋吉现在回想起来,记忆仍新如昨日。

看到邻居的孩子有一辆新的三轮车,荣介也吵着要。起初洋吉和胜江都不理他,荣介闹了一会儿,看看父母不理睬,于是荣介忽然停止哭闹,走到外面。 荣介把邻居小孩的三轮车夺走,带回家来。那孩子的母亲马上来取回三轮车,并且抱怨了一番。可是,第二天,那小孩子的三轮车被推落水沟。是荣介把它推落的。 一点不像小孩子,府上的小荣将来一定不堪设想。 那小孩的母亲生气地说,但当时洋吉并不觉得荣介不像小孩子,也不认为他将来不堪设想。身为父亲的洋吉,觉得年幼的荣介可怜,为了避免再给邻居增加麻烦,便买一辆三轮车给荣介。现在洋吉怀着复杂的心情追忆着这件事。当别人说︰ 将来不堪设想 做父母的却一点不觉得,这是父母的愚蠢,父母的不明智。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禀性难移,荣介从小时候就懂得如何威胁父母。虽然如此,既然抢夺别人的三轮车,把它推落水沟,那么父母只好买给他啊。

(他到底像谁?) 洋吉在心中嘟哝。一点也不像我,但也不像胜江。胜江缺少情调,这一点荣介确实一样,可是,胜江并没有荣介的粗暴。 洋吉的父母和胜江的父母都不是粗暴的人,胜江的父亲早逝,洋吉不曾见过他,据胜江说,他是宽容、男性化的人。母亲则是多情、温厚的人。胜江似乎不像父母,而且又生下了不像父母的荣介。想到这里,门铃响起来。 不是洗衣店的人就是邮差,洋吉拉拉衣服,向门口走。 打开门一看,穿着白色洋装的摩理站在门外,抱着一包东西。 啊啊,是妳? 是的。您一个人在家吧?我送一些李子过来给您吃。 谢谢,我正想吃点什么,请进吧。洋吉愉快地说。 好的,如果不打扰的话 怎么会?只有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很。

真的?偶而一个人,不是轻松愉快吗? 摩理洗了她带来的李子,放在盘内。 熟悉得像自己的家一样。 抱歉抱歉。洋吉立刻拿起一粒,塞入嘴巴,突然说︰美味! 美味? 是的,不是好吃,也不是可口,是美味。 到底是一样。 什么事? 哦,我是想到你们毕竟是父子,上次荣介先生也说了相同的话,唔,美味,不是好吃,也不是可口 洋吉忽然觉得讨厌,他不希望荣介有一丝一毫像他。他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摩理,妳实在能干,一个人生活,不寂寞吗? 一个人才轻松,和别人共同生活,说不定反而寂寞。 不错,也许这也是真理。 转眼间,洋吉已经吃了五粒多汁的李子。 啊,太好了,谢谢妳,冰得很凉。 美味?摩理问。

洋吉模棱两可地笑笑。 真木叔叔,我刚才看电视,看到在讨论三岁小孩的教育问题。 哦,我刚才也看了。 啊,真的?您也看了?看到这个节目,我联想到谁三岁时的情景,您知道吗? 大概是荣介的事,洋吉想,却佯装不知。 不二夫先生三岁的事,我想知道他小时候的事。 不二夫小时候的事,我已记不清楚,因为他和荣介不同,很少惹事。 不记得了?那真扫兴。摩理失望地说。 妳对不二夫有兴趣?洋吉探问。 大有兴趣。摩理坦白回答。 这样坦白的回答,证明不是爱情,洋吉有些失望。 后来荣介又去打扰没有? 没有,因为我出去旅行了一趟。 到那儿? 日高,去看马的风景。 日高?那个地方有几分寂寞的感觉吧?

是的,很吸引人。 出去旅行时,摩理戴着钻戒吗?不会把它放在画室小柜里吧?洋吉感到挂虑。因为摩理在收放钻戒时,荣介的眼睛闪亮。现在摩理手上什么也没戴。 妳不想回东京吗? 一点也不,我才来两个月而已,北海道是画材的宝藏,我想画的地方很多。 不错,妳是画家,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姐。 那里,画画的人也是普通的小姐啊,少女的心跟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到札幌以后,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有啊,不过,可能只是单相思。 怎么会?不会有男人让妳单相思的。 摩理从阳台的玻璃窗眺望院子,一面回答: 单相思是没有办法的真木叔叔,您知道山畑这个人吗? 冷不防从摩理口中听到山畑的名字,洋吉大吃一惊。

啊,就是有一次被妳撵走的人他怎么了? 被警察捉去了。 警察捉了他? 是的,大概是因为勒索。听说,他的父亲去找一位我认识的记者,恳求他不要登报。 我就知道这个人迟早会发生这种事,现在终于发生了。 小畑被警察逮捕,一点不稀奇,洋吉想。看到洋吉的表情,摩理又说: 真木叔叔,山畑和荣介先生好像满要好的样子,据说,向记者说出了荣介先生的名字。 什么?荣介的名字?到底说了什么?洋吉改变脸色,山畑被逮捕已变成不是别人的事了。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 那个记者叫做什么? 您也认识的,就是北海新闻的志村芳之。 志村? 是的,西井教授的 哦,西井教授的原来如此,那糟了,一定糟了。 洋吉不安地站起来。摩理同情地看看洋吉,一会儿就告辞了。

(究竟是怎样的勒索?) 也许又是由荣介背后指使的。洋吉的不安渐渐扩大,而且据说山畑的家人已向志村芳之恳求不要登报。 山畑的家人和志村是怎样认识的?志村是文教部的记者,他听到荣介的名字,也许反而会大肆渲染一番。 洋吉并不想打电话,却走到电话机旁边。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这铃声传入洋吉耳中,觉得特别尖锐。 (是谁?) 一定是警察,洋吉全身僵硬地拿起电话。 这里是真木家。把听筒放在耳朵,洋吉恭敬地说。 是我。 胜江的声音使洋吉松了一口气,但他不高兴地说: 什么?是妳? 美容院人多,可能会晚一点回去,对不起,五点的时候,请你把电锅的开关按一下。 晚回来吗?可是,希望妳快点回来。

有事吗? 不,没什么事,但有事。 你说什么?如果没什么事,我就晚一点。 不,有事。 洋吉说有事时,已听到卡喳一声,电话挂断了。 (哪有人自己先挂断电话?) 洋吉在心中咕哝,一面看看钟,还不到五点。 (美容容大概是很花时间的地方) 在沙发坐下时,电话又响了。 大概是胜江忘了说什么,又打电话回来说。洋吉慢慢站起来。叫她买瓶葡萄酒回来,他想。 拿起听筒,意外地听到了荣介的声音。 怎么?是爸爸?妈呢? 她上街了,有什么事? 唔,嗯,说有事也算有事 荣介吞吞吐吐的语气,又增加了洋吉的不安。 有事就说吧,我会转告你妈。洋吉的精神集中于电话听筒。 不,只是说,今天要晚一点回家,不要煮我的晚饭。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经常很晚才回家,从不曾说一声的荣介,不可能为了这事,特地打电话回来。 难得,回来晚也打电话。 荣介似乎暧昧地笑了笑。 荣介,你认识山畑吧? 山畑?哦,那个人怎么了? 被警察检举了。 谁告诉爸爸的? 你也知道? 不知道。 是吗?不知道吗?他说出了你的名字,是不是跟他有关系? 没有。 可是,你 你不是怂恿山畑要胁父亲的钱吗?这话洋吉吞了下去。这种话要说出来,非十分慎重不可。 消息怎么这样快?听谁说的? 荣介旁边似乎有人,微微听到女人的声音。 谁说的都一样,快点回来。 十二点以前会回去。 荣介挂电话的声音大得讨厌。 (每一个都不懂得电话礼貌)

洋吉揉揉鼻子,对太太和儿子都先挂断电话而不高兴。父亲的地位在家庭里,应该受到妻子和儿子的重视。我是应该受到尊敬的,洋吉想。在社会上,我是有地位的中学校长。过着平稳而认真的生活,社会上的人都说我是有人格的人。 门打开的声音传来,洋吉站起来。既然门铃没有响,一定是胜江。他又坐下去。她说五点多才回来,但说不定改变主意,提早赶回来。 起居室的门开了。进来的是弘子。 我回来了。 怎么?弘子,这么早? 才三点半而已。 是的,我早退。弘子低声回答。 不舒服? 没有。 弘子无力地摇摇头,走到盥洗室去了。听着她在漱口的声音,洋吉又不安地想也许弘子是听到了荣介的消息。 妈呢?弘子返回来。 上街了。 哦。 妳为什么早退? 好像精神不大好的样子。 精神很好。 有什么事吗? 没有。 那么,为什么提早回来? 因为是中元节。 因为中元节吗? 是的,妈要晚一点回来,那么,我去煮晚饭。 弘子终于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妳妈说,五点的时候把电锅按下去就可以了。 五点?那还有一个多小时。妈要买什么回来吧? 可能。 目送弘子上楼更衣,洋吉一面考虑是否要把山畑的事告诉她。弘子心事重重的样子,说不定与山畑或荣介的事有关。 弘子轻轻地下楼,穿着方格短袖衬衫和迷你折裙,系着白色围裙。 爸爸要吃什么? 妳要煮吗? 是的,反正妈买回来的,不是鳕鱼子,就是咸鲑鱼子。 不过,现在时间还早。 是的,那么泡茶好了。弘子把水壶放到瓦斯炉上面。 弘子乌黑的眼睛转为阴暗。不错,一定发生了什么,洋吉在心中寻找要说的话。 爸爸。 什么事? 我今天到纪美子的坟墓去了。 啊?就是西井先生的女儿? 是的,爸爸。这是她死后第一个中元节,我提早下班,到墓地去了。 不错,爸爸也是几天前就想到中元节已经到了 虽然是想到了,但是不便于这个时候才去拜墓。 爸爸,我到墓园去的时候,纪美子的父亲茫然地站在墓前。 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伫立墓前,望着坟墓。他的样子太悲哀,使我不敢走近他。 想像着西井市次郎伫立墓前的情景,洋吉一面点点头。 爸爸,不是十分钟或二十分钟而已。我抵达以前就站在那里,所以大概已经伫立很久了。父母都会这样悲哀吗?爸爸。 那当然,假使妳自杀,爸爸大概也一样。实在太对不起他们了。 洋吉这句实在太对不起,含着敷衍的意味,弘子不禁看看他的脸。 爸爸,我认为光说对不起是不够的,我真希望让大哥和爸爸看看纪美子的父亲伫立墓前的情景。 为什么不多替人家想想?弘子的语气流露着不满。 荣介实在教人太伤脑筋。 虽然是中元节,大哥恐怕也不会想起纪美子,今夜还是照样要玩到半夜。 这家伙毫无办法,怎么说他都改不了。 弘子的眼睛再度停在合抱臂膀的洋吉脸上。 爸爸并没有说大哥。弘子的语气似乎在责备。 如果说了就会懂,早就说了。 在没有变成这样以前,难道没有办法?我觉得不应该的是爸爸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义。 被击中要害,洋吉板起了脸。由于开头的时候,弘子的态度温柔,因此,受伤愈深。洋吉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洋吉与弘子并肩坐在计程车内,不住地看着表。并没有限定时间,但冒昧的拜访总是有时间性的。夕阳下山后的天空,今天显得特别黄。 在路上,他们进入一家佛具店。中元节用的灯笼种类繁多,高价的有两盏,其余都是设计平凡的灯笼。 洋吉觉得无论如何必需向志村打听摩理说的那些话,可是,为此就得先在纪美子灵位前合掌参拜,而中元节是最好的机会。 获悉治的态度软化,和市次郎及志村善待弘子等消息后,洋吉终于提起勇气来访。 晚报没有刊出山畑的事,未被检举的荣介当然更不会出现报端。虽然这样想,洋吉仍感到不安。 买了团团旋转的灯笼后,洋吉与弘子重新上车。藻岩山索道的灯光已亮,山在暮色中轮廓朦胧。 妳在想什么?洋吉问一直沉默不语的弘子。来往的车辆增加。 我想,我跟爸爸两人去参拜,没有什么意义 唔,这事我也觉得不大好。 我们今天不要去,明天邀大哥一起去好吗? 唔,不错。 谈话之间,车子已经过了真驹内桥。为了明年的冬季奥运会,真驹内处处兴建工程,大型卡车和挖土机不住地来来往往。 不过,已经快到了。 即使邀了荣介,他也不会参加,而且西井家也快到了,洋吉有些踌躇不决。他觉得浪费了时间和金钱。 可是,西井家最盼望的人是大哥。 可能,但荣介大概不会来。 这是爸爸的错,要先邀邀看,强迫地命令也可以,大哥应该也有人情。 不过,弘子,爸爸比妳了解荣介,对他不能有任何期待。 计程车在高高耸立的白杨林荫道上,毫不迟疑地向西井家驶去。 不过,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吧?明天设法邀他一起来,否则我感到羞耻。 左边出现了小小的泉町公园,四、五个大约小学二年级的女孩子在那里跳着、唱着。 妳的话不错 只看看西井家吧,司机先生,请从那边拐到左边。 经过绿色电话亭后,右边出现了西井家。 请开慢一点,喏,就是那一家,啊!门灯亮了。 点亮门灯的,不是市次郎就是治。 哦,原来是这里。洋吉从慢慢行驶的车内看着说:下车怎样?弘子,既然已经到这里,不去也没有礼貌。 要下车吗?司机停下车。 那么,爸爸自己去吧,我不去。 妳怎么这样说 洋吉恨不得快点和志村碰面,以便采取对付方法。 我要跟大哥一起来。弘子不下车。 下吗?还是不下?司机焦急地问。 啊,抱歉。弘子,下车吧。 不,爸爸。 和父亲两人去,市次郎大概也会很高兴,但治会有怎样的表情?反正这是第一个中元节,每一个人都应该想起死者。 不过,弘子,荣介来参拜,是不是会受到欢迎,也还不知道啊。 不错。可是,对大哥来说,他应该来。 我不是听了妳的话才来的吗? 啊!弘子突然一惊,西井家的门开了。 司机先生,对不起,请你回头开吧。 司机生气地开动了车子。 回头一看,从门内出来的是穿了烹煮服的女人,显然是邻居矢野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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