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过后,家里只有洋吉一个人。荣介及不二夫、弘子都去上班,胜江也到百货公司去了。
洋吉穿着夏季和服,躺在沙发看电视。吹拂着阳台窗帘的风有些凉意,洋吉站起来把玻璃门关上,再度躺到沙发上。
电视节目正在进行座谈会,由四位中、小学教师参加,讨论的题目是现代教育。洋吉打开电视时,座谈会已进行了一半,话题正进入幼儿教育问题。
现代教育当前的急务是三岁幼儿的教育。一位女教师说。
不错。有句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认为这是一句真理,可是,日本人都把它忘光了。另一位教师说。
性格的形成,在六岁以前,影响极大。比方说,孩子吵着要小三轮车,父母就买给他,那么,就使他明白只要吵着要,就会得到
教育问题对教育者的洋吉而言,并不新鲜,不过,三岁幼儿的教育,却使他联想起荣介,尤其是三轮车的事,完全是巧合,这事洋吉现在回想起来,记忆仍新如昨日。
看到邻居的孩子有一辆新的三轮车,荣介也吵着要。起初洋吉和胜江都不理他,荣介闹了一会儿,看看父母不理睬,于是荣介忽然停止哭闹,走到外面。
荣介把邻居小孩的三轮车夺走,带回家来。那孩子的母亲马上来取回三轮车,并且抱怨了一番。可是,第二天,那小孩子的三轮车被推落水沟。是荣介把它推落的。
一点不像小孩子,府上的小荣将来一定不堪设想。
那小孩的母亲生气地说,但当时洋吉并不觉得荣介不像小孩子,也不认为他将来不堪设想。身为父亲的洋吉,觉得年幼的荣介可怜,为了避免再给邻居增加麻烦,便买一辆三轮车给荣介。现在洋吉怀着复杂的心情追忆着这件事。当别人说︰
将来不堪设想
做父母的却一点不觉得,这是父母的愚蠢,父母的不明智。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禀性难移,荣介从小时候就懂得如何威胁父母。虽然如此,既然抢夺别人的三轮车,把它推落水沟,那么父母只好买给他啊。
(他到底像谁?)
洋吉在心中嘟哝。一点也不像我,但也不像胜江。胜江缺少情调,这一点荣介确实一样,可是,胜江并没有荣介的粗暴。
洋吉的父母和胜江的父母都不是粗暴的人,胜江的父亲早逝,洋吉不曾见过他,据胜江说,他是宽容、男性化的人。母亲则是多情、温厚的人。胜江似乎不像父母,而且又生下了不像父母的荣介。想到这里,门铃响起来。
不是洗衣店的人就是邮差,洋吉拉拉衣服,向门口走。
打开门一看,穿着白色洋装的摩理站在门外,抱着一包东西。
啊啊,是妳?
是的。您一个人在家吧?我送一些李子过来给您吃。
谢谢,我正想吃点什么,请进吧。洋吉愉快地说。
好的,如果不打扰的话
怎么会?只有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很。
真的?偶而一个人,不是轻松愉快吗?
摩理洗了她带来的李子,放在盘内。
熟悉得像自己的家一样。
抱歉抱歉。洋吉立刻拿起一粒,塞入嘴巴,突然说︰美味!
美味?
是的,不是好吃,也不是可口,是美味。
到底是一样。
什么事?
哦,我是想到你们毕竟是父子,上次荣介先生也说了相同的话,唔,美味,不是好吃,也不是可口
洋吉忽然觉得讨厌,他不希望荣介有一丝一毫像他。他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摩理,妳实在能干,一个人生活,不寂寞吗?
一个人才轻松,和别人共同生活,说不定反而寂寞。
不错,也许这也是真理。
转眼间,洋吉已经吃了五粒多汁的李子。
啊,太好了,谢谢妳,冰得很凉。
美味?摩理问。
洋吉模棱两可地笑笑。
真木叔叔,我刚才看电视,看到在讨论三岁小孩的教育问题。
哦,我刚才也看了。
啊,真的?您也看了?看到这个节目,我联想到谁三岁时的情景,您知道吗?
大概是荣介的事,洋吉想,却佯装不知。
不二夫先生三岁的事,我想知道他小时候的事。
不二夫小时候的事,我已记不清楚,因为他和荣介不同,很少惹事。
不记得了?那真扫兴。摩理失望地说。
妳对不二夫有兴趣?洋吉探问。
大有兴趣。摩理坦白回答。
这样坦白的回答,证明不是爱情,洋吉有些失望。
后来荣介又去打扰没有?
没有,因为我出去旅行了一趟。
到那儿?
日高,去看马的风景。
日高?那个地方有几分寂寞的感觉吧?
是的,很吸引人。
出去旅行时,摩理戴着钻戒吗?不会把它放在画室小柜里吧?洋吉感到挂虑。因为摩理在收放钻戒时,荣介的眼睛闪亮。现在摩理手上什么也没戴。
妳不想回东京吗?
一点也不,我才来两个月而已,北海道是画材的宝藏,我想画的地方很多。
不错,妳是画家,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姐。
那里,画画的人也是普通的小姐啊,少女的心跟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到札幌以后,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有啊,不过,可能只是单相思。
怎么会?不会有男人让妳单相思的。
摩理从阳台的玻璃窗眺望院子,一面回答:
单相思是没有办法的真木叔叔,您知道山畑这个人吗?
冷不防从摩理口中听到山畑的名字,洋吉大吃一惊。
啊,就是有一次被妳撵走的人他怎么了?
被警察捉去了。
警察捉了他?
是的,大概是因为勒索。听说,他的父亲去找一位我认识的记者,恳求他不要登报。
我就知道这个人迟早会发生这种事,现在终于发生了。
小畑被警察逮捕,一点不稀奇,洋吉想。看到洋吉的表情,摩理又说:
真木叔叔,山畑和荣介先生好像满要好的样子,据说,向记者说出了荣介先生的名字。
什么?荣介的名字?到底说了什么?洋吉改变脸色,山畑被逮捕已变成不是别人的事了。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
那个记者叫做什么?
您也认识的,就是北海新闻的志村芳之。
志村?
是的,西井教授的
哦,西井教授的原来如此,那糟了,一定糟了。
洋吉不安地站起来。摩理同情地看看洋吉,一会儿就告辞了。
(究竟是怎样的勒索?)
也许又是由荣介背后指使的。洋吉的不安渐渐扩大,而且据说山畑的家人已向志村芳之恳求不要登报。
山畑的家人和志村是怎样认识的?志村是文教部的记者,他听到荣介的名字,也许反而会大肆渲染一番。
洋吉并不想打电话,却走到电话机旁边。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这铃声传入洋吉耳中,觉得特别尖锐。
(是谁?)
一定是警察,洋吉全身僵硬地拿起电话。
这里是真木家。把听筒放在耳朵,洋吉恭敬地说。
是我。
胜江的声音使洋吉松了一口气,但他不高兴地说:
什么?是妳?
美容院人多,可能会晚一点回去,对不起,五点的时候,请你把电锅的开关按一下。
晚回来吗?可是,希望妳快点回来。
有事吗?
不,没什么事,但有事。
你说什么?如果没什么事,我就晚一点。
不,有事。
洋吉说有事时,已听到卡喳一声,电话挂断了。
(哪有人自己先挂断电话?)
洋吉在心中咕哝,一面看看钟,还不到五点。
(美容容大概是很花时间的地方)
在沙发坐下时,电话又响了。
大概是胜江忘了说什么,又打电话回来说。洋吉慢慢站起来。叫她买瓶葡萄酒回来,他想。
拿起听筒,意外地听到了荣介的声音。
怎么?是爸爸?妈呢?
她上街了,有什么事?
唔,嗯,说有事也算有事
荣介吞吞吐吐的语气,又增加了洋吉的不安。
有事就说吧,我会转告你妈。洋吉的精神集中于电话听筒。
不,只是说,今天要晚一点回家,不要煮我的晚饭。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经常很晚才回家,从不曾说一声的荣介,不可能为了这事,特地打电话回来。
难得,回来晚也打电话。
荣介似乎暧昧地笑了笑。
荣介,你认识山畑吧?
山畑?哦,那个人怎么了?
被警察检举了。
谁告诉爸爸的?
你也知道?
不知道。
是吗?不知道吗?他说出了你的名字,是不是跟他有关系?
没有。
可是,你
你不是怂恿山畑要胁父亲的钱吗?这话洋吉吞了下去。这种话要说出来,非十分慎重不可。
消息怎么这样快?听谁说的?
荣介旁边似乎有人,微微听到女人的声音。
谁说的都一样,快点回来。
十二点以前会回去。
荣介挂电话的声音大得讨厌。
(每一个都不懂得电话礼貌)
洋吉揉揉鼻子,对太太和儿子都先挂断电话而不高兴。父亲的地位在家庭里,应该受到妻子和儿子的重视。我是应该受到尊敬的,洋吉想。在社会上,我是有地位的中学校长。过着平稳而认真的生活,社会上的人都说我是有人格的人。
门打开的声音传来,洋吉站起来。既然门铃没有响,一定是胜江。他又坐下去。她说五点多才回来,但说不定改变主意,提早赶回来。
起居室的门开了。进来的是弘子。
我回来了。
怎么?弘子,这么早?
才三点半而已。
是的,我早退。弘子低声回答。
不舒服?
没有。
弘子无力地摇摇头,走到盥洗室去了。听着她在漱口的声音,洋吉又不安地想也许弘子是听到了荣介的消息。
妈呢?弘子返回来。
上街了。
哦。
妳为什么早退?
好像精神不大好的样子。
精神很好。
有什么事吗?
没有。
那么,为什么提早回来?
因为是中元节。
因为中元节吗?
是的,妈要晚一点回来,那么,我去煮晚饭。
弘子终于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妳妈说,五点的时候把电锅按下去就可以了。
五点?那还有一个多小时。妈要买什么回来吧?
可能。
目送弘子上楼更衣,洋吉一面考虑是否要把山畑的事告诉她。弘子心事重重的样子,说不定与山畑或荣介的事有关。
弘子轻轻地下楼,穿着方格短袖衬衫和迷你折裙,系着白色围裙。
爸爸要吃什么?
妳要煮吗?
是的,反正妈买回来的,不是鳕鱼子,就是咸鲑鱼子。
不过,现在时间还早。
是的,那么泡茶好了。弘子把水壶放到瓦斯炉上面。
弘子乌黑的眼睛转为阴暗。不错,一定发生了什么,洋吉在心中寻找要说的话。
爸爸。
什么事?
我今天到纪美子的坟墓去了。
啊?就是西井先生的女儿?
是的,爸爸。这是她死后第一个中元节,我提早下班,到墓地去了。
不错,爸爸也是几天前就想到中元节已经到了
虽然是想到了,但是不便于这个时候才去拜墓。
爸爸,我到墓园去的时候,纪美子的父亲茫然地站在墓前。
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伫立墓前,望着坟墓。他的样子太悲哀,使我不敢走近他。
想像着西井市次郎伫立墓前的情景,洋吉一面点点头。
爸爸,不是十分钟或二十分钟而已。我抵达以前就站在那里,所以大概已经伫立很久了。父母都会这样悲哀吗?爸爸。
那当然,假使妳自杀,爸爸大概也一样。实在太对不起他们了。
洋吉这句实在太对不起,含着敷衍的意味,弘子不禁看看他的脸。
爸爸,我认为光说对不起是不够的,我真希望让大哥和爸爸看看纪美子的父亲伫立墓前的情景。
为什么不多替人家想想?弘子的语气流露着不满。
荣介实在教人太伤脑筋。
虽然是中元节,大哥恐怕也不会想起纪美子,今夜还是照样要玩到半夜。
这家伙毫无办法,怎么说他都改不了。
弘子的眼睛再度停在合抱臂膀的洋吉脸上。
爸爸并没有说大哥。弘子的语气似乎在责备。
如果说了就会懂,早就说了。
在没有变成这样以前,难道没有办法?我觉得不应该的是爸爸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义。
被击中要害,洋吉板起了脸。由于开头的时候,弘子的态度温柔,因此,受伤愈深。洋吉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洋吉与弘子并肩坐在计程车内,不住地看着表。并没有限定时间,但冒昧的拜访总是有时间性的。夕阳下山后的天空,今天显得特别黄。
在路上,他们进入一家佛具店。中元节用的灯笼种类繁多,高价的有两盏,其余都是设计平凡的灯笼。
洋吉觉得无论如何必需向志村打听摩理说的那些话,可是,为此就得先在纪美子灵位前合掌参拜,而中元节是最好的机会。
获悉治的态度软化,和市次郎及志村善待弘子等消息后,洋吉终于提起勇气来访。
晚报没有刊出山畑的事,未被检举的荣介当然更不会出现报端。虽然这样想,洋吉仍感到不安。
买了团团旋转的灯笼后,洋吉与弘子重新上车。藻岩山索道的灯光已亮,山在暮色中轮廓朦胧。
妳在想什么?洋吉问一直沉默不语的弘子。来往的车辆增加。
我想,我跟爸爸两人去参拜,没有什么意义
唔,这事我也觉得不大好。
我们今天不要去,明天邀大哥一起去好吗?
唔,不错。
谈话之间,车子已经过了真驹内桥。为了明年的冬季奥运会,真驹内处处兴建工程,大型卡车和挖土机不住地来来往往。
不过,已经快到了。
即使邀了荣介,他也不会参加,而且西井家也快到了,洋吉有些踌躇不决。他觉得浪费了时间和金钱。
可是,西井家最盼望的人是大哥。
可能,但荣介大概不会来。
这是爸爸的错,要先邀邀看,强迫地命令也可以,大哥应该也有人情。
不过,弘子,爸爸比妳了解荣介,对他不能有任何期待。
计程车在高高耸立的白杨林荫道上,毫不迟疑地向西井家驶去。
不过,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吧?明天设法邀他一起来,否则我感到羞耻。
左边出现了小小的泉町公园,四、五个大约小学二年级的女孩子在那里跳着、唱着。
妳的话不错
只看看西井家吧,司机先生,请从那边拐到左边。
经过绿色电话亭后,右边出现了西井家。
请开慢一点,喏,就是那一家,啊!门灯亮了。
点亮门灯的,不是市次郎就是治。
哦,原来是这里。洋吉从慢慢行驶的车内看着说:下车怎样?弘子,既然已经到这里,不去也没有礼貌。
要下车吗?司机停下车。
那么,爸爸自己去吧,我不去。
妳怎么这样说
洋吉恨不得快点和志村碰面,以便采取对付方法。
我要跟大哥一起来。弘子不下车。
下吗?还是不下?司机焦急地问。
啊,抱歉。弘子,下车吧。
不,爸爸。
和父亲两人去,市次郎大概也会很高兴,但治会有怎样的表情?反正这是第一个中元节,每一个人都应该想起死者。
不过,弘子,荣介来参拜,是不是会受到欢迎,也还不知道啊。
不错。可是,对大哥来说,他应该来。
我不是听了妳的话才来的吗?
啊!弘子突然一惊,西井家的门开了。
司机先生,对不起,请你回头开吧。
司机生气地开动了车子。
回头一看,从门内出来的是穿了烹煮服的女人,显然是邻居矢野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