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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八、相克

残像 三浦綾子 19665 2023-02-05
荣介穿着内衣,勤快地擦拭汽车,虽然他从不打扫家里,汽车却每天擦拭。荣介满意地看着连缓冲器都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一面从裤袋掏出香烟。 咦?荣介先生?你上哪儿去啊?系着围裙的摩理,提着深紫色的购物袋出现。 不,刚回来。妳呢? 荣介与平时一样,匆匆扫视摩理左手手指。没有戴戒指。 我吗?到超级市场买点东西。 我想提议送妳,不过,像这种时候,引诱不了有汽车的少女。 荣介张开长长的腿,轻轻抖落烟灰。 这就是说,汽车是少女的护身物。 我说不過妳。 伯母在家吗? 好像在,因为刚才她从门内探出脸,喃喃自言自语。 哦。 摩理朝门口走去,大约两分钟后就返身出来,对荣介扬起一只手说: 再见。

开车子去吗? 超级市场很近,走路去。 荣介目送着摩理的背影,眼睛突然闪亮。 荣介从以前就看中了摩理的钻戒,在海里被她撞过后,一直想报复。那次几乎使他丧命,他甚至认为一只钻戒还抵偿不了。 然而,找不到机会下手。今天从早上荣介就又在考虑这事。 到超级市场往返需要二十分钟,加上买东西的时间,大概要三十分钟。荣介看看表。 荣介急忙从后座拿出起重机,安排了换轮胎的道具后,环视一下周围,匆匆走出大门。 站在摩理家的门口,荣介先拿出驾驶汽车用的手套戴上,然后才推门。门上了锁,荣介额上微微冒着汗,他急急绕到后门,仍然是锁着。 (呸!好细心的小姐) 荣介又走到阳台,阳台的玻璃门也是锁得好好的。

瞧不起人。 临走时,看看画室的窗口,荣介返身回去。窗子低低的,伸手一推,无声无息地开了。 荣介把鞋子脱在窗外,长腿一跨就跃上了窗栏,他的心不由得扑扑跳动。荣介细心地看看窗内,那里应该摆着花瓶和画架。 小心地从窗栏下来后,荣介立刻打开壁橱门,以前看过的收放宝石的小柜就在那里。轻轻拉开下面的抽屉,看到了珍珠项链和胸针。其上面是红玉戒指和金项链,荣介焦急地拉开上面一层的抽屉,蓝色天鹅绒盒内,终于找到了钻戒。 荣介不由得先看看四周,连盒子一齐放进口袋。但转念一想,以戴了手套的手拿出钻戒,用手帕包着,放在口袋。只偷走戒指,她会以为自己放丢了。 这时,有人来到门外,音乐铃声响了起来。荣介一惊,缩着身子。铃声又长长响了一下,荣介轻经关上窗子。女人的声音绕到后门,荣介突然想起脱在窗外的鞋子,心脏砰砰跳起来。

奇怪?今天应该在家啊。 她们要是走到阳台,一定会看到男人的鞋子,但现在不能出去。果然不错,她们走到阳台来了,好像在探视屋内,其中一个说: 看样子的确不在家。 鞋子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可是,汽车在车库里面,一定没有去多远。 那我们在外面等好了,这里有太阳。好热。 也好,反正她自己说要请我们吃晚饭的。 女人的声音渐远,她们没有发现鞋子。 冷汗从腋下流出来,荣介松了一口气,但还不能放心,那几个女人在外面等候摩理,现在出去会被她们撞见。 可是,也不能老躲在这里。荣介吸着气,悄悄俯视窗外,鞋子在那里,而她们进来时没有发现,原来是脱在一丛八仙花下面。 荣介迅速地跳到窗外,看看四周,把窗子关上。窗子关上后,他才一惊,想不起来壁橱门有没有关拢。

到用手帕包戒指时,他还记得,这时门铃响,其后的事他就记不清了。如果摩理和她的朋友回家,发现壁橱门开着,一定立刻闹开来。 荣介不敢再度开窗,那几个女客随时可能回来。但不开窗察看更危险。轻轻推开窗,探身入内一看,壁橱门关得好好的。他舒了一口气,重新关上窗,看看左右,突然一跳,已经跳过两家之间的围墙。 这边就是自家的院子,看看屋里,似乎没有人发现他。从围墙这边看摩理的家,伸手摸摸口袋里手帕包着的戒指,荣介咧嘴笑了。 荣介若无其事地走进家里,要到楼上时,在起居室看书的洋吉从眼镜后面看了他一眼。 荣介默默上楼到自己的房间,把戒指放在抽屉最里面,马上下楼来。 怎么?又要出去? 我正在换轮胎。

破了? 荣介点点头,走到外面。 荣介撑开起重机,在车库进进出出,看看时间,慢慢把起重机收起来。这时隔壁传来摩理的声音。 啊,对不起,等了很久吗? 大约二十分钟。 那么,我刚出去,妳们就来了,怎么没有在那边碰到? 我们是从这边过来的。 反正进来吧,我把隔壁托我带的东西送过去就来。 荣介愉快地听着摩理奔过来的脚步声,觉得那些客人来得正是时候。她们在门口等候了二十分钟,那么,摩理不在的时候,没有人能够进去。 咦?轮胎破了?摩理走进大门问。 是的,刚换好。荣介把起重机收入后座,真想吹吹口哨。 晚饭后,荣介立刻上楼,洋吉抬头看了看说: 天气要变了吧?礼拜天,荣介却从下午一直在家。

啊,真的?大哥下午一直在家? 弘子停下收拾碗盘的手。为了试穿衣服,以及与美容师洽谈,商量婚礼等等,到傍晚才回家。 是啊,稀有的事也会发生。 洋吉想,可能是山畑被警察检举的事,使荣介收敛吧。不二夫默默地把眼光移到暮色苍茫的院子,弘子发现他的表情忧郁,问道: 二哥,你今天上哪儿去了? 没有,整天都在房里看书和听唱片。 好优闲的假日,近来这样度过礼拜天的人很少。 弘子擦好桌子,走到胜江旁边。她正默默洗着碗。 妈,假发好重。 弘子开始擦拭胜江洗过的碗盘。 那当然,不是自己的东西总是重的。 不错,因为不是自己的头发,所以是重的。妈做新娘的时候,不重吧? 与其说重,不如说痛。

哦,自己的东西是痛的?弘子笑起来。 是的,是痛的。胜江不笑一下。 妈喜欢爸爸,是吗? 结婚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可是,如果讨厌就不会结婚了。 不一定,有些人结婚是因为认为比待在家里好。 咦?妈讨厌家里吗?外婆不是很慈祥吗? 在弘子的记忆中,外婆是个慈祥的人,外婆逝世时,弘子是八岁。胜江沉默不答,而且少有地,表情严肃。 这时电话铃响,不二夫站起来接听。 这里是真木家。不二夫以银行员的恭敬口吻说。 喔,是妳?啊,嗯,平平凡凡啊?家父?请稍等。 爸爸,摩理打来的电话。 什么?摩理打来的?躺在沙发的洋吉霍然起身。稀有的事确实也会发生。 洋吉接过电话: 呀,晚上好不,不忙,正躺在沙发看电视啊?商量?什么事呢?好,没关系,马上去候教。好好,单独去,我明白。

放下电话后,洋吉说: 胜江,我到摩理那边去一下。 啊,好的,你去吧。 洋吉忽然发现不二夫在注视他,便问道: 怎么了? 没有,请小心。 才隔壁而已,没什么好小心的。 洋吉笑着,从开着门的阳台走出去。 不二夫看看胜江,再看看弘子,若有所思地抱着胳膊坐在沙发。 妈,不晓得要商量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胜江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洗着抹布。 二哥,你不觉得奇怪吗?弘子一面把碗盘收入柜内,一面问。 唔,有一点。 要是往常,摩理会到我们家来。 可能。不二夫关了电视,喃喃说:阳台的门该关了吧? 还不必,今晚闷热,刚才爸爸说天气要转变。不过,中元节已经过了二十天还这样热,真是少有。

蚊子会进来。 已经没有蚊子了。 中元节过后,天气一直凉爽,可能由于这样,蚊子也不见了。 到底什么事 弘子说了一半,放弃了,洋吉到摩理家去的事,使她不放心,但胜江和不二夫都不理她,只好不再说下去。 不二夫看看弘子,上楼去了。胜江毫无表情地说: 弘子,朋友的代表人决定了吗?该印请帖了。 请帖预定这几天要印制,但弘子的朋友代表致辞的人尚未决定。因为最要好的同学石目野百合刚离婚,另一位好朋友伊坂津留预定九月底要生产。除了这两人,其余的朋友哪一位致辞都差不多,所以不容易做决定。 我不知道要请谁代表致辞。 那就请最不幸的人吧。 什么?请最不幸的人吗? 是的,结婚是不是该恭贺,要等到死的时候才知道,所以不必太兴奋。

是吗? 是的,不幸的人了解她的父母是怎样的婚姻,这样的人不会光在口头上祝贺。 不错,这种说法也有道理。 胜江不理睬弘子的感动说: 我要出去一下。 什么?要去哪儿? 参加町内妇女会会议。 哦,原来如此,商量秋季旅行的事吗? 商量庆祝老人节的问题。 辛苦啰。 母亲在妇女会中说些什么,弘子极感兴趣,她看起来对一切事无动于衷,长久以来却被选为町内妇女会会长,实在不可思议。 几点回来?弘子问在里间更衣的胜江。 九点半过后,因为大家都很健谈。 妈也一样? 怎么会?我从不说话。 弘子茫然望着胜江换衣服,夏季薄毛料和服整整齐齐在胸前合拢,迅速地缠上窄腰带,再系上宽腰带。一转眼之间,她已背对着镜子在整理腰带的花结。胜江穿和服的动作,与穿洋装一样干净俐落。 好,我走了。 胜江走后,弘子舒了一口气,觉得洋吉到隔壁去的事,只是摩理的任性而已,用不着担心。于是她上楼去为自己和今野要用的枕套绣花。 弘子上楼后,约过了二十分钟,洋吉回来了。在灯光下,他的脸有些苍白、紧张。楼下没有人。 胜江,胜江! 没有回答,洋吉想起她是去开会,便走到楼梯口,高声喊: 荣介,荣介! 他从不曾这样嚷叫过。 荣介!下来一下。 什么事?不必喊这么大的声音也听得见。荣介回答说。 洋吉发现阳台开着,慌忙把它关上,不能让别人听见。 爸爸回来了?弘子走下楼梯,发现洋吉可怕的脸色,吓了一跳,她问:摩理商量什么? 与妳无关,妳到楼上去。洋吉竭力平静地说。 找大哥有事吗? 对,叫不二夫也不要下来。 很重要吗? 洋吉对不安地发问的弘子微微一笑,说: 妳不必担心。 对,爸爸说的不错,弘子,妳不必担心。 荣介粗暴地踩着楼梯下来,洋吉瞪视着他。弘子无可奈何地重新上楼。 爸爸,什么事?坐下来怎样? 荣介从开头就轻蔑地挂着浅笑,在沙发坐下来。板着面孔的洋吉也坐下,他问: 你今天从一点到一点半在什么地方? 怎么?发生了需要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的事吗? 不错。 什么事? 先别管,一点到一点半,你在什么地方? 到隔壁去听了什么消息?荣介的态度从容不迫。 等一下你就知道,总之,一点到 荣介打断洋吉的话说: 到一点半左右,都在车库前面。 做什么? 洗车,换轮胎。我不是走进来,爸爸正在看书吗?就是那时候。 哦,你好像说过在换轮胎。 对。那怎样? 一直没有离开车库吗? 离开了。我不是已说过,进入家里,上楼了吗? 真的吗?洋吉注视着荣介脸上,叹了一口气:这样我就放心了。 隔壁到底有什么事?荣介笑嘻嘻地从和服袖内拿出香烟,衔在嘴里。 这只是在这里说的,摩理的钻戒不见了。 哦?荣介点燃香烟,只丢了钻戒吗? 是的。 她说是我偷的吗? 当然她不会这样说。 既然没有说,爸爸干嘛那么大声喊我? 要找你商量嘛。 为了商量,必需查问我一点到一半之间在什么地方吗? 你听我说吧,摩理说她下午提着购物袋,到我们家来过。 对,来过。 据说,她是听到敲过一点的钟声,马上出来。然后到超级市场买东西,又到我们家来过,回到家时是一点三十五分。 在三十几分钟之间,钻戒被人偷走了? 不,她买东西回来时,两个朋友在门外等她,据说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你知不知道? 朋友?女的吗?我听到两个或三个人说话的声音,但没有看到人。 真的?她把朋友请进家里,谈了片刻,她们要看她的钻戒,她打开盒子,钻戒不见了。 也许放在什么地方,自己搞忘了。 不,她说出门前才把钻戒收入盒内,所以是在短短三十分钟之间丢掉的。 那么,等了二十分钟的朋友很可疑。荣介露出愉快的表情。 本来摩理想报警,但她又想,如果是朋友偷的,最好不要报警,让朋友归还她比较好。 不管是不是朋友,报警恐怕比较快。 是吗?你认为报警快吗? 不错。 那么,你在车库前面,有没有发现那两个朋友来到以前,谁到隔壁去过? 唔,也许有人去过,不过,我又不是她的守门人。 我希望你想一想,有没有看到男人爬墙进去。 洋吉探索地注视着荣介脸上,荣介不高兴地调开视线,粗鲁地回答: 反正我只知道那些女的来过,可疑的是她们。 洋吉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说: 是吗?荣介,摩理说,如果是朋友偷的,她不会声张,不报警。这一点你不明白吗? 爸爸怎么这样讨厌?讲话的口气真奇怪,好像我偷了一样。 是吗?听起来是这样吗?因为摩理说,如果是朋友偷的就不声张,所以我才找你商量,要怎样才会使那个朋友物归原主。 这种事找我商量也没用。 你说没有用就没有用,但我除了找你商量,没有别的方法。这份心情,你不了解吗? 洋吉额角的青筋不住地跳动着。 怎么好像吞吞吐吐的样子? 不过,你听着,我告诉摩理,我会转告那个朋友,到明天中午以前归还的话,就当作没有发生这事。于是摩理表示同意 总之,这是与我无关的无聊话。荣介吐出烟圈说。 无聊?这样无聊吗?那么,谈谈不会无聊的事吧。荣介,摩理画室的窗户没有锁,而且窗下有明显的男人鞋印。 荣介脸色猝变。 洋吉注视着改变脸色的荣介责问: 荣介!你该知道那是谁的鞋印吧? 荣介一只手插入胸口,颈项搁在沙发靠背,仰视天花板。他的眼睛频频眨动着,显然穷于回答。 而且,荣介,另外还有别的很清楚的脚印。 想不到也有这样糊涂的小偷,这个男人一定是跳墙逃走的,他跳下来的地方也有相同的脚印,非常清楚。 他跳下来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家的院子。在摩理用手电照射下看到时,我羞得脸上发烧。 荣介沉默得可怕。洋吉看看没有拉上窗帘的阳台的门,大大方方仰视天花板的荣介,以及上身向前俯着说话的洋吉映于玻璃上面。这两种姿态,使洋吉感到悲哀。 如何?荣介,这是谁的脚印? 回答不出吗?你不能说出是谁的脚印吗?为什么不能回答? 洋吉渐渐激动,荣介仍望着天花板,突然哈哈大笑。 怎么?荣介,你笑什么? 笑什么吗?爸爸,因为事情完完全全按照我的预计发展。荣介以惯有的轻蔑口吻说︰既然这样,我就没有话说了。 没有话说?你是指什么事? 爸爸,我可不是小兔崽子,我是经过计划,故意留下脚印的。 荣介,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偷了别人的东西,难道不觉得怎样吗?钻戒放在什么地方?拿到这里来! 爸爸,何必吵吵闹闹的!不错,我的确拿了钻戒。 荣介,你这家伙怎么这样你不觉得羞耻吗? 羞耻?抱歉,我的辞典没有这两个字。荣介嘻笑着,又衔了支香烟。 不知羞耻!总之,去把戒指拿来!洋吉站起来。 拿戒指来?开玩笑,那是我的。 不要废话,去拿来。 这不是废话,不管是不是偷来的,既然在我这里就是我的。辛辛苦苦偷来的东西,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归还? 荣介愉快地把烟雾吐到洋吉脸上。 荣介,要是不还,就变成真正的小偷。 是的。 喂,你不在乎被警察捉去? 我一点不在乎。 荣介抚着下巴,毫不在意。洋吉注视着他。 洋吉重新坐下,改变语气说: 荣介,你也不是傻瓜,当然知道偷东西是好或坏。 啊,知道。 那么,不要做坏事。 是的,我也不想做坏事。 荣介,你正正经经听我说。爸爸是中学校长,我的儿子大学毕业,在社会上做事,却潜入隔壁,偷邻居的钻戒,这事如果被人们知道,人家会说什么? 是啊,人家会说什么?也许会说,校长的教育不好,或者说,父母可怜,反正都是不名誉的事。荣介嘿嘿笑着。 荣介,你这家伙 无情的家伙吗? 不要胡闹。总之,戒指要还。 谁? 你啊。 爸爸的脑筋实在太坏了,我不是清楚地说过不还吗?爸爸想还就自己去还吧。 什么?我还? 对,那个戒指值五百万,卖出去的话,只能卖半价,有二百五十万。谁愿意眼睁睁地还?如果爸爸要买,我倒愿意卖。 荣介,你洋吉的嘴唇抖动着。 爸爸,不愿意的话,可以不买,我知道有些古物商愿意买。 洋吉怒目瞪视荣介。不管是否从开头就计划偷窃,但现在荣介是在要胁父亲。 摩理也不愿意报警,荣介看透了这一点,他以戒指为要胁,要向自己的父亲恐吓钱,除非给他钱,荣介绝不会拿出戒指,他就是这样的人。 那么,我买。 哦?多少钱? 十万怎样? 十万?不要笑话了,古物商都会出价二百万哩。 好吧,就给二百万,愿意卖给我吧? 荣介抱着胳臂,看看洋吉说: 等一下,同样二百万,卖给古物商好一点。 卖给谁都一样吧? 这是外行人愚蠢的想法,告诉你,爸爸,卖给古物商的话,是纯粹的商品交易,二百万脱手也没关系。但是和爸爸就不能说是商品交易。不,问题不在商品。 那么,问题在什么地方? 爸爸的面子,对不对?其实爸爸并不在乎戒指怎样,自己的面子才是重要的,也就是中学校长的面子。这面子费应该值多少? 卖给古物商二百万的东西,不能以同样的价钱卖给重视面子的爸爸。加倍,四百万怎样? 荣介!洋吉感到忍无可忍。 可以这样大叫吗?这是安静的夜晚哦,邻居可能会听见。 荣介! 四百万还太便宜,六百万,如何?就以六百万成交好了。 你要勒索父亲吗?洋吉脸色苍白。 勒索?岂敢。要是勒索,我就开口一千万了。一千万圆保住校长的面子是很便宜的,况且爸爸从爷爷手里继承了五、六千万,又不是爸爸自己辛苦赚来的钱。不必用这种方法,给我这个长子一千万也不会受到天罚啊,不是吗? 这是两回事,你是存心勒索我吧? 那么,爸爸,我问你,你以不二夫的名义买了地皮,对不对? 既然回答不出,就是表示真的。对弘子也一样,以准备嫁妆为借口,买这买那。而我这个长子连一部汽车都不给。 既然如此,不管是勒索,或恐吓,反正我非考虑得到钱的方法不可。这是不得已的吧? 洋吉的手颤抖着,要说的话全部冲到喉咙,但愤怒抢在前面,说不出话来。 啊,好闷热的晚上。 荣介大大地伸个懒腰,站起来打开阳台的门,温热的风吹进来。 荣介站在与阳台之间的门槛上面,合抱着胳膊说: 爸爸,可怜的是我这个儿子,本来想要一千万,却说出六百万,爸爸不至于说不给吧? 荣介! 怎样?荣介仍站在门槛,傲慢地俯视洋吉。 你说我用不二夫的名义买地皮,为弘子的嫁妆花钱,所以你为了报复而勒索我吗? 我没有说报复啊。 洋吉也站起来,焦躁地走过去,一面说: 虽然没有说,却是这个意思。总之,你是因为我不给钱,才偷摩理的戒指为把柄恐吓我? 唔,不错。 我问你,过去我一直不愿意说,你今天恐吓我,是第一次吗? 是啊,第一次。 胡说!唆使山畑到校长办公室的人是谁?洋吉额角青筋暴露。 怎么?原来爸爸知道。荣介仍合抱着胳膊,嘿嘿笑着。 什么原来知道!洋吉说着,一面伸手推了一下荣介胸部。 啊!冷不防被推了一下,荣介立刻失去重心,仰身跌倒,撞到阳台,发出嘭!一声,荣介就不动了。 这是瞬息之间的事。 荣介!怎么了? 洋吉吓了一跳,冲出阳台,从室内泄出的灯光照着荣介脸上,好像还在嘿嘿而笑的样子。 起来,荣介!洋吉再度叫道。 怎么了?爸爸。不二夫和弘子从楼上奔下来。 啊,不二夫,荣介 不二夫跑出阳台,跪下一只脚探视荣介面孔。 大哥。 他摇撼荣介,但只有颈项无力地摇动着。弘子茫然在一旁看着。 (啊,我我杀死了儿子) 洋吉的面孔皱成了一团。 事情发生以来,已过了一周,荣介依然昏睡不醒,生命危笃。他是后脑猛烈撞击水泥地所致。 由于撞击的部位重要,加上那天晚上喝了酒,因此,脑出血一直无法停止。 弘子疲倦的面孔转向昏睡的荣介,她注视着荣介吸着氧气的苍白面容。 累了吧?旁边的洋吉说。 嗯。 洋吉憔悴的眼光茫然投向测量着血压的护士手边。 最高八十,最低五十。请保重。 谢谢。 护士走出去,洋吉和弘子不由得互相看看。 血压八十是好的吗? 大概是属于好的,有一度不是降到四十吗? 到底能不能得救? 我想没问题,医生都说不要紧。 不过,医生说,即使得救,也可能变成废人。 据医生的诊断,脱险后,说不定会留下后遗症,变成半身不遂。 爸爸希望大哥脱险吗? 那当然。 那嘭一声撞击水泥地的声音,一直可怕地在洋吉耳边回响。 洋吉对荣介抱着杀意,不是一次或两次而已。有时甚至整夜都在考虑如何杀害荣介。 不过,在事情发生的刹那,洋吉没有丝毫杀意,尽管十分激怒,却没有杀害荣介的意念。 他只是对荣介的态度气愤不过,推了他一把而已。做梦也想不到推一下,荣介就跌倒。当荣介庞大的身躯一下子跌倒时,洋吉的惊骇,足以证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意。 当时荣介站在门槛上面,脚跟大部分没有着地,因此,洋吉一推,他就失去了重心。而且荣介双臂合抱着,否则也许后脑就不会撞得这样严重。 每次有人来探病,问起受伤的原因,洋吉就感到不安,那天晚上先想到该叫医生的是弘子。 必需叫救护车弘子说。 不二夫要打电话时,洋吉连忙说: 等一下。 为什么? 如果医生问起来,要怎样回答? 荣介站在这边的门槛,他太瞧不起人,所以我推了一下他的胸部,想不到他一下子就向后跌倒。洋吉低声告诉不二夫。 听了事情的经过后,不二夫立刻表示,就当做荣介踩空了脚跌倒的。 大哥不是被人一推就会跌倒的人。不二夫微微一笑。 想起当时不二夫过于冷静的态度,洋吉甚至感到不舒服。他觉得平时沉默寡言,似乎悄悄在角落生活的不二夫,从开头就看穿了事情的演变。 不过,幸好因此避免了医生的怀疑。然而,洋吉的右手确实在荣介厚厚的胸膛推了一把,洋吉的视线回到病榻上的荣介。 (事情会就此结束吗?) 洋吉的心绪又紊乱了。 刚才弘子问他是否希望荣介获救,他回答: 那当然。 但洋吉一面看护荣介,心里却并不十分希望荣介脱险。虽然不希望他死亡,但害怕他从昏睡中醒来。荣介苏醒等于表示洋吉毁灭。 中学校长杀人未遂! 教育者谋害儿子!洋吉仿佛看见了报纸出现这样的标题,使他夜里不能安眠。 (可是,我没有杀他的意念) 洋吉现在对推一下就跌倒的荣介感到生气,他真想责问,才推一下而已,何必受到几乎致命的伤? (到底要不孝多久才肯罢休?) 洋吉觉得受到荣介的威胁。 最初的惊骇过后,对荣介的歉意和懊悔,渐渐变成怨恨和憎恶。 我做了蕃茄汁带来。胜江走进来,一面说,她没有疲倦的神色。 哦,好极了。洋吉倚着墙,慢慢转眼看胜江。 怎么搞的?看你满脸疲倦,喝了果汁,两人都回去休息吧。 胜江探视荣介的脸,回头对弘子说: 好像没有变化。 是的,血压是八十和五十。 弘子一面打开胜江带来的包裹,取出果汁,一面回答。 啊,对了,我要出门时,今野打电话来。 真的? 我告诉他,妳在医院,他说马上到医院来看妳。 实在对不起今野君。洋吉说。 决定九月举行的婚礼,今野自动提议延期,请帖已经发出去,要改期是一件伤脑筋的事,不过,今野谅解地说,荣介受伤,生命危急,全力照顾病人是应该的,真木家在精神上和肉体上的负担太重了。 任何时候都可以结婚,但看护病人只有现在才需要。 听了今野充满温暖的话,弘子和洋吉都没有脸正视他。弘子没有勇气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今野。 幸亏今野这样体谅我们,要是荣介万一有了三长两短,婚礼恐怕也举行不了。 胜江说出了大家心中所想的话。换言之,荣介可能随时会死,那么婚礼和丧事就互相冲突了。 那么,我先回去。 好的,我在这里等今野。 洋吉逃避着胜江似的,匆匆走了。 爸爸好像老了十年。胜江笑着说,也许因为她以为荣介是意外受伤,所以比家里任何人都冷静。 今年是荣介厄运之年,在海里溺水,现在又撞到头。 可能。不过,妈,这次大哥恐怕危险。 那也没有办法,寿命是注定的。 可是,才二十多岁可怜。 妈不觉得可怜吗? 说可怜当然可怜,不过,荣介即使长寿,也只是被人憎恨而已。 啊!弘子认为这话不像母亲该说的话。 妈看着荣介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个讨厌的人。 啊?讨厌的人是谁? 这事我没有告诉妳爸爸或任何人,妳不久要结婚了,所以我想可以告诉妳。 胜江少有地以亲密的语调说。 是谁呢?妈。 胜江默默看着弘子,一会儿,调开视线说: 我的父亲。 什么!外公? 你们所知道的外公不是我的亲父亲,我的亲父亲是个到处玩弄女人的男人。我的母亲到了四十岁才被他迷住,生下我。荣介完全和他一样。 啊!可是,妈是听谁 我母亲的姊姊给我看照片,告诉我的。所以我讨厌我的母亲,直到她死,不,她死后我还是讨厌她。 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简直不能相信。不过,记得胜江曾说过,因为讨厌家里才结婚。而且一直想不通荣介到底像谁,这个疑问也似乎得到了解答。原来我的大哥酷似外祖父。弘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么,这个人现在 老早死了,听说不晓得在哪一个女人家里,瓦斯漏气死了。 弘子觉得了解了胜江因为知道自己的出身,才养成这样冷漠的性格。 无论如何不能過妳外婆那种生活方式。 弘子觉得第一次听到胜江说出母亲该说的话。 进入九月后,这两三天突然连续冷冽的日子。 洋吉从学校回来时,一定到医院探视。有一度彻夜难眠的洋吉,在十余天之间,突然老了五、六岁。 这天,洋吉为弘子买了醋饭,走进病房。胜江感冒,弘子请假,从早上一直在医院看护。 啊,爸爸下班了? 弘子把看了一半的书合起来,起身站在靠床头的地方,床头插放的红色与黄色大丽花微微颤动着。 没有变化吗? 昨天荣介接受第二次的脑部手术,淤积的内出血,从细塑胶管流出来,床下的瓶中已积了少许血。 没有变化。 弘子回答,一面与洋吉一起探视荣介的脸。输送氧气的管子用胶带固定于鼻孔外面,脸上稍微浮肿,但脸色不坏。 是吗?没有变化? 正当洋吉喃喃这样说时,化石般昏睡的荣介突然睁开眼睛,洋吉似乎大吃一惊,退后了两三步。 啊!大哥醒来了! 荣介默默注视着空间。 大哥!大哥!不知道荣介有没有听见,他又静静闭上眼睛。 咦?不是醒来吗? 弘子回头看洋吉,吓了一跳,洋吉双手掩着表情恐怖的面孔,倚着墙似乎快要跌倒的样子。 爸爸! 怎么了!这句话弘子吞下去,觉得看见了不该看的事,她若无其事地对洋吉说: 爸爸,大哥大概不是醒来,只是睁开眼睛而已。 听着这话,洋吉舒了一口气,再度看看荣介。 是吗?那么?意识还没有恢复吧? 会渐渐恢复的。 会渐渐恢复? 是的,脑中淤积的血已经渐渐出来了,所以 那么,不久就恢复意识了? 可能,暂时还不会。 是吗?暂时吗? 洋吉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突然跌坐地下,头倚着墙壁。 弘子冷冷地望着他。弘子自己也并不盼望荣介复原,虽然如此,当然不是希望荣介死掉,她认为像荣介这样的人长睡不醒,对任何人都有好处。因此,她非常了解洋吉的心情。虽然了解,父亲那过分明显的表情,却仍使她涌起说不出的厌恶。 (这就是我的父亲的真面目) 也许洋吉发现了弘子的想法,他说: 弘子,爸爸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希望荣介复原,他不恢复的话,我就完了。 可是,荣介恢复后,一定不会原谅我。 我想不会的,是大哥不对。 不,荣介这家伙会做出什么事,没有人料得到。洋吉突然放低声音,看看荣介说:我想,他会控告我。 不至于吧?放心好了,爸爸。 夕阳从窗子照进来,照在洋吉脸上,看到洋吉软弱的表情,弘子也忍不住同情他。 不,一定会控告,他是这种人,不在乎让自己的父亲坐牢。 弘子内心也挂虑这一点,荣介不是会罢休的人,他会做出令人想像不到的冷酷的事。万一洋吉变成了报上刊登的人物,我恐怕非自动解除今野的婚约不可。 大哥不会做这种事吧,要是这样,他自己也不能在社会上立足。 那就是等于荣介有个杀人未遂的父亲,弘子仿佛要打消自己的不安似的说。 唔,不错,可是 荣介比谁都明白洋吉最重视面子,他将以此为把柄,把洋吉的钱榨取精光吧? 弘子,我一点也不是存心要荣介变成这样。这句话,从事情发生以来,洋吉已不知讲过多少遍了。 这还用说?大家都知道的。 弘子安慰地说。当然弘子并不知道洋吉曾数度对荣介产生过杀意。 第二天,第三天,荣介都睁开眼睛。不过,医生问他: 知道吗? 荣介却没有反应,只是原来不会动的手脚已稍微会动。 荣介会张眼后,五天过去了。 今天怎样?洋吉问胜江,每天都是相同的问话。 一样。胜江也冷淡地回答相同的话,手仍不停地编织着毛线。 是吗?还是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语调虽然有些失望,表情却诚实地流露出安慰。 什么都不知道,张开眼睛也只是茫然看那么一分钟而已。 真的?那就是还没有恢复意识吧? 你何必这样担忧?不会轻易恢复的。 胜江还不知道丈夫与儿子之间所发生的事,洋吉注视她片刻后,说: 胜江。洋吉盘膝坐下来。 怎样? 说真的 说真的怎样? 怎样,怎样的,跟妳講话真难。 那就不要讲好了。 胜江轻轻打着哈欠着,洋吉喘了一口气。 说真的,胜江,我一直不敢说,荣介不是自己跌伤的。 胜江默默看着洋吉。 洋吉断断续续地说出那夜发生的事,胜江连头都不点,继续地编织着毛线。只在听到偷窃钻戒时,看了洋吉一眼而已。 总之,就是这样,我也是很苦恼。 胜江伸手擦拭荣介额上的汗。看到胜江默默不语,洋吉不安地问: 妳怎么不讲话? 要讲什么?胜江的语调平平淡淡。 这算什么答覆? 最好的办法是当做没有听到这事,不论对你或荣介,同样是灾难,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 胜江倒了杯热水瓶内的茶,放在洋吉面前问: 有羊羹,要不要? 也好。洋吉回答,一面觉得胜江比他了不起。不过 不过怎样? 洋吉本来想告诉胜江,他担心荣介不知将采取怎样的态度,但他终于说不出口。只要先让她明白真相,那么,以后荣介说出来的时候,就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浪。不,胜江这个女人即使直接从荣介听到,大概也不会太惊讶。洋吉重新这样想,对一切事无动于衷的胜江,虽然有时觉得可靠,却不是可以诉说不安的对象。总觉得会被她一笑置之。 好累。洋吉把羊羹送入口中,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后,突然感到疲惫不堪。 一会儿,洋吉站起来,可能因为疲惫的缘故,脚步踉跄。 不必天天来探病。 嗯,可是洋吉俯视荣介。 反正你来探病,荣介也不知道。 嗯,不知道。 这时荣介突然静静张开眼睛,洋吉一惊,靠近荣介的脸。 知道吗?荣介。 洋吉问过后,心里突然忐忑不安,因为荣介咧嘴一笑,看着洋吉。 知道。荣介慢慢回答。 知道? ! 血液从洋吉脸上消失。荣介再度笑了笑,胜江静静注视着荣介。 荣介的视线从洋吉移到胜江,胜江没有说话。荣介再度看看洋吉,然后闭上眼睛。 这当中,洋吉一直吸着气,注视着荣介。荣介闭上眼睛后,他仍凝然不动地站着。胜江又倒了一杯茶说: 洋吉,再喝一杯。 洋吉摇摇头,伸手握着门柄。沁着汗的手觉得门柄温温的。 洋吉没有说什么就走出去,胜江也没有开口。 这天吃晚饭时,洋吉闷闷地动着筷子。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洋吉经常沉默地若有所思,不二夫和弘子也对父亲的态度渐渐习惯。他们两人从刚才就在谈论无关重要的音乐。 我的音乐老师说他学生时代没有买过一张唱片。 啊,为什么? 他的钱都为音乐演奏会而存起来。 原来如此,我了解。 可是,我受他的影响才爱好音乐,买唱片。 两人笑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洋吉责问,放下筷子,粗鲁地站起来。这是他从不曾有的态度。 爸爸,怎么生气了?弘子也赶紧站起来。 唔。 儿子和女儿应该多鼓励我这个父亲。不过,洋吉无法说明自己被儿子冷落的不满。刚才荣介咧嘴一笑所给于洋吉的威胁,更无法说明。 我有点累了。洋吉突然无力地坐下来。 不错,爸爸是累了,应该到温泉去休息休息。 倒不能这样做 把大哥的事抛开,到洞爷去玩玩。对不对?二哥。 不错,爸爸。 真的,没有人像大哥这样不孝。 唔。洋吉又拿起筷子。 大哥是受到天罚,绝对不是爸爸的缘故。 唔。 弘子说荣介是天罚,使洋吉得到了安慰。他还没说出荣介已经会说话的事,因为这事对洋吉的打击太大了。 弘子,大哥是天罚的吗? 什么?不二夫,你说不是天罚吗?洋吉的声音又转为尖锐。 请等一下,爸爸。不二夫平静地说:我认为如果是天罚,应该罚得更严重。要是天罚,大哥未免太没有受苦了。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洋吉的语气稍微柔和下来。不过,当弘子从冰箱拿出饭后的苹果时,洋吉推开盘子。 我不吃苹果。他说,我要睡了。 什么?爸爸要睡了? 我累了。 叫医生好吗? 不必。洋吉急急进入卧房。 我去铺床。不二夫低声对弘子说,跟着洋吉进入卧房。 一会儿,弘子在收拾碗盘时,不二夫出来,他悄声说: 爸爸有点异常。 怎么样? 我在铺床的时候,爸爸掉眼泪了。不二夫仍放低声音说,拿起叉子叉苹果。 到底为什么? 神经衰弱吧? 这方面妈很强韧。 妈强韧吗?不,不是强韧,是异常。 哎呀。弘子低声笑着,二哥,你刚才说不是天罚? 是的,我不认为是单纯的恶有恶报。 为什么? 看到大哥倒在地上的时候,老实说,我内心想:活该!这是天罚,不过,看着大哥继续昏睡之间,我的想法渐渐改变。 变成怎样? 怎么说呢?我开始不明白,大哥是不是真的比我坏。不错,在任何人看来,大哥的行为都是恶劣的。可是,这样就会受到天罚吗?如果说到惩罚,我也够资格被惩罚。 你不会的。 不,大家都称赞我,其实我一直盼望大哥死掉。所以老实说,从我懂事以来,从不曾过得这样轻松自在。不过,大哥恐怕不曾指望我们死掉。 大哥的事,谁知道呢? 不过,假定真的有所谓天罚,我觉得不该这样不干脆。 是的,我们比大哥更受苦,更疲倦。 从第二天起,洋吉突然不去医院,而由不二夫代替,每晚向不二夫探询荣介的病况。 我喊大哥,他回答:什么事?啰嗦。 今天整天都在睡。 已经不必用管子输送液体食物,可以用嘴巴吃了。 对不二夫转告的情形,洋吉不住地追问: 只说啰嗦吗? 声音多大? 脸色怎样? 整天清醒吗? 还大半是沉睡的,脸色照常,声音不大,不二夫每问必答。得到答覆后,洋吉默默落入沉思。 摩理有时会过来坐一坐。这天晚上她也在座,洋吉与不二夫并坐在沙发上,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摩理与弘子两人坐在洋吉对面,临走时,摩理歉然说: 都是我不好,真木叔叔,我要是没有说出钻戒遗失的事就好了。 那里。是我大哥不对。 摩理看了不二夫一眼: 可是,如果我说出那是仿造品就好了。 仿造品? 洋吉严峻地看着摩理,弘子也惊讶地看着她,但不二夫坚定地说: 不,摩理开头就说过了,她说是爸爸送的,也许是假的。 不错,弘子也想起摩理确实说过这话。但她是富裕的律师千金,所以从一开始就相信是真的钻石。胜江也说过,这颗钻石比我们的房屋还值钱。 摩理回去以后,洋吉焦躁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着。看到他的样子,弘子觉得悲哀。 弘子忽然渴望和市次郎见面。洋吉进入浴室后,她打电话给市次郎,一面拨号,一面暗祷治不要来接听。从电话那一头传来的声音,不是治也不是市次郎,而是志村芳之开朗的声音。 呀,听说发生了意外,今野告诉我了,婚礼也延期妳还好吧? 托福志村先生,你也没有改变吧? 没有改变,每天过得无聊极了。 请问,西井教授 啊,同事的女儿今天结婚,所以出去了,妳有事吗? 没有,我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请转告我的问候。 好的,抱歉得很,他不在家。我现在正要去报社什么? 电话机旁边似乎有人悄悄说着话。 对不起,治君有话要跟妳說,好,我告罪了。 还来不及回答,就听到治的声音。 喂喂,我是治,听说意识不明?太愉快了。治突然说,他不指明是荣介。这是一定的,他是该永远睡不醒的人。当然你们的婚礼也要延期,实在痛快。我要说的只是这些。 治低声笑了笑,电话就挂断了。弘子仍握着听筒,愕然伫立着。 这夜到三点弘子仍睡不着,但她七点半就醒来了。一醒来,治的声音就在耳边回响: 太愉快了。 虽然睡眠不足,意识却非常清醒,照照镜子,脸色有些苍白,面颊消瘦。 弘子拉开窗帘,是个阴雨绵绵的早晨。来到楼下,只有不二夫一个人在喝咖啡。 今天大家都在睡懒觉。 对不起。爸爸也还在睡? 是啊,真难得,大概不去学校了。不二夫看着表说。 奇怪,爸爸总是五点以前就起床的。 治的声音在弘子耳中叫着。 可能太累了,偶尔睡晚一点也没关系,因为有些神经衰弱的样子。 我去看看。 弘子轻轻推开洋吉的房门,突然回头叫道: 二哥!不在。 不在?不二夫也跑过来探视房内。 被窝是空的,盖被掀开来,没有一丝暖意。两人面面相觑。 不可能在雨中散步 决心到医院去吗? 唔,可能。 打电话到医院时,胜江不在意地说: 爸爸?不,没有来。 挂了电话后,弘子说: 是不是到学校去了? 爸爸从来没有不吃早餐就上班。 可是,学校已经开始了,我打电话问一下。 不,我看不要。 唔,到底怎么回事?二哥,你也该上班了吧? 是的,不过不二夫也感到不放心。 啊!也许在摩理家。 不会吧?这么早 可是,昨夜对摩理很生气,所以也许去向她道歉。 说不定正相反,去向她埋怨,弘子心里想着,一面撑开伞,向摩理家走去。正巧摩理从车库开车出来。 咦?有事吗?我现在正要去雷电海岸,天气不大好,但说不定那边是晴天。 弘子若无其事地问她有没有看到洋吉,摩理关上车库,一面回答: 没有看到,怎么了? 我今天早上睡晚了,没有替他预备早餐。因此,我以为他生气地跑过来打扰妳,看样子已经到学校去了。 弘子回到家里,不二夫坐在门内踏脚处。 不在。 也许到定山溪去度假,昨夜就去了。 不,不会一声不响就去。 不二夫看看表,站起来。 要去?去银行? 拉开门,不二夫回头沉默了一下,说: 不能不去算了,不去。 我也不去,我不太放心。 两人又回到屋里。 我看还是打电话问问学校。 弘子拿起电话,两次播错号码。 喂喂,早安,我是真木,打扰打扰,请找爸爸听电话好吗? 哦,真木小姐,校长今天没来要请假吧? 啊,我不知道,因为我是在外面打电话的,对不起。 放下电话,弘子摇摇头。 爸爸不可能不交代一声就休假。不二夫合抱着双臂说。 洋吉究竟死了,还是活着?五天过去,十天又过了,依旧行踪不明。第三天已报过警,学校方面教务主任和数位老师每天轮流来访,人们渐渐认为可能已经死了,只有胜江一个人仍然面无表情。 弘子已经够累了,不能老是请假,但每天应付着川流不息的客人,脑中却不住地思念着父亲。父亲一生勤奋,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今野始终诚恳地鼓励弘子,这已成了弘子唯一的慰藉。然而,他们的婚礼延期,洋吉又失踪,今后将如何发展,无从预测。 吊死于山林中的父亲尸首,或荒野中被冷雨敲打的尸体,时常控制不住地浮现眼前。 今天,弘子也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里,懒得换衣服,茫然坐在自己的房内,从窗口眺望外面的暮色。院子的七灶树微微着色的叶子和红色果实映入眼中,微阴的天呈现淡黄色。 蓦然,弘子忆起了那下雪的日子。怯怯不安地走进大门的纪美子,以及在门口询问荣介在不在家时,那对祈求而哀愁的眼睛,历历如见地出现于眼前。这下雪的日子是弘子第一次看见纪美子,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但总觉得好像见了好几次面。而且奇怪的是,连纪美子在石狩河口溺死的容貌,也好像亲眼看到一样,清楚地出现眼前。 弘子一惊,因为在纪美子尸体旁边,看见了父亲随水逐流的幻影。 弘子连忙摔摔头。 太痛快了。 太痛快了。 治的声音又响起来。 这时候,荣介正在床上让胜江喂着稀饭,一面说: 希望能快点喝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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