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汽车开到银行停车场后,不二夫看看表,差五分才三点。不二夫担任的是招揽客户的工作,他向来沉默寡言,自认不适合外交工作。但想不到成绩相当不错。
客客气气地拉开客户的门,彬彬有礼地招呼,然后谦虚地说出来访目的,使人们乐意接受他。有个男人说:
强迫的推销反而容易拒绝。
也有些女人说:你的态度使我愿意替你介绍别人。而且真的替他介绍了客户。
这不仅是由于不二夫的态度客气而已,同时也因为他那纯洁、善良和诚实的人品所致。不过,今天的工作却不顺利,尽管下着雨,却找不到人。虽然十分了解有时运气不好,仍不免感到倦累。不二夫推开银行的门。
关门时间是三点,百叶窗已放下,银行内还是一片热闹。倚着长椅等候的客人还不少,播音器在呼叫着这些客人的名字。
不二夫对客人点点头,要走过去时,有个女人叫唤他:
不二夫先生。
回头一看,摩理穿着葡萄色镂绣套装,含着微笑,从椅子站起来。
啊,对不起摩理到银行,并非什么意外的事,不二夫却感到紧张。
我在等你。
哦,那真对不起。不二夫觉得行员和客人的眼光都聚集过来,拙笨地回答。
摩理却不在乎地走近他,低声说:
这是公事,我要定期存款,虽然数目不多。
那真谢谢妳。向来对摩理保持着距离的不二夫,这时也对摩理的好意感到高兴。
不二夫把摩理带到屏风隔离的会客处坐下。
实在谢谢妳。隔开人们的视线后,不二夫才恢复了平静。
你高兴吗?
那当然,尤其今天成绩不好,正感到失望的时候。
真的?那我也觉得高兴。不过,为了看你高兴,只有存款,没有别的方法,那可就难了。
怎么不二夫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老是对摩理冷冷淡淡。
摩理斜眼看了一下不二夫,以优美的手打开皮包,那是与衣服同一布料的皮包。
女行员送茶过来。
先存一百万。摩理把纸袋放在不二夫面前。
一百万?怎么搞的?
摩理是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小姐,不二夫以为她顶多存放一万或两万而已。数目多少倒无所谓,不二夫高兴的是她的好意。想不到竟要存放一百万,难怪不二夫惊骇。
一百万不行吗?
不是,只是
只是怎样?
妳这样年轻,所以觉得这个数目不相称不过,当然令尊令堂很富裕。
不二夫先生。摩理的声音郑重,从纸袋拿出钞票,熟练地点数的不二夫看看摩理,你以为这是怎么来的钱?我并不是向父母要来的。
卖了画吗?
还没有画那么多,我到札幌才四个月。
是吗?
猜得到吗?
猜不到。
戒指,我卖了蛋白石戒指。
卖戒指?
对,卖戒指,为了要看你高兴的面孔,女人真可怜。
不二夫无话可答,重新点数钞票,摩理看着不二夫,顽皮地笑起来。
不错,是一百万,期限是一年?还是
一年。不过,不二夫先生,你这个人太过分。
对不起,请稍等。不二夫公事化地,却恭敬地站起来,很快就拿了表格回来。摩理小姐,借用一下印章好吗?
请吧。摩理拿出象牙图章。
必需填写证书,妳能等一会儿吗?
等多久?
我想需要十分钟或十五分钟。
再久也没关系,但这当中你愿意陪我谈谈吗?
哦。不二夫抓抓头,在文件上面盖了章,送到女行员面前。
不二夫再度回来时,摩理不客气地叠起腿,她的腿线条美丽。不二夫坐在对面,眼睛望着自己的膝盖。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不二夫先生。
什么事?
你为什么对我敬而远之?
我并没有不二夫讷讷说不下去。
有的,为什么?我想知道原因。
行员虽然与此隔开,但摩理仍弄错了提出问题的地点,不过,她大概也了解这一点,因为她的声音很低。
我不知道如何和人接触,不是对妳一个人而已
啊?真的?不是对我一个人敬而远之?那真是无聊。
什么?
对你而言,我不是特殊人物,只是与所有的人一样。我还以为只有我被你敬而远之,所以有些自我陶醉呢。
我自负地想,你并不讨厌我,是故意冷淡我。
我害怕人们。
为什么?
人容易受到伤害,想到可能伤害别人,我就害怕。
因此,就逃避人们,不讲话?
唔,可以这样说。
你以为不讲话就不会伤害人?你不讲话,却伤害了我。摩理正面看着不二夫。
那是
忽视人是最容易伤害人的,难道你不知道?
可是
第一,不二夫先生,像你这样就变成傲慢了。人是软弱的,容易受伤的。为了不伤害人而不和人讲话的人是刺眼的。如果因误会而彼此受伤,也是没有办法的啊。
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沉默,这个世界就单调了。
也许是的。
你不是怕伤人,而是怕受伤,真是懦弱。如果受了伤,一定不原谅别人,你一定是这样傲慢的人。
好严厉,摩理小姐。
像你这样的人,我最讨厌。摩理低沉,却清楚地说。最讨厌,却又最喜欢,我这个人好傻。她又自嘲地说。不二夫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这时经理拿着存款单过来。这是小小的地方银行,一百万圆定期存款是重要的大客户。
经理送上名片,鞠躬致谢:
今天非常感谢妳。
经理内心对摩理的美貌和年轻十分惊讶,不是百万定期存款的年龄。
这位是我的邻居,她是画家。
嗬,画家。经理更加惊讶。
不过,今天这笔钱是卖戒指的,与画无关。摩理以亲切的眼光看着经理,天真地笑着。
有机会倒想拜見妳的作品。
还是不要看比较好,看了保证你一定想要。
妳这样说,我更希望能拜见了。
经理的语气也很随和,不二夫旁观他们两人,只交谈一两句话就显得投机、融洽的样子,不由得重新感到摩理是个奥妙的女性。
趁经理和摩理谈起画时,不二夫离开,回到桌前,整理文件,一面想,摩理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性。他并非不知道摩理对他抱着好感,不过,她坦白而说的最讨厌,却又最喜欢这句话,未免过于大胆。不二夫想,像摩理这样外向的小姐,可能对每一个人都讲这句话。
你怕受伤,如果受了伤,一定不原谅人。这句话刺痛了不二夫,一点不错,那正是他对长兄荣介的感情。从小,不二夫常被荣介欺负,他的心中一直不能原谅荣介。因此,对于和荣介亲近的摩理,当然保持着一段距离。
好几次传来经理哈哈大笑的声音,约三十分钟后,摩理走了,不二夫和经理把她送出职员通用门。
喂,这位小姐实在有趣,我愿意买她的画。经理情绪良好。
晚饭后,不二夫站在房内的窗前,俯视院子。不,不是俯视院子,他是在看邻居摩理的家。
二哥,你看,好不好?门没有关,弘子穿着和服,站在门外。
啊,不错,很好看。
真的?那我真高兴。我不会穿和服,可是,不能不练习。弘子走进不二夫房内,把门关上。
妳的婚礼是九月吧?
是的。
盖房子的事怎么了?不二夫坐在窗前的椅子,弘子与他对面而坐。
上次和今野到石狩的时候对他说了,可是,他说他很感谢,但我们的房子要我们自己赚钱来盖。
是吗?那爸爸一定会失望。
是的,不过,爸爸说可以多带点钱去。
爸爸无论如何不愿意留钱给大哥,所以妳就当做孝顺,全部接受好了。
洋吉在虾夷发现荣介阴谋的经过,不二夫也已经听说了。
爸爸还说,要以二哥的名义买地皮。
是大哥不好,恐吓自己的父亲。
妈要是知道,不知有什么感想?
唔,不知道
妈可能毫无表情地说:这种事,荣介怎么会做不出?爸爸说,绝对不要让妈和大哥知道,夫妇的关系真妙。
大哥还没有回来吧?
快回来了,其实他不回来也无所谓。
咦?那不是大哥吗?
弘子从不二夫背后的窗子看出去,站了起来,不二夫也站起来。
从院子的树木之间,看到荣介在按摩理家的门铃。
门开了,看到摩理的脸和右手。门又关上,荣介消失于摩理家里。
到底有什么事?连家都不先回来。
不二夫默默地又看了一下摩理家的门。
站在门内讲话吗?弘子不安地看着窗外说,摩理也真怪,为什么要让大哥进去?
那是人家的自由。不二夫在胸前合抱着双臂,头倚着椅背。
当然是她的自由。不过,我实在不了解摩理的心里。她知道大哥的行为。知道,却不讨厌,好像觉得有趣。
她对任何人的事,都只觉得有趣。
可能。她对你也有兴趣,而且有点怕你。
怕我?
是的,她说:我对荣介先生一点也不在意,可是,有些怕不二夫先生,如果来拜访,一定不会进来。
大哥的态度很容易放肆,但摩理说她不怕。我总觉得不放心,到隔壁去看看怎样?二哥也一道去好吗?弘子看看不二夫问。
到隔壁去?我不会去的,弘子。不二夫扭亮电灯,把窗帘放下。
听唱片怎样?不二夫站起来走到立体电唱机前面,这是不久前不二夫才买的。
听什么曲子?
梦幻曲。
听着悠扬的钢琴旋律,弘子仍挂虑着到隔壁去的荣介。不过,弘子心中尚有一件更忧虑的事,她从刚才一直想告诉不二夫。
今天中午,和今野到附近吃了面,回到公司时,电话铃迫不及待地响起来。
HKS询问处。
喂喂,妳是真木弘子吗?一个悦耳的女人声音问。
是的,我是真木。
听說妳九月要结婚?对方不客气地问。
喂喂,请问妳是谁?
对方不答,嘲笑地问:
听說妳要和今野结婚,可是,妳了解今野过去的行为吗?
什么?今野过去的行为?到底什么事?
不知道就好,不过,我认为现在的行为最好也调查调查。
说到这里,电话就挂断了。刚接到电话时,弘子认为有人恶作剧,不必放在心上。可是,随着时间的经过,愈来愈不安。
她想把这事告诉今野,不巧,今野从午后一直在摄影棚,总不能把他叫出来,讲这件事。
今野过去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大学时代虽然喜欢过一个小姐,但那只是浅浅的单恋,人家早已嫁到大阪方面去了。这不能算什么往事。
想到这样,就觉得那个电话确实是开玩笑而把它忘了。但片刻后,又忽然不安起来。人往往有料想不到的一面,今野看来豪爽,具有男子气概,但说不定也有不能让人知道的生活。这样想着,弘子又觉得不安,便在下班前打电话找今野,偏巧他在开会。
弘子信任今野,不,她自以为信任他。可是,一个陌生女人莫名其妙的电话,就使她心中产生了疑问。
(也许)
可能这还不算疑虑,不过,却无法忘掉它。在接到电话以前,她完全信任今野,现在心中却产生了也许的想法。人的信任多么脆弱,弘子想,一面对自己感到生气,不能百分之百的信任今野。不该一面信任今野,一面有些相信那女人的电话。
如何?不坏吧?
发觉时,旋律已经终了。
是的,不错,可是不行,心里有所牵挂,无法浸溺在音乐之中。
大哥的事,妳不必担心。
不是担心大哥的事而已。弘子把电话的事告诉了不二夫。
一定是恶作剧,大概有人嫉妒你们两人。不二夫一笑置之,于是弘子也觉得放心了。
我也想到是恶作剧,只是有点不放心。
那当然会不放心。
今野一定会骂我不信任他。
唔,可能。不过,人虽然不能不互相信任,但没有办法完全信任。
是吗?我倒信任今野。
可是,并不完全信任他吧?
完全信任他,到那时候为止。
人是什至连神都不能完全信任的。
比神还可以信任。
年轻人多半抱着这种想法结婚,或交朋友。不二夫把香烟点燃,闭着眼睛慢慢吸着。
讨厌,怎么又觉得有点不安了?
弘子,信任是因为看不见对方,不知道才敢相信。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比方神吧,信神的人,事实上也无法证实神的存在,自己也认识不清楚。极端地说,不知道神是否存在,但认为存在,所以相信祂。也就是说,等于赌博。结婚也一样,以自认为可以信任的人为赌注而结婚。不二夫把烟灰抖落于绿色透明的四角形烟灰缸里。
你的话不错。
一旦下了赌注,就要赌到底,今野君是个可以信任的男人。
弘子的心终于完全放下来。
然而,疑念又在已安下的心中蠢蠢欲动。
(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她的容貌如何?那一种身分的人?在什么地方认识今野?这些弘子都渴望知道。
弘子不容许她和今野之间介入任何人,然而,这只是想像吗?弘子揣想一个年轻女性的模样,如果是与今野毫无瓜葛的女人,会打这样的电话吗?不可能的。就算今野对她毫无兴趣;也可能是她在热爱着今野。
(虽然如此,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难道是今野把结婚的事告诉了那个女性?疑问一个连着一个产生。
妳在想什么?
不知道大哥是不是还在隔壁?弘子站起来,悄悄拉开窗帘,邻居的门灯亮着,一个少年骑着脚踏车从门前经过,弘子重新坐回椅子。
二哥,与今野毫无关系的女人,会打那种电话吗?
要是存心捣蛋,没有关系也会打。
是吗?
不一定是与今野君有关系的人。
怎么说?
如果公司里别的男人喜欢妳,他可以托酒吧的女人打电话给妳。
不会吧?男人会做这种事吗?
男人也是很善妒,而且不会正面表示嫉妒,而使用阴险的方法。
啊,真的?那么,女人的嫉妒反而单纯?
可能,在工作方面,也嫉妒得厉害。总之,电话的主谋人,不一定是女人。
不错,像大哥就透过别人来恐吓爸爸。
他是太过分了。
不二夫把打火机移到嘴巴衔着的香烟时,突然停下手,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把香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说:
不至于又是大哥在恶作剧吧?
不会吧?大哥打这种电话,有什么好玩?
也许故意使人讨厌。
故意使人讨厌?唔,不错,因为爸爸说要买地皮,盖房子给我。
其实我不愿意这么想。
这种事大哥很可能会做。
可能会做,但不能确定是他做的。
不,一定是大哥,故意令人讨厌。啊,差一点我就怀疑今野,太不应该了。
不能这样断定,否则会混乱了真相。
可是,只有大哥而已,只有他会打电话让我对结婚感到不愉快。
那也不一定,任何人都可能这样做,不是大哥一个人而已,世界上可怕的人多得很。
可是弘子回想着电话中陌生女人的声音,觉得荣介似乎嘻嘻笑着,站在那女人旁边。
我想看看大哥回来时是什么表情,现在我要到楼下去。
还不知道是不是大哥,弘子,先别乱讲话。
放心好了,反正我不注意观察大哥的表情,没有办法冷静。
弘子下楼到起居室,洋吉和胜江在那里看报纸,旁边还有一叠报纸。
啊,弘子,妳也来帮我找一找,明明记得有一篇短文,题目是:教育是谁的?
教育是谁的?
是啊,其中引用了托尔斯泰的话,我就是要这些话。洋吉说。
在文艺栏吗?
记得是文艺栏,请妳妈帮忙找,她就看别的消息,没有什么进展。
可是,在今夜找出来就可以吧?胜江拿下老花眼镜,审视弘子的和服说:今天穿得还不错。
谢谢,终于受到称赞了。大哥还没有回来吗?
荣介早就回家了。
啊?真的?
真的啊,在外面吃了饭才回来,难得今天也不喝酒。
那么,在楼上?
可能。
弘子眼睛看着文艺栏,心里一阵失望。以为大哥在摩理家,原来马上回来。可是,没有听见登楼梯的声音,也没有经过不二夫房门前的脚步声。
这时,荣介只穿一条内裤,肩上披着浴巾,从浴室出来。
咦?原来在洗澡。胜江看了荣介一眼。
荣介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过来坐在沙发,他用白白的牙齿开瓶盖,然后说:
弘子,妳穿和服比较合适。
荣介几乎从不夸奖别人,听了这话,弘子不笑一下,说:
咦,怎么突然变成会奉承了?令人作呕。
荣介嘻皮笑脸地问:
妳要在公司多久?
不知道,说不定终生。
怎么?原来两个人都要任职?以为妳到七月就不干了。两人都任职,恐怕身体撑不住。
弘子从报纸上面抬起脸,笔直地看着荣介。这些话简直不像他说的,只能认为是在讨好弘子。
大哥,今天有个奇怪的女人打电话给我。弘子注视着荣介脸上,终于说。
怎样奇怪的女人?
打奇怪的电话。
啊?弘子,什么电话?洋吉插嘴问。
令人讨厌的电话。
在父母面前弘子不敢说出电话内容,因为不能让今野被他们怀疑。
讨厌的电话?又恐吓什么吗?洋吉不安地看看胜江,再看看弘子。
唔,差不多。
要钱?洋吉问,瞪着荣介看了一眼。
荣介把啤酒喝干,然后说:
妳有什么弱点在人家手中吗?弘子。
什么也没有。
那么,怕什么?到底是怎样的电话?
你说呢?大哥。
我怎么知道?
爸爸认为是怎样的电话?
一定是要钱,又是三百万吗?
弘子惊骇地吸着气时,荣介已开口:
三百万?哦,那件事后来怎么了?毕竟不必吵吵闹闹的吧?爸爸。
荣介嘿嘿笑着,把啤酒倒入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