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务主任的邀请下,洋吉难得地来到娱乐街薄野。流动的柠檬色霓红灯,红黄绿等轮流变化的彩色霓虹灯点缀的街上,洋溢着活气。
校长,这一家餐馆,你来过吗?进入小路后,在第三家店前,荻崎站住问。
不,没来过。
布帘染出白色的虾夷字样,与红色绿色等彩色玻璃的门十分相称,使洋吉感到有趣。
这里的什锦汤味道很好。教务主任领先走近门,原来彩色玻璃门是自动门,立刻开了。
请坐!三个厨师响亮的声音迎接了他们。店内比预料宽敞,已有六成客人在内。来到榻榻米式的座席后,穿着虾夷号衣,皮肤白白的少年,立刻送上毛巾和菜单。菜单上面除了什锦汤,也有毛蟹,海扇等乡土菜,以及火锅和炸猪排。
是不是有一种明治开拓时代的感觉?荻崎望着在看菜单的洋吉脸上问。
是的,彩色玻璃和藏青色布帘就有这种感觉,菜单也一样。
什锦汤、马铃薯、海扇、姥蛤、款冬、笋等,都是北海道风味。
叫了日本酒,什锦汤和绿芦笋沙拉之后,洋吉新鲜地看着前后高过人头的屏风。前面的屏风画着榎本武扬(德川政府高级官员,留学荷兰,一八六六年任海军部长,明治维新时拒绝移交,率军在函馆抵抗。但后来投降明治政府,任文部、外务、农商大臣,一九〇八年殁,享年七十二岁)的函馆战争画。后面的屏风画的是倭奴的熊节图。两者都是画卷式的,人物很多。由于屏风高,看不见邻席,感到很自在。
酒送来了,荻崎替洋吉斟酒,洋吉心里在想着教务主任今夜请他的动机。
我们在一起几年了?
五年了,校长。
哦,已经五年了?
看着荻崎秃得高高的头,洋吉想:他该当校长了。
我还以为才两三年,这么快。
洋吉大大地点着头,看起来好像有意让荻崎荣迁的样子,其实洋吉并无此打算。
不错,味道好极了。
入味的马铃薯像栗子一样松软好吃,荻崎听到称赞,也笑逐颜开。被称赞味道好,比校长似乎考虑荣升他,使他更高兴。
只要你喜欢,我就有请客的价值了,今夜可要慢慢享受享受。
当荻崎再度向洋吉斟酒时,又响起响亮的声音。
请坐。
洋吉随便地朝入口看了一眼,却懔然一惊。进来的是已不打电话,也不来恐吓的丝川兄妹。
在这里碰脸可不行,洋吉假装自然地向里面挪,并调开脸,背对着入口的荻崎不知道谁进来,但他正替洋吉斟酒,看到了洋吉表情发生变化,立刻明白进来的人必是洋吉不愿意碰面的。
丝川兄妹在洋吉他们旁边,靠近入口的桌位坐下。这时候高高的屏风发挥了作用。
校长,也许我比较保守,在饮食店和学生碰面,我感到尴尬。荻崎知道人已在邻席,放低声音说。
一点不错,老实说,我不想碰见的人在邻席
我明白了,我们出去吧。荻崎的声音更低了。
不,现在不能出去,在他们走掉以前,我们悄悄留在这里吧。
如果要出去,非从邻席前面经过不可。
真抱歉,把你请到这里来那么,校长,坐这边好了。
荻崎把自己的座位让给洋吉,洋吉弯着背,轻手轻脚地移到荻崎的位置,略松了一口气。
哎呀,山畑,你这个人。邻席传来稍微沙哑的丝川绿的声音。荻崎露出狐疑的表情。
怎么?亚纱,妳和那小子还不是一样男人的声音低低的。
不对,你弄错了,哎呀,瞧不起人。
是吗?瞧,亚纱,妳的脸都红了。
店内播放的民谣,和许多客人的谈话声交织、重叠,所以几乎没有人在这样热闹的店里,注意窃听别人的谈话。然而,此刻洋吉和荻崎的情形特殊。荻崎竖耳倾听邻席的谈话,探脸对洋吉说:校长,这个女性的声音,好像是我教过的学生,说不定是到学校拜访过校长的
是的,叫做丝川绿。
不,不叫丝川绿,刚才那男的叫她亚纱,我也记得好像是我的学生木久川亚纱,听这声音,一点不错。荻崎迅速地在小册上写出木久川亚纱几个字。
木久川?不是丝川吗?
不,是木久川。不过,女孩子说不定结了婚,改姓丝川。
也许因为本来嗓音大,又听到那男的说:
亚纱,这对妳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你管?
荻崎点头说:不错,这是木久川亚纱。
这男人叫做山畑,洋吉已经从不二夫与弘子在告诉荣介的时候听到,但对洋吉而言,这两人仍是可怕的丝川绿兄妹。
她的家庭怎样?
父亲在市内的建筑公司做事,很普通的家庭。
普通的家庭?
平凡的家庭也会养出与流氓勾结、向人敲诈的女儿?洋吉感到奇怪。然而,我这教育者的儿子,与这个少女有所牵连,这事更加奇怪。
她的性格如何?
从前倒是天真老实的孩子。
唔,这样的孩子反而容易误入歧途。洋吉摆出校长风度点点头,但几乎不吃菜。
喏,请吃吧。轻松一点,我在这里,不会让他们找麻烦的。荻崎向洋吉劝酒。
我并不怕,只是对方是无赖。洋吉僵硬的面孔终于放松了。
荣介这家伙怎么到这时候还不来?
洋吉一听,又吓了一跳。荣介要到这里来!荣介是被他们叫来的吗?荣介和山畑、亚纱他们的关系,洋吉还搞不清楚。
他总是来得晚。亚纱说。
可是,这家伙
声音降低,只听到亚纱的笑声。
洋吉无法冷静,荣介的事,绝不能让教务主任听到,但另方面他却想知道山畑、亚纱与儿子荣介的关系。
看到洋吉坐立不安,荻崎也失去平静。
校长,近来的学生,令人伤脑筋。
是的。
荻崎找话和洋吉闲聊,洋吉顺口敷衍着,但邻席的谈话已使他心慌意乱。
不过,这家伙着实不能小看他,亲老子的钱他都想敲诈。
上次他还说,不晓得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敲老头子的钱。
我再也不做他的爪牙了。
我倒觉得很好玩。
洋吉吸着气,仿佛脑袋突然挨了一棒。这话太意外,而且难于相信。不过,山畑的话是肯定的。我再也不做他的爪牙了。
以为他们是丝川兄妹,原来是受荣介的唆使来恐吓自己的父亲。而且还到校长办公室又骂又叫。
刹时,怒火冲上来,恨不得踢倒屏风,给这两人一顿痛打。但接着的刹那,感到全身消失了力气。
多么空虚,不仅是被儿子出卖和背叛而来的感慨而已,那是无法言喻的空虚感。
校长!荻崎叫唤。
啊?
你的脸色不太好。
是吗?我觉得有点头疼。洋吉伸手按着额,毫无现实感。
(刚才这些话,教务主任也听到了吧?)
洋吉奇怪自己为什么还会想到这个问题。
头疼?那不好,我想,外面的空气对你有益处。
不,没关系。
(荣介的爪牙,不必害怕。)
洋吉摇摇头,露出微笑。
不过,也许改变地点荻崎看得出洋吉态度有异。
谢谢,荻崎兄,你好意请客,我觉得很抱歉。旁边那两人的谈话,我有些挂虑,我也有话要对他们说,所以想暂时听一听
荻崎不住地点头说:
是是,我明白,那么,今天我先告罪
对不起,我太自私,容我改天再正式道歉,我会付帐
那里,那里,我是记帐的,请放心。
那不好意思。
不不,请珍重。
荻崎委婉地说着,穿了鞋,尽量把脸朝着柜台,避免让木久川亚纱看到,匆匆走出去。
剩下洋吉一个人,他的左肩悄悄靠着贴了浅紫色壁纸的墙,吐了一口气。周围吵闹,听不见山畑他们的谈话。
洋吉忽然忆起荣介出生那天的事。那是一个晴朗的好天,几乎不像初产,觉得有了产意,荣介就出生了。听说是男娃,洋吉很高兴,助产士对他说:
少爷将来一定很孝顺,没有让妈妈痛苦就生下来。
这话当时洋吉得意洋洋地转告同事们。
现在,对荣介的憎恨和愤怒,不住地从心底涌上来。
绝不放过他!洋吉喃喃说。
也许是荻崎临走时吩咐的,穿号衣的少年又送来两瓶酒和奶油烤姥蛤、及生海扇。
山畑笑起来,这时厨师响亮的声音说:
请坐!
瞧!来了。亚纱发出兴奋的声音。洋吉一阵紧张。
怎么这样迟?
抱歉抱歉,临走的时候又来了客人,我是赶着来的。荣介的声音愉快,洋吉一口把酒喝下去。
店内客人的谈话声,和民谣都已听不见,洋吉全神贯注于邻席的动静。荣介先生,山畑正在说,你会爽约。亚纱以撒娇的声调说。
我从来不爽约。
对,荣介先生是守约的。
不见得,荣介兄答应好几个女人要结婚。
讲话别扫兴,先喝啤酒吧。
洋吉眼睛瞪着空中,竖起耳朵,从不曾如此讨厌过荣介的声音。
那个老大姊的事,后来怎样?山畑问。
哦,你说摩理?慢慢在进行。
慢慢进行?看样子你还不大敢下手。荣介兄,这个女人你不敢下手吗?
不要瞧不起人,被她拖得团团转,狼狈而逃的,不是你吗?山畑。
那没有办法啊,这个女人大模大样。嗯?我是长滨屋的摩理,知道吧?而且眼睛可怕地一勾。这家伙真的不是行家?
不是行家,是没有吃过苦的小姐。
荣介先生,你又喜欢上她了吧?
并不,只是她有一只很大的钻戒。
荣介的话使洋吉忆起摩理白白的指间闪亮的钻戒。那是粒足以盖两栋房子的钻石,荣介是个企图向父亲恐吓金钱的人,现在不知将对摩理有什么企图!
三人的声音突然放低,酒的味道丝毫不佳,但洋吉紧张得不能不喝酒。老头子是老头子,我有我的人生。
荣介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听得清清楚楚。听到这句话时,洋吉突然浮忆起胜江的面庞,他觉得荣介遗传胜江的成分比他多。
(因为她是那种女人)
洋吉用力揉着鼻子,他觉得和比较温柔的女人结婚,就不会生下荣介这样的人。
(讨厌的家伙!)
洋吉在心中嘀咕,分不出是指妻子还是荣介。
啊,天怎么不会掉下钱呢?荣介先生。亚纱的声音显得有几分醉意。
钱是天下流动的东西。
是吗?只是有的地方有吧?
这要看你怎样转动脑筋,荣介兄,听说有人盗用印章,吞吃土地和房子。
唔,盗用印章?
荣介发出沉思的声音。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盗用图章,伪造文件之类的事,一定不在乎地干。
(一文钱都不给!)
洋吉用筷子把已冷的豆腐夹成四块,胸中涌起类似杀意的憎恨。
(若非顾及面子)
洋吉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对待荣介。
我们下个礼拜天到石狩河口去怎样?亚纱说。
不要。荣介立刻拒绝。
暂时什么地方都不去。
怎么?要跟那个摩理玩?
荣介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山畑和亚纱的声音也低低说着什么。
原来如此,荣介兄。
就是这样。
不错,到底是荣介兄。
山畑说完,亚纱却有些歇斯底里地笑起来说︰
究竟如何,还不得而知。
别生气,亚纱。现在我们先到一个好地方去。荣介似乎站起来。
怎么?现在就去?到那儿?
不要问,跟着我走就对了。
荣介先出去穿鞋,亚纱和山畑也随后走出去。
谢谢,谢谢。厨师响亮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