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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文学碑

残像 三浦綾子 9288 2023-02-05
从住宅区的商店街向右边转弯,立刻出现山路,雪融化的水被阳光照得闪闪烁烁,流进旁边的沟中,几个幼童采着花抛入水中玩。 从山路转了几个弯,市次郎和今野以及弘子走下汽车,微湿的土夹着许多碎石子,粘在鞋底。 弘子与今野已预定九月结婚。向洋吉恐吓,敲诈三百万,自称为丝川的男人,自从被不二夫指出真名山畑以后,突然不见了。 山畑是否受到荣介的唆使而威胁洋吉,虽然不知道,但从此三个月来,真木家平安无事。 荣介的言行比以前收敛不少,尤其对不二夫的态度变化很大。从前荣介根本不把不二夫放在眼中,现在却时常留意他的颜色。这是由于山畑那件事,或邻居摩理的关系,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荣介态度不像以前那样傲慢,是真木家的幸运。

今野和市次郎也已成为朋友,偶尔三人一起驾车兜风郊游。 山坡上梯形的街衢,和小樽的市区以及海,都在他们的脚下。处处悬挂着鲤鱼旗,过几天就是儿童节了。 他们三人往上走了百余公尺,来到靠海的瞭望台。从四、五公尺宽的斜坡路上去,路旁的芦竹发出沙沙声,在五月的阳光下闪烁。 站在小小的瞭望台上,眼下斜坡的松林还残留着斑斑点点的白雪,恰似一幅抽象画,美极了。 像一幅画。市次郎眯着眼睛说。他在中间,左右两边站着今野与弘子。从松林斜坡举目眺望,看到蒙胧的红、绿、青等各种颜色的屋顶。在街道那一边,是水平线起伏不定,浮着几抹白云的天和海。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汽笛声。 市次郎的话使弘子忽然想起摩理诱惑人的眼光。摩理的画轮廓模糊,恰像透过雾看画的感觉,弘子不知道这样的画法是高明或低劣,但看起来令人感到愉快。

一个月卖一张就可以维持生活了。摩理说。她目前顶多只能画十五号的画。 大约十天前,摩理桌上有一本厚厚的牡丹色美术年鉴,里面刊载着画家一号作品的时价。弘子一面翻一面问: 摩理,妳的名字在那儿? 摩理发出少年一样的笑声回答: 妳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任何人都认为我画的画是没有价值的。不过,画得再坏,只要能卖出去,就会登在这里。 在洋画部分出现了长滨摩理的名字,一号一万七千圆。 弘子回想着这些,一面觉得应该让摩理看看这些残雪。弘子已经很喜欢摩理,她给人的印象,变化无穷,虽然如此,却是个坚强的人。有时候看起来甚至是轻薄的,奇特的,但她过的却是脚踏实地的生活。 摩理的工作室杂乱无章,许多画随便地放在地上,颜料、画笔等也没有一定的放置地点。可是,有一次她打开壁橱时,弘子非常惊讶。里面有四个大箱子,箱内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种箱子,每一个箱子都挂着牌子,一眼就能看出什么东西收在哪一个箱子。

哇!好整齐。弘子惊声说。 壁橱内的东西不常用,如果不分清楚,久了就忘记在什么地方了。摩理笑着回答。 她说的不错。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摩理似乎相当努力。一个年轻小姐单独生活,却这样坚强,所以弘子更加对她产生好感。 荣介并不隐藏他对摩理的爱慕。 我们的邻居小姐,邀她去打保龄球或坐咖啡馆,立刻答应,可是,约她驾车兜风,每次都拒绝,真是奇怪的小姐。 荣介对弘子这样说。但不二夫对摩理的态度始终不变,也从不曾积极找摩理讲话。 我记得伊藤整(曾任日本笔会副会长,代表作有感伤夫人等,一九〇三年出生,一九六九年殁)的文学碑已经完成了。市次郎对眺望着海发呆的弘子说。 在什么地方? 盐谷。 哦,盐谷?盐谷好像不是伊藤整的故乡吧?西井先生。

不是他出生的地方,但他在那里长大。 我希望去看看,我喜欢伊藤整的作品。 三人走出瞭望台,慢慢下了斜坡。他们的车子再度经过商店街,小樽的街道处处是斜坡,且石墙极多,这里那里尚留着古老的木造房屋。弘子觉得点缀着古老房屋的小樽街衢颇富诗意,札幌新的建筑物日增,她并不喜欢。 经过车站前面,向左边转弯。一所有钟楼的古老的学校在左边出现,又向前走了不远就是盐谷了。 在海风吹拂下,家家户户的屋前都挂着一串串的鱼在晒太阳。 车子离开公路,从一条小路爬上斜坡,路旁开着墨绿的虾夷延胡索花,和带着紫色的浅红山慈姑。约走了一百五十公尺,车子忽然停住。 在明朗的,平静的盐谷海为背景的地方,耸立着一块赤褐色大自然石的文字碑。旁边种了几株落叶松,枝上挂着旧马车车轮,前面有个马橇。

哦,马橇,真令人怀念。市次郎未看文学碑就先走近马橇。你们两人看过马橇没有? 我还记得。发出叮叮当当的铃声走。今野说。 弘子,我太太是从石狩嫁来的,新娘子坐在马撬里面嫁到这里来。 真的? 马走过不平的路时,橇就左右荡来荡去,连男人坐在里面都会被抛出雪中。 所以新娘子也被抛出来了?今野也兴趣浓厚地摸着马橇。 载新娘的时候倒安安静静地走。 市次郎脸上突然出现暗影。弘子站在文学碑前面,想像伊藤整少年时代的生活。 石碑右面是低崖,崖下的公路车辆络绎不绝。左边连着葡萄园,再过去几个重叠的海角突入海中。海角的浓淡在平静的海中美如梦境。眺望着这美丽的景色,弘子内心感到沉痛。市次郎刚才说他的太太是石狩的人,石狩是在札幌西北方二十余公里的地方,面对日本海的一个小渔村,那里是石狩川的河口。

记得西井纪美子的尸体,是在石狩河口被发现的。就是说,纪美子的尸体流到了她母亲的故乡。 弘子觉得这仿佛是表示纪美子欲向她的亡母诉说悲哀。 此刻市次郎一定在想念女儿,弘子以同情的眼光看着站在石碑旁边眺望海的市次郎。今野发现了弘子的眼色,静静靠近她。 想什么? 哦我在想,这里的海连到石狩。 就是乘着马橇来的新娘子故乡? 嗯,纪美子的尸体是在石狩河口捞上来的。 今野默默望着弘子,然后说: 妳真善良。 这句深深含着体贴的话,使弘子很欣慰,她感到不必多说什么,今野也了解她。 在文学碑附近玩了半天后,到小樽市区吃了醋饭,让今野驾车送回真驹内的西井家时,已经过了七点。 今野表示父母亲在等候他,只和治寒暄了一下就告辞了。志村尚未回家,治大概已独自吃了晚餐,碗盘丢在厨房还未洗。

治板着面孔,不跟市次郎讲话,神经质地皱着眉,看都不看父亲。 怎么了?市次郎温和地问。 没有。治粗声回答。 你好像情绪不好。 当然不好。 为什么?市次郎解着领带问,同时内心想,不问也知道。 爸爸,我今天也是一个人吃晚饭。 所以,今野不是也邀你一起去吗?市次郎把领带塞入衣袋。 可是,并不是爸爸和今野两人而已吧? 唔,真木弘子也一起去。 我就是不明白爸爸这是什么心理。治生气地说。 是吗?不,也许是的。市次郎看看窗外已黑暗的院子,静静把茶褐色的花纹窗帘拉拢,然后在治前面的沙发坐下来。 到底打算怎样?治的语气含着责备。 并不打算怎样,她是善良的孩子,跟真木荣介不同。 问题不是善良不善良,她是真木的妹妹,这个关系难道爸爸不在意?

你只能以这个角度看人吗? 不错。可怜,纪美子自杀了,为了那个混蛋。不,是不是自杀,我倒怀疑治的脸打皱。 不过,真木弘子是无辜的。 我不是说这个。您是纪美子的父亲,在心理上不能接受真木家的人才对我就是要说这个。 她感到歉疚,这份感情不能不重视 爸爸可真伟大,了不起的人道主义者。治神经质地用手指戮着桌子。市次郎注视着他。 治,你的心情我很了解,不过你这样恨她,能解决事情吗? 不能解决任何事吧!不可能因为恨,纪美子就死而复生吧? 不过,爸爸为什么要常常和逼使纪美子自杀的家人来往? 并没有什么原因,只因为弘子感到那样歉疚,我觉得可怜而已。 可怜?治的嘴唇痉孪着,开玩笑,可怜的是已死的纪美子啊,爸爸,活着的人

当然,我也认为最可怜的是纪美子,我是她的父亲,我的悲哀比你更深。 是吗?治的表情有些轻蔑,如果可怜纪美子,我想就不会和那家伙的妹妹吃饭,或郊游了。 治!市次郎的语气安静,却严肃,我不想跟你一样,把自己关在狭窄的感情中。我不愿意因为悲哀,就沉溺在悲哀中,因为恨就恨到底。你懂吗? 不懂吗?你不原谅那个青年的感情,同样根深蒂固地留在我心中。要是可能,我什至希望他在社会上葬送。可是,憎恨人等于是两刃剑,我发现只会不断地伤害自己,苦恼自己。 治拖着自己所坐的椅子,发出了声音。 治,人在憎恨的时候,不会有安详。在想着这个人可恶,那个人可恨的时候,连睡眠都受到干扰。真木荣介确实是个冷酷、可恶的人,可是,恨他对自己的人生有好处吗?

治的眼光停在空中,默默不响,与其说他用心听着,倒更像在捕捉自己的思想。 那个人也并不希望自己有那样讨厌的性格,他一定也有变成这种性格的原因。你不这样想吗?治。 与其终生恨他,不如原谅他。我不想选择怀恨一个人的人生途径。 瞪着空中的治眼睛慢慢转回市次郎脸上。 如何?治,有意改变想法吗?市次郎露出微笑。 没有。治坚决地回答。市次郎的微笑消失。治以恨的眼光注视着市次郎说:我将终生怀恨他,替纪美子恨他,也要替纪美子报仇。这是我活着的意义。 你认为纪美子喜欢这样吗? 喜欢。说不定纪美子是那家伙推落河里的。 没有证据的事不能说。 就算是自杀,也是被迫的,所以等于是那家伙杀死的。 所以要报仇? 不错。 这样你会快乐吗?每天会过得开朗吗? 阴暗也不在乎,否则纪美子太可怜。 市次郎默默站起来,到厨房拿了一杯水回来,喝了一口水,把头发掠上去,问: 你是为了复仇才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生出来,因为我并不期望生出来。现在我只想到不能让那家伙平安无事而已。 太傻了。 没关系,我自认为比爸爸诚实。 诚实?那么,你是说,我不诚实? 至少,我不能不这样想。 你是指什么而说的? 治冷笑一下。 笑什么?治。市次郎的语气转为严厉。治锐利的眼光转过来。 那么,请教一下,爸爸和那家伙的妹妹来往,真的是因为同情她的歉疚吗? 不错,她是无辜的,但她却感到那样歉疚。 所以就特地和她吃饭、郊游? 差不多可以这样说,如果她对她哥哥的行为毫不在乎,我也就不会和她来往了。 今天我说到你妈从石狩乘马橇,由雪中嫁过来的事,她也感动得含着泪。后来在车中才谈起她流泪的原因,她说纪美子流到石狩河口,可能是为了思念母亲。她打从心里同情纪美子,我觉得她是个善良的少女。 不过,爸爸,您和她来往,不见得只是为了她的善良吧? 你是什么意思? 治合抱着双臂,双眼看着市次郎。 我是说,如果她长得不漂亮,爸爸大概也不会疼爱她。 啊?市次郎大感意外,他笑起来,别胡说,漂不漂亮都一样。 是吗?如果她是个丑八怪,我想爸爸不会这样频频带她出去。 不要胡说,那是你这种年龄的人才有的感觉。 市次郎一笑置之,不过,内心也觉得治的话不无道理。 也许由于弘子是非常美丽、气质良好的少女,所以我才接受了她的一番善意。如果像治所说的,她是个丑八怪,不知道我是否仍会像长辈一样对待她。 是吗?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听说没有年龄上的差别。 那么,治,你是说爸爸被那个少女迷住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认为男人对女人总是宽大的。 市次郎想要说什么,刚好志村回来,志村常使这个只有男人的家庭开朗轻松。 我回来了,对不起,弄到这么晚。志村大概喝了啤酒,情绪良好。 回来了?治正在教训我。 哇,好极了,职员骂老板,店员骂客人,儿子骂父亲现在好像一切都颠倒过来,见怪不怪了。志村脱下西装,兴趣盎然地看着市次郎的脸问:舅舅什么事挨骂? 和真木弘子来往,大概不对。 啊,当然当然,因为她是不共戴天之仇。志村芳之笑起来。 治说,因为弘子长得漂亮,我才和她接近。 嘿,是吗?志村瞥了治一眼,治微红着脸。 我认为如果那个女孩不漂亮,爸爸可能看都不会看她。 不错,治的话不错。志村正经地点点头,治,也许是你在喜欢她吧? 啊?我?怎么会?开玩笑!那种人的妹妹。治不屑地否认。 是吗?那么,如果不是那家伙的妹妹,你认为怎样?不觉得她相当不错吗? 治吸了一口气才回答: 别傻了,芳之,她是那家伙的妹妹。总之,我同情纪美子。 原来是舅舅和弘子的事使你感到刺眼。 不是刺眼,我是不了解爸爸的心里,要是我,绝不能接受! 那是因为你和舅舅不同,你不能接受的事,也许舅舅能接受。舅舅的观点也不一定非和你相同不可。芳之直爽地说。治默然。 芳之,治说要为纪美子报仇。 真的吗?治,不要随便开玩笑,倒是舅舅他们要出去的时候,跟他们一起去。她是个好女孩,如果不是有今野,我也会追她。 那么,真的和今野决定了?一抹阴影掠过治的眼睛。 对啊,不久她就不是真木家的人,而是今野的太太了。 那太可恶。 可恶?什么事可恶?市次郎问。 不是吗?我的妹妹纪美子怀孕被遗弃,自杀死了,那家伙的妹妹却要幸福地结婚,怎么可以允许这样? 不要说傻话,治,纪美子是纪美子,弘子是弘子。 难道你认为弘子也非像纪美子一样自杀不可? 治板着脸,闷声不响,突然走出了起居室。 真伤脑筋。 我想治也会慢慢改变吧。志村芳之说着,从冰箱拿出夏柑。吃吗?他剥了皮,递一片给市次郎。治很寂寞,舅舅和我都不在,他总是一个人吃饭,所以一肚子牢骚。 是吗? 市次郎不能了解儿子的内心,他不认为是像志村芳之所说的那样简单。听说弘子与今野已决定终身时,治脸上出现了阴影,这是为什么?治的性格执拗,想到一件事就欲罢不能,所以使市次郎感到不安。 啊!春天的海实在很恬静,从伊藤整的石碑附近眺望的海景,令人难以忘怀。 积丹方面有许多重叠的海角吧? 是的,弥漫着霞雾的远景很美丽,而且小樽的生鱼片新鲜,味道好。 那太好了,舅舅应该出去散散心,免得我也挂虑。 虽然有志村芳之的安慰,市次郎仍担心着生气地回到房间的治。 市次郎进入书房,扭亮电灯。他立刻发现靠窗的桌上有五、六本大学的笔记簿,重叠地放着,走近一看,吓了一跳,那是纪美子的日记。 纪美子死后,他曾看了一下,痛苦难忍,便又放在纪美子的房间。最近开始到纪美子房里,慢慢整理,但市次郎尚不忍心接触它们。 显然是治放在这里的,市次郎觉得这是治要他看纪美子的日记。然而,治还不了解我身为父亲的心理。 纪美子死后,由志村芳之编辑的小小追悼文集,市次郎也不忍过目。连静静留在家里都感到痛苦,常觉得纪美子会突然拉开门,送茶进来,有时好像看见她站在厨房做事,感到忍受不了。不过,尸体从水中捞上来时的容貌,却一直牢牢粘在眼中。 最近,市次郎常到酒店,独自慢慢喝瓶酒。因为留在太太和女儿都已离开的家里是痛苦的。可是,治不信任他。他认为父亲这样快就忘了纪美子,因此而生气。 (要是忘得了,我倒想忘掉!) 市次郎伏在桌上,心中喃喃自语。他的眼睛扫过纪美子的日记簿,急忙调开。不管纪美子在日记中说什么,都没有办法答覆她。 市次郎回想女儿的容貌,他从没有比现在更恨自己,没有及早发现女儿要自杀的心情。 (人死后,到什么地方去?) 这个地球和宇宙绝不是人类制造的。市次郎认为这个非人类制造的地球上,尚有人类无法了解的神秘现象,是理所当然的,人类仿佛已经了解了地球上的一切,对灵魂问题,死亡问题,以及无法相信的神秘问题嘿嘿讥笑。市次郎不愿意成为这样自傲的人。 (神是存在的) 市次郎有时这样想,而且因为这样想而获得安慰。 他想,如果这个世界的最高智慧者是我们人类,那是多么令人不放心啊。因为人死后会怎样,只有这件事,就没有人能根据科学获得证明。人类的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贫弱的。 虽然如此,市次郎并没有他所信仰的神。他不是佛教信徒,也不是基督教或天理教信徒。但他并非傲慢地否定神的存在。 (纪美子,妳在那儿?) 市次郎毅然地拿起纪美子的日记,那是在封面写着独语的一本,第二本是脚印,第三本是为明天,每一本的提名都富于少女气息。 市次郎翻开第三本日记。 五月三日 今天是宪法纪念日,某女诗人曾写,她不信任言词。她说言词是居于次位的,非首位的。也许她认为人类不必用言词,而能够心灵相通吧?或者,她是希望成为不必向人诉说心思的坚强的人? 如要模仿这位诗人的行为,则宪法是居于次位而非首位的。若是人类能够在没有宪法的世界,根据爱和良心而和平相处,这才是真正的首位。 偶然的一致使市次郎吃惊,这篇日记是去年五月三日写的,去年的今天纪美子还活着,写了这篇日记。 市次郎忍不住合上日记,想到纪美子摸过这本簿子,翻开它,写过它,就涌起说不出的怀念。 他又重新打开日记。 五月四日 下雨了,妈妈。为什么每次下雨,我就想起妈妈? 妈妈,下雨的时候,我总是想哭。不过,我的生命要比妈妈加倍的长,活着是很愉快的,妈妈病故,实在太可怜。 雨啊,请静静的,静静的下吧。 这分不出是诗或散文的日记,使市次郎非常难过。 活着是很愉快的。他喃喃念着这句话,从几时开始,纪美子才变成活着是痛苦的? 五月五日 他太热烈,过分热烈的爱,我觉得我比较适合安安静静的爱。 这天发生了什么事?在什么地方和谁相遇,都没有写。他也许就是荣介,这样的人竟受到纪美子的爱慕?想到这一点,市次郎就非常同情女儿。 不忍继续看下去,又不愿合上,手仍放在日记簿上,市次郎忆起只见过一次面的荣介傲慢的表情。 因为怀孕,就逼着要结婚,我好像受到威胁一样 讲这话时,荣介一边的脸颊出现深深的皱纹冷笑的样子,市次郎绝对忘不了。是他的冷酷和傲慢迫使纪美子自杀的。纪美子因荣介的冷酷而悲哀痛苦的情形,市次郎重新怀着愤恨回想着。 荣介是不可原谅的人,但因为不可原谅而憎恨他,也得不到安宁。 市次郎想起刚才治说过的话: 如果她长得不漂亮,爸爸大概也不会疼爱她。 市次郎对待弘子的态度,治加以严厉的批评。不错,在第三者看来,也许是异常的。然而,与弘子温柔善良的性格接触时,市次郎就获得某种安慰。 市次郎宽大地接受弘子,他知道弘子也因此得到安慰。既然彼此得到安慰,就算继续接近,也没什么不自然。 弘子是荣介的妹妹,这事对市次郎并不成为问题。不,也许由于是荣介的妹妹,弘子的善良才能柔和市次郎对荣介的憎恨,安慰他。 市次郎了解站在其间的弘子艰苦的立场,因此,对弘子产生了好感。这种感情治是不了解的。 他的眼睛又移到翻开的日记。 五月五日 院子里芝樱美丽地开放,郁金香也惹人怜爱。花为何而开?为了吸引昆虫的眼睛。我为何而妆扮?为了他。十日周末夜,我们约好在白杨见面。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害怕。到底在怕什么? 注视着他的眼睛时,觉得好像要被吸入漩涡似的。他的魅力多么不可思议啊。 市次郎跳过七、八、九、翻到十日的日记。 五月十日 男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只写这一行而已,痛苦掠过市次郎脸上。 (原来是五月十日) 去年五月,从三日到十一日,市次郎到熊本旅行,记得十一日晚上很晚才回家时,纪美子含着泪说: 爸爸回来了? 她抱着市次郎带回的礼物,注视着自己的脚下。 我不过是出去旅行一趟而已,纪美子就这样寂寞。 市次郎满意地想。 然而,女儿的眼泪是为了更复杂的原因。连问一下她为什么流泪都不曾,只是自以为她看家寂寞而觉得满意,这是多么自私,多么不体贴!市次郎感到懊悔莫及。 怎么了?为什么流泪?要是当时这样问一下,也许纪美子会把一切都说出来。那么,可能不至于造成锁着满怀心事自杀的惨剧。 想到女儿悲哀欲绝,终于至死无法倾诉的心情,市次郎就忍受不了。 市次郎是寂寞的,这份寂寞只有与日俱增而已。因此,弘子的存在对于他是重要的。一方面弘子使他回想起女儿,另方面也给予他安慰。 有时谈谈今野,有时为荣介的生活方式而道歉,这些都使市次郎获得安慰。他觉得除了弘子以外,没有人能减轻他的寂寞。这份心情,也许治没有办法了解。 这样想着,市次郎突然伸手,拿起桌上女儿和太太的照片。 他在镜框的玻璃呵呵气,开始用手帕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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