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现在错身而过的人,不是西井市次郎吗?真木弘子回头一看,的确是市次郎。他穿着灰色大衣,微俯着身,从雪已融化的泥泞路上慢慢走去。当他的背影从巴士站那边转弯时,弘子急急追上去。
星期六下午的巴士站人很多,如果稍微疏忽,市次郎就不见了。弘子不觉变成了小跑步。她并没有考虑追上去做什么,只是不知被什么驱使着,非追上他不可。
请问弘子追上市次郎,迟疑不决地开口。
哦?什么?市次郎停下脚,温和地转向弘子。
对不起,请问是西井纪美子小姐的令尊吗?
啊,我是纪美子的父亲,妳是哪位?
我是真木荣介的妹妹。弘子恭敬地弯头行礼。
哦,以前见过面。市次郎浮着十分亲切的微笑,我从志村那儿听到了妳的事。
我真不知道怎样道歉才好
市次郎打断弘子的话,摇着头说:
不不,妳的心意,我家的治也对我说过了。市次郎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弘子,又看看表问:今天不上班吗?
今天礼拜六,已经下班了。
是吗?那么,假使方便,到那边喝杯茶好吗?
好的,谢谢。
市次郎的态度,与治敌意的态度完全不同,弘子顺从地接受了市次郎的邀请。冬天的阳光透过大衣,照射着背部,觉得很温暖。并肩而走时,才发现市次郎比预料高得多,步履也很年轻。
明天就是立春了。市次郎静默了一下说,那是深深流露着安慰的语气。
是的。
府上今夜要撒豆子吗?
是的,因为爸爸喜欢这种习俗,其实撒了豆子,鬼也不会逃走的。像我大哥,总是盘着膝,神气得不得了。
不错,不可能因为撒了豆子,鬼就逃走。它仍旧留在人们的心中。市次郎配合着弘子的脚步走着,一面说。
他们进入附近一家咖啡馆,里面有七、八张桌子,两对男女静静相对而坐。是一家小小的咖啡馆。
弘子,听說妳特地到舍间拜访,那天小儿对妳很不客气,我觉得抱歉。今天能够看到妳真好,幸好妳叫了我。
咖啡送来了,市次郎以熟练的动作把杯子转过来。他的手势,流露着父亲洋吉所没有的优雅。
您对我这样和气,我也感到很高兴。
弘子想起前天晚上的事,丝川兄妹到家里来找洋吉和荣介,但荣介躲在自己房内不肯出来,洋吉没有办法,只好单独晤见丝川兄妹。偶而听见高声的怒吼,不过,总算很快就离开了。知道他们走后,荣介才笑嘻嘻地下楼。
他们倒走得很快。荣介坐在沙发,翘着二郎腿,和服张开,露出毛茸茸的腿。
不是他们走得快,是敲诈了三百万元赡养费。洋吉心痛地说。
三百万?好傻,到底情形怎样?
只好付,而且养育费和那女的生活费合起来,每月要七万元。
开玩笑,彼此玩的,何必付钱?
弘子看不下去,说:
大哥,那你为什么不出来拒绝他们?
妳闭嘴!荣介吼道。
我为什么要闭嘴?大哥卑鄙,西井小姐的事也一样,现在人家来了,你却躲起来。自己做的事不能自己收拾,还神气什么!弘子从椅子站起来俯视荣介。
妳做妹妹的,敢这样傲慢?
傲慢胜过卑鄙,而且我不是你的妹妹。
好了,好了,你们两人都安静一点。荣介的态度也实在不好,是你惹她生气的,道歉一下就好了。
荣介用鼻音笑笑,不二夫清亮的眼睛,悲哀地望着荣介。胜江在厨房洗着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和烟灰缸。
(真够讨厌)
弘子看看市次郎,为了荣介,必须付出三百万元巨款,荣介却毫无惭愧的感觉,也不谢一声,依旧目中无人。想到前夜的事,弘子就气得几乎发抖。
弘子说:爸爸,如果要给这些人三百万,应该给纪美子他们一千万,或二千万。
不要胡说!叫喊的不是洋吉,而是荣介。
为什么是胡说?活着的人既然付三百万,自杀的应该提高几倍。
妳真不懂事,不是我求她死的,是她自己找死的。
不错,死人不会讲话,所以你才连香奠都不送?
每一件事想起来都有气。
令兄也不是本性凶恶的人。市次郎拿着咖啡杯,突然这样说。
不,大哥是可怕的人,他是本性凶恶的人。
不能这样说。
什么?你替他分辩?弘子睁大了眼睛。
不,不是分辩。市次郎露出了苦笑。
您真善良,大哥
弘子本来想说出丝川绿的事,但还是住了口。市次郎失去女儿才两个月,这事对他太残忍。
看到和纪美子年龄相仿的少女,我总是很痛苦可是,不知怎么,现在和妳在一起反而感到安慰。
啊。
有点奇怪吧?不过,这刚好和外面吵闹的时候打开收音机反而觉得安静的情形一样。
弘子点点头。
在街上走的时候,我也不喜欢看到年轻小姐。我本来都是开着车子,大约一周前才觉得不妥当,所以改乘巴士。
他是个沉静而坚强的人,弘子看着市次郎充满智慧的面孔想。
弘子。
是?
听说,妳的男朋友和志村是朋友?
是的。弘子微红着脸。
妳会告诉他,和我会晤的事吧?
是的,不过,如果不能说
不,只要不告诉志村,治就不会知道。府上的人,对治仍然是刺激。
我不会说的,也不告诉今野,或任何人,我会保守秘密。
只有我们两人的秘密这句话弘子吞下去不说。
听说今野是导播?
是的。
志村好像满尊敬他。
弘子从巿次郎的话中,感到一股温暖的慰藉。本来是弘子必须安慰巿次郎,却反而受到他的安慰。
我可以不顾忌地说话吗?
当然,否则就没有意思了。
还是要谈到纪美子。在妳面前故意不谈她,反而觉得不自然。这孩子做的饭团味道非常好,她死前那天做的饭团,里面包了鲑鱼、海胆、松鱼等,做了很多吃不完,她死后,治掉着眼泪,不忍吃掉它
啊!弘子觉得心里酸酸的。
我也许不应该说。巿次郎探视着弘子说。
不不,没关系,请尽管说吧。
弘子浮起了泪水,巿次郎注视着她的眼泪。
妳写日记吗?片刻后,巿次郎问。
没有。
那么,从今天开始写吧。
今天开始吗?
是的。日记有时候是记录,有时候是快照。我常对学生说,真正的日记是雕刻。巿次郎想念着死亡前一天还写了日记的女儿。
雕刻?
是的,把自己的生命在日记中加以雕刻。
我明白了,从今天起,我将遵从您的话写日记。为了纪念和您会晤。弘子露出了微笑。
为了纪念和我会晤?妳講话真善良。巿次郎也微笑了起来。
许多事情,我必需请您指教。
如果不嫌弃,我很乐意。我可以抽烟吗?
啊,当然,对不起,我太粗心了。
真是标准绅士,弘子想。她周围的青年,几乎没有人先征求她的同意才抽烟。
市次郎衔上香烟,弘子迅速地拿起烟灰缸上面的火柴为他点火。
谢谢。
那里,我会把今天替你点燃香烟的事,写在日记里。
在别人看来,我们是一对亲近的父女,市次郎想着,心里忽然涌起了悲哀。
吃过晚饭后,荣介出去买香烟,白沙糖般的雪蓬蓬松松,走起来碍脚。拍一声,荣介吐了一口唾液。
吐过唾液后,荣介忽然露出讶异的表情。黑暗的隔壁人家,今夜窗口灯光明亮,邻居桥场一家因调差而搬往东京以来,大约半个月,一直没有灯光。今夜门外的灯却照到路中央来。
荣介慢慢走进公路转角的商店,这里除了香烟,还卖糕饼和水果。店内弥漫着苹果香。
荣介买了一条光明牌香烟,拿出一张五千圆钞票,他慢慢数着找回的零钱。面颊红红的十七、八岁女店员静静注视着他的手。数了两遍,荣介才把钱收入西装内口袋。
荣介走出商店后,女店员吐吐舌头做鬼脸。她讨厌荣介。荣介总是突然出现,打量店内,他那睥睨的眼光,傲慢的态度,都令人讨厌。
荣介循着原路折返,经过邻居前面,接近家门时,突然有一个人从门影下出来,阻挡荣介的去路。荣介只顾留意脚下,猛然一惊,退步了一步。
原来是个女性,穿着粉红色的长斗篷。看到她的脸时荣介心中一寒。整张脸上呈现着可怕的紫色,而且闪出奇怪的光彩。
妳是?
那女人向荣介逼近一步,荣介倒退了两三步。
妳是谁?荣介声音沙哑。
那女的笑了起来,从斗篷内伸出两手遮着脸。不,看起来好像遮着脸,其实是从额上剥下一层可怕的皮,荣介惊叫起来。
站在那里的,是个眼睛乌黑、灵活、樱唇美丽地挂着笑,脸上皮肤光洁的少女。
吓了一跳吧?邻居的少爷。这是韵律诱人的声音。
哦,妳是?荣介被吓坏了。
不错,刚搬来的邻居常滨摩理。谢谢你吓了一跳,我刚才敷面化妆后,从楼上窗口看到你走出去,你没穿大衣,所以我猜想你很快就回来,就躲在这里吓你。
嗨嗨,真的被妳吓了一跳。
对了,母亲胜江说过,有个二十五、六岁的小姐要来这里住。
进来坐一会儿怎样?我是这里的长子,叫做荣介。
婶婶已经告诉我了,邻居的大儿子英俊、能干。
啊,不敢当。荣介难得地抓抓头说。
荣介是哪两个字?
光荣的荣,介绍的介。
喂,我告诉你,以后要自我介绍时,应该说:不光荣的荣,介意的介。这样才显得你是优秀青年。
长滨摩理顽皮的笑着,荣介被她吸住了。
好吧,以后就这样说。现在还不到八点,请进来怎样?
好,本来我也打算来拜访的。我去换衣服?摩理一转身,走开了。
妈,客人要来了。荣介进入起居室就说:
哦,又是那个流氓?胜江淡淡地问,洋吉立刻关掉正在观赏的电视。
什么?流氓?
哎呀,讨厌,不是流氓,是搬到隔壁来的人。
啊,隔壁谁搬来了?
怎么?妈不知道?
不知道,我今天没出去。
在阅读晚报的不二夫抬眼瞥了一下情绪极佳的荣介。
大哥,你怎么知道她要来?在不二夫旁边编织着东西的弘子不解地问。
哈,我被她吓了一跳。荣介难得这样愉快地把刚才遇见摩理的情形告诉大家。
唔,一定是个摩登女郎。洋吉立刻说。
爸爸,还没有见面,怎么可以这样说人家?
不过,弘子,要是普通小姐,不会这样做。
可能不会,但心里想这样做。
什么?妳也想做这种傻事?
想,女孩子一定都想吓一吓男孩。
年轻小姐单独从东京搬到札幌来住,一定有原因。
荣介对着壁上的镜子梳理头发。
洋吉,桥场太太说过,她是个很任性的小姐。胜江以没有高低的声音重述以前说过一次的话。
所以我说麻烦洋吉不安地看看照着镜子的荣介,不过,隔壁由谁来住,妳都不在乎。
自从受到丝川兄妹威胁以来,洋吉显得有些顽固。
大哥,她漂亮吗?
唔,列入十名内吧。荣介把梳子收好,拉拉领带,离开镜前。
嘿,被大哥列入十名以内,一定漂亮,因为不管多漂亮的人,大哥都说马马虎虎而已。
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新搬来,招呼招呼吧?荣介坐在父亲前面,不安地看看时间。
那就应该白天来。
牢骚真多,爸爸。荣介不高兴地点燃香烟。
不,不是牢骚洋吉有些紧张地说:已经被丝川恐吓要三百万,所以你不能再给我找麻烦。
我知道。不过,何必受到成胁,就拿出三百万?我不是说过,把他录音下来,去报警。荣介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不错,爸爸,以后可以照大哥的方法去做。一直沉默不语的不二夫,折好晚报,夹入报夹,一面以自然的口吻说。荣介瞪了不二夫一眼,这时刚好门铃响起来。
猛然站起来的是荣介,弘子讽刺地看看他。胜江出去开门,荣介也走出去。
也许是站在门口寒暄吧,过了好一会儿起居室的门才打开。
这么晚来打扰,对不起。
看到随着愉快的女中音进来的摩理,大家都不由得吸住了气。黑底黄色格子的捻线绸和服,系着奶色带的摩理安详的态度,和文雅的微笑,使大家十分惊讶。
刚才荣介才说过,摩理穿着粉红色斗篷,涂了满脸紫光的敷面剂。她的变化太剧烈了。洋吉也不觉站起来迎接她。
第一次见面,大家好,我是一直受到各位照顾的桥场家的侄女长滨摩理,本来我是应该马上来拜访的,因为今天下午才抵达,忙了一些自己的事,所以拖到这么晚,以后请多多照顾
一个年轻小姐讲话这样得体流利,使得洋吉很意外。
不敢不敢,妳真是礼貌周到,我是真木,请多多赐教。洋吉有些昂奋地介绍家人:这是长男荣介,在市内的商社服务的犬子。
爸爸没有犬子吧!荣介以装腔作势的声音笑着说。
这是次男不二夫,过分正经的银行员
是犬子。荣介插嘴说。不二夫露出温和的眼光点点头。瞬间,摩理睁大美丽的眼睛看着不二夫,礼貌地弯头行礼。
不二夫是怎样写?
在不二夫开口前,荣介抢先说:
不良的不,二流的二,俗夫的夫。
荣介独自开心地笑起来。摩理闪着眼睛看了荣介一眼,对不二夫亲切地笑着说:
啊!跟我弟弟同名。
哦。原来如此,跟令弟同名,抱歉抱歉。
荣介抓着头,弘子噗哧笑起来。
这是老三弘子,弘法大师的弘。洋吉解围地说。然后大家都坐下来。
听說妳一个人住?不觉得孤独吗?
我很怕孤独,弘子,请妳常常过来玩好吗?
好啊,如果不会打扰妳。
弘子已对摩理产生好感,她觉得摩理具有她的朋友们所缺少的魅力,从她的声音和表情,微妙地表现出来。
这就是我们的家庭,妳也不要客气,请时常来玩。洋吉由衷地说,弘子笑起来。
摩理,我们家有一个稍稍不良的青年,妳要小心哦。弘子说。
嘿,弘子,稍稍不良是指谁?荣介点燃香烟,对摩理微笑着。
不良的不的不二夫吧?摩理顽皮地笑着说,这是她好意弥补刚才荣介的失策。
摩理,妳今天才搬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说。
谢谢,其实也不过是寝具和几件替换的衣服而已。橱柜之类的,原来都有,在附近买点锅子碗盘就够了。
摩理的手一动,指上那粒大钻石就闪闪发光。荣介早就注意到了。
不过,也累了吧?喏,请喝吧。胜江把可可放在每一个人面前。
啊,可可是我最喜欢的饮料,太好了,我立刻享用了。摩理嫣然一笑,伸手拿杯子,胜江也看到了戒指。
啊,好大的钻戒,一个人住,可要特别小心。
哦,这个就是钻石?原来如此,恐怕值十几万圆吧?洋吉说,弘子不觉笑起来,胜江也笑了。
洋吉,这么大的钻石,比我们房子还贵呢。
荣介的眼睛闪亮。
哦,这么贵?吓死人。对不起,可以让我见识见识吗?
当然当然,这是家父送的,说不定是假的。摩理随便地脱下戒指,放在洋吉多肉的手上。
听说令尊是律师?
是的,伯母,我妈也在银座开洋裁店。
哦,律师和洋裁店?不错不错。
洋吉频频打量钻戒,然后从洋吉手中传到弘子、胜江、荣介手里。不二夫只默默喝着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