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累。换好和服的洋吉在沙发上坐下,转动着脖子说。
不过,很愉快吧?爸爸。弘子抬头看看壁上白色的电钟,已将近十点。
是啊,他们是我第一次当老师的时候所教的学生,有的已做了课长,有的做大生意,真愉快。因喝酒而面颊泛红的洋吉情绪极佳。
洋吉,松畑老师是在参加学生的同学会那天晚上去世的呢,你还是小心一点吧。胜江拿了一杯水过来,放在桌上。
松畑老师还不到四十岁,他在参加了学生的同学会那天午夜,突然心脏麻痹而死。洋吉看了胜江一眼,继续说:
他们现在正是壮年期,谈了一会儿小时候的往事后,大家都在谈论自己的事业。
不二夫走到洋吉背后替父亲按摩肩头。
那当然,洋吉,不能谈事业的人不会参加同学会的。
荣介在楼上吗?
还没有回来。弘子从膝盖上的画报抬起头来。
可能是加班。不二夫熟练地按摩洋吉肩膀,一面回答。
大哥不在,总觉得很轻松,是不是?二哥。
荣介也会慢慢改变的。
是吗?大哥会改变吗?爸爸,人的本性不可能轻易改变吧?
不见得,弘子,今天参加聚会的人,有一个本来是很害羞、胆怯的人,今天却大方地盘着膝说:他是投机业者,大谈红豆行市。另外一个十分老实的学生,今天讲话的口气却很乖戾。
这种改变不稀奇。不过,本来乖戾的性格变为老实的人,恐怕很少吧?
可是,放荡的人变为规矩的情形也有。
那么,爸爸认为大哥也会改变?
他在公司大概也规规矩矩地做事,只是因时间和场所而任性吧。
二哥,你也认为这样吗?
这个‧‧‧‧‧不知大哥自己认为怎样?
唔,不知道,因为大哥总是谈论钱的问题。前一阵好像说过,他向银行打听爸爸的存款吧?
真的吗?不二夫。洋吉揉着鼻子。
弘子,不要搬弄是非。不二夫停手警告弘子。
啊,洋吉,听说隔壁桥场先生他们要搬到东京去。胜江拿了削过皮的苹果过来,和弘子并肩坐在洋吉对面。
哦,这个房子要卖掉?
桥场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公司职员,去年才在隔壁盖了那栋房子。
不,听说因为临时决定的,来不及出售,又不敢随便出租,怕将来要卖的时候发生问题。后来住在东京的侄女表示要到札幌来住一阵,她的父母正在伤脑筋。
桥场先生的侄女应该才十几岁吧?
不,听说是二十五、六岁,因为娇宠惯了,一旦开口就非做到不可,说不定真的会搬来住。
唔,这样的人搬到隔壁来,可就麻烦了。
不会的,又不是到我们家来。
嗯,不错。因为隔壁住着怎样的人,妳根本不会烦恼。
你是还不知道怎样的人要来住就在烦恼。
不错,这一带是到最近才渐渐增加房子,每次附近有人盖房子,洋吉就担心屋顶那种形状的人,也许是性格怪异的人,房子那样考究的人,可能是难以相处的人等等,常常受到胜江的取笑。
喂,弘子,荣介真的向银行打听我的存款吗?
他自己说的。
他打听这个,到底做什么?洋吉用小叉子叉着苹果,少有地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问大哥怎样?
不,这是不能随便开口的。
弘子合上画报,站起来,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一定是大哥打来的。弘子犹疑了一下才走到屋角的电话机前面。喂喂,这里是真木家。她故意以恭敬的语气说。
哦,真木先生府上?是个畏怯、柔弱的女人声音,弘子不由得拿开了听筒,因为她忆起已故的纪美子。我叫做丝川绿,请问荣介先生在家吗?
当然不可能是纪美子,弘子虽然松了一口气,却又涌起不安。
啊,家兄还没回来
那么,对不起,我有点事想和令尊或令堂商量,请妳转告一声好吗?
这语调客气,却又显得软弱无力的女人声音,使弘子联想起大约二十天前的晚上,她看到荣介带着女伴进入西村糕饼店,那女伴拿出自己的钱买东西。虽然长得瘦瘦的,但看起来似乎蛮坚强的样子。这样软弱的声音,应该是别的女人吧?弘子心里一面想,一面回头说:
爸爸,是个叫丝川绿的女人,她说有事商量。大概是大哥的朋友。
荣介这家伙洋吉急忙站起来,接过电话后,用手掩着话筒,低声问:喂,胜江,妳认识丝川绿这个人吗?
不认识。
哦荣介这家伙真伤脑筋。洋吉只好用力把听筒按在耳朵,喂喂,我是荣介的父亲
哦,我叫丝川绿,这么晚才打电话,真对不起。
不知是几岁的女人,讲话非常流利。
妳有什么事?
这个对方似乎踌躇不决。
妳尽管说吧。
是这样,荣介说要和我结婚我们从去年春天就开始来往可是,最近打电话到公司找他,他避不见面
哦,那么?
我实在难于启口。
对方沉默不语。洋吉似乎看得出她为难的样子,便又催促她说:
请不要客气,说吧。
我肚子里已经有婴儿了。
婴儿?又来了!洋吉感到血液升到脸上。
是的。我以为要结婚,可是,荣介说他没有这个打算,叫我打掉
哦,那太抱歉了纪美子的事才发生不久,荣介究竟怎么回事?洋吉冒起了怒火。
可是,孩子没有罪,我不想打胎。
那女人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么?洋吉不知所措。
我打算生下来。在电话中不好商量,所以我想这几天内,到学校去请教
什么。到学校吗?那不方便。
可是,家兄说要到学校去好了,请多帮忙。
喂喂,等一等
啊,家兄
电话突然挂断了。
洋吉拿着话筒,发了半天呆,然后自言自语地说:
开玩笑,怎么可以到学校一面跌坐在沙发。
爸爸,大哥又让女人有孩子吗?弘子从电话的情形猜到内容。
是啊,真糟糕。
大哥简直像禽兽一样。
嗯。洋吉的视线停在正用绿线绣枕套的胜江手边。
人都是禽兽,不必大惊小怪。胜江的眼睛没有离开枕套。
妈!弘子忍不住叫道。
怎么?弘子。
大哥又让女人有孩子了呀。
那又怎样?
妈不在乎吗?大哥的行为,妈不生气吗?
干嘛这样生气?弘子,荣介虽然不规矩,那个女人也应该负责任,还没有结婚,不应该这样轻易和男人发生肉体关系。
男人和女人的事,双方都应该负责任。好像只有一方的责任,闹得鸡犬不宁,我认为不像话。
那么,妈,这次也要袖手旁观?
荣介本来就不会听我的话。
哎呀,妈也太不负责了。
人没有办法负责。
那么,妈,妳不认为大哥不好吗?
我并不认为他好。胜江丝毫不激动。
弘子,责备妈也没有用。不二夫倚着沙发,静静地说。
洋吉不住地揉着鼻子,一面想着丝川绿说的话。她说:
孩子没有罪,我不想打胎。
如果孩子生下来,她打算怎么办?要让谁抚养?假使把孩子送到我这教育者家里,岂不糟糕?我的立场怎么办?
大家都沉默不语。
弘子对每一个人都想发脾气,优柔寡断的父亲,不负责的母亲,冷酷无情的荣介,处处怕伤和气的不二夫,对任何人她都生气。
砰!一声!外面发出关闭车门的声音。除胜江外,其他三人都吓了一跳,互相对望着。门被粗暴地打开,又关上。荣介从不曾好好地开门或关门。
怎么?大家都还没睡?穿着大衣的荣介慢慢走进来,打着大哈欠。
回来了?吃过饭没有?胜江终于停下刺绣问。
早就吃过了。
加班?洋吉带着讨好的语气问。
差不多。弘子,给我一杯热茶,今夜可能会降到零下十二、三度。荣介大衣都不脱,就在旁边的沙发坐下来。
大哥,有人打电话找你。弘子一面泡茶,一面冷冷地说。
谁?
不知道,问爸爸。
荣介,你认识丝川绿这个人吗?
丝川绿?荣介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她打电话来?
是啊,你跟她什么关系?
丝川已经说过了吧?
她说你要跟她结婚。
男人对女人总是这样说啊。荣介衔着香烟,泰然自若地点火。
听说已经有孩子了,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小心?
小心?荣介眯着眼看烟雾,微微一笑。
她说如果不跟你在一起,她要寻死。
这个女人不会讲这种话,她也是个杀也杀不死的人。
总之,荣介,你该安定下来了。
安定?就是说结婚?
对。
如果非结婚不可,也可以,只要爸爸不在意。
我当然不在意,看起来好像是规规矩矩的女孩吧?
啊,她是规规矩矩,只是她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哥哥?
可怕的哥哥?
是的,事先不知道,是我的疏忽。她的哥哥是流氓。
什么?流氓?这可糟了你怎么这样糟糕?洋吉慌张地摇着手。
可不是?知道这事以后,我当然要逃避丝川绿啰。
她说这几天内要和她哥哥到学校来。
哦,这种事她的哥哥一定做得出。在校长室嚷嚷叫叫,对他没有损失。
那喂,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我是校长啊,让流氓来胡闹,问题就大了。有什么办法没有?荣介?
办法吗?我自己也在伤脑筋。不过,绿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有孩子?说不定她哥哥替她出的鬼主意,爸爸可以不理她,也可以报警。
明亮的冬天阳光照进约十坪的校长办公室,洋吉感到脚下温暖。微污的玻璃窗上,白雪闪烁,藤萝架上和丝柏墙脚也是白雪皑皑。
洋吉用鞋尖敲着地板,坐立不安,自从丝川绿打电话表示要和哥哥到学校,已经过了一周。她的口气好像明天就要来访一样,但至今没有消息。
这当中洋吉每天过着忧郁的日子。
对洋吉来说,最重要的是地位和体面。可是,现在似乎将要失去了。洋吉被这种预感威胁着。
那天晚上,洋吉曾对荣介说︰
到学校来就糟了,你要想办法,绝对不要让他们来。
我也没有办法啊,今天的电话是威胁电话,惶惶不安有什么用?那种人所做的事,我也不懂。
不,电话倒讲得客客气气,没有威胁的感觉。
爸爸,低声说要杀死你和大声说要杀死你,是同样的一回事。她说要和她哥哥去学校,这就够威胁了,虽然她讲得客气。混蛋,我也没有料到是这种女人。
开头显得不大高兴的荣介也渐渐现出困惑的表情。
大哥,请他们到家里来谈怎样?既然要和爸爸谈,在家里也一样。弘子也同情父亲。
我早就说过了,在学校谈,爸爸不方便。可是,这样一来反而错了。那种人最会抓住别人的弱点。
不知怎么,不二夫露出怪异的眼光,注视显得软弱无能的荣介脸上。不二夫的神色,一直牢牢粘在洋吉脑中。
洋吉点燃香烟,深深吸着,香烟的滋味一点也不好。
(只要他们的声音不大就好了)
她们要是提高声音,就是要敲诈金钱。
(堕胎的费用和探病费用多少要给一点)
给他们十万,大概就可以安安静静离开吧。洋吉又对自己反覆这样说。虽然如此,他并不觉得这样能解决一切。他还是感到不安。
(荣介这个傻瓜!)
非让荣介快点结婚不可,洋吉想。
(今天大概不会来了)
午饭后,一面喝着茶一面打开报纸时,护理老师赤田典子穿着白色衣服进来。
校长,今天觉得怎样?
赤田时常在这时候进来询问洋吉的健康情形。
谢谢,好像没有变化。
那就好,这两三天好像脸色不大好。
穿着白衣的胸部丰满,鼻头浮着雀斑的地方反而显得吸引人。
好像有点感冒的样子。
那不好,必需保重
典子一面把暖炉上面的开水注入小茶壶,一面温柔地说。这个女人像开水的水蒸汽,温暖地缠绕着,洋吉想,这方面和胜江完全不同。典子在旁边的时候,洋吉就感到心平气和。
这时有人粗暴地敲着门,洋吉一惊,从椅子挺起腰来。典子皱了皱眉,把门打开。
校长在不在?男人的声音问。
请问是哪位?
没什么这位哪位的,妳让开。
那男人推开典子走进来,是个戴黑色眼镜,肩膀肌肉隆起的男人。一个头发染成金色的女人低垂着头,跟在他背后。
赤田老师,请妳回护理室。洋吉对表情不安的典子说着,站起来。
(终于来了!)
洋吉感到两腿微抖。
我是丝川,前几天打了电话,对不起。丝川绿的招呼很平凡。
我一直在等候,我是真木,喏,请坐。
并不情愿等候吧?一定是战战兢兢。那男人连招呼都没有,嘿嘿笑着,抬起裤脚管窄窄的一只脚,放在沙发扶手。
哥哥,不行,没有礼貌。
没有礼貌?什么叫做没有礼貌?我不会比让你怀了孩子,转身就逃的家伙没有礼貌。对不对?老头子?
对不起,荣介好像做了不应该的事
好像?开玩笑!不是好像,是已经做了。
与教职员之间的门有人敲了敲,一位女老师送茶进来。
请坐。女老师说。
丝川绿恭敬地向女老师还礼,但那男人依旧一只脚搁在沙发扶手。
洋吉忐忑不安,何必送茶来?他想。女教师走后,洋吉请他们喝茶。
对不起,我对荣介也感到很头痛。
声音不能再大了,如果校长受到流氓恐吓的消息泄漏,就没脸和老师、学生见面了。为了避免对方叫嚷,只有听从他们的要求。想到这里,洋吉只好低声下气。
老头子,你是校长,神气得很,可是,一两个儿子都管教不了。那男人咧嘴笑笑,终于在沙发坐下来,把一双脏兮兮的脚搁在桌上。
啊,实在难为情,他的弟弟和妹妹都还规规矩矩,但荣介实在
实在怎样?那男人喝了一口茶,这学校太寒酸,给客人喝这种粗茶。
拍!一声,他把茶泼在地上,绿不知所措地低着头。
对不起。
若非为了荣介的事,洋吉并非不敢喝斥这个人,但既然荣介的行为不检点,只好忍受。
那么,丝川小姐,妳什么时候和荣介认识的?洋吉问低着头的丝川绿。
哦,是去年
刚开口,男的就抢着说:
怎么?老头子,几时认识,干你什么事?别问这些傻话了。
不,按照事情的顺序,应该
事情的顺序?那么,你应该先问问自己的儿子吧?老头子,如果按照事情的顺序,还有更早的事哩。
这个人对每一句话都要抓住把柄挑剔,洋吉几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啊,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绿,把荣介的恶行说一点给这个老顽固听听。
哥哥,你的态度不大好,跟你这种态度比起来,荣介反而好得多。绿严肃地责备说。
是吗?可能。好吧,我不说话就是了,妳說妳的吧。
想不到他乖乖地把桌上的脚也放下来。
到学校来打扰,我觉得非常抱歉哥哥,你不要开口!绿对似要说话的男人喝道,然后继续说:你已经看到我哥哥这种样子,他一旦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我是因为荣介答应要跟我结婚,所以从去年春天以来,一直和他来往
去年春天吗?
一方面和已故的纪美子来往,一方面和这个少女发生关系吗?洋吉重新对荣介的放荡感到惊骇。
是的。可是,他一直拖延,我每次提起结婚的事,他就巧妙地逃走。我已经有了孩子,要是可能,希望结婚,我的要求只是这一点而已。
哦。洋吉感到困惑不解,因为绿的样子并不忧虑。洋吉不喜欢染金色头发的女人,不过,她的化妆清淡,口红也是薄薄的一层,态度正常。虽然如此,洋吉不能答应和流氓的妹妹联姻,否则今后可能将终生卷入烦恼的漩涡中。
几个月了?
已经第四个月。
哦,四个月了?当然我会和荣介好好谈一下。不过,万一荣介不愿意结婚,妳怎么办?
那不行,他答应和我结婚的,我希望结婚。
上次在电话中也说过,荣介说他不愿意结婚,叫我堕胎。可是,我绝对不堕胎。
绿露出一拼死活的表情。洋吉调开眼光。她只是讲了女人该讲的话而已。
男人抽着烟,细心地观察着洋吉的表情。
反正让我和荣介商量,他本人要是不同意也没有办法。
不错。可是,你儿子不答应时,你要怎样?那男人压低声音问。
这个我尽量设法说服他
你这个老头子怎么这样不懂事?我是问你,说服不了时,你要对我们怎样?绿的哥哥抬起一只脚,竖在沙发上面。
如果无论如何不肯结婚丝川小姐,妳打算怎么办?迫不得已,洋吉转问绿。
喂喂,我不是在问绿,是问你!男人的声音突然提高。
哥哥,声音低一点嘛,不要给人家麻烦。
麻烦?哼,受到麻烦的是我们。被人家玩弄够了,好,再见。可怜的是妳。
如果觉得我可怜,那就安静一点吧。想不到绿很刚强,教训了哥哥后,继续说:对不起,我哥哥这个样子在电话中也说过,不管能不能结婚,我都要生下孩子。
一定要生?
是的,孩子是无辜的。生下来以后,请你认养好吗?
给我们抚养?
洋吉警告自己情绪不要形诸于色,但出乎意料之外的问题仍使他张口结舌,回答不出来。胜江肯收养吗?不,重要的是人们对这婴儿会有怎样的看法?可能会误认为弘子的婴儿。洋吉似乎已看见了未婚的弘子被人议论纷纷的情形。
照耀着雪的阳光已被云遮住,清楚而浓绿的树影立刻消失。洋吉压制着不安,把眼光收回丝川兄妹身上。丝川绿眼光严肃地注视着洋吉说:
不能收养吗?我知道你也有你的困难
哦,我不能立刻回答妳,不过
绿的哥哥打断洋吉的话大声说:
讲话不要轻视人,你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那是荣介这个混蛋的孩子!既然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对女人下手?
喂,你讲话小声一点怎样?洋吉狼狈不堪,最不愿意被人听到的话,他竟大声讲出来。
什么?小声一点?这是能小声讲的话吗?
对方的声音更加提高,洋吉只得恳求地说:
对不起,恐怕影响学生上课,所以,请赏光,今晚一块儿吃饭。
吃饭?跟你这种人吃饭,不会有好滋味。
哥哥!你答应过不叫的,要是不安静一点,我没有脸见荣介。绿的语气有些严厉。
可是,妳看他的态度,根本不替妳想想。只要他懂事,我也不会叫嚷。
丝川先生,我不是没有替令妹考虑
嘿,那么,我问妳,妳考虑怎么办?
首先,要是可能,和荣介结婚
胡说!那男的叫道。
不,不是胡说。
校长大人呀,刚才我已经和你儿子通过电话了,我问他是不是有意结婚?你猜,他怎么回答?
洋吉调开眼光。
你仔细听着,他说:昨夜我父亲猛烈反对过,所以不行了。
因为哥哥是流氓,所以不答应,对不对?老头子,不要说谎了,反正我了解你的心理,不想娶做媳妇,也不愿意生下孩子,对不对?老头子。
那男人挂着浅笑,以平静得讨厌的声调说。洋吉觉得不能随便回答,即使知道他要的是钱,也不能轻易开口。如果这里不是学校,洋吉就可以比较自由地说话。洋吉对老师们的看法,比对绿本身的事更挂虑。现在是上课时间,大半的老师都在教室,但那两三位没有课的老师,一定竖着耳朵在那边偷听。
老头子,我不是不懂事的人,绿的孩子我可以收养。
啊?你吗?
对,我,我要收养你的孙子。不过,养育费要荣介这个混蛋负担。
那男人嘿嘿笑着,拿掉黑色眼镜,细小的眼睛放出蛇样可怕的光。
哦,可是
洋吉不希望孩子生下来,这孩子必然成为真木家的祸根。洋吉的视线控制不住地扫过绿的腹部。
可是怎样?你是说,不要生吗?那男人嘴巴衔着香烟,以压抑的声音问。
不,我不是这意思,只是想到孩子将来的一生
所以还是杀死比较好?校长大人建议杀人吗?那男人低声笑笑,绿,堕胎吧,如何?
不要。绿摇着头,金发轻轻抖动着。
妳不要也不行,孩子生下来大概也不会感谢妳。对不对?老头子。
不能随便点头,洋吉除了合抱胳臂沉思,没有其他办法。
可是,我不要堕胎,割掉婴儿的手脚头太可怜了,婴儿没有罪啊。
可是,妳没法抚养。父母没有能力养的孩子才可怜,就像我们。
因为我没有赚钱能力,一个人要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么,有了钱就可以自己养育?
如果有赚钱能力,我想是可以。
那男的转向洋吉说:
老头子,听到了吧?绿愿意抚养。
那么,养育费方面毕竟是要钱,洋吉想。
老头子,你要给多少?
让我和荣介及内人商量一下
开玩笑,跟荣介这小气鬼商量,一个钱都休想拿。没有人像这家伙这样小气的,吃饭的钱不是分摊,就是绿负担。
哦,对不起
绿是个大傻瓜,连一个胸针的小礼物都没有得到过。哼,最后却把一个大礼物留在肚子里。总之,不能跟这小气鬼商量钱的问题。
到底要给多少钱?
让我考虑考虑
考虑?喂,可别瞧不起人。男人的声音又暴躁起来。
不,可是,总得跟内人商量一下。
每一个丈夫都怕太太,虽然校长大人威风凛凛,但到底和路旁的小子没有两样,好吧,尽管商量吧。
想不到那男人温和地说着,戴上墨镜,站起来,洋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校长,可别高兴得太早,我可先提醒你,绿为了养育孩子,工作要辞掉。她是裁缝师,薪水五万元,这一点你也要考虑考虑。
五万吗?一年就是六十万,洋吉表情阴暗。
对,那是绿的生活费,养育费另算。
不错。
不是这些而已,也要生产费用。这丫头没有娘,所以还需要请人照管。
不错。
能够愈快送走他们愈好。
这样还不能了结,校长大人。
?
不懂吗?要赡养费,还有赔偿费,区区五十万或一百万,我可不答应。这是低沉而锐利的声音。
哥哥,你怎么可以
噜嗦!妳闭嘴吧!好,我要走了。男人的手突然伸出来。
香烟吗?洋吉慌忙打开抽屉。
别装傻!客人要走了,该拿车费出来,你不懂吗?
啊,对不起,没有想到。
洋吉从西装内口袋拿出一千元,要放在对方手中,他的手却突然缩回去。
不要弄错,我不是小喽喽。
对不起,对不起。洋吉的手又深入衣袋,把唯一的一万元钞票递给对方。
以后会常常来。他把一万元钞票随随便便塞入口袋,走出去。
对不起,这样的哥哥绿恭敬地弯腰行礼,领口白白的。
以后请到家里来好吗?在这里不方便。洋吉低声对绿说。
我尽量这样做,只是不知道哥哥是不是同意
洋吉把这两人送到外面,一直看到他们在校门外搭上车子。一面目送他们离开,一面涌起了从未有的愤怒。
荣介这家伙!
纪美子自杀,绿的哥哥却来恐吓,而且还不知道荣介今后又要惹出什么祸来。
悄悄投身于寒冬的河里,结束生命的纪美子真是可怜,想说的话都没有说,默默死掉。荣介对她究竟做何感想?洋吉感到更加气愤。
回到校长室时,女老师正在收拾茶杯,她似乎有意等候洋吉进来。
那两人是谁?女老师问,同情的成分多于刺探。
哦,妳不必挂虑。
可是,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凶恶的人,教务主任很不放心,想打电话报警呢。
也许这边的谈话已泄漏到那边了,洋吉感到一阵绝望。
听到谈话的内容了?
不,要是知道内容就不会着急了,因为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不知道什么事,所以才担心。
哦,对不起,教过的学生太多,牵涉的事情也就复杂。女老师的话使洋吉松了一口气,他突然灵机一动,这样回答。
哦,那么,那个女的是校长的学生,她和那男人发生了纠纷,是不是?
唔,是的。女教师领悟得快,使洋吉很感激。对不起,请再替我沏一杯茶好吗?
洋吉颓然坐在椅子,这时教务主任走进来。
很伤脑筋的客人吧?校长。
教务主任也表示同情。向来被认为人格高尚的洋吉,没有人料到会受到流氓威胁。
教务主任,原来那个女的是校长的学生。女老师把一杯茶放在洋吉面前,一面说。
原来如此,教过的学生多,各种纠纷也跟着发生。前几天也有一个我教过的学生来找我,说他的车子在附近修理,不够一千二百五十元,向我借,说第二天还我。嘿,原来他是诈欺惯犯。总之,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教务主任站在暖炉旁边注视着洋吉,女教师已经走出去,必需对教务主任说点什么。洋吉迅速地转动脑筋,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
哦,诈欺吗?学生不会永远和少年少女时代一样。这个女孩子是优秀的学生,被我给她介绍的青年抛弃了。
哦,原来如此。
详细情形不便说,不过,和刚才那个流氓发生了种种纠纷,从结果来说,是我这个介绍人不好。
那么,校长也真伤了脑筋,下次再来,我报警好了,请校长放心。
哦,对不起,害你担心,我也没有料到会到学校来嚷嚷叫叫,所以有点不知所措,但还不至于需要报警
我明白了。教务主任两手放在暖炉上面说,却迟迟不离开。
洋吉从抽屉拿出方格纸,并不是急于要做的工作,但希望教务主任看到方格纸,识趣地离开。
可是,教务主任望着洋吉问:
校长,刚才那个女性,叫什么名字?
丝川绿。洋吉不情愿地回答。
丝川绿?原来如此。
什么事?
我从窗子这边看了一下,有点像我教过的学生。也许是别人吧。
教务主任背转身,抬头看壁上历任校长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