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元旦,雨却无声无息地落在雪上。在札幌出生以来五十年,西井市次郎还不曾遇到元旦下雨。好暖和的新年,市次郎从书房的窗子眺望外面想。
在距离窗子约一百公尺的地方,有一堵低矮的混凝土墙,隔开邻家的院子。可以看到那一边宽大的院子里用干草遮覆的树木,和以绳子吊着树枝的水松树。从这些树木之间,看见了砖砌洋房。
市次郎所住的真驹内社区,被称为札幌高级社区,都是高层大厦和公寓,以及各式各样漂亮的大住宅,乍看之下,仿佛外国街衢。
西井家附近有个小公园,也许叫做乐园比较适当,到了冬天,起伏的地形刚好成为孩子们滑雪,和玩雪橇的好场所。通常总有孩子们热闹的声音,今天元旦的上午却是安静的。
往年,拜年的客人从早上就络绎不绝,但今年因为服丧中,没有人来访。从门对面的厨房,偶尔传来卡卡哒哒的声音,可能是儿子治,或外甥志村芳之在做早餐。
市次郎看着桌上镜框里的太太。
纪美子已经死了。市次郎喃喃地说。自从纪美子死后,他每天好几次对着妻子的照片这样自言自语。把女儿突然自杀的悲痛,包含在这句话中吐露出来。
七年前因胃癌而去世的太太波奈子比他小两岁,照片里的波奈子穿着白毛衣,斜坐在门前的草坪微笑。七年来,市次郎把相同的照片放在桌上。纪美子自杀那天,照片中的波奈子依旧微笑着。那时市次郎痛切地感到妻子已经死了。
市次郎两肘垫在桌上托着腮,再度把视线移到窗外。托着腮的和服袖口有些破裂。
纪美子死后一个月,家里还没有一个女人。妻子病故时,纪美子才十六岁,她一面念高中一面做家事。念短期大学后,纪美子也从不抱怨,一手承担全部家事。毕业后,理所当然般地充当西井家的主妇工作,只有一周两次出门学习插花艺术而已。
在这种封闭式的生活中,纪美子没有机会和异性接触,显然是偶尔和朋友去滑雪时,才认识了荣介,而且被他所引诱。这事从纪美子笔记式的日记中,可以看出来。
纪美子死后,市次郎才痛切地感到女儿一手包办家事是多么可嘉的行为。
(好寂寞的新年)
而且外面悄悄下着雨。那新雪失去闪光的元旦,使市次郎涌起无法形容的寂寞。下了雨的雪变成微污的灰色,是个没有清爽感觉的新年。
纪美子的照片和波奈子的照片并排放着,那是成年日那天,在屋前拍的。浅绿底的长袖和服拍成彩色照片非常鲜丽。这张照片是市次郎拍摄的,拍完照片后,那天父女俩一起上街。经过盛装的纪美子颇耀眼,使市次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照片虽然摆在桌上,市次郎却尽量不看。因为女儿死后才一个月,凡是会联想起女儿的东西都尽量不看,免得触景生情。虽然如此,却又不忍整理,一切东西都仍按照纪美子生前的样子摆着。楼上纪美子的房间不用说,盥洗室的牙刷也依旧放在原处。每次要出门,打开鞋箱时,市次郎总是倒抽一口气。因为那里摆着纪美子白色或咖啡色等便鞋。有时甚至想吻着这些鞋子痛哭一场。
妻子死时,并没有这样悲痛,市次郎想。妻子因胃癌而病故,事先预知她的死亡,但纪美子的死是突然发生的。不过,除了这一点差别以外,市次郎对纪美子还抱着另一份爱惜。那是对继承了他的血液的女儿所抱的本能的爱。
(傻丫头)
市次郎把纪美子的照片转过背面,不想看,一面在心里嘀咕。他恨恨地想起拜访真木家那夜,荣介所讲的话。
因为怀孕,就逼着要结婚,我好像受到威胁一样
荣介一边的脸颊露出很深的皱纹,冷冷地笑着。在纪美子的父亲和长兄面前,竟敢讲这种话,纪美子为什么会爱上这种人?
(傻丫头!)
高中时代失去母亲,没有机会接近异性的纪美子是单纯的。每次想到这份单纯被荣介这种男人所糟蹋,并且怀了孕的纪美子心情,市次郎就觉得纪美子实在太可怜,可怜得令他生气。
市次郎忍受不住,站起身来。十席的书房除了一面是窗以外,其余都是高高的书架。可是,他觉得这许多书之中,没有一本可以激励目前的他。
舅舅,吃饭了。外甥芳之敲敲门,探进头来说。
啊,谢谢。市次郎又扫了一眼妻子的照片,想把背着面的女儿照片转过来,但又作罢,转身走出书房。
哇,好丰富。市次郎在柜桌前面坐下。芳之把他背后松开的腰带结好。虽然是小小的动作,现在却深深感动了市次郎。
还有一样哩。治在厨房柜桌那一边,弯着背,不知在盛什么。柜桌上面已经摆了一盘土司面包和厚厚的乳酪,一盘没有切的生蕃茄和煮蛋,以及一小碗显然是店里买来、色素浓厚的黄色腌萝卜。
好,来了。治把三个黑色漆碗摆在柜桌上面。
咦?杂烩,治,你做的吗?
不,隔壁矢野太太送的。
哦,矢野太太送的。市次郎点点头。
邻居矢野路子的丈夫前年车祸死亡,她和念高一的儿子住在一起。路子是个文雅、彬彬有礼的四十多岁寡妇。门前挂着教授茶道的招牌,显然是以此维持生活。纪美子死后,她常在不冒失的情况下,送些家常菜或腌渍物给没有女人的西井家。
已经是八年的邻居,彼此还颇亲密,但路子自从丈夫死后就不常来。虽然如此,市次郎突然觉得路子是个亲近的人。这是微妙的心理。
这位邻居很亲切。芳之拿着盛了杂烩的碗,瞥了市次郎一眼。市次郎不答,把牛油抹在面包上面。
杂烩趁热吃才好,爸爸。
哦。市次郎听从治的话,拿起碗。
送了一锅给我们。
哦,不好意思。
青芋、牛篣、鸭儿芹、鸡肉、豆腐等,材料很多,味道近似福岛出生的母亲做的杂烩,市次郎突然怀念起来。他想,矢野路子的故乡可能也是福岛,一面说:
生平第一次在元旦吃别人送的杂烩,觉得有点他把寂寞两个字吞下去。
寂寞?芳之说出了市次郎吞下去的话。
而且还下雨,好讨厌的新年。治不灵活地剥着蛋壳说。他微嘟着嘴,眼光暗淡。
啊,算了,没关系不过,芳之转职实在转得正是时候。
志村芳之是在纪美子死前一周,从函馆调到札幌的总社。他是市次郎姊姊的儿子,父亲在带广经营绸缎庄。芳之在北海道大学念书时,也是住在市次郎家里。毕业后,在北海新闻函馆分社任职。当他被调到札幌时,自然又住进市次郎家里。
一点不错。只有我跟爸爸两人,真不知道怎么办。不过,芳之,抱歉得很,你要是女的,帮助就更大。
可能,没有女人,只有这些男光棍。不过,治就会结婚的。
结婚?不要。纪美子死后,我就讨厌结婚了。虽然说也没用,不过,我愈想愈恨荣介这家伙。蛋壳还剩下一半未剥,治就把它塞入嘴巴。
不错,我还不曾看过这样讨厌的男人。
访问真木家以来,已不知讲过多少次的话,现在又重新提起,市次郎难过得忍受不住,把已送到嘴前的杂烩放回去。
到昨天还暖和的气温已经消失,中午过后天气依旧很冷,HKS电视公司的导播今野桂一穿着深色带白点的短大衣,被人潮推送般地走过了十字路口。
处处出现长袖和服,梳日本发型的少女,街上一片年初热闹的气氛。
今野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走着,一面不由自主地想起真木弘子。弘子今天穿黑色洋装,戴着珍珠项链。今野想了想,弘子似乎从不曾梳日本发型到公司上班。
从年底以来,今野一直工作繁忙,没有时间和弘子共进午餐。今天的工作只是一个上午,原想约她,但弘子的询问处聚集了好几个女办事员,大伙儿似乎要出去的样子。
因此,今野无奈地来到百货公司前面,打算采购母亲托他买的东西。正要走进门时,被一群从里面出来的女人一挤,踉跄了一下,站住了。从这些女人后面,一个声音说:
嘿,不是今野吗?
原来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志村芳之。今野也愉快地搭着志村的肩说:
嗨,原来是你。
志村笑着说:被小姐们挤得踉跄后退的样子可真不错。
少胡说。
今天这种日子不该到百货公司来。
你还不是挤在人群中乱闯?函馆怎样?差不多没有雪吧?几时来的?
两人躲在门口旁边公用电话的角落以避开人潮。
抱歉,抱歉,我是十一月下旬调到总社的。志村抓抓头说。
十一月下旬?那么,已经来十四天以上了?今野诧异地看着志村。
哦,已经这么久了?一直乱糟糟的。
乱糟糟?发生什么事?
嗯实在不喜欢讲,我的表妹自杀了。
自杀?那真不幸。我们找个地方吃午饭怎样?
两人并肩走上街道。
志村和今野在大学将毕业那一年才突然接近,他们两人的朋友坂井因盲肠炎入院,造成了他们接近的机会。
是我舅舅的女儿,我大学时代住在他们家里。
小姐吗?那真可惜。
今野知道志村寄宿于真驹内亲戚家,但不曾到住宿的地方找过他。一方面在地理上距离很远,另方面两人都忙着到医院探望坂井。
是的,很可惜。
几岁?
才二十三岁,很单纯的少女。
你喜欢她?
并不讨厌她。反正是表妹,在心理上没有接受她。
那么,她的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没有关系。不过,她死了,家里没有一个女人,在市内也没有较近的亲戚,所以丧事由我一手包办。
你本来就是热心人,坂井那次生病,也都亏你。
两人来到了车站前面的街道。
往北?往南?今天不论到那里,一定都是人山人海。
想吃什么?
中午我只要吃汤面就够了。
那么,南边。
他们两人站在街口,人群不断地从他们旁边过去。
函馆很不错,没有这么多的人。
哦,如果人口不要再增加就好了。
两人再度走了。
过了十字路口,五、六个盛装的少女从左边走来。
今野先生。其中一个叫道。
原来是HKS电视公司的办事员。真木弘子在她们背后静静微笑着,眼睛平视着今野。看到弘子时,志村猛然一惊的表情没有人发现。
哇,一个跟一个,活像一群金鱼。
少取笑,今野先生。
响起一串笑声,今野的视线再度停在弘子脸上,然后道别。
喂,今野,你的人缘不错嘛。
不,那是公司的女孩子们。
哦,电视公司的?志村回头看看已没入人潮中的她们,其中只有一个穿洋装的女孩子,她也是电视公司的职员?
真木弘子在别人眼中也是醒目的?今野内心想,一面回答:
是的,她是询问处的。
志村和今野的个子差不多高,但今野的肩膀宽。志村是长脸大眼睛,今野肤色浅黑,眼睛不大不小。志村的外套领口露出时髦的围巾,今野却随便地穿着已经穿了几年的旧大衣。
也许是没有共同点使他们成了朋友。现在两人在雪花微飘的薄野街上走着,微阴的天上冬天的太阳宛如月亮,又白又小,太阳像是沉在云底下。
札幌最负盛名的市场薄野是夜市场,虽然如此,今天从白天就熙熙攘攘。
毕竟是新年。志村对这些人群感到惊讶。
过了十字路口,从下一条街向左边转弯就是面馆街。在一条狭窄的小巷,设了一长排的面摊,店前挂着红色灯笼,不论哪一家都告客满。
真想不到,这里是夜市场,我以为没有人。志村咋着舌。
没有办法。今野爽快地露出微笑,直爽地说。
为什么札幌的人都爱吃汤面?
可能胃囊和钱包都表示吃汤面比较合适吧。
是吗?看来没错。
两人回转身走了不远,忽然抬头看到面摊旁的大楼挂着韩菜馆的招牌。志村指着说:
走到这里,肚子已经饿了,今野,去吃怎样?
好,并不一定非吃面不可。
两人登上二楼,是家有七八张桌子,个别以屏风隔开的餐馆。店内有四、五组客人,弥漫着烤肉和大蒜的气味。他们两人在靠窗的桌位相对落座。
叫了肉和青菜及咸菜后,志村问:
喝吗?
不,白天不喝,我要吃饭。
那么,我要一瓶啤酒。我喜欢这种荷尔蒙菜。
我也一样。不过,志村,尝了这个辣的滋味以后,其他的菜,总觉得味道不够。今野眯着眼睛,把香烟点燃。
唔,不错。
习惯了强烈的刺激以后,就会再要求更刺激。这真危险。
也许是的。
志村的眼睛转向壁上所贴的广告,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广告上的男人志村喃喃说。
那是时常在电视出现的演员,酒杯举到齐胸处,微笑着。今野也看到了这张毫无特殊之处的广告。
这男人怎么了?
面颊丰满的少女送来了菜和肉,今野灵活地把肉片放在网架上。
嗯。志村也拿起筷子,有一个人和这男人很像。
像这个人?谁?
自杀的表妹的男朋友。
嗯,原来是殉情?
肉片的脂肪滴落,青色的瓦斯炉火霍然变红。
不,不是殉情。要是殉情还好,她是怀孕后被遗弃的。志村皱着眉头,喝了一口啤酒。
那真可怜。
是的。这个人太狠了,外表看起来倒富于男性美,可是,怎么说呢?反正很令人讨厌。葬礼的时候也没有来,不闻不问。上一次我们还到他们家去过。
志村扼要地说出了那天晚上防问荣介的情形。
由于工作上的关系,我接触过各式各样的男人,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没有常识的人。他竟说,因为怀孕就要求他结婚,简直是在威胁他。
岂有此理,这个人太过分了,叫什么名字?
真木荣介。
真木?今野一惊,想起真木弘子。
什么?你认识的人?
不不不认识。今野连忙若无其事地回答。
弘子不至于有这样蛮不讲理的哥哥吧,今野想,但同时他又想起在饭店地下室和弘子吃饭那天的事。
那天今野本来想表白他的心意,但弘子的眼睛盯着电视看,脸色苍白。记得电视好像在报导谁自杀,也许是弘子的朋友、熟人或亲戚,但今野没有追问。
当时弘子的态度不寻常,似乎不是普通的打击。有好一阵,弘子的视线焦点不定,好像要昏倒的样子。
那么,真木荣介这个人就是弘子的兄弟,或亲戚吧?今野怀着亲人的劣行突然被揭露的心情,停下烤肉的手。
刚才在车站前面的路上遇见的电视公司询问处小姐志村突然说。
哦?今野内心一惊。
这个人给人的印象真好。
是吗?
难道你不认为这样?
唔,我也认为她是好女孩,老实而且聪明的好女孩。
我记得这个女孩子来参加过葬礼。棺木要出门时,我从灵柩车的窗口看到送终的人之中,这女孩子哭红着眼睛,两手合在胸前。
是吗?
也许是表妹的朋友,改天给我介绍一下好吗?
今野默默地把辣椒酱涂在肉上。
不肯吗?今野。
不肯就算了,因为她为表妹哭得那样伤心,我才想跟她谈谈。
我看算了吧。
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
那有这种说法?今野。志村微笑说,喂,今野,你看上了她吧?否则不会这样警戒。
志村,有时候有些事情必需不管为什么。你对她抱着好感?
她给人的印象很好,女人很少有这种给人好印象的人。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你对她印象好就够了,不要接近她。
你愈说愈奇怪,你这样说,我反而想接近她。
志村,你从函馆寄来的信说,函馆是个美女很多的地方,你已经决定了对象吗?今野改变话题问。
很遗憾,我是新闻记者,没有时间追女朋友。同期的朋友已经有三分之二结婚了。今野,你也快了吧?
唔,有这个打算。
跟那个询间处的小姐?
今野又沉默不回答。
看样子你不愿意谈她。
志村
干嘛一脸严肃?
把她的名字告诉你怎样?
今野严肃的表情使志村莫名其妙。
她叫做真木弘子。
什么?真木?真木弘子?真的吗?志村忘了身在何处,大声嚷叫着。
不错,她的家在手稻。
哦,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志村拍着膝盖。
什么事明白了?
那天到真木家访问回来时,在路上遇见她。哦,原来她是那个家伙的妹妹。
可能没有错。志村,很失望吧?
唔,是很失望。
到你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以前,我也没有想到。听了你的话,我才吓一跳。今野的眼睛转向雪花飘落的窗外,一张紧缩的脸浮现阴影。
你也失望了吧?
是复杂的感觉。为什么相同的父母,会生下他那种人,和像她这样善良的女孩子?
我倒怀疑那家伙的妹妹是不是真的善良。
不,其实她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且不说,我已经认识她三年,倒可以保证她是好女孩。
什么?果然你在爱她?
是的。
打算结婚?
是有这样打算。今野坚决地回答。
哦,原来你们的关系是这样。志村拿着杯子,视线落在瓦斯火焰。谈话中断片刻,今野合抱着胳膊。
不过,她是害你表妹自杀的男人的妹妹这个关系倒真奇怪。
志村若有所思,一会儿,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抬起脸说:今野,这件婚事,好像应该考虑考虑。
为什么?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啊。
虽然不错不过,这只是我们在这里说的,我表妹的日记写着,第二天晚上和真木荣介有约会。
那么?
但那家伙说,自杀前一天见面而已。
所以?
这就值得猜测了,也许和他见面后,在河边散步,被他推落河中。这家伙似乎做得出这种事。
有遗书吗?
有,但那是死前两三天写的,当天晚上是不是真的要自杀,有点可疑。
不错,虽然写了遗书,不一定想自杀。我们同期的田津木也是不住地写遗书,离家出走,然后又回来。不过,光凭猜测,并不一定正确。
第六感往往很正确,反正那家伙是个冷酷的人,杀害一两个女人似乎毫不在意。
志村,这样说,未免太主观,有些看起来老实的人,也会犯罪,一切的人都有犯罪的可能性。
不过,万一是那家伙谋害我的表妹,那你就变成杀人犯的妹婿了。
那也没有办法,婚姻必需觉悟包括一切未来和过去。
不错,这正是你的作风,这一点你是个男子汉。那么,和她结婚吧。
不,说真的,我的心意她还不大明白。
不大明白?
她似乎只把我当做普通朋友而已。
就是说,还没有决定要结婚?
嗯,只是我自己在打算而已。今野开朗地笑起来。
二哥,这红色好艳。弘子站在不二夫房间,指着壁上珊瑚草照片说。远远的地平线上,山峦如眉,出现苍绿的颜色。整个画面充满了鲜红的珊瑚草,空中一抹白色的秋云,令人印象深刻。
这种色彩到底是北国的色彩。不二夫在不太明亮的萤光灯下,露出温和的微笑。这是他去年秋天到网走时,在能取湖拍摄的照片。
二哥,你会被这种景色吸引,我觉得很有趣。弘子在椅子上坐下来说。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二哥不是严厉的人,二哥只有善良,总是避免伤害别人
看样子妳对我不满意。
高领白毛衣和不二夫很相称,嘴角的微笑显得非常温和。弘子望着他,点点头。
是的,不满意,非常不满意。刚才吃晚饭的时候也一样,大哥吃你的肉,你为什么默默让他吃?为什么不责备他?为什么你不讲话?
对不起,看来我天生这种性格。
难道不感到气愤?
从小被欺负惯了。
不能这样,二哥也是男子汉,怎么可以说被欺负惯了?那是懦弱的。
懦弱?原来妳也有这种看法?不二夫手肘搁在桌上,又露出微笑。
你以为自己不懦弱?
我并不是对大哥屈服,我只是把他当做病人。
病人?
是的,大哥不是正常的人。弘子,大哥生成这种样子,妳不觉得他可怜吗?
我不这样想,我觉得他可恶。
是吗?也许妳的感觉是正确的。我告诉妳一件往事,好像是我八岁,大哥十岁的时候。不二夫关掉暖气,室内突然显得十分寂静。大哥用袋子罩着小猫玩,后来觉得这样玩不够味,就把小猫关在硬纸盒里面。
什么!关在硬纸盒里面?
是的,而且用粗草绳把纸盒捆起来。猫在纸盒内跳动,盒子也跟着震动,大哥觉得很开心,我担心猫在里面受苦,要求大哥放它出来,大哥就生气了。那时家里正在烧垃圾。不二夫皱着眉。
不至于把它丢进火中吧?
可是,真的丢进去了。我吓了一跳,要把纸盒抢出来,大哥却把我推倒,扭伤了腰。那时猫的叫声,到现在我还听得见。从那时起,我就觉得我要保护弱者的时候,大哥就更加虐待这个弱者。
这时,门没有敲就开了,荣介嘻嘻笑着走进来。
荣介突然出现,使不二夫和弘子吓了一跳,互相对望着。他们正在说荣介把小猫丢入火中的残酷行为,也许这话已被荣介听到,觉得有些紧张。
干嘛两人都那样吃惊?荣介用鼻音笑笑,在地毡上面盘膝而坐。
因为你没有敲门就进来。弘子说,把没有礼貌这句话吞下去。
无聊,弟弟的房间何必敲门?难道你们两人在谈论怕我听到的话?荣介翻眼看着坐在椅子的弟弟和妹妹。
那里,我们在回忆遥远的、美丽的往事。对吗?二哥。弘子若无其事地回答。不二夫的手臂搁在椅背,眼睛看着能取湖的珊瑚草照片。
这种事,我没有兴趣。喂,不二夫,老头子只在你的银行存款吗?荣介马上说出他要说的话。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么,在你的银行存了多少?
糟糕,工作上的秘密,我们不能泄露。
什么叫做工作上的秘密?银行并不太保密,我今天打电话问过,定期存款是二千二百万圆,活期存款是一百万多一点。怎样?这个数目对不对?
银行真的这样告诉你吗?
不错,马上就说。我打电话对他们说,我是真木洋吉,存款折刚好不在手边,我要知道正确的数字。
大哥,你不应该利用爸爸的名字。弘子说。
这有什么不对?儿子用父亲的名字没什么要紧。喂,不二夫,我觉得爸爸应该还有三千万圆,到底存在哪儿?
我不知道。
真的吗?我想不至于买股票说不定买了地皮。老头子到底有多少钱?荣介合抱着胳臂。
爸爸有多少钱,跟你不相干吧?弘子站起来俯视荣介,在心理上,她想蔑视荣介。
开玩笑,弘子。爸爸有五千万圆,假使现在死了,妈可以拿到二分之一,剩下的我们三等分,就有八百多万。可是,如果只有三千万,数目就减少很多了。
可是,爸爸才五十多岁,还可以活上二十年。二十年以后,钱的价值会改变,而且可能会用光,所以不必现在就计算它。
妳也真傻,老头子现在还壮得很,暂时不会死,所以我才想现在就让这些钱有效地增值。不,我希望趁钱的价值还未改变以前分好,那就需要知道老头子现在有多少钱。
唉,多么可怜,一个大男人觊觎父亲的钱。
荣介把弘子的话当做耳边风,竖起膝盖说:
对了,也许老头子趁我们不知道的时候,用妈的名字存了钱。喂,不二夫,说不定也有你名下的钱吧?因为老头子信任你。
不会的。不二夫温和地微笑着。
谁知道!
弘子非常惊讶地望着荣介闪着光的眼睛,他的眼睛只看到钱而已,死后才一个多月的西井纪美子,大概已被他忘光了。
弘子想起西井市次郎的容貌。葬礼那天,市次郎悄然站在治丧委员会主席旁边,垂头丧气,咬着嘴角,控制着悲哀,但当主席说:
实在是非常孝顺父亲的好女儿
市次郎禁不住悲伤,用手帕掩住了面孔。
这容貌一直烙在弘子眼里,由于这样,那天雪夜在路上遇见时,弘子所受的打击很大。那夜市次郎沮丧的神情,和葬礼那天悲哀的面容,与纪美子的面孔一样,每天浮现于弘子脑中。
但荣介似乎从不关心纪美子的事,他只关心钱,弘子忍不住冒起了怒火。她一面压制着怒火,一面说:
大哥,你到西井家去参拜没有?
西井?讲话少无聊,弘子。
咦?无聊吗?
当然无聊,她自己要死的,我并没有叫她去死。
可是,大哥,认识的人死了,去问候总是应该的。何况她怀了你的孩子,又被你遗弃。是被你遗弃她才死的。
被遗弃才死?这种女人实在单纯得讨厌。被我遗弃的女人不止四五个,但死掉的人只有她。所以,被遗弃就死的理论不能成立。荣介厚着脸皮微笑。
可是,如果你不遗弃她,她也不会死,这一点是错不了的。
告诉妳,我认为被人遗弃就寻死这种精神薄弱的女人,还是死了好。荣介毫不在乎地说着,伸手摸摸已略长的胡须。唔,我也留连鬓胡子怎样?不过,据说对自己的面孔没有信心的人才留连鬓胡子,像本大人这种美男子,也许不需要留。
荣介手拿着旁边壁上的镜子端详。他这种对纪美子毫无痛痒的态度,使弘子超出了愤怒,感到非常失望,不过,年轻的弘子不能就此沉默。
大哥,西井家的新年真不知多么凄凉。
荣介把镜子砰然放回壁上,一对可怕的眼睛转向弘子。
弘子!她是想死而死的,这有什么不好?她和妳到底有什么关系?跟妳毫不相干的事,妳何必呱啦呱啦乱叫?荣介故意压低声音,威压地说。
弘子冷冷地注视着荣介说:
有关系。
什么关系!
她的肚子里应该有我的侄儿。
妳算了吧,弘子!
不,我还要说。她怀孕死了,等于和我有血统关系的侄儿死了,所以大有关系。
而且这孩子是哥哥的儿子,父母的孙子,如果平安出生,两三年后,可爱的小手会缠着我喊姑姑、姑姑,纪美子死等于是两条生命死弘子不能不这样想。要是大哥不去参拜,我要去。
事实上弘子极想到西井家伏着双手致歉。
弘子!妳少管闲事!荣介额上青筋暴露。
我不管闲事,但我要做人应该做的事。
什么话!
啊!
荣介的手比嘴巴先打响弘子的面颊,然后粗暴地拉开门,走出去。
昨夜的怒火还在弘子心中燃烧,被荣介打过的脸颊已经不痛,但心中的伤痕还在抽痛。弘子认真地考虑下班后在外面吃晚饭,然后去西井家拜访。若非由于昨夜的愤怒,也许没有勇气单独拜访西井家。
大钟已经过了四点,当弘子的眼睛望着公司的大钟时,看到今野从楼上走下来。
今天一起去吃晚饭怎样?今野一走近弘子就问,显然刚从摄影厂出来,宽阔的额上挂着汗珠。
谢谢,不过,今天没有空。
怎么?已经和别人约好了?真可惜。
对不起,不过,明天倒可以。
明天?好吧。今野点燃香烟,若无其事地问:妳有几个兄弟?
两个哥哥,我以前对你说过。
哦,两个哥哥?不错。
什么事不错?
我在想,妳的哥哥是怎样的人?
瞬间,弘子垂下了眼睑。多美的睫毛,今野想。
对我的哥哥有兴趣?
有一点。
为什么?
因为是妳的兄弟嘛。
哼,那么,你有几个兄弟?
两个妹妹,我没告诉妳吗?
没有。
是吗?
你的妹妹一定都不错,因为是你的妹妹。
因为是我的妹妹?
是的,因为你是非常诚实的好人。
妳講得这样坦白,我该高兴,还是悲伤?今野的语尾有些含糊听不清。
什么?你说什么?
妳的兄弟一定也不错。
不,二哥像精致的玻璃,温柔、纯洁,容易受伤。可是,我很讨厌大哥。弘子的眼睛暗淡。
兄弟不一定都一样。我的妹妹也是大的内向、消极,小的很轻佻,一会要做跳伞人,一会儿想到尼泊尔当护士,她想做的事,每周增加一项。今野笑着说。
这种差别倒没有关系,但我的大哥很丢脸,不好意思说。今野先生,兄弟到底是什么?
从某种含意说,是麻烦的关系,因为并不是彼此喜欢生为兄弟而生下的。
是的,在一个家庭出生时,已经有了这样一个哥哥。
不过,亲兄弟自然彼此相亲相爱
自动门外面来了两个年轻女性。
好,再见,明天的约会,答应了吧?
好的。
今野重新跑上了二楼。两个年轻女性是来拜访电视公司的美容师。
那两个女性往美容室走后,弘子郑重地思索着兄弟的关系。
请问导播今野先生在吗?一个青年亲切、圆圆的眼睛,从询问处的窗口注视着弘子。
哦,请问贵姓?
青年的外套领口露出摩登的围巾,弘子发现他是昨天和今野一起在街上走的青年而对他展露了微笑。
这青年是志村芳之。
我我妳是真木弘子小姐吧?
是的,我是真木。
今天我是第四次看見妳,但也许妳不知道。
第四次?
是的。昨天我和今野在街上遇見妳,那是第三次。
啊。弘子以为志村在开玩笑。我替你叫今野先生下来,请问贵姓?
不,不必叫他。我是志村。接着,志村满脸正经地说:真木小姐,妳知道第一次是在什么地方看見妳吗?
不知道。
第二次呢?
对不起,我都不记得。
是吗?看样子我的容貌在小姐眼中印象淡薄。不过,我第一次看到妳以后,就记得清清楚楚。
谢谢。
时常有年轻小伙子来找弘子谈话,弘子认为志村也是其中之一,并不把他的话当做真的。
第一次见面,是在西井纪美子出殡的时候。
什么?弘子花容失色。
那时妳哭红了眼睛。第二次是十二月十日,下雪的晚上,在手稻府上附近,妳和我们三人在路上遇见。
那么,你是纪美子小姐的弘子脸色苍白。
这个人说他是志村,那么,不是纪美子的哥哥。也许那是个当新闻记者的表哥吧?这个人为什么来找我?瞬间,弘子左思右想,一面不安地注视着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