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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章雪葬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25094 2023-02-05
欧秀拉和伯基走后,古迪兰就觉得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和杰拉德斗下去了。随着他们俩的关系日渐随便,杰拉德开始得寸进尺起来。一开始,她还能对付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办事,但不久他便开始不理会她那套女人的手段,不再屈从于她的魅力,开始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办事,对她霸道起来。 他们俩之间出现了一种不能缓和的矛盾,这让他们俩都很担忧。他孤身作战,而她则开始向周围寻求援助了。 欧秀拉一走,古迪兰感到自己的生存处于一种赤裸裸的原始状态。她回到卧室,独自蜷缩成一团,眺望着窗外满天繁星一闪一闪地眨巴着眼睛。面对着耸立在眼前的暮色笼罩中的山峦,她心头涌上一股奇特的感觉,似乎这山峦就是生存的中枢,她的一切都无可避免地维系在这个生存的中枢上,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不一会儿,杰拉德开门走了进来。她料想他忍不住要来的。他老缠着她,像严霜摧残万物一样,欲将她置于死地。 你就这样一个人摸黑待在屋里吗?他责问道,语气中明显地带着憎恶的感情,因为他非常讨厌她离群索居。她感到懒洋洋的,因此对他和颜悦色。 你点一下蜡烛好吗?她求道。 他不回话,径自走到她身后,伫立在黑暗中。 你瞧那颗可爱的星星。她招呼道,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他在她身旁蹲下来,透过低矮的窗口向外眺望。 不知道。他说,挺漂亮的。 美极了!你看到了吗?它迸发出五颜六色的火花,一闪一闪的多迷人呀! 他们俩都沉默下来。她默默地将手重重地搭在他膝上,握住了他的手。 你是在为欧秀拉感到难过吧?

不,一点儿也不。她说。接着她用很慢的语气问,你究竟爱我到一种什么程度? 他挺了挺身子,往她身上靠得更紧了。 你认为我爱你到什么样的程度?他反问她。 我不知道。她回答。 可你的看法呢?他追问。 两人沉默了一阵。终于在黑暗中,她用生硬、冷漠的嗓音说: 没有多少爱。她冷冷地说,近乎简慢轻率。 这语调使他的心变得冰凉。 为什么说我不爱你呢?他似乎不得不承认她的指责,却又恨她实言相告。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爱我我一直对你那么好。你刚才找我的时候,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很害怕我。 她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窒息,但口气仍然很强硬,毫不留情。 我什么时候害怕过你了?他问。 你一开始来求我的时候,我只好可怜可怜你,但那决不是爱情。

他一听到她讲那决不是爱情,气得简直要发疯了。 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讲你我之间没有爱情呢?他抑制着愤怒问道。 那你认为爱不爱我?她问。 他默不作声,心中燃烧着怒火。 难道你认为自己会爱我吗?她用近乎嘲讽的口吻又问了一遍。 不。他承认道。 你心里很明白,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是不是? 我不懂你的爱是什么意思。他回答。 不,你明白, 没有。他出于一种一点都不掩饰的诚实和固执很干脆地说。 而且你永远也不会爱我,是吗?她终于说道。 在她身上有一种如同魔鬼般的郁闷,叫人难以忍受。 对。他说。 如此说来,她说,你还有什么要和我作对的呢? 他闷不出声,忍着满腹的怨恨和绝望。我恨不得把她杀了。他在心中低声重复说,我如能杀死她,我就自由了。

在他看来,似乎只有死亡才能斩断这缕缕愁丝。 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他说。 她迅速地用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 唉,我可不愿折磨你。语音里充满怜悯之情,似乎是在安慰一个孩子。那种十分自大的口吻让他的血液都快要凝固,让他的心彻底凉透了。她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怜悯之中夹杂着得意之情。她的怜悯其实冷若冰霜,其根子里对他恨之入骨,对他的力量感到恐惧不安。她一直都在抵抗着这个力量。 说你爱我。她央求道,说你将永远爱我。你说呀,说呀! 不过,这只是在嘴上这样讲,她的心已完全脱离了他。她内心对他完全都冷了,没有任何感情。这只不过是她那十分自傲的意志在向她作出强烈的要求。 你不愿说你将永远爱我吗?她哄着他道,说呀。即使不是真的也可以啊说呀,杰拉德。

我愿永远爱你。他嘟哝着,痛苦地将誓言从牙缝中挤出。 她很快地吻了他一下。 我没想到你真这样讲了。她善意讥讽道。 他像斗败的公鸡一样颓唐地站着。 你应该多爱我一些,少打扰我一点。她的语调半带鄙视,半带哄骗。 黑暗像一阵阵波涛冲过他的脑海,把他像一根无足轻重的稻草卷入海底。 你的意思是指不需要我?他说。 你那么固执,那么不通情理,那么没修养,那么粗鲁,你想让我屈服于你你只可能浪费我的身心我觉得这很可怕。 你感到害怕?他茫然地重复道。 是的。欧秀拉现在已经离去,我可以有自己的一个房间吗?你可以说你需要一个梳妆间。 随你的便吧。只要你愿意,你就是走了也没关系。他终于憋出了这几句话。

是的,这个不用你提醒我。她回答,你也可以这么做,随时都可以走,不用来告诉我。 昏暗的潮水涌过他的脑海,他有点站立不稳了。他觉得精疲力竭,眼看就会摔到地板上。他很快脱下衣服,钻入被窝,像一个酒性突然发作的醉汉那样躺在床上,只觉得黑暗像潮水般汹涌,他似乎躺在颠簸不停、让人头晕目眩的海洋上。他就如此地在很奇怪的头昏状态中静静躺着,完全失去了知觉。 等了好一会儿,她悄悄地溜下自己的床,来到他的床上。他背对着她,身体紧绷着,几乎没有感觉。 她伸出双臂搂住他那木然可怕的身躯,脸颊紧贴着他那坚硬的肩膀。 杰拉德,她轻轻呼唤道,杰拉德。 他纹丝不动。她抱着他,胸脯紧紧地压在他的肩上,隔着他的睡衣吻着他的肩。看着他死尸般僵硬的身躯,她惑然不解,却又不肯罢休,一个劲儿想叫他开口说话。

杰拉德,亲爱的!她轻轻叫唤着,凑上脸去亲他的耳朵。 她那温和的呼吸有节奏地在他身边吹动着,这好像让他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了。她觉得他的身躯渐渐放松,不再像死尸般僵硬。她用手不停揉搓着他的臂膀、大腿和身上的肌肉。 热血重新在他的身体中奔流,他的胳膊变得放松了。 转过来,看着我。她轻声说道。 他终于又恢复了知觉,他转过身来把她搂在怀里。他觉得她的身体在轻柔地贴紧他。这是多么让人舒服的身体!他不禁双手有力地把她抱紧。她就像被压碎了一样,浑身娇软无力,而他的意志却像钻石一般坚硬,攻无不克,不容抗拒。 他的激情是那样强烈、可怕,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她。她恐惧万分,觉得这会要她的命,她正在死去。 上帝啊,我的上帝!她躺在他怀中痛苦地叫唤着,感到生命正在消亡。当他亲吻她抚慰她的时候,她才慢慢地缓过来,她只觉得浑身无力,气息奄奄。

我要死了吗?我要死了吗?她不停地自问。 然而在这个深夜中,在他的身上,得不到任何回答。 次日,她那未被摧毁的部分仍然完好,保持着不可侵犯的姿态。她没有离开。她一直要在这里待到过完假期。可是他不给她有片刻单独清静的时候,形影不离地跟着她,像瘟疫一样缠着她不放,不停地对她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有时候他显得很强大,而她却几乎变得十分渺小,俯首帖耳;有时情形又恰恰相反。这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拉锯战,你死我活,势不两立。 总有一天,她自言自语说,我会离开他的。 我会摆脱她的。内心痛苦的时候,他对自己讲。 他决心获得自由。他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要离开,不管她的死活,走出就算了。然而这次,第一次感到了犹豫。

我到哪儿去呢?他问自己。 你就不能独立自主,无求于人吗?他自我责问道,恢复了自己的自尊心。 独立自主!他重复道。 在他看来,古迪兰能做到独立自主,就像盒中的宝贝,幽然独处,自成一体。在他那平静而镇定的内心,理智让他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承认他这样自己欣赏自己,自成一体,别无他求是正确的。只要自己作出努力,他也能达到这种至善至美的境地。只要他的意志再顽强一些,他可以做到依靠自己,变成像一块石头一样的自我封闭、自我完善而不受干扰的独立的东西。 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他的脑子便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混乱。因为,无论他在精神上怎么强烈地不让自己受什么打扰,自我进行完善,可是他心中总缺少这样做的愿望。他明白,如果想生存下去,他就必须摆脱古迪兰。既然她想幽然独处,他就该决然止步,不对她提出任何要求,不和她发生任何关系。

但如果不去管她,他就得十分空虚,在这种空虚中独自一人。一想到这里,他的脑子就空空如也,不知如何是好。另一方面,那他就必须要屈服、拜倒在她的脚下,或者干脆杀了她。当然,他也可以无动于衷,无所事事,放荡不羁,得过且过。然而他是个正经人,很难做到玩世不恭,逍遥放荡。 他的内心莫名其妙地被撕裂开来,就像祭品被开了刀,献给上帝一样。他那撕裂的身躯是奉献给古迪兰的。他应该怎样愈合这伤口呢?这个创伤,这个伤口是陌生而又极其敏感的灵魂的伤口。他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暴露在宇宙面前,让自己成为破缺不完整的受制于别人的先天不足者,这倒让他有了一种很残忍的快乐。为什么要放弃它呢?为什么要像鞘中的刀一样闭守自封呢?他犹如发了芽的种子,破土而出,开怀拥抱那神秘陌生的天空。 一个很奇怪的固执的念头占据了他,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再离开她。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欲念驱使着他随她而行,因为她是决定他命运的力量,虽然她轻视,拒绝和反对他,可是他还是不愿意和她分开。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感到生机勃发,感到轻松自如,感到自身的局限,感到希望的魔力,得到一种希望的魅力。 即使在他笑脸相迎、向她敞开心扉的时候,她也不放松对他的折磨,同时,她也在折磨她自己,这可能是因为她的意志更加坚强。她惊恐万分,觉得他似乎在撕裂她的心房的花蕾,蛮横无礼地把它撕得粉碎。他撕开她的心房,窥探她的秘密和生命,就像一个小孩一样在撕扯着苍蝇的翅膀,或是撕开一朵花蕾,看看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他要毁掉她的一切,就像掰开还没有成熟的花蕾一样。 她可能会在梦中,在她成为纯洁的小精灵的时候,她会向他敞开心扉。但现在她决不会让他蹂躏摧残,而是把他断然拒之门外。 落日的时候,他们一起爬上高高的山坡,眺望落日。微风拂面,他们站在高山上看着金色的夕阳在一片鲜红的晚霞中渐渐垂落,最后从地平线上消失。东边的一座座山峰和一条条山脊被照成鲜艳的玫瑰色,在紫红色天空映衬下显得更加光亮夺目。再看下面的大千世界,已经笼罩在蓝幽幽的阴影里。半空中弥漫着玫瑰色的喜悦气氛,就好像飞来一个天使,通报基督的降生。 对古迪兰来讲,那是多么美丽,简直是一个梦幻世界。她真想拥抱这些闪着永恒之光的峰峦溘然死去。他也见到了这一切,领略到它们的壮美,但是内心却没有被激起什么激情,只不过是掠过一层痛苦的感觉而已。他祈求这些峰峦变得灰暗而丑恶,这样她就无法从中汲取精神的依托。她为什么要拥抱晚霞,彻底地背叛他俩的友谊呢?她为什么把他撇在一边,让他站在那儿,任凭那冰冷的寒风如死神般的穿透他的心呢,而她自己却陶醉在染有玫瑰红的白雪覆盖的山峰景色之中呢? 落日的余晖有什么好看的?他问道,你为何对它如此崇拜?它对你如此重要吗? 她被激怒了,愤愤地避开他。 你走吧。她嚷道,别来打扰我。这景色多美,多美呵!她如痴如醉地赞叹道,这是我一辈子见到的最美的景象,别想插入我和它之间。你走吧,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他后退一步,留下她一个人站在那儿,像一尊石雕,心中溶入那神秘的闪光的东西。玫瑰色的晚霞正在逐渐消褪,大颗大颗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发出白光。他静静地坐待着。他情愿抛弃一切,也不愿放弃心中的渴望。 她最后转过身,脸朝着他,用冰冷的声音说道:那是我见到的最美妙的景色,你竟然想毁灭它,太令人吃惊了。如果你自己不能欣赏,为什么不让我看?但事实上,他早已毁灭了她的这一景色,那可恨的打扰让她没有办法再沉浸在这美好的景色中了。 总有一天,他抬头望着她,轻声说,我会在你站着看的时候把你这个人也毁了,因为你是一个大骗子。 他的话语中流露出轻慢而骄淫的自信。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但依然傲气十足。 啊,她说,我根本不害怕你的威胁。 她拒绝把身体交给他。她拒绝他进入她的房间,而他则以不可思议的耐心等待着,得不到她就决不罢休。 到最后,他带着淫荡的自信心自我安慰道,只要时机一成熟,我就干掉她。想到这里,他的四肢开始有所震颤,就像每当他接近她时,强烈的欲火总让他浑身颤抖不停。 与此同时,她和勒尔克保持一种很奇怪的关系。她有些居心叵测,对此,杰拉德十分清楚。但他不忍心伤害她,于是耐着异乎寻常的性子装聋作哑,她对那个他妒恨的人表现出十分友好的态度,这种态度却让他浑身颤抖。 只有去滑雪的时候他才离开她。滑雪是他所喜爱的运动,而她却对此没有任何兴趣。那种时候他似乎冲出了生活,冲向了未来。当他走开的时候,她常和矮小的德国雕塑家聊天,他俩在艺术上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他俩总是谈得很投机。他憎恨梅斯特‧罗里克(梅斯特‧罗里克(一八八三-一九六二),美籍南斯拉夫雕塑家。),对未来派艺术家感到不满。他很欣赏西部非洲的木雕,以及墨西哥和中美洲的阿兹台克艺术。他醉心于奇形怪状的东西,奇特的机械运动会使他如痴如癫,真有点违悖常理。古迪兰和勒尔克俩人在玩着一种很奇怪的游戏,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暗示,似乎只有他俩才知道生活中鲜为人知的真谛,只有他们俩进入了那个世上别的人所不敢认识的极可怕的奥秘的中心。他们以奇怪的、难以理解的暗示互相交流,在欣赏艺术作品中,埃及人和墨西哥人的隐晦情欲挑逗起他们的欲火。他们俩的谈话就是以这样暗示的方式来进行。言行中十分微妙的神情或手势都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满足。杰拉德虽然理解不了,却感到无法忍受。他是个语言粗俗的人,根本无法进行这种细腻的交流。 早期艺术的联想给他们俩带来了慰藉,感觉的内在奥秘是他俩崇拜的偶像。对他俩来说,艺术是生活,生活是幻境。 当然,古迪兰说,生活并不真的很重要只有个人的艺术才是中心。一个人生活中的作为无关紧要,没有什么大的意义。 对,完全正确。雕塑家满口赞成,艺术上的追求给人以生命的活力,而在生活中所做的事则只是人们喋喋不休谈论的不足为道的玩意。 说来奇怪,古迪兰从这种交流中体会到一种亢奋和自由感。她觉得自己永远确定下来了。只要她是一位艺术家,杰拉德就自然地显得不重要了。爱情,在她生活中,只是昙花一现的东西。只有当她作为艺术家时,才会有永恒的爱。她想起了克莉奥巴特(注:克莉奥巴特,公元前五十一年|公元前三十年埃及女王,绝代佳人。)她一定是个艺术家,她从一个男人身上吸取了精华,她去掉了外壳,获得了最深的感觉;还有玛丽‧斯图亚特(注:玛丽‧斯图亚特(一五四二-一五八七),苏格兰女王(一五四二-一五六七),法兰西王后(一五五九-一五六○),詹姆斯八世的女儿。),和戏终人散后气喘吁吁地和情人偷情幽会的、了不起的大雷切尔(注:大雷切尔(一八二○|一八五八),法国女演员。)。这几位便是公开的爱情的实例。但毕竟,情人只是一种燃料罢了,燃起人们对于这一微妙感受的狂喜。这是一种纯洁的、感官理解的艺术。 一天傍晚,杰拉德和勒尔克就义大利和特利波里之间的关系争论起来。这位英国人处于一种很奇怪而特别易怒的精神状态。而德国人也不甘示弱。这虽是一场唇枪舌战,但更意味着一场精神上的较量。自始至终,古迪兰可以看得出杰拉德身上始终有一种很傲慢的英国人对外国人的蔑视。杰拉德浑身颤抖,怒目圆瞪,脸涨得通红。他强词夺理,举止蛮横。看到这些,古迪兰心中马上升起怒火,而勒尔克更是恼羞成怒。杰拉德振振有词,气势如雷,不管那个德国人怎么说,都被他认为是废话。 最后,勒尔克转向古迪兰,无奈而带有讽刺意味地举起两手,双肩讽刺地一耸,露出一种孩子似的哀求的神色。 你瞧,太太。他开口道。 请别叫我太太。古迪兰高声叫道。她两眼熠熠闪光,面颊绯红,看上去就像栩栩如生的美杜莎(注: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她的声音大得吓人,把房间里其他人都吓了大跳。 请别叫我太太。她大声嚷道。 这些日子里,这个称谓特别是从勒尔克口中说出来,使她感到羞辱难忍,浑身不自在。 两个男人惊讶地看着她,杰拉德的脸变得煞白。 那么我应该称呼你什么好呢?勒尔克带着一丝嘲讽反问道。 Sagen Sie nur nicht das(德语:别这样叫我),她涨红着脸嘟哝道,至少别这么叫。 从勒尔克恍然大悟的神色中,她看出他已经明白了。她不是克瑞奇太太!这下事情清楚多了。 我应该称呼您小姐吗?他颇有用意地用法语问。 我还没有结婚。她傲慢地说。 她的心怦怦乱跳,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鸟。她知道她已经很残酷地伤害了一个人。可是她没有控制自己。 杰拉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他脸色苍白而镇静,好像一个雕像。他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也感受不到勒尔克的存在,心中一片空白,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着。勒尔克这时低着头蜷缩在一边,不时抬头朝他俩瞟上一眼。 古迪兰感到很难堪,急于开口缓和气氛。她强装出笑容,特意而几乎是嘲弄地看了一眼杰拉德。 还是说真话好。她朝他扮了一个鬼脸。 但是,现在她又屈服于他了,因为她已经伤了他的心,毁了他的感情。不知道他是否能承受住这个打击。她注视着他,并且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而对勒尔克却已经兴趣索然。 杰拉德终于站了起来,用一种很从容很镇定的步态走到教授的身边。两个人谈论起歌德。 杰拉德今晚所表现出来的冷淡,引起了古迪兰极大的兴趣。好像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什么厌恶之感,那模样天真纯洁,真是妙不可言。他的脸上时而会出现这副超然的神色,每次都使她心醉神迷。 她心绪不宁地等了一个晚上。她原以为他会避开她,或是露出一些迹象,然而,他却同她冷冷地交谈了几句,就像他和房间里任何人谈话时那样。他的心中很平静,好像灵魂已经超然离去。 她带着炽热的爱走进他的房间。他是如此俊美,可望而不可及。他亲吻着她,又成了她的情人,给了她莫大的快乐。但他的神色却没有完全恢复,仍然显得很疏远、冷漠、毫无知觉。她想和他谈话。可是他所表现的那种无意识的纯真、可爱的样子使她把话咽了进去。她觉得内心很痛苦,一片黑暗。 第二天清晨,他他却用一丝厌恶的眼光来看她,充满了恐怖和憎恨,她只得缩回到先前那种冷漠的状态中去。尽管这样,他并不打算和她完全闹翻。 勒尔克这个时候正在等待着她。这个一向独来独往的小个子艺术家,现在终于觉得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有可取之处的姑娘。他整日坐立不安,总等着和她说话,变着法儿想靠近她。只要她一出现,他就变得敏捷和激动不安,想方设法地凑上去,好像在她的身边有种神奇的力量在吸引着他。 至于那个杰拉德,勒尔克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杰拉德只是个门外汉。勒尔克恨的是他的富有、骄傲和俊美。然而,财产、地位和漂亮的外表均属身外之物,要接触像古迪兰这样的女人,勒尔克就能够施展一种方法和力量,它们是杰拉德做梦都想不到的。 杰拉德怎能指望满足古迪兰这种女人呢?难道他以为靠着趾高气扬、一意孤行、身强力壮就行了吗?勒尔克知道一种超越于这些东西这些东西的秘密方法:最大的力量不在于盲目的攻击,而在于随机应变。他勒尔克就很明白这个。而杰拉德则十分莽撞,像个小牛犊一样,对此一窍不通。勒尔克能够达到情人思想感情的极深处,而杰拉德只能望尘莫及。在这个女人的神秘殿堂里,他像个祈求神职的人,却给冷落在前殿。可是,他勒尔克难道不能够进入这室内的黑暗当中,从里边找出这个女人的精神所在,并且与缠在生命中心的蟒蛇作搏斗吗? 一个女人到底想要些什么?是名望和野心的满足?甚至需要爱情与美德的统一吗?她需要美德吗?只有傻子才会认为古迪兰是那种人。美德的需求只是装装门面而已。一旦跨过门槛,你就会发现她的愤世嫉俗;一旦进入她那灵魂的屋宇,就会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蚀气味,看到黑暗中熊熊燃烧的欲火,就会感到一种活跃、敏锐和尖刻的意识。在这种意识当中,发现这是一个恐怖、可怕的世界。 但是,在两个活生生的人之间,无论是什么人,纯感官的经验范围毕竟是有限的。情欲的作用一旦朝某个方向达到高潮,就走到了死胡同的顶端,其后只能是简单的重复,或者两个人都分开,或者一个人的意志屈服于另外一个人的意志,或者一死了之。 杰拉德已经渗透到古迪兰灵魂的深处。对她来说,他就是现存世界最具体的体现,是现存人类世界中最极端的代表,在他身上,她把这个世界看了个清楚,并抛弃了它。她对他有了完全彻底的了解,于是她就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去追求新的天地。但是,现在既没有新的世界,也没有男人,只剩下生物,像勒尔克那样瘦小的生物。对她来讲,世界已经结束,只剩下各人内心中的黑暗、自我中的感觉、令人厌恶的神秘的宗教想法,和活生生的有机体的分离运动。 所有这一切都存在于古迪兰的潜意识中,她的大脑对此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在抛弃了杰拉德后该做什么。她害怕杰拉德,怕他会杀死自己,她可不想被别人杀害。她和他仍然藕断丝连,因为不该用她的死来扯断这种联系。她还有一段漫长的人生道路。在到达终点之前,她还要慢慢品尝生活的美妙滋味和那些妙不可言的感官享受。 在这一系列微妙的感情问题上,杰拉德显得力不从心,因为杰拉德没法触及她灵魂的深处。但是在他粗鲁的进攻所无法达到的地方,勒尔克用他那爬虫一样的理解力却可以巧妙地达到。至少,她需要换换花样,弃旧图新,去找那个生物,那个作最后点缀的能工巧匠。她知道勒尔克的灵魂深处对一切都漠然处之,对他来讲,天堂不存在,人间不存在,当然地狱就更不存在。他独自一人,也无所依附,他便成了一个独立的人。 而杰拉德的灵魂中仍然残留着对外界的依附,这就是他的局限性。他无法摆脱这种局限。 看到古迪兰否认和杰拉德之间的婚姻关系,勒尔克乐得飘飘然。这位艺术家像只飞翔的鸟,等待着时机便会来个饿鹰扑食。他没有莽然冲向古迪兰,因为他一贯待机行事。但凭着藏在黑暗的灵魂深处的可靠本能,他和她进行着只可感知、但无法窥探的神秘交流。 两天来,他和她一直在谈艺术、谈人生,两人都从中得到极大的快乐。他们赞颂着已经逝去的东西,对过去所达到的完美的成熟现出一种惋惜的、孩子一样的兴趣。他们特别崇尚十八世纪末期那段岁月,那是歌德的时代,是雪莱、莫扎特的时代。 他们谈论著过去和过去的名人,就像玩象棋和玩木偶一样,以此作为消遣和娱乐。大人物们都变成了他们手中的玩偶,他俩则是主宰全剧的上帝。至于未来,他们两人从来不谈,最多也不过是在一片嘲笑声中讲起一场由于人为的荒唐灾难而引起世界毁灭的幻梦:某一个人发明一种有巨大威力的炸药,把地球炸成了两半,朝两个方向飞去,地球上的居民不禁黯然伤神;或者地球上的人分成两派,双方都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对方理亏,罪该万死。于是又是一个世界末日。还有勒尔克做的噩梦:地球变冷了,到处冰雪覆盖,只有白色的生物,北极熊,白狐和像雪鸟一样白的人才能在这冰雪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除了这些故事外,他们从不谈及未来,他们主要从两个大的话题中得到乐趣,一个是虚幻世界的毁灭,一个是沉湎于过去的那些伤怀而又美妙的木偶戏。再现古人的世界使他们在伤感中获得快乐:魏玛的歌德;穷困潦倒而又忠于爱情的席勒;浑身颤抖的卢梭;在法尼的伏尔泰和诵读自己诗篇的弗里德里希大帝(普鲁士国王)。 他们俩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对文学、对雕塑、对绘画,进行讨论。还满怀深情地谈论了约翰‧弗莱克斯门(注:约翰‧弗莱克斯门(一七五五-一八二六),英国新古典主义艺术家、雕刻家。)、威廉‧布莱克(注:威廉‧布莱克(一七五七-一八二七),英国诗人、画家、雕刻师、神秘主义者。)、亨利‧傅斯立(注:亨利‧傅斯立(一七四一-一八二五),瑞典画家,以莎士比亚剧景和戏剧性的梦幻画著称。)、路德维希‧费尔巴哈(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一八○四-一八七二),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和阿诺德‧勃克林(注:阿诺德‧勃克林(一八二七-一九○一),瑞士画家。),从中寻找乐趣。他们觉得要重新温习这些艺术大师的生涯,是终生不竭的话题,但他们还是喜欢沉浸于谈论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之中。 他们用几种语言穿插着进行交谈,但双方都以法语为主。可是他的每句话要么以结巴英语结束,要么以德语收尾,而她呢,则熟练地用信手捻来的一个个词组结束句子。她特别喜爱这些交谈,里面充满着奇异的表达方式,时而一语双关;时而闪烁其词;时而模棱两可。用三种语言进行交谈,就像用三色丝线编织锦缎,给她一种真正的感官享受。 交谈时,他俩围绕着激情的火焰徘徊犹豫,虽然心照不宣,但是谁也不去点破。他想表达出他的激情,但又有点不太情愿。她也想说,但又怕说得过早,就无限期地推迟着。她对杰拉德仍怀有一丝怜悯,还没有和他完全决裂。最为重要的是,她不能够忘掉过去他俩的缠绵,这使她欲罢而不能。毕竟他们曾经有过关系,她感到自己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永远地和他绑在了一起因为他们曾经有过关系,因为那天晚上他在丧魂落魄的时候,闯进了她的屋子。 杰拉德对勒尔克越来越厌恶,恨得咬牙切齿。他原本并不把这个人放在眼里,根本就轻视他。可是当他觉得古迪兰的血管中已经渗入了那个家伙的影响时,情况就不一样了。想到勒尔克左右着她的行动和思想,杰拉德就要气得要发疯。 什么东西使你迷上了那只小爬虫?他迷惑不解地问道,因为他这个堂堂男子汉看不出在勒尔克的身上有什么非常重要或吸引人的东西。杰拉德希望能从勒尔克身上找到英俊或高人一筹的东西,好来解释他为什么能赢得女人的芳心。但是,他除了看到一只令人恶心的小爬虫外,一无所获。 古迪兰气得满脸通红,对于这种攻击她无法原谅。 什么意思?她问道,天哪,幸好我没嫁给你! 她那轻蔑的嘲笑的口气刺痛了他,让他哑口无言,但他很快又缓过神来。 告诉我,只要你告诉我,他咄咄逼人地重复道,他的哪一点迷住了你? 我什么也没迷上。她冷冰冰地说着,一副天真而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 不,你被他迷住了,你被他那条干瘪的毒蛇给迷住了。就像一只惊呆的小鸟,眼见就要掉入他口中。 她铁青着脸怒视着他。 我不许你对我评头论足。她说。 不管你愿不愿意,他回答说,这都改变不了事实。你就要掉下去,拜倒在那个小虫子的脚下。我不想阻止你,跪下来亲他的脚去吧。不过,我只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使你这样鬼迷心窍到底是什么? 她默默不语,脸气得发紫。 你怎么敢来对我这么大发脾气?她叫起来,你怎么敢,你这个小土豆,你竟欺侮我。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对我? 他的脸白净发亮。她知道自己在他的控制中。正因如此,她对他恨之入骨。她觉得很奇怪,她的这股仇恨的力量怎么就没有杀了他。但在心里,她已把站在面前的他杀死,完全抹去了。 这不是一个权力问题,杰拉德说着坐到凳子上。 这同我是否有权指使你毫无关系尽管我拥有某些权力,你不要忘记。可是我想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楼下那个雕匠,那个小流氓五体投地。是什么让你像一个很可怜的小爬虫一样地拜倒在他的面前,我想知道你所追求的是什么? 她靠窗站着,听他说完,接着,她转过身来。 你真想知道?她若无其事地、声音锐利地说,你真想知道他身上有什么可取吗?因为他能理解一个女人,因为,他一点都不笨。就是因为这个。 杰拉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谲阴险的、动物般的笑容。 可那是一种怎样的理解呢?他说,那是一只跳蚤的理解,一只尖嘴跳蚤的。你为什么拜倒在跳蚤的理解面前呢? 你不认为一只跳蚤的理解要比一个傻瓜的理解更有意思些吗?她问。 傻瓜!他重复道。 傻瓜,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她说。 你骂我是傻瓜吗?他问,好吧,我宁愿就像现在这样当傻瓜,也不愿做楼下那只跳蚤。 她盯着他。她对他身上的一种呆板、盲目和傻乎乎的神情感到讨厌,这使她忍无可忍。 你最后的那句话彻底地露出了你的真面目。她说。 他坐在那儿,有些迷惑。 我不会在这里待久的。他说。 她冲着他发火了。 记住!她说,我和你以后完全各不相干我一点也不靠你。你安排你自己的事,我做我的。 他深深地回味这句话。 你是说从此以后,我们俩就是陌路人了吗? 她一愣,脸涨得通红。他在给她设圈套,趁着她没有什么准备时,让她回答,她转身对着他。 成为陌路人,她说,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你想离开我,那么,我希望你能明白,你有绝对的自由那么做。你一点也不用为我考虑。 话中暗示着她仍然需要他,依靠他。尽管这种意味那么微小,但是那还是足以激起他心中的激情。他坐着,身上发生了变化,一股热流不由自主地在血管里汹涌升腾。在它的束缚中,他的心在呻吟。但是他还挺喜欢这种热流,他两眼放着光地看着她,期待着她。 她立刻明白了,不禁打了个冷颤。事到如今,他怎么还用这样明亮热烈而又期待的目光来看着她呢?他俩之间的唇枪舌战难道还不足以让他们各奔东西,永不再见?可眼下的他却春心荡漾地在期待着她。 她顿感心烦意乱,忙把头转向一边,说: 我要是改变主意的话,随时会告诉你的 说完这些,她走出了房间。 他失望地呆坐着,这种心情好像在慢慢地抹去他的知觉。但他下意识地耐着性子,蜷缩成一团,好久没有动弹。然后他起身下楼找了个学生下象棋。他神情很开朗,带有一种让古迪兰特别不安的表情。她有点怕他,然而又对他深恶痛绝。 勒尔克以前从不提及她的私事,不过打那以后,便开始问长问短。 你的确是没有结婚,是吗?他问。 她凝视着他。 绝对没有。她一字一句地说。勒尔克笑了,他的脸让那一条条皱纹弄得样子很怪,额前搭拉着一缕细发。她注意到他的皮肤,他的手和腕,黝黑发亮,那双手似乎特别有握力。他看上去很像一只蜂鸟,是那么洁净,呈棕红色,让人觉得很奇怪。 很好。他说。 要想进一步说下去的话,他还需要一点勇气。 伯基太太是你的姐姐吗?他问。 是的。 她结婚了吧? 是的。 那么,你的父母都还健在? 是的,古迪兰回答,都还在。 她简洁明了向他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他一直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她。 喔!他惊讶地感叹道,那么克瑞奇先生呢,他很有钱吗? 是的,他很富有,他是个煤矿主。 你和他做朋友有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 一阵沉默。 哦,我真没想到。他终于说,英国人,我认为他们都很冷漠。等你离开这儿时,你想做什么? 我准备干什么?她重复道。 是啊,你再不能回去教书了,不。他耸耸肩: 那是不可能的事。把那留给只懂得这一行的群氓去教书吧。而你应该走你自己的路。要知道,你是个十分出色的女人,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何必否认呢?何必再怀疑呢?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子,你为什么要去跟那些普通人一样,过平庸的生活呢? 古迪兰坐在那儿看着自己的双手,脸色绯红。她很高兴他这么说,这么坦率地讲她是个出众的女子。他不是在讨好她他是个很有主见、尊重客观的人。他称赞她,就像是在称赞一件艺术品。这是行家的称赞。 听到他这么讲,她从心眼里感到高兴。其他人都热衷于把什么都降低到同一水平,同一模式。在英国,作一个平凡的人是一种时尚,而现在她竟被认为是非凡的,这对她来讲是一种慰藉。从此以后,她就无需再为陈规陋习提心吊胆。 你瞧,她说,我一分钱都没有。 瞎,钱!他叫着耸起肩膀,人到了壮年,有的是钱。只是在年轻的时候才缺钱呢,别总考虑钱的问题那还不是伸手即来的事吗? 真的?她笑着说。 总是这样的,如果你向杰拉德要的话,他就会给你一大笔。 她涨红了脸。 我宁可向其他人要,她有点费力地说,也不会向他开口。 勒尔克紧紧盯着她。 很好。他说,那就是向别人要呢。只要别回英国,别回那个学校,千万别那样,不然可就太傻了。 又是一阵沉默。他有些害怕直接地提出要求让她跟他走,他甚至还不太肯定自己是不是需要她,而她呢,也很害怕他提出这个要求。他珍惜自己的孤独,舍不得将自己的生活与别人分享,哪怕是一天也不行。 我所知道的地方只有巴黎,她说,可我不能忍受那个地方。 她睁大眼睛盯住勒尔克。他低下头去,躲开她的目光。 去巴黎?不!他说,什么爱情的信仰,时髦的主义和新的宗教狂热。一个人每天总是这样,还不如整天去骑旋转木马呢。到德累斯顿来吧,那儿有我的一间画室,我可以给你工作。哦,那容易得很。我还没有看过你的任何作品,但是我很相信你,来德累斯顿吧,那是个不错的城市,在那儿可以享受城市生活的一切优惠,一切都应有尽有,除了巴黎的愚蠢和慕尼黑的渺小。 他坐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最让她喜欢的就是,他像对自己一样纯真而坦诚地和她说话。他是她的艺术同行,首先是她的同伴。 不要去巴黎,他继续道,那个地方让人恶心。呸爱情,我憎恶它。爱情,爱情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我都憎恨它,女人和爱情,没有比这更乏味的了。他叫道。 她有些生气。但这也是她自己的感觉:男人和爱情,没有比这更乏味的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她说。 一样乏味。他重复道,就好比戴帽子,我戴这顶还是戴那顶都无关紧要。爱情也一样。我戴某一顶帽子,只是为了自己舒服,爱情也一样。告诉你吧,太太他凑上去,接着很奇怪地挥了挥手,好像把什么扔在了一边,尊贵的小姐,别在意我告诉你,我愿意抛弃一切,包括你的爱情,去换取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他的眼睛眨了眨,向她发出一种隐秘而阴险的目光,你懂了吗?他微笑着问道,她的年龄一百岁也好,一千岁也好,都无关紧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她理解我。他双眼很快地一眨。 这话又伤了古迪兰的自尊心。那么,他不觉得她长得很漂亮吗?她突然笑了起来。 我还需要等八十年才能达到你的要求。她说,我长得很难看,是不是。 他突然用艺术家评判鉴赏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番。 你很美,他告诉她,我对此感到高兴。不过,这可不是原因不是这个。他叫着说,他那种强调的语气让她心中很高兴,而在因为你的聪明,你的理解。我呢,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好吧!那就别要求我变得潇洒健壮。但是,那是我,我的心灵,他奇怪地将手指放在唇边,我在寻觅我的爱人,寻找般配的智慧你能理解吗? 我理解。她回答。 至于另一方面,这爱情他把手一摆,好像要把很讨厌的东西扔掉一样,那是不足道的,微不足道。比如我今天晚上喝不喝白葡萄酒,有什么关系吗?这无关紧要,完全无关紧要。而这爱,这爱情,这亲吻,也是如此。有或没有,今天,明天或永远没有,都是一样,无所谓的,就像喝不喝白葡萄酒一样。 他说完奇怪地垂下头,表示出一种绝望的否定。古迪兰在很认真地盯着他,她脸色苍白。 突然,她伸过手去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的确是这样。她热烈地赞同道,对我来说也是如此,理解才是最为重要的。 他惊恐地抬起头,躲躲闪闪地看着她,接着,他有些不太高兴地点点头。她放开了他的手,他没有丝毫反应。他仍默默无语地坐着。 你知道吗?他忽然抬起头,用阴沉的目光看着她,露出自信和未卜先知的神色,你的命运将会和我的命运连结在一起,一直到他扮了个鬼脸,不说下去了。 直到什么时候?她问,连嘴唇都发白了。她对这种不祥的预言极为敏感。可他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杰拉德直到夜幕降临时才从户外滑雪归来,他没有在四点钟赶回来和她一起喝午茶。户外的积雪正适合于滑雪。他自己一个人,套着滑雪板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滑了很长的路。他爬到山上,越过山隘的峰顶,可以眺望五英里之遥。他看见山隘脊背上的玛莉安荷特旅店半埋在雪里。还能看见远处深谷的对面是一片昏暗的松林,可以从那条路回家。但是一想到家,他就感到恶心,浑身颤抖。从那儿滑下去,可以到达山隘下面那条古老的帝国大道。不过,为什么要到大路上去呢?一想到要回到这个现实世界中,他就浑身不舒服。他渴望永远待在雪山上,就如刚才那样,独自一个人在高高的山上如飞一般地滑雪,掠过白雪点缀的黑色岩石。那是多么开心啊! 但是他感到心中有一种像冰一样的东西在冻结,身上那坚持了很多天的奇特的忍耐力和单纯的气质正在慢慢地消失。他将再次遭受那可怕的激情的折磨。 于是,他极不情愿地滑下山来,滑到山头之间空谷上的房子面前。他浑身都是白雪,滑兴未尽。他看到了房子里灯光昏暗,便停下来,希望自己不必进屋去和这些人见面,不必听到那些吵闹的声音,感觉人群当中那种混杂味。他感到很孤独,似乎心脏周围是一片真空,或是被冰凌团团围住。 就在那时他看到了古迪兰,心中猛地愣了一下。她显得气质不凡,雍容华贵。此刻她正冲着那个德国人在笑。他的心中蓦地产生了想杀死她的欲望。他想,把她杀死能获得多么绝妙的肉欲满足啊!整个晚上,他一直心不在焉,总在想着积雪和激情。但是他心中时刻转着这个念头:掐死她,从她身上掐出每一颗生命的火星,直到她不能动弹,软软的,松松地在他的双手中软肉一般地躺着,完全死了。这是多么大的肉欲满足啊!这样,他就可终于占有她,而且永远地占有她。那是多么美满,多么富于肉感的结局呀! 古迪兰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像平时一样平静而温和。他那种亲切的样子反而让她产生了厌恶之感。 她来到他的房间,他已脱掉外衣。她没有注意到他正用好奇而兴奋、满是仇恨的目光望着她。她站在门边,手背在身后。 杰拉德,我一直在考虑,冷漠中带着无礼,我不回英格兰了。 哦?他问,那你去哪儿? 她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她自有自己的道理,而且打算照自己既定的思路加以陈述。 我看不出回去有什么意义。她接着说,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她停下听他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在心中默想:结束,是吗?我想是这样的,不过还没有结束。不要忘记,还没有结束。一定要有一种结局,一种最终的解决措施。 他就这样暗暗自语,但是,他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过去的都已过去了。她接着说,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希望你也不要后悔。 她等他开口。 哦,我不后悔。他顺着她说。 那太好了。她说,那太好了,我们都毫不后悔了,是应该这样。 是应该这样。他茫然若失地说。 她停顿了一下,整理思路。 我们的尝试失败了,她说,不过,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再试试。 他的心中隐约地又冒上了怒火。她似乎在有意激他、气他。她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 什么样的尝试?他问。 恋爱的尝试。她感到有点难以启齿,但似乎还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我们之间的恋爱尝试是一场失败吗?他大声问道。 他内心中自言自语地说:我必须马上杀了她。现在只有一件事我需要做,那就是杀了她。一种一定要把她置于死地的欲望完全占领了他的整个心灵,而她却毫无感觉。 不是吗?她反问道,你认为是成功的吗? 这个无礼的问题所包含的侮辱又让他全身的血液都胀了起来。 我们的关系总还有成功的地方吧。他答道,它本来也许会成功的。 但是,在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时,他停了停,甚至在他讲这句话之前,他都不清楚他要讲什么。他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是成功的。 不,她回答,你不会爱。 你呢?他问。 她的那双圆圆的黑眼睛好像两个幽幽的月亮在看着他。 我不能爱你。她毫无掩饰地说。 他只觉得脑海里闪过一道炫目的光芒,浑身震颤,不由得心头火起。他的意识移到双腕和双手上。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欲望,那就是要杀她而无法自制的欲望。他的手攥得紧紧地,只有当手在她的脖子上合拢的时候,他才会满足。 没等他的身子冲上去,她的脸上有一种顿时醒悟的狡猾表情,一眨眼她已经跑到了门外,接着一口气跑回屋子,把门反锁起来。她害怕,但又自信。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在悬崖的边缘上摇摇欲坠,却又奇怪地相信自己能够站稳脚跟。她知道她的聪明智慧会战胜他的。 她站在房间里,激动而兴奋地颤抖着,她可以凭借自己清醒、聪明的头脑,最终可以战胜他。这是一场生死之战。她现在明白,只要一不注意,就有可能死在他的手上。想到这里,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紧张而又兴奋的病态的情绪,就像一个人面临着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危险,可是不肯往下看,也不承认害怕。 后天我就要离开这儿。她自言自语道。 她只是不想让杰拉德认为她是害怕他,认为因为她怕他才逃走了。从根本上说,她并不怕他。她知道避开他的暴力行动是为了自己。不过,她甚至都不害怕他的人身侵犯。她想要向他证明这一点。她要向他证明,不管他是什么人,她都不害怕。只要证明了这一点,她就可以永远地离他而去。可是同时她也明白他们俩之间的斗争虽然是很可怕的,但并没有什么决定意义。她想树立自信心,不管遇上多少恐怖,也决不害怕,决不屈服。他不能够吓倒她,也不能够控制她,更不能够对她使用任何权利。她将坚持这一点,直到经过行动的证明。一旦证明了,她就永远摆脱了他。 可是,前她还没有向他或者向自己证明这一点,所以她仍然依附于他,不能摆脱他而独立生活。她在床上坐着,身上裹着被子,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无休无止地思考着,却好像什么思路都没有。 他似乎并非真心爱我,她对自己说,他不爱我。他希望他所遇到的每个女人都爱上他,他甚至并不知道他在这么做。他故意地不去搭理女人,这只是个小小的伎俩,其实他心里老是在算计着她们。他的大男子主义使我感到厌烦透顶,再没有比这更加愚蠢的了。说真的,这些男人自以为是地不可救药了,可笑这些神气的家伙们。 他们都一个样。瞧瞧伯基吧,他们只是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别的一无所长。真的,他们只是由于孤陋寡闻,才变得如此自高自大。 至于勒尔克,他的内心却比杰拉德要充实千百倍。杰拉德只能像老驴拉磨,一直拉下去。然而,磨盘下面再也没有玉米,磨子转呀转的,里面却早已空空如也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相信同样的事,干着同样的活儿。噢,我的天啊,就这样下去的话,石头也要给磨得不耐烦的。 我不崇拜勒尔克,但他至少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他不会死死地坚持着自己男性的自负。唉,上帝,我一想到杰拉德,他的工作那些在贝尔多弗的办公室,还有那些煤矿就感到恶心。我和那些有什么关系!他还自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女人的情人呢!我当初怎么会看上他! 在德累斯顿,至少我可以把所有这一切都抛于脑后,可以找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去做。比如赏心悦目地观看音乐舞蹈表演,观看德国歌剧和话剧,去感觉一下德国艺术家的生活,想必也会十分开心。还有勒尔克,他的确是个艺术家,一个自由自在的人物。最主要的是,我可以避开所有这一切,这些不断重复的丑恶的粗俗行动和言辞。 肖特兰茨!天呀!想想看要住在那儿将是怎样的情景,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 不,我简直不敢想像,太让人受不了了。 想到这儿,她惊恐万状,实在不敢再往下想。 她想到了日子一天接一天,这样如此机械地永远地交替下去。她不禁地心怦怦直跳,心中感到十分忧虑。这嘀嗒而过的时间,这指针的嚓嚓行走,这一小时又一小时,日复一日的周而复始,犹如可怕的锁链啊,天啊!这所有都是那么可怕,而且叫人无路可逃,无路可走。 她几乎在祈求杰拉德在她身边,把她从那可怕的想法当中拯救出去。咳,她孤独地躺在那儿,面对那可怕的时钟,听着它那没有休止的滴答声,真是在备受煎熬。整个一生,整个生命,都化成了这嘀嗒、嘀嗒、嘀嗒的声响,然后是钟点的敲击声;接着又是响个不停的嘀嗒声,指针无休止地在嚓嚓转行。 杰拉德救不了她。他自己、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生命也是一样地在滴答作响,同样在顺着钟面作着移动,做着可怕的机械运动。他的亲吻、他的拥抱又算得了什么? 啊,为什么没有人给她温暖?为什么没有人拥她入怀?给她以休息,让她美美地、彻底地恢复健康的安宁呢?啊,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平平安安地睡上一觉?她是那么渴望能在别人怀中甜甜酣睡。她总是在没有人保护她的情况下睡觉,今后也摆脱不了这种景况。哦,她怎么能够忍受住这无尽的重负,这种永久的负荷呢。 杰拉德!他能把她搂在怀中,保护着她睡觉吗?哈,他自己还得由人哄着入睡呢可怜的杰拉德,他需要从她身上获得了满足和休息,也许这就是他老是纠缠她的原因,就像饥肠辘辘的婴儿哭着要吃奶一样;也许这就是他对她怀有不可遏止的欲念和激情的秘密所在他需要她哄他入睡,给他安抚。怎么会这样!难道她是他的母亲吗?她的情人竟是一个夜夜需要看护的奶娃娃?她瞧不起他,一点儿也瞧不起他,她硬了硬心肠。 此时,杰拉德坐在自己的房间中看书。古迪兰走了以后,他的欲望受到了阻碍,呆呆地在床边坐了将近一个小时。 许久他才抬起头来,意识到应该上床睡觉。他感到很冷,一会儿,就在黑暗中躺下了。 但是,黑暗,重重的黑暗扑面而来,吓得他魂不附体,使他无法忍受。于是,他起来把灯点上,他坐了一会儿,直视着前方,愣愣地。他根本没想过古迪兰,他什么东西都没有想,一片空白。 然后,他突然起身下楼去找书。每每当他不能够入睡的时候,他对黑夜的来临总感到惊慌害怕。面对着失眠的夜晚,在恐怖中守更,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 于是他静坐在床上看书,像一尊石雕,一看就是几小时。他的脑子敏捷地阅读着,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理解。他就这样毫无意识地僵持着,读了一个通宵。最后,他厌倦了,对自己的一切都感到恶心,于是便倒头睡了两个小时。 起床后他觉得浑身都是力量。古迪兰几乎没有跟他说话。只是在喝咖啡的时候对他说: 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们一起出发,到因斯布鲁克再分开好吧?这样面子上要好看些。他要求她。 也许吧。她说。 她呷着咖啡说也许时,她的吸气声令他觉得很恶心,他马上站起身走了。 他为明天的行程做了安排,然后准备出发去滑一天的雪。他告诉维尔特,他可能到玛丽亚山上,也可到下面的村子去。 对古迪兰来说,这一天像春天一样充满着希望。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摆脱束缚了。一股新的生命的泉水在她的身上升腾。她慢慢打点着行装,浏览一本本的书,把每一件衣服都试穿一下,在镜子中看着自己的模样,忙得不亦乐乎。她感到重新获得了新的生命,乐得像孩子一样,她那温柔而丰满的身体,那愉快的神情,让每个人都认为她魅力十足,楚楚动人。然而,在这笑容下面,却隐藏着可怕的死亡。 下午她要和勒尔克一起出去。她对明天仍感到茫然,或许这才是生活的乐趣。明天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她甚至会和杰拉德回英格兰。而白雪皑皑的今天则是通向一切未知可能性的五彩斑斓的开端。各种可能性那正是令她神魂颠倒的魅力所在。未来全都是可能性只有死亡是必然的,除了死亡,什么都只是一种可能。 她并不想让每一件事都成为现实。她忽然有一种希望,希望在明天的行程中由于某种始所未料的事件或行动,突然进入一个崭新的轨道。因此,虽然她想和勒尔克一起最后去一趟雪地,但她并不很想认真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而勒尔克也并不是个很严肃的人。他戴着棕色的丝绒帽,脑袋像栗子一样圆鼓鼓的。他那棕色的鹅绒帽边在他的耳朵上忽闪着,一缕稀稀的黑头发很顽皮地在他那又圆又黑的淘气的眼睛上飘拂。五官短小的脸上发光透明的棕色脸皮皱成一副奇怪的模样:他长得很奇怪,个子矮小,看上去像个侏儒,像只蝙蝠。而他穿着一套带绿色的衣服,显得瘦小孱弱,与众不同。 他为两个人带上了雪橇。于是他们驰骋在雪坡之间,白雪很强烈地映着他们俩冻得都几乎已麻木的脸。他们一路谈笑风生,妙语联珠,不时用好几种语言作着交谈。他们用胡思乱想替代了现实世界,一路上都充满了多样的幽默和胡编的瞎话。他俩的禀性在这种你来我往中撞击出点点火花。他们在尽情地游戏取乐,而且只想把俩人的关系维持在逢场作戏上:真是一场美妙的游戏啊。 勒尔克并不十分看重滑雪橇。他并不像杰拉德那样对滑雪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激情,勒尔克把雪橇一推,让它像一片飘在空中的叶子,疯狂地滑下去。这倒使古迪兰感到高兴,因为她实在讨厌杰拉德运动时绷紧每一块肌肉的样子。在一个转弯的地方,他们被甩出雪橇,摔倒在地上,然而他们安然无恙地从刺骨的雪地上爬起,随后哈哈大笑,调皮地喧闹着,像小精灵一样。她知道如果他心情好的话,他即使漫步在地狱里也不会作任何尖刻讥笑的评论。她很欣赏这些。似乎因此可以超然于尘世的厌烦,逃脱听天由命的乏味生活。 他俩嬉闹着直到日落西山,完全忘却了烦恼,忘记了时间。然后,当雪橇惊险地就地打了个转,停在山坡下时: 等一下!他忽然说道,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大的保温瓶,一包饼干,和一瓶烈酒。 呵,勒尔克,她叫起来,这可是太妙啦!真让人高兴!什么酒? 他看看酒,脸上露出了笑容。 越橘酒!他告诉她。 真的!用雪下面的越橘酿造的?看起来更像是从雪中直接蒸馏出来的呢。你能不能她在瓶口闻了几下你能闻得出越橘的味道吗?太香了!好像真是能够从雪里闻得出那股香味一样。 她在地上轻轻地跺着脚。他伏下身子,吹了一声口哨,然后把耳朵贴在雪地上,黑眼睛眨巴眨巴地闪烁着。 哈!哈!见他用这种奇怪的举动来取笑她的荒唐的语言,她心里热乎乎的,不由得大笑起来。他总是逗她,笑话她,可是他的取笑方式却更加让她觉得荒唐可笑。她忍俊不禁,开怀大笑,心里觉得很舒畅和自在。 她能感觉到他们两人那如银铃一般的笑声回响在那冰凉的静止的暮色中。在这银色世界中,他们与世隔绝,尽情打闹,这是多么美妙啊! 她喝了一口保温瓶里的热咖啡,咖啡的芳香在雪后的空气中围着他们漂浮,如蜜蜂围着鲜花嗡嗡打转。她品着越橘酒,嚼着又冷又甜的奶油饼干,所有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妙。在这暮色笼罩、万籁俱寂的雪地里,她所尝到的、闻到的和听见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 你明天就要走了吗?终于,他开口讲话了。 是的。 一阵沉默。这时暮色好似在它那宁静的、正在关闭的苍茫中升得越来越高,升到了眼前的那无际的天空中。 去哪儿? 这倒是个问题。去哪儿?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就让它永久地回荡吧。 我不知道。她朝他笑道。 他明白了她的微笑。 一点都不知道?他说。 一点都不知道。她重复道。 两人悄然无语,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饼干,吃得快极了,就像兔子吃草一样。 但是,他笑着说道,你要买到那儿去的车票呢? 哦,天哪!她叫道,总得有张票。 这是个打击,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在火车站的售票口在买票。然后,她顿生一计,宽心地舒了一口气。 我根本不必去哪儿。她叫道。 当然没必要。他说。 我是说,我不必按火车票的终点站下车。 他恍然大悟,她尽管买了一张票,却不到票上写的目的地。她可以在中间下车,这样就不用去原来要去的地方。这可是个不错的主意。 那就买一张去伦敦的票吧,他说,因为那是个你肯定不会去的地方。 对!她答道。 他往镀锡的罐中又倒了些咖啡。 你不愿告诉我去哪儿吗?他问。 真的,她说,我真不知道,这得由风往哪个方向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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