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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一章尾声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5398 2023-02-05
第二天清晨,当人们将尸体抬回来时,古迪兰正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透过窗子,她看到几个男人抬着一个很沉重的东西走过雪地,但她仍旧纹丝不动地坐着,任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一会儿,门口有人敲门。她打开门,一个妇人站在那儿,毕恭毕敬轻声说道: 他们找到他了,太太! 他死了吗? 死了几个小时以前。 古迪兰不知说什么好,她该说些什么呢?该有什么感觉?她该做些什么?他们期望她做些什么?她如丢了魂一般,全然不知所措。 谢谢你。她说着便关上了房门。那个妇人很生气地走开了。没有言语,也没有眼泪。啊!太冷酷了。她是个冷酷的女人。 古迪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脸色灰白,神情木然。她要做些什么呢?她不能又哭又闹的,因为她不能改变自己。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尽量避开所有的人。她只想躲得远远的,避免与外界接触。她只是起草了一份电报,通知了欧秀拉和伯基。

但是到了下午的时候,她突然去找了勒尔克。经过杰拉德曾经住过的房门时,她不禁心惊胆战地往里瞟了一眼。无论怎样她都不想再进入那个房间了。 她发现勒尔克独自一人坐在休息厅里,就径直走到了他的跟前。 这不是真的,是吧?她问。 他抬头看看她,一种苦笑掠过他的脸,随后耸了耸肩膀。 这还有假?他应道。 不是我们杀的吧?她又问。 他不喜欢她对他的那种态度,于是又懒洋洋地耸起了肩膀。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说。 她看着他。他神情沮丧地坐着,和她一样感到空虚漠然,心如死灰。我的上帝!这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悲剧,没有意义,毫无意义。 她回到房间,等待着欧秀拉和伯基的到来。她想一走了之,一心要早点离开此地。如果不从中逃离出来,她就无法思考,无法感受。

一天过去了。第二天她听见雪橇的声音,看见欧秀拉和伯基正走下雪橇。此时此刻,她甚至连这两个人也不想见到。 欧秀拉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古迪兰!她叫道,眼泪禁不住向下流。她一把抱住了妹妹。古迪兰把脸埋在欧秀拉的肩上。但即便是这样,也还逃避不了那如魔鬼一般的讥讽的笑声。 哈!她想,这才是正确的举动。 可是她仍然哭不出来。看到她那冷漠灰白而没有表情的脸,欧秀拉的泪也止住了。在几分钟之内,姐妹俩互相都没有说话。 又把你拉回来了,是不是太可恶了?古迪兰终于问道。 欧秀拉惘然地抬起头。 我从没这样想过。她回答。 把你们叫回来,我实在过意不去,古迪兰说,但是,我不能见人。这真让我受不了。 是啊。欧秀拉说着。心中却有些寒意。

伯基敲门进来,他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她知道他都已明白了。他向她伸出手说道: 无论怎样,这次旅行算是结束了。 古迪兰有些害怕地瞥了他一眼。 三个人沉默不语,无话可说。最后,欧秀拉低声问道: 你看到他了? 他用一种生硬、冷漠的目光回头看了她一眼,不想回答她的话。 你看到他了?她又问了一遍。 看到了。他冷冷地说。 随后他又看看古迪兰。 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回答,什么也没做。 她感到冷漠、恶心,不愿作任何辩解。 勒尔克说,你们坐在鲁德尔巴恩山脚下的雪橇上的时候,杰拉德来找你,和你吵了一架就走了。你们吵什么?我想了解一下,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向警方说明情况。

古迪兰抬头看看他,脸色苍白,像个忐忑不安的孩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没吵什么。她说,他把勒尔克打翻在地,还差点把我掐死。然后他就走了。 她心里却在想: 这是三角恋爱中的一个可爱的小插曲!她冷漠地把脸转过去,因为她知道这是杰拉德和她之间的争执,第三者的插入只不过是一个偶然。不过,就让他们把它当成是三角恋爱、三角情仇吧。这对他们来说要好理解一些。 伯基走了。他的态度冰冷而漠然。但是她知道他会为她而作出些努力,让她很平安地脱身开来。她满脸鄙夷地暗自发笑:既然他很善于照料别人,就让他去干吧。 伯基又去看杰拉德。他一直爱着他。但是一看见冰冷地僵躺在那儿的躯体,他感到很恶心,甚至感觉内脏几乎要被冻成了冰块了。然而他不得不站在那儿,看着这具冰冷的尸体。那可是杰拉德啊!

这是一具冻僵了的男尸。伯基想起了他曾在雪地里见到过的冻僵了的兔子。他捡起兔子时,尸体已硬得像一块干木板。眼下杰拉德也像木板一样僵硬,蜷缩着身子,像是睡着了一样,但是那种很可怕的僵硬却是很明显的,这使伯基心中十分害怕。这间屋子需要增加温度,尸体才能化冻,否则,如果要把四肢扳直的话,它们就会像玻璃或是木头一样断裂开来。 他伸手触摸死者的脸。冰块割开的伤口又尖又深,仿佛也擦伤了他自己的五脏六腑。他好像感到自己也被冻僵了,从里向外冻住了。在那浅色的短胡髭下,在那没有了呼吸的鼻孔下面,一个生命已被冻成一块冰。这竟是杰拉德! 他再一次摸了摸尸体上尖尖的、似乎在发光的黄头发。头发像冰一样地冷,就好像是一根根的毒针。伯基的心凉了半截。他曾爱过杰拉德。现在他看着那匀称的、变了色的脸,那小巧别致的鼻子,和那男子气十足的双颊,那张脸冻得像滑溜溜的鹅卵石一样他曾经爱过它呀。他的大脑开始冻结,他的血液如冰水一般,那么冰冷。一阵强烈的刺骨寒气从外面直压向他的臂膀,而他的心里,他的体内则有更沉重的冷气在凝结。

他翻过雪坡,去看看杰拉德出事的地点,终于,他来到通道附近那悬崖和斜坡间的巨大的凹地。天阴沉沉的,连续三天一直是一片灰暗和沉寂。黑色的岩石有些像裸露的树根一样突出在外,有些像一张张裸露的面孔。除此之外,四周全是冰天雪地。远处一道斜坡从峰顶直泻而下,坡上散落着许多崩塌下来的岩石。 这里的地势像一只平底锅,平躺在山巅的岩石和白雪中。杰拉德就是在这里进入梦乡的。远远的山脚下,导游们已经把铁栅栏深深打入雪墙内,这样,凭着系上的绳索,他们可以把自己拉上高高的雪墙面,登上裸露在蓝天下的山顶。上面,玛丽亚旅店掩映在裸露的岩石之中。四周,尖尖的雪峰明晃晃地直刺蓝天。 杰拉德当时也许会发现这根绳索,他也许是顺着绳子把自己拉到山顶,他也许会听见玛丽亚旅店里的狗吠声,找到栖身之地,他也许会继续走,从南边那面很陡很陡的斜坡上下到那长满松树的山谷,走上那条向南通往义大利的帝国大道。

他也许会这样!那又怎么样呢?帝国大道!南方?义大利?那又怎么样呢?那是出路吗?那不过是一条重新进来的归途罢了。伯基高高地站在刺骨的寒风中,看着雪峰和那条通向南边的大路。去南方,去义大利,又有什么用呢?顺着那条古老的帝国大道走吗? 他转过身去。要是再不停止这种猜想的话,他的心就会碎了。最好还是停止猜想。不管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创造出人类宇宙,那它在一定的意义上都是超人的力量,有它自己的终端,人类无法用其标准来判断。最好还是把一切都留给广漠的、富有创造力的、非人的神秘吧!人类还是与其自身搏斗为好,而不要与宇宙搏斗。 上帝离不开人类。这是法国某位宗教大师说过的话。但是这肯定是谬误。上帝离开人类也能存在,就像上帝当初淘汰了鱼龙、柱牙象也照样存在一样。这些东西不能作适应环境的进化,因而上帝,这个造物之神,将它们抛弃了。同样,如果人类不会变化发展,求得生存,那神秘力量也会让他们灭种绝代的。那永恒的神秘的创造力就可以淘汰人类,上帝将创造出另一种优异的生命来代替,就像马取代了柱牙象一般。

想到这里,伯基深感安慰。如果人类走入死胡同,且耗尽了它的所有能量,那么造物之神会毫不迟疑地造出更高级、更完美、更绚丽、更可爱的生灵来继续生命的繁衍。这场戏永远也不会结束。神秘的创造力是没有尽头的,永不失败,永不枯竭的。作为这么多创造的可能性中的一种,人类是微不足道的。是人类还是非人类,这根本不重要,只要将自己的脉搏直接和那神秘息息相通,那就达到了尽善尽美、心满意足的境地。 伯基回来了,又走进屋里去看杰拉德。他走进房间,坐在床上。死亡,只有死亡和冰冷。 伟大的凯撒死了,成了灰土, 也许该填补墙洞,来抵御风寒。 (注:出自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场。) 杰拉德的身躯没作任何反应,成了一个奇怪、僵硬、冰冷的物质。没有了,不复存在了!

伯基十分疲惫,便去办手头的事了。他悄无声息地处理一切,毫无怨言、不满、谩骂、悲伤和故作姿态这一套都为时太晚了。最好还是静悄悄的,隐忍地接受这一切。 可是到了傍晚,也许是由于心灵的饥饿,他再次走进这屋子,看着烛光中的杰拉德。他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蜡烛也差一点从手中滑落。随着一声奇怪的哽咽,眼泪夺眶而出。他坐到椅子上,这突如其来的冲动,使他浑身颤抖不停。随后进来的欧秀拉见此情景,吓得脸色发白,踉跄着退到了一边。 我并不想这样,我并不想这样。他哭着自言自语道。欧秀拉几乎是带着恐惧在一边看着伯基。 突然,他不做声了,但仍然把头埋得低低头的,掩住他的脸,偷偷地用手指拭去泪花。然后,然后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欧秀拉,眼光几乎是带着仇恨。

他应该爱我。他说,当初我向他提出过。 她惊呆了,面色苍白,嘴唇动也不动地回答道: 那又有什么两样! 不一样!他说,当然不一样。 然后他撇开她,转身去看杰拉德。他昂着头,就像一个受到侮辱的人,骄傲而冷漠地扬着头。他望着那张冰冷的、无声的、没有生命的脸,像枝冰箭穿透整个房间。伯基记得有一次杰拉德攥紧他的手,表达那温暖的爱慕之情,那是一次转瞬而逝的倾诉,仅握了一秒钟便又松开,永远地松开了。如果他一直忠于那金兰之盟,死亡也并不是件紧要的事情。那些死者和正在死去的人照样能够相爱,能够相互信任,他们仍然活在那些爱他们的人心中。杰拉德即使死了,他可以始终活在伯基的心灵深处,也可以与他的朋友一起获得生命的延续。 但现在他却死了,就像泥土,像青色的破碎了的冰块。看着杰拉德苍白的手指,看着这堆毫无生气的肉体,伯基不由记起了自己曾见过的一匹死马:一堆公马的令人恶心的死肉。他又想起了他曾爱过一张漂亮的脸,那人已死去,却仍怀着献身于那神秘的力量的信心。那张脸是如此美丽,没人会说它是冰冷的、无声的和没有生命的。一想起他,人们就会增强对于神秘创造力的信念,人们都会因为一种更新、更深的对生命的信任而感到温暖。 而杰拉德!这个否认一切的人!他自己的心脏冰冷、冻结,再也不能跳动了。伯基看了又看,依依不肯离去。 欧秀拉站在一边,看着这个活生生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死去的人冻结的脸,这张脸和死者的一样,也是无动于衷,冷漠无情。在这紧张的沉默里,只有烛光在凝冻了的空气中摇曳。 你看够了吗?她问他。 他站起身。 这真让我遗憾。他说。 什么事?他的死吗?她问。 他的目光正好与她的相对,但他没有回答。 你有我呢。她说。 他笑着吻了吻她。 如果我死了,他说,你会知道我并没有离开你。 那么我呢?她叫道。 你也不会离开我的。他说,对于死亡,我们不必感到绝望。 她抓住他的手。 可是你要为杰拉德而感到绝望吗?她问。 是的。他答道。 他们走了。杰拉德由伯基、欧秀拉和杰拉德的一个弟弟送回英国下葬。克瑞奇家的兄弟姐妹坚持要把他葬在英国。伯基本想把死者葬在阿尔卑斯山上,与雪为伴。但克瑞奇家都不同意,坚持要运回去。 古迪兰去了德累斯顿,她写信给欧秀拉,没有提她的具体情况。欧秀拉和伯基在磨坊待了一两个星期。两人都很平静。 你需要杰拉德?一天晚上她问。 是的。他说。 有我还不够吗?她又问。 是的。他说,就女人来说,有你就够了,因为你就是我所有的女人。但是我还需要一个男朋友,和你我的关系一样永恒的挚友。 为什么有我还不够呢?她说,我有了你就满足了。除了你,我不需要任何人。为什么你却不同呢? 有了你,我的生活可以不要其他人,不要别的友谊。但是如果要让生活变得完美,我还想得到与一个男人永恒的结合,这是另外一种爱。他告诉她。 我不相信。她说,那是固执,空谈,变态。 嗯 你不可能拥有两种爱情,你为什么可以如此! 看来我的确不能。他说,可这曾经是我的愿望。 你不可能得到,因为这是虚妄的,不可能的。她说。 我不相信。他回答。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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