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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18013 2023-02-05
他们走回了旅馆,重新回到联谊会上。她好奇地想知道里面的人在干什么。周围的男人使她警觉,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品味。他们对她很崇拜,一个个充满了活力。 屋里的人们正在狂舞。他们跳着踢踏舞和一种拍手的泰罗舞。跳到高潮时还要把自己的舞伴抛向空中。德国人都跳得棒极了。他们大部分来自慕尼黑。杰拉德也跳得很不错,墙角的三把齐特拉琴一直响着,屋里人们舞成一团。教授拉欧秀拉去跳舞,两人一边拍掌,一边踏脚。教授把欧秀拉甩得高高的。跳得热烈时,甚至连伯基也变得很男子汉气,拉着教授那一位年轻、高挑的女儿起舞。那女孩兴奋得简直疯狂了。所有的人都在跳舞,气氛热烈而活跃。 古迪兰在一旁兴高采烈地看着。木地板被男人们的靴子跟跺得咚咚直响,拍手声和齐特拉琴声在空中震荡着,吊灯的四周弥漫着一圈金黄的灰尘。

这时音乐突然停了。勒尔克和那几个学生飞快地冲出去买饮料。随后屋里就响起人们的嘈嘈话语和杯盖碰撞的声音,大家大叫干杯干杯!顷刻间勒尔克开始出现在各处,时而给女士献饮料,时而又和男人们逗趣儿。 他非常想和古迪兰一起跳舞,从他第一眼看到她起,他就想跟她搭个茬儿。她也本能地感到这一点,但是他迟迟没有启口,这倒令她以为他并不喜欢她。 能请您跳个舞吗?尊贵的小姐。勒尔克的那个身材细高、头发金黄的同伴邀请道。在古迪兰看来,他太柔、太谦逊了,不合她的口味。但她想跳舞。这个叫做雷特纳的小伙子还是蛮英俊的,他显得有些局促,有些过于谦逊,但他还是掩住了自己的不安。她接受了他作为舞伴。 齐特拉琴声又再次响起,大家又开始跳舞。杰拉德笑着和教授的一个女儿率先起舞。欧秀拉和其中的一个学生跳,伯基和教授的另一个女儿跳。教授与克莱默夫人在一起,而剩下的男人则全部凑到一起,尽管没有女伴,照样跳得热情奔放。

由于古迪兰在和自己的同伴在跳,勒尔克显得更加生气,妒火中烧,索性就装作忽视古迪兰的存在。这使她很生气。她为了掩饰自己,又请教授一起跳。这位教授像一头成熟、正在发情的公牛,浑身都是野劲儿。说实话,她无法忍受他,但她又乐于泡在舞场中,被教授野蛮有力地抛向空中。教授也乐此不疲。他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带着一股强烈的火焰,奇怪地盯着古迪兰。她讨厌他这种发情但又带着兽性的目光,但她又崇拜他的一身力气。 房间里一片欢腾。勒尔克想跟古迪兰说话,可又像隔着一道刺篱,因此他只有对那个年轻的伙伴恨之入骨。雷特纳一文不名,全靠他呢。他尖酸刻薄地嘲笑雷特纳,使他变得面红耳赤,但又无可奈何。 杰拉德的舞跳得非常棒,他又再次和教授的小女儿跳舞。那小姑娘乐得发疯了。在她看来,杰拉德是如此潇洒,如此出众。他征服了她,她就像个欢蹦乱跳的小鸟,在他手中扑闪着翅膀。这使他高兴。当他要把她抛入空中时,她缩作一团,在他手中颤抖着。最终,她对他充满了崇敬和爱慕,甚至说话时几乎都语无伦次了。

伯基在和欧秀拉跳舞。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奇特的小火花。欧秀拉感到害怕又迷着他,在她眼前这一切如梦一般清晰。他冷漠地向她伸过手去,动作敏捷。他那双陌生的手,快速而狡猾地伸向她胸脯下的要害部位,然后凭着一股情欲的力量把她托向空中,似乎没有用力,而是用某种魔法。她被他弄得胆颤心惊、又惧又怕。这一刻,她对他厌恶极了。她要打破这魔法。可还未等她下定决心,她又屈服了。她只能随他去。 当他们独处在黑暗中时,她感到他那种奇怪的猥琐向她袭来。她战栗着,反抗着,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了?她恐惧地问。 他不言语,只是看着她,脸上的光泽令人无法理解,令人害怕,却颇具吸引力。她本能地想到剧烈地反抗他,从这种野蛮的咒语中解脱出来。但她却又如此迷恋这张脸。她想屈服,也想知道他到底要对她做什么!他是那么迷人,同时又那么可恶。他脸上闪烁着讥讽,闪烁着嘲笑。她想躲开他,从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去观察他。

你怎么这样?她鼓起勇气,带着一种强硬的口气问他。 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眼中那跳动的火苗直射向她。然后他又垂下眼皮,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又忽地张开,仍带着同样的嘲讽。于是她又放弃了。由他去吧。他的那种放肆,既可恶又迷人。但他应对自己负责任,她倒要看着他会怎么样。 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当她上床前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什么要去拒绝呢欲望的满足?什么是堕落?谁在乎呢?堕落是另一种真实。他现在是如此放荡,如此不知羞耻。一个男人,平时如此有思想、有情操,现在这样是不是太可怕了?她辗转于她的思想和记忆之中。可为什么不呢?她又高兴了,为什么不要兽性呢?为什么不要这么一次经历呢?她对此感到十分高兴!她也有兽性,如果真能感觉到羞耻的滋味也不是件坏事。如果那样,就没有什么羞耻的事情她没有经历过了她才不感到丢人呢,她就是她。为什么不呢?她是自由的,一旦她什么都经历过了,任何黑暗、羞耻的事物都无法阻挡她。

古迪兰此时一直观察着联谊会中的杰拉德,她想: 他可以博得任何一个他遇到的女人的欢心这是他的本性,如果说他遵循一夫一妻制,那才叫荒唐他自然地乱交女友,这本就是他的天性。 她不情愿地这样想着,这想法使她有些震惊。但这确实是真的,似乎有个声音在清晰地对她说话,这使她一时深信不疑。 这是真的。她又对自己说。 她知道她一直都相信这一点。她心里很清楚。但是她必须保密几乎对自己都在保密。她必须绝对保密,甚至连她自己也几乎不承认。 她心里发誓跟他斗。一定要决一雌雄。谁会胜呢?她心中充满了信心。她几乎要对自己的自信感到好笑。她觉得自己太残酷了。 大家都早早地退下场来。教授和勒尔克去那个小休息室喝酒。他们一起目送着古迪兰走上楼梯。

她长得可真漂亮。教授说。 是啊。勒尔克简短地回答。 杰拉德迈着大步穿过卧室来到窗前,蹲下来看着窗外,而后又站起来转向古迪兰。他目光炯炯,若有所思地笑了。 喜欢晚会?他说。 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她看着他,她觉得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现象:一种贪婪的生物。 很喜欢。她回答。 楼下的人你喜欢哪个?他居高临下地向她发问,闪闪发亮的头发竖了起来。 我最喜欢哪个?她重复道,她想回答这个问题,可又觉得难以开口。噢,我知道,我对他们不太了解,很难说。你最喜欢哪一个呢? 噢,无所谓我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谁。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只想知道你的看法。 但是为什么?她说着脸变得很苍白。他眼中那无意识的深不可测的笑容更加强烈了。

我想知道。他说。 她转过身去,打破了他的迷惑。她奇怪地感到他正在控制她。 可是,我无法告诉你。她说。 她走向镜子,把头发上的发夹拿下来。每天晚上她都站在镜子前几分钟,梳理那头黑色的秀发。这已经是她生活中的一项不可免去的仪式。 他跟过去,站在她身后。她正忙着低头取下发卡,把一头秀发抖散。当她抬起头来,她从镜子里看见他站在身后,仿佛似看非看、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身后。 她有些惊诧。她用了很大的勇气才继续梳理她的头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要尽力装出她很轻松的样子。她和他在一起她远不是放松的。她绞尽脑汁想找点话题跟他聊聊。 明天你打算干什么?她故作轻松地问,但她的心脏却在剧烈地跳动,她的眼睛因紧张而发亮。她感到他可以看出她心中的紧张。可她也知道他像一只狼那样盲目地盯着她。这仿佛是他与她之间的一场特殊的搏斗。

我不知道。他回答,你想做什么呢? 他毫无用心地说。 噢,她带着轻描淡写的反抗说,对我来说什么都行。 同时她对自己说,天呐,为什么我这么紧张你这个笨蛋,干嘛这么紧张,如果他看出来,我就全完了 她不禁笑了一下,仿佛这是个小孩子的把戏,可同时她的心却在怦怦直跳,跳得她要昏迷过去。她可以通过镜子看到他,他就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躯弯腰俯视着她,皮肤白得吓人。她迅速地瞥了一眼他在镜中的形象,避免让他知道她在看他。他茫然盯着她的头,她正用力梳着头发,发疯地用颤抖的手往下梳头发,让头发全披下来。她永远无法转过来面对他。在她的一生中,她永远做不到。想到这一点,她几乎无法支撑自己,要晕倒在地了,无助而绝望。她意识到那可怕的身躯就在身后,那坚实、不屈的胸膛就紧贴着她的背。她觉得几乎无法忍受,马上要晕倒在他脚下,让他肆意来摧毁她。

想到这里,她头脑立时清醒了。她不敢转过身去,她集中全身的力量,用响亮的声音不动声色地说: 噢,你能不能看看后面的那个包,给我那个 说到这儿,她的语气一下弱了下来,我的什么?我的什么呢?她无声地对自己喊。 但他已经转过身去拿,心中暗自吃惊:她竟会让他翻弄她的贴身小包。她从来都把它带着的。她脸刹白地转过身来,她的眼中闪着狡黯和不可抑制的兴奋。她看见他弯腰俯向书包,很不经意地打开那个系得松松的皮带。 你的什么?他问。 噢,一个小珐琅盒子黄色的上面有只正在啄胸毛的鸬鹚。 她走向他,伸过她漂亮白嫩的手臂,熟练地翻出她的东西,然后把这个制作精美的盒子打开。 就是它!她把盒子拿到他眼前,又很快拿开了。

他有些迷惑了。他把她的包系好,而她则迅速梳好了头发,坐在一边解鞋带,她不再背对着他。 他迷惑、沮丧,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她可以驾驭他了。她知道他刚才没有看清她可怕的惊慌。噢,感谢上帝,他什么也没看到。 她慢慢坐下去解鞋带,而他也开始脱衣服。她觉得几乎开始喜欢他,开始爱上他了。 噢,杰拉德,她笑着,温柔地逗他,噢,你跟教授的女儿开了那么多有趣的玩笑呀你不觉得吗? 什么玩笑?他回过头来问。 她是不是爱上你了?噢,亲爱的,她难道不是爱上你了吗?她兴高采烈地说。 我可不这样想。他说。 不这样想,她追问着,那可怜的姑娘现在正躺在床上睡不着,她已经为你倾倒了,觉得你如此伟大噢,太伟大了,什么别的男人都比不上你。真的,这难道不有趣吗? 为什么有趣呢?有什么好玩的?他问。 看你一点点地迷倒了那姑娘,她说,真的,杰拉德,噢,可怜的姑娘。 我对她什么也没做。他说。 行了,那姑娘被你那么轻易地抛起来。 那是在跳舒巴拉登舞呢!他咧嘴笑着说。 哈哈哈!古迪兰大笑。 她的冷嘲热讽令他浑身打颤。当他睡觉时,他蜷缩在床里,想汇聚自己的力量,但却无能为力。 古迪兰却睡得很好,一种带着胜利感的睡眠。但突然,她几乎惊醒过来,黎明的曙光已溶满了小木屋,光线是从矮窗上射进来的。她抬起头,顺着窗外的山谷看过去,雪地,带粉红色的太阳半露出山坡底部的松林,只见一个人影在晨曦中向这边移动。 她瞥了一眼他的手表,已经七点了,他还在沉睡。但她却一下子跳过来,有点感到害怕她躺在那儿,看着他。 他有气无力地睡着。她现在竟真诚地看待他了。她一直害怕他。她躺着,想像着他到底是什么,他在这个世界上到底代表了什么。他有着很强的意志和主见。她想起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对煤矿进行了改革。她知道不管他遇到什么问题、什么艰难的困境,他都会克服它。如果他有了什么想法,他一定会实现它。他有这样的天才,只需让他掌握了局势,他就会度过难关。 一时间,她的思想被扯出好远。杰拉德拥有强大的力量和意志来对付这个世界,他是伟大的。她还没见过别的男人像他这么有潜力。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但她知道。 他只需要被别人催促着去做,而她可以做到这些。 她心潮激荡,兴奋地想像着未来。他可以成为和平环境中的拿破仑或俾斯麦,而她是背后支持他的女人。 她躺着,看着他。他还睡着。杰拉德,我年轻的英雄,无论如何,你是优秀的,我的杰拉德,无所顾忌的。让我相信有美好的时光。哦,让我相信吧,我需要这个。 他睁开了眼睛看着她。她回报以一个调侃、欢乐、谜一样的微笑。他的脸像镜子一样反射出她的微笑,也毫无意识地笑了一下。 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她感到十分快活。她觉得那就像一个小孩子的笑容。这使她也更加光彩焕发。 你做到了。她说。 什么?他困惑地问道。 给我信心。 接着她俯下身去狂热地吻着他,使他一时不知所措。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他给了她信心。她吻他,这使他很高兴,她似乎在抚摸他的心窝,寻找他的兴奋点。他需要她触动他生命的深处,他太需要她这样了。 屋外,有人在用粗犷的、无所顾忌的大嗓门唱着。 请给我开门, 请给我们开门, 你这个骄傲的人, 用木柴给我把火生着, 雨水已经把我淋湿。 这天天气晴朗,天空蔚蓝。一阵微风掠过山峰,却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杰拉德心满意足地走出来,脸色极好,神情怡然。这天早晨古迪兰与他非常和谐。他们坐着平底雪橇出发了,等欧秀拉和伯基跟上来。 古迪兰身着猩红运动衫和帽子,下面是品蓝裙和蓝袜子,兴高采烈地在白雪上走着。杰拉德穿着白衣灰裤,在她边上拉着小雪橇。他们的身影在雪地里愈来愈小,爬上了陡峭的山坡。 古迪兰似乎觉得自己全然没入了白雪世界,变成了一块纯净、毫无思想的水晶。她来到坡顶,顶着风四下观望,发现峰峦叠嶂,望不尽的岩石和雪山在天空下面连绵不断。她觉得这儿真像一座花园,山峰就是纯洁的花朵,她真想去采撷这些花朵,把杰拉德都给忘在一边了。 当他们滑下陡坡时,她紧紧贴着他。她觉得她的感官就在火一样灼烫的砂轮上砥砺着。身边扬起的雪花就像是磨刀时溅起的火花。她像一个小球蹦跳着没入一片晶莹的白色中去了。随后,他们在山下拐了一个大弯,到达了地面上,慢慢减速停了下来。 停下以后,她想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住。她怪叫一声,转身抓住了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昏了过去。她昏昏然伏在他怀中,全然失去了知觉。 怎么了?他说,太快了吧? 但她什么也没听见。 缓过劲儿来以后,她站起身向四周惊恐地看了看。她脸色苍白,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怎么了?他问,感到难受吗? 她明亮、似乎有些变形的眼睛看了看他,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不,她得意地叫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他们再次登上山坡,然后又飞速地滑下来。古迪兰笑着、滑着,身上沾满了雪粒儿。杰拉德滑得很熟练,他觉得他可以驾着小雪橇穿过最危险的地方,甚至可以飞向空中。似乎他觉得这飞驰的雪橇体现着他的力量。他们探寻了几座大山坡,又开始寻找另一面滑坡了。他觉得肯定会有一个更好的滑坡。他终于找到了。这是一条长长的陡坡,从一块岩石下穿过直伸到山底的林子中。这样滑下去很危险,他知道。但他也自信他可以得心应手地驾驭雪橇。 第几天就在这剧烈的体力活动中度过了。坐雪橇、滑雪,以惊人的速度在白雪中穿行,带着人们的灵魂进入一种超人的境界,进入速度、重量、永恒和冰雪的抽象世界中。 杰拉德的目光变得刚强、陌生起来。当他乘雪橇滑过时,他看上去更像某种有力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而不是一个男人。他那富有弹性的肌肉变成一个完美高耸的弧形。他身体躯体弹起,毫无顾忌、盘旋着飞起来、冲出去。 很幸运,第二天下雪。他们只好都待在屋里,否则,伯基说他们都会失去理智,大喊大叫,变成雪地里陌生的野人。 下午,欧秀拉和勒尔克坐在休息室里聊天。勒尔克近来看上去不太高兴,但是他还是很谈笑风生的,像平常一样充满了幽默。 但欧秀拉还在以为他是为什么事不痛快。他的伙伴那位高个子、白净脸的漂亮小伙子也不安定,走来走回,却不知该去哪儿,似乎受着极大的压抑而在极力反抗。 勒尔克几乎没和古迪兰说过话,而他的伙伴却相反,不断地向她温柔地讨好。古迪兰想和勒尔克聊聊。他是个雕塑家。她想听听他对艺术的见解。而且他的个性吸引了她。他身上有种流浪汉的气质让她好奇;那副老气横秋的长相也引起了她的兴趣,除此之外,还有他那种神秘的孤独我行我素、不合群的气质,这些在她看来就是艺术家的形象。他很能聊,很爱搞恶作剧,而且很会讲笑话,时常很机智,时而又显得一般。她可以透过他褐色的侏儒之眼,发现在他插科打诨的背后,是与外表不谐调的痛苦。 他的体格也使她很感兴趣一副小男孩的身材,样子像是个街头流浪儿。他没有费心去隐瞒这一点。他总是穿着一套连短裤的羊毛衫。他的腿很细,不过他并未试图掩盖这一点。这就是他作为一个德国人的特点,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讨好,只坚守自己的原则,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本性。 他的同伴雷特纳是个运动员,有着匀称的四肢和一双蓝色的眼睛,很英俊。他时而去滑平底雪橇,时而滑冰,但并不热心。很显然,这两个一起旅行、并曾相当亲密共处男人之间现在到了彼此厌烦的地步。雷特纳憎恨勒尔克,他感觉受到了伤害,心中愤慨却又无可奈何,而勒尔克却总是对雷特纳嗤之以鼻。这两个人很快就会分道扬镳的。 他们已经很少在一起了。雷特纳总是恭恭敬敬地和别人交朋友,而勒尔克总是独来独往。在户外,他总是戴一顶西佛兰式帽子,褐色平绒,帽身紧紧的帽子,两边有两块平绒盖到耳部,因此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或者童话中爱搞恶作剧的侏儒。他的脸色黑里透红,干燥发亮的皮肤,随着表情的变化而一皱一皱的。他有一双慑人眼睛褐色、凸鼓,像个兔子,闪着一种奇怪的眼光。每当古迪兰想和他搭讪,他就会逃避般躲开,用他的黑眼睛凝视她,一言不发。古迪兰有点恼火,也就不再理他了。 这天下午,勒尔克和欧秀拉正坐在休息室里聊天时,古迪兰走了进来。她看着他正慢慢地向欧秀拉倾吐着什么心里话。她走过去,坐在姐姐旁边。 他看了一眼她,又把目光移开,仿佛对她毫不在意。但实际上,她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真有意思,古迪兰!欧秀拉转向妹妹说,勒尔克先生正为科隆的一家工厂雕刻一根柱子的中楣,这根大柱子要立在马路上呢。 她看了看他那双细长、神经质的手,像是一双虎爪,而不是人的手。 用什么材料?古迪兰用英语问。 用什么材料?欧秀拉用德语重复了一遍。 花岗岩。他回答道。 接下来就是两个内行人之间简短的问答。 什么样的雕刻?古迪兰问。 高凸浮雕。 多高呢? 古迪兰马上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了。她从他那儿知道了柱子的一些造型情况。这座浮雕绘的是一幅集市的场面,农民和工匠们在纵酒狂欢,各个醉醺醺的,身着现代滑稽可笑的服装。有的在傻乎乎地围着柱子转圈,有的对着演出目瞪口呆,有的在拥抱亲吻,挤作一团。还有的在船形秋千上荡来荡去,或是玩枪,一片疯狂,混乱的场景。 两个人又开始了激烈的技艺讨论,古迪兰很喜欢他的构思。 哇,有这样一个工厂真是太棒了。欧秀拉喊道,整个建筑如何?漂亮吗? 噢,是的。他回答,中楣只是整个建筑的一小部分。它是个庞大的工程。 他停了一下,耸了耸肩继续说: 建筑和雕塑必须相辅相成,单纯的雕塑时代就像壁画一样已经过去了。事实上,雕塑历来都是建筑的一部分。虽然这是个工业社会,但我们可以把工业变成我们的艺术,把我们的厂区变成巴特农神殿吧! 欧秀拉陷入沉思。 我猜想,古迪兰说,我们的大工厂都将不会那么丑陋了对吗? 突然间,他活跃起来。 没错。他大叫,没错!不仅我们的工厂丑陋不堪。而且这种丑陋会从根本上毁了整个工厂的,它是有害的,我们会因其丑恶而萎缩。因此,人们会认为工作本身就是丑恶。事实上,机器和劳动本身是极其美丽的,但当工作变得令人不可忍受时,人们就会停止工作,人类文明便也走到了尽头。然而话说回来,我们有机会建设美丽的工厂,美丽的厂房我们还有机会。 古迪兰只能听懂一点。她简直要恼火地大叫起来。 他说什么?她问欧秀拉。欧秀拉简明扼要地给她翻译了一遍。勒尔克看着古迪兰的脸,等着她的结论。 那么你认为,古迪兰说,艺术应为工业服务? 艺术应该诠释工业,就像艺术曾被用来解释宗教。他说。 你的作品解释了工业吗?她问他。 当然。人在这个集市上做什么呢?他在完成他的劳动,另一面,机器驱动了他,而不是他驱动了机器。他享受着他体内的机械性运转的快乐。 但除了工作机械性的工作,什么都没有了吗?古迪兰说。 除了工作,什么也没有。他重复着,他向前倾着身子,两只漆黑的眼中跳动着两点烛火。是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为机器服务,享受机器运动的快乐,就那么回事。你从来没有为了填饱肚子工作过,否则你就会知道,上帝是怎样控制我们的。 古迪兰颤抖了一下,红了脸。不知为什么,她几乎要哭起来。 是的,我的确不曾因饥饿而工作。她回答道,但我确实工作过。 工作?工作?他问道,你做过什么样的工作?什么样的工作? 他开始用义大利语和法语混着说。 你从来没有像世人那样工作过。他尖刻地对她说。 我,她说,我当然那样工作过。我现在就是为一日三餐工作着。 他不说了,直直地盯着她,然后完全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他觉得跟她没什么好说的 但你曾像世人那样工作过吗?欧秀拉间他。 他吃惊地望着她。 是的。他向她吼道,我知道三天躺在床上没有吃的的滋味。 古迪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似乎划破了他的血管,于是他很不情愿地开始说: 我父亲是个不喜欢工作的人,我们没有母亲。我们住在奥地利,在奥地利的波兰移民区。我们是怎样生活的呢?嗨,有法子!我们和另外三家人合住一间房,一家占一个角,厕所在屋中间就是一个盖上木板的坑,哈!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可能还有个女人跟我父亲在一起。他是个不受约束的人,以他自立的生活方式生活,跟镇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打起来。虽然他是个小人物。但他不愿为任何人工作。 那你们怎么生活的?欧秀拉问。 他看了看她,然后突然转向古迪兰。 你听明白了吗?他问。 能明白。她回答。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然后他又转开看着别处,不再讲下去。 你又是怎么成为一个雕刻家的呢?欧秀拉问。 我如何成为一个雕刻家?他顿了一下,听我说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开始用法语讲,我长大了以后,曾去市场偷东西,后来我开始干活,给泥陶瓶印花。那是一家陶瓷瓶厂,我在那儿开始学造型。有一天,我做了足够多了,我躺在阳光下没有去工作,然后我徒步去慕尼黑,又步行到义大利,一路要饭,走了下来。 义大利人对我很好他们是好人,正直的人,从伯赞到罗马的每天晚上,我有吃的,有地方睡。我从心底喜欢义大利人。 而现在我一年挣一千镑,或可能挣到两千他低头看着地面,声音愈来愈细,最后沉默了。 古迪兰看着他那光洁、黑红的皮肤,太阳穴处的皮肤绷得很紧。她又转向他那细软的头发和嘴上的那蓬刷子般的胡子。在他那好动的棱角分明的嘴周围剪得短短的。 你多大了?她问。 他抬起头,精灵般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她。 多大了?他重复了一遍,犹豫起来,很明显他不愿说。 你多大了?他反问了一句。 我二十六岁。她答道。 二十六岁。他重复道,盯着她的眼睛。停顿了一下,然后说: 杰拉德先生多大? 谁?古迪兰问。 你的丈夫。欧秀拉带着一种嘲谑说。 我没有丈夫。古迪兰用英语说完,又用德语说: 他三十岁。 但是勒尔克用那神秘莫测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她。他觉得古迪兰身上的某种东西与他如此地一致。古迪兰也为他感到神奇,似乎他是一头奇怪的动物一只兔子,蝙蝠或一头棕色的海豹,突然开口和她讲话。但同时,他也知道,他对她的生活行为有着惊人的理解力,尽管他是无意识的。他并不知道他那深邃的目光可以看透她,看出她的秘密。他只想让她作她自己他完全了解她,这是出于下意识的可怕的认识,而没有任何幻想的念头。 对古迪兰来说,勒尔克身上有着全部生活的基石。任何其他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幻想,有他们的过去与将来。但勒尔克却极其淡泊宁静,既不怀念过去,又不憧憬将来,完全不存在一点幻想。这样的话,他无论怎样也不会欺骗自己。他从不试图去委屈求全。他作为一个纯粹的独立的人,心中只有他的工作。 很奇怪的是,他早年的贫穷与低贱如此吸引着她。那些绅士们,那些经过学校和大学正统教育的人们对她来说,都让她感到趣味索然。她心上涌起一阵对这个流浪儿强烈的同情。 欧秀拉也被勒尔克吸引住了。他使姐妹俩都对他佩服之至。 伯基和杰拉德都不喜欢他。杰拉德对他不屑一顾,而伯基则对他反感极了。 女人们看上他哪一点了?杰拉德问。 天知道。伯基回答,除非他对她们使用了什么手段取悦她们、控制了她们。 杰拉德惊奇地抬起头。 他追求她们?他问道。 噢,是的。伯基回答道,他是个卑鄙的家伙,像个罪犯一样活着,女人们像空气流向真空一样涌向他。 这可真奇怪。杰拉德说道。 也令人恼火。伯基说,他利用别人的厌恶和同情使她们着了迷,他是黑暗中下流的小妖。 杰拉德静静地站着,陷入了沉思。 女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问。 伯基耸了耸肩。 天知道。他说,我觉得,她们需要的是被拒绝的满足感,她们好像是顺着一条黑暗可怕的隧道向下爬,不爬到底不罢休。 杰拉德朝外面的雪雾看去。四下里一片昏暗,可怕的昏暗。 那么,尽头在哪里呢?他问。 伯基摇着头。 我没达到那种境界,我不知道,去问勒尔克吧,他快到那儿了。他比你我都走得更远,远得多。 是的,但在哪方面领先呢?杰拉德恼火地说。 伯基叹了口气,两个眉头打成了结。 在仇恨社会方面,他说,他像只耗子般生活在腐败的河水中,河水一面流入深不见底的井里,他确实在我们之前,他恨极了理想,恨得咬牙切齿,可他无法解脱自己。 可能。杰拉德说。 他是个令人痛苦的否定者,一直咬到生活的根部。 可为什么别人还关心他?杰拉德叫着。 因为他们也憎恨理想,在他们灵魂深处,他们想去阴沟里看看,而他就是游在人们前面的小耗子。 杰拉德仍然站在那里,凝视外面迷蒙的雪雾。 我不明白你的话,真的。他用一种平淡而无可奈何的口气,那听起来像种古怪的欲望。 我想我们需要的是这样的东西,伯基说,只是你想很快地跳下去,那么狂热,而他则顺流而退,顺着阴沟的水流。 与此同时,古迪兰和欧秀拉正在伺机跟勒尔克说话。男人们在场时是无法开口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无法跟他接触。他非得单独地跟她们在一起不可。而且他总是希望欧秀拉在家,因为她可以把他的意思传达给古迪兰。 你除了建筑雕刻艺术之外不作别的什么吗?一天晚上古迪兰问他。 以前做过,他回答说,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除了给别人画像。别的嘛 都有什么?古迪兰问。 他停顿了一下,站起来走出屋去,他马上又回来了,带来一小卷纸,交给她。她打开纸卷,是照相版制成的一个小型雕像的复制品,底下有勒尔克的签名。 那是我老早的作品了,不算呆板。他说,比较流行。 雕像是一个裸身少女,身姿娇小,骑在一匹裸马上。那少女年轻柔弱,像颗嫩芽。她侧身坐在马上,脸埋在手中,仿佛害羞,又似伤心,还带着些放纵。她的亚麻色短发松散地披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她四肢柔嫩、纤细。她的双腿还未发育完全,正处于少女向成人发育的过渡时期。她的腿在强壮的马肚子旁摆动着,楚楚动人。两只小脚交叉着想遮掩什么,可什么也遮不住。她很暴露地裸身坐在裸马背上。 那马稳稳地站着,但作出欲要飞奔的姿势。这是匹骏美的高头大马,浑身肌肉绷得很紧。它的脖颈可怕地弓着就像一把镰刀,双腹收紧,充满了力量。 古迪兰脸色变得苍白,两眼黑暗下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这塑像原来有多大?她问,声音空洞。极力装出没有受到影响和感染。 多大?他又瞟了她一眼:不算底座,这么高他用手比划着,算上底座,这么高 他凝视着她,一边快速地比划着。 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青铜绿色的青铜。 绿色的青铜!古迪兰重复道。她想像着那女孩修长纤细、不成熟,用青铜塑成,光滑而冰冷的四肢。 是啊,很美。她低语道,敬重地抬头看看他。 他闭了闭眼睛,得意地向一旁转过他的头。 然后,古迪兰问: 那女孩是个模特儿吗? 不,她不是。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 一个学艺术的学生。古迪兰重复了一句。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可以看到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尚未发育成熟,那么年轻,带着致命的轻浮:她那直直的亚麻色短发刚齐脖根儿,并由于太多太厚微微向内卷;那女孩儿可能受过良好教育,家境不错,而勒尔克是个如此卓越如此优秀的雕塑家。她会感到能做他的情妇是多么幸运。 她现在在哪儿?欧秀拉问。 勒尔克耸耸肩表示不屑一顾。 那已经是三年以前了。他说,她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已不再合适了。 古迪兰慢慢抬起眼,热辣辣的目光盯着勒尔克,那份热烈的赞赏注满了他的心胸。他似乎陡然长高了许多,更了不起了。 她名叫什么?古迪兰问勒尔克。 安妮特‧马‧威克。勒尔克回忆着说,是的,她漂亮,很清秀但有时令人讨厌。她是个大麻烦,一分钟也不会安定下来,除非我狠狠抽她一顿耳光,打得她哭起来,然后她才能老实地坐几分钟。他在考虑他的作品,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只是他的工作。 你真的打她了吗?古迪兰冷冷地问。 他瞥了她一眼,读懂了她眼神中的挑战。 是的。他若无其事地说,我这辈子从未那么重地揍过其他人。我必须,必须那样做。不这样我就无法完成我的作品。 古迪兰那双大大的带着阴郁的眼睛瞪了他一会儿,她似乎是在审度他的灵魂。然后她又垂下眼皮,不作声了。 此时,欧秀拉独自走入外面纯净新鲜的雪地中。可是那炫目的白光似乎在抽打她,击伤了她,她感到寒冷正撕扯着她的心。她大脑麻木发呆。 突然,她想起来要离开这儿,到另一个世界中去,这个念头奇迹般地冒了出来。在这永恒的冰雪中,她感到那么绝望,永不可摆脱。 突然,仿佛奇迹一般,她记起她脚下远方乌黑的沃土,一直向南伸展,是一片长满桔树、松柏、青青的橄榄林的土地。栋树的簇簇针叶,指向蓝天,撒下满地浓荫,奇迹中的奇迹这死一般的沉寂,冰冻的雪顶世界并不是世界的全部!人可以离开它,跟它断绝关系。可以一走了之。 她想立刻实现她的梦想,她要马上与这雪的世界、这可怕的、静止的冰山诀别。她想去看黑色的沃土,去闻闻大地的芳香,去看看那坚韧的冬菜,感受那阳光,触摸那待吐的花蕾。 她充满希望地回到屋子里。伯基正躺在床上看书。 鲁伯特,她脱口而出,我想离开这儿。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是吗?他温和地说。 她坐在他身边。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伯基的平静反应使她很吃惊。 你不想离开吗?她困惑地问。 我没想过。他说,但我想我也会的。 她突然坐直身子。 我恨这儿。她说,我恨这雪,那么不自然,这是恶魔的光芒,它让每个人感到不自然。 他平静地躺着,笑了。 好的,他说,我可以离开这,明天就走。我们明天去维罗纳,去作罗密欧与朱丽叶,坐在圆形剧场里看戏,好吗? 突然,她困惑、害羞地把脸埋在他肩上。伯基还洋洋自得地躺着。 好的,她温柔地如释重负般地说,她感到她的心长出了新的翅膀,我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亲爱的! 在维罗纳那可怕的寒风中,他说,穿过阿尔卑斯山,我们可以闻到雪的气息。 她坐起来望着他。 你喜欢去吗?她困惑地问。 他的目光中透出神秘的笑意。她把脸埋进他的衣领中,偎依看他,恳求道: 别笑我,别笑我嘛! 为什么,怎么了?他笑着双臂搂住了她。 因为我不愿意让人笑话。她低声细语。 他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吻她那头光滑、散发着芳香的秀发。 你爱我吗?她一本正经地问。 爱。他笑着回答。 突然她抬起头,把嘴唇送过去让他吻。她的双唇紧绷着,在颤抖,而他的唇则柔和得很。他们久久地互吻着,随后他心中感到一阵忧伤。 你的嘴唇如此坚硬。他微微不满地说。 而你的很柔软很舒服。她愉快地说。 可是你干吗总要绷着双唇?他不无遗憾地问。 别在意。她快速地说,这是我的习惯。 她知道他喜欢她,这一点她可以肯定。但她却无法放松自己,不能忍受让他对她的盘问。然而她因被爱而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的想法。她知道,当她委身于他时,她虽快乐却总也不免有几分伤感。她本可以对他放纵自己,可她不能来得自然些,因为她不敢与他赤裸相见,毫无保留、完全以诚相待。她或栖身于他,或抓住他,从他身上寻找欢乐。她很喜欢他,但他们从来未在同一时刻达到完善的结合,总有一个人步子跟不上。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高兴地处于幻想之中,光彩闪烁,自由、充满生机和活力。一时间,他静静地躺着,温顺而有耐心。 他们准备第二天就离开此地。他们先去古迪兰的房间,而她和杰拉德已经穿上晚上室内便服。 古迪兰,欧秀拉说,我想我们明天会离开这儿,我无法再忍受这里的雪了,它刺伤了我的皮肤和我的心。 这真的使你的心灵到了伤害吗?古迪兰惊讶地问,我知道这雪可能会伤害到你的皮肤,太可怕了,但我觉得它对心灵却有净化作用。 不,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它偏偏伤了我的心。欧秀拉说。 真的呀?古迪兰叫。 房间里一阵沉默。欧秀拉和伯基可以觉察出来,古迪兰和杰拉德似乎为他们的离开而感到高兴。 你们要去南方?杰拉德的口气中带着一丝不安。 是的。伯基沉着地转过身去。最近这两个男人之间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敌意。自从出国以来,伯基总是处于恍惚、冷漠的状态。而另一方面,杰拉德则显得紧张、感情炽热、性子急躁,两个男人彼此对峙着。 古迪兰和杰拉德对于两个人的离去给予了极大的帮助,为他们准备一切,就像对待两个小孩一般。古迪兰来到欧秀拉的卧室,把她的三双色长筒袜扔在床上,她对袜子的讲究是出了名的。这些袜子是在巴黎买的厚丝袜,一双粉红,一双菊蓝、一双灰的。灰色的那双是手织的,看不出针脚、很重。欧秀拉高兴极了,她知道古迪兰能给她这样一些好东西,心里一定是很爱她的。 我不能要你的这些东西,古迪兰。她惊讶,我可不能夺走你的宝贝。 是我的宝贝!古迪兰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多可爱的小东西呀! 是啊,你应该留着。欧秀拉说。 我不需要了。我还有三双。我把它们送给你我希望你拥有它们,这是你的了,拿着 她的双手激动地颤抖着,把三双袜子塞到欧秀拉的枕头下。 真正漂亮的袜子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欢乐。 是的。古迪兰回答,极大的欢乐! 她坐进椅子中,显然她是来和欧秀拉道别的。欧秀拉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默默地等待着。 你觉得吗,欧秀拉,古迪兰疑惑地问,你有要永远地离开,不再回来的那种感觉? 哦,我们会再回来的,欧秀拉说,火车旅行不是个问题。 是,我知道。可从感觉上,你们是要离开我们了,对吗? 欧秀拉颤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她说,我只知道我们要去某个地方。 古迪兰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们高兴这样做吗?她问。 我相信我会很高兴的。欧秀拉回答。 但是,古迪兰从姐姐脸上看出一种说不出的幸福。 可是,你不想与旧的世界仍保持联系吗父亲和我们大伙儿,还有一切别的你难道只想要创建一个新世界,而不再需要这些吗? 欧秀拉沉默不语,极力地什么都不想。 我想,她终于不情愿地说,鲁伯特是对的一个人需要一个新环境,就要与旧的脱离关系。 古迪兰望着她姐姐,目不转眼。 一个人的确需要一个新环境,这我同意。她说,但我认为新的世界应是旧世界的发展,如果只是把自己与世隔绝,则根本不是找到了一个新世界,而是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幻想中,保护自己。 欧秀拉望着窗外,她的灵魂在斗争,她感到害怕。她很害怕语言的力量,因为她知道,常常是三言两语就能使她相信她曾经不相信的东西。 也许是吧,她说,但是,她又加了一句,我也相信,如果一个人还在关注旧的世界,那他就不会得到任何新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甚至与旧环境进行搏击,你也是属于它的。我知道,人常常会想要去终止、反抗这个旧世界,但那是没有用的。 古迪兰沉思着。 是的,她说,在某种意义上讲,如果一个人是在旧环境中,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但你要脱离它,难道不是个幻想吗?不管怎么说,一座农舍,无论是在阿布鲁兹(注:义大利中部地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算不得一个新世界!对付这世界的唯一的方法就是彻底看透它。 欧秀拉目光转向一边。她实在很怕这种争论。 但那儿总有一些别的什么,不是吗?她说,当人的心里看破红尘时,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人心里能看透世界吗?古迪兰说,如果你的意思是你可以看到将来会发生的什么事情的话,我不同意,我真的不敢苟同,无论如何,你不能因为你认为你看透了这一切就能一下子飞到一个新的星球上去。 欧秀拉忽然直起身体。 是的,她说,人们都明白!当人与这个世界不再有什么关系时,他就有另一个自我,它属于一个新的星球,而不是现在这个世界。我们非得跳离这个世界不可。 古迪兰怔了一会儿,随后脸上露出嘲讽甚至蔑视的微笑。 你到了一个新的空间以后会怎么样呢?她讥讽道,想必那里和这里也差不到哪里去。你超越一般人,但你仍然无法摆脱一些事实,比如说,爱是最崇高的,无论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不,欧秀拉说,不是这样的,爱太渺小、太庸俗了。我相信在某个没有人类的地方,爱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相信,在某个未知的环境中,我们才能完善自己,而这新东西比爱要深远得多。 古迪兰专注地看着欧秀拉,她既佩服她姐姐,又对她的想法感到好笑。突然她转过头去,生硬地说,我现在还无法超越爱。 欧秀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是因为你从未爱过,所以你无法超越爱。 古迪兰站起来,走向欧秀拉,双手搂着她的脖子说: 去寻找你的新世界吧,亲爱的。她的她的声音有点做作。 她的双臂围在欧秀拉的脖子上,手指抚摸着她的面颊,足足有好一会儿。对此欧秀拉感到极不舒服。古迪兰的保护人形象很伤欧秀拉的自尊心。古迪兰感觉到了欧秀拉的反感,很尴尬地抽回手,翻起枕头,翻出那几双袜子来。 哈哈她声音空洞地大笑了,瞧我们都说些什么呀新世界和旧世界,真是的! 她们又开始聊起一些日常的话题来。 杰拉德和伯基先走开了,他们去等来拉他们离开的雪橇。 你们还要在这儿待多久?伯基瞥了一眼杰拉德那红润但漠然的脸说。 噢,还说不上。杰拉德回答,等待腻了就走。 你不怕雪化了吗?伯基问。 杰拉德大笑道: 它会融化吗? 那么你们的一切都还不错,是吗?伯基说。 杰拉德翻了翻眼。 还不错?他说,我压根儿弄不懂这些常用语的意思。还不错,不太好,它们听起来不是差不多吗? 是啊,我也这样想。什么时候回去?伯基问。 噢,不知道,也许永远不回去了。我从不思前想后。杰拉德说。 也不追求无望的东西。伯基说。 杰拉德望着远方,眼睛像只老鹰般。 不,会有结果的。古迪兰仿佛是我的归宿,我不太确定可她似乎那么温柔,她的皮肤像绸缎一样光滑,她的手臂丰腴而柔软。可这些令我的意识萎缩,烧毁了我的心灵。他快走了几步,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它毁掉你的灵魂之眼。他说,使你无法看得清,然而你还是希望被毁坏,而不希望别的什么结果。 他似乎发疯般地胡说八道起来。然而,一种幻想忽然支撑起他,他那带着复仇之火的可怕的眼睛望着伯基说: 你知道,当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最痛苦的是什么吗?她太美了,太完美无瑕了,你发现她太无与伦比了。于是她如抽丝般地折磨你,她每抽一下,你都觉得热辣辣的,哈,那就是最高境界。你毁了你自己!然后他在雪地上停下来,松开握紧的拳头,什么都不存在了,你的脑袋被撕成碎片了,并且他向四周看了看,这是种奇妙的经历,然后,你就会像遭到电击一样萎缩了。他沉默了,继续向前走去。 当然,他继续说,我不见得不愿意有这这种体会,这是一种完美的经历。况且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我却有些恨她真奇怪。 伯基望着他,看着他那陌生、几乎毫无表情的脸。杰拉德说话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 但你现在已经经历的够多了吗?伯基说,你经历过了,为什么还要重走老路? 噢,我不知道。杰拉德说,这还没完呢。 两个人继续前行。 我爱过你,和古迪兰一样,请您记住。伯基苦涩地说。杰拉德奇怪、茫然地看着他。 是吗?他冷冷地反问道,还是你自认为你爱过? 雪橇来了。古迪兰走下来,大家互相道别。他们要分手了。伯基上了雪橇。雪橇走远了,杰拉德和古迪兰在雪地上挥手告别。看着他们孤零零地站在雪地中越变越小,伯基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冻住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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