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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欧洲大陆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16913 2023-02-05
出发前的几个星期里,欧秀拉一直处于一种焦虑当中。她感觉她不是她自己了她什么也不是,她马上要变成另外一种模样。但是这一切尚未到来。 她去看望自己的父母。这是一次非常尴尬,充满不快的见面,不像是重逢,倒像是分离。他们的表情冷漠、言词含糊,仿佛对这种使他们分离的命运无动于衷。 直至她上了从多佛(注:英国城市。)到奥斯坦德(注:比利时城市。)的船后,她才真正清醒过来。她稀里糊涂地随伯基来到伦敦。伦敦也是一片模糊。后来坐火车到了多佛,这一切就像一场梦。 现在,她站在船尾,一片漆黑包围着她。夜晚的海风吹拂着,她感到了海的悸动。她凝视着英国岸上忽闪忽闪凄冷的灯光,看着这些遍布的小小光点渐渐消失在黑夜中,她方才感到她的心从麻醉状态中清醒过来。

我们往前走,好吗?伯基问。他想到船的突出的那部分的顶上。于是他们离开了船尾,不再凝望那远方的英国大地闪烁着的星火,而是把头转向前方深渊般的夜空。 他们来到微微摇晃的船头。在夜色中伯基发现了一处有遮掩的地方,那儿放着一大卷绳子。这里离船头非常近。前面就是深不可测的夜空。他们就在这里坐下,紧裹在一起,彼此拥抱着对方,向着对方越贴越紧,直到完全融入对方,而成为一个整体。周围是那么冷,黑暗笼罩着他们。 一个船员沿着甲板走过来,他的身影如夜一样黑,无法看清他。好一会儿他们才看清他苍白的脸。他也感到这里有人,停住了脚步,犹犹豫豫地弯腰向前探过来。在他的脸离他们很近了,他才看出他们的脸。他像个幽灵般一下子溜走了。他们看着他离开了,没吱声。

他们似乎已没入了无尽的黑暗中。没有天空、没有地狱,只有那扯不开的黑暗。他们俩就像一颗未张开的生命的种子,轻柔地睡梦般地落入那无底的黑色空间。 他们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忘了一切,只意识到这条滑向黑暗的轨迹。船首在破浪前行。在静寂的黑夜里,带着微弱的破浪声。它无知、无视,只是一个劲地朝前开。 在欧秀拉的意识里,那未知世界的感觉胜过了一切。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心,她心中闪烁着未知的天堂的灿烂光芒,像黑夜般甜蜜的金光,像白天般温暖的幸福。这种世上没有的光芒只从那未知的天堂上照耀下来,照着她的去向。一种离群索居的喜悦涌上来。想着想着,她突然仰起脸来向着他。他轻轻地用唇吻着。她的脸那么冰冷,那么清新,那么光洁。他像是在吻着一朵盛开的浪花。

但他却不知道她沉浸于幻想之中的狂喜。对他来说,这次旅行的奇景是极为壮观的,他想落入那无限黑暗的港湾,如同流星从星球间的裂缝中坠落一般。世界裂成了两半,他像一颗无光的星从难以言状的空隙中掉下去。遥远的东西并不属于他。他已被这轨迹征服了。 恍惚中他躺着搂紧了欧秀拉。他的脸,紧贴着她那柔软、娇嫩的头发。在海风和浓浓的黑夜的气息中,他吸着她头发的馨香。此刻,他的内心一片平静,顺从地沉浸在未知世界中。这还是第一次,一种完全、绝对的平静进入他的心灵,超度了生命。 这时甲板上传来一阵骚动。他们惊醒过来,站了起来。黑夜里他们两人挤到了一起。但是,她心中闪烁的仍是天堂样的光芒,而他心里则是难以言表的黑暗沉寂。这就是一切。

他们站起身向前方望去。黑暗深处低低地闪烁着几点光亮。又回到了尘世。这不是她心中的幸福,也不是他内心的静谧。这是个幻想的不真实的现实世界,又不完全是那个古老的世界。因为他们心中的欢乐和寂静是永恒不朽的。 船在黑夜中靠岸登陆,就像是从冥河降落到荒芜的地狱里。这黑暗的地方灯火正阑珊,脚下铺着木板,到处都只有荒凉。欧秀拉远远看到那个巨大的苍白而奇异的字母奥斯坦德立于黑暗之中。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像昆虫般忙碌地穿梭于黑暗的夜色中。搬运工们在用那不像英语的英语大声喊叫着,运送着重重的袋子。当他们跑开时,他们那无色的衬衫看上去像鬼魂似的。欧秀拉和很多其他待检旅客一起站在栏杆外,夜幕中到处是行李包和鬼影样的人,而栏杆的另一边则是头戴尖顶帽、蓄着胡子脸色苍白的官员,他们翻检着袋子里的衣物,然后匆匆地划上一个粉笔记号。

检查完了。伯基拿过手提包,他们就离开了,搬运夫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穿过一个大出口,站在空旷的夜幕里噢,这里是火车站台。在黑暗的夜空中仍不时传来令人心烦的喧杂声。火车之间的阴影里,一些幽灵般的人影来回窜动。 科隆柏林,欧秀拉看清了挂在那边火车上的牌子。 我们到了。伯基说。欧秀拉看到她这边写着阿尔萨斯洛斯密根卢森堡巴塞尔。 就是那辆车,巴塞尔。 搬运工走过来。 去巴塞尔二等车厢?在那边。于是他爬上了高高的火车。他们俩跟在后面。不少包厢已让人占了,不过还有一些空着,里面光线很暗,放好行李,他们付了搬运夫小费。 还有多久火车能开?伯基看了看表问搬运工。 大约半个小时。说着,这个穿蓝衬衫的搬运工就不见了。他长得丑,态度蛮横。

来,伯基说,天冷,我们吃点东西。 站台上有个卖咖啡的货车。他们喝了点滚热的咖啡,又吃了夹着火腿的面包卷。欧秀拉大咬了一口,差点弄歪她的下巴。他们在高大的火车旁散步,觉得这一切太陌生了,一片荒芜,就像在地狱中,灰色,灰色,肮脏的灰色,荒芜,凄凉,到处都是这种阴郁的景象。 最后,他们的火车终于载着他们穿入了沉沉夜幕。黑暗中,欧秀拉分辨出了那平坦的田野,那潮湿平坦、荒芜、黑暗的欧洲大陆。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很快又停了下来这么快就到布鲁支(注:法国和比利时边境上的一城市。)了!然后火车又继续在黑暗中穿行。偶尔闪过沉睡的农田、枯瘦的白杨和荒弃的公路。她握着伯基的手惊讶地坐着。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像个幽灵,时而看看窗外,时而闭上双眼。然后他那夜一般黑的眼睛又睁开了。

黑暗中几处亮光闪过根特(注:比利时城市。)站到了。又有几个幽灵似的旅客下了车。然后是铃声,然后车又驶入黑暗。欧秀拉看到一个男人拿着一盏灯从铁路旁的农场走出来,走向漆黑的农舍。她想起了马什农场,在考塞西(注:玛斯是布朗温一家世代居住的农庄。考塞西是玛斯附近的镇子。这些都在《恋爱中的女人》的姊妹篇《虹》中早有叙述。)那熟悉的古老的乡村生活。天啊,她离童年有多么遥远了,她还要走多远的路啊!人一生中都要这么无休止地旅行下去。童年的记忆与现实的生活隔得太远了。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她记起了那个叫泰莉的仆人。她常常给她的面包上抹上黄油,撒上红糖。那个古老的卧室里,有爷爷的一只表,表面的数字上画着两朵玫瑰装在小篮子里现在,她却和伯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起走向未知的世界。童年与现实,这距离太遥远了,她似乎因此失去了自己的面目,那个在考塞西教堂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只是历史上的一只小动物而不是她自己。

他们到达布鲁塞尔了。有半个小时的早餐时间,他们下了车。车站上那个巨大的钟显示出六点。他们在小卖店里喝了点咖啡,吃了些加蜜的面包卷。这里太阴郁,总是这么凄凉、肮脏,一个荒凉的巨大空间。可她在这儿用热水洗了手脸,还梳了头,这还算有福分。 很快,他们又上了车,继续向前驶去,黎明将至,天空开始灰白。车厢里开始有人没完没了地聊天,这是些高大、衣着华贵、留着棕胡子的比利时商人。欧秀拉太累了,不愿继续听下去。 火车似乎正渐渐从黑暗驶入微亮中,又缓缓驶入白天。噢,这旅途多沉闷乏味啊。路旁的树木微弱得像影子一般显现出来,接着又是一个白色的形状奇怪的房子,那是怎么回事?随后她看到了一座村庄不断有房屋闪过。

她仍旧在旧世界中穿行。这冬天沉重而乏味。窗外是一片片耕地和牧场,一排排光秃秃的树木,一溜溜矮灌木、赤裸的农庄和工场。没有新东西,新世界。 她看着伯基的脸,那样苍白、平静而永恒,过于永恒不变。 她在毯子下用她的手指勾住了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有了反应,他的目光转向了她。他的眼睛是那么的黑,就好像黑夜一样深沉,就像来自一个很遥远的世界。哦,如果他就是那个世界该有多好啊,如果那个世界就是他该有多好啊!如果他能够唤醒一个世界,那将是他们俩的世界了! 那些比利时人下车了。火车继续开着,过了卢森堡,过了阿尔萨斯过了洛林,又驶过了梅斯。但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什么也看不到,她的心就没看外面。 最终,他们到了巴塞尔,住进了旅馆。这些都好像是游荡于梦幻中。她一直没怎么清醒过来。大清早,火车还没有开车,他们出了车站。她看到了街道、河流,来到了一座桥上。但这些都没有意义。她记得有些商店一家商店里挂满了图画,另一家卖桔红色的丝绒和貂皮。可这有什么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

直到又上了火车她才安定下来,松了口气。只要是他们在往前行驶,她就觉得很满意。他们到了苏黎世,不一会儿,便顺着山脚,奔驰在厚厚的雪上了。终于快到了。这就是那另一个世界了吧。 因斯布鲁克特别美。它被覆盖在大雪中,笼罩在夜幕下。他们坐在一个敞着篷的雪橇上在雪地里前行。相比之下,火车就有些过于闷热了。旅馆的大厅中灯火通明,给人一种到了家的感觉。 他们走进大厅后,都开心地笑了。这儿似乎人很多,生意很红火。 你知道克瑞奇先生和妇人到了吗英国人从巴黎来的?伯基用德语问。 服务员反应了一会儿,正准备回答,欧秀拉忽然看到古迪兰慢慢地从楼梯上下来,她身着闪闪发光的黑大衣,领子是灰皮毛的。 古迪兰!古迪兰!她喊道,挥手招呼着朝楼梯上跑去。 古迪兰从楼梯扶手往下看。忽然,她原来那副优雅、端庄的姿态一下子消失了踪影,她眼睛亮了起来,叫着: 真是你欧秀拉!她喊着便朝正向楼上跑来的欧秀拉跑过去。她们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相遇,姐妹俩互相亲吻着、笑着、叫着,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 但是,古迪兰有些委屈地说,我们还以为你们是明天到呢?我们原准备去车站接你们。 不用了,我们今天就来了!欧秀拉嚷道,这儿很可爱,是不是? 可爱极了。古迪兰说,杰拉德刚出去买些东西。欧秀拉你累坏了吧? 不,不是很累,但我看起来有点憔悴,是吗? 不,才不呢。你看上去精神很好。我太喜欢这顶皮帽子了!她打量着欧秀拉。欧秀拉穿着一件宽大柔软的衣服,衣领是浅灰色毛皮的,又长又软,头上戴的帽子也是一样的颜色。 上楼去谈,或者下楼来。伯基说。因为这两姐妹站在从楼下到二楼拐弯的地方。古迪兰的手搂着欧秀拉的肩膀,正好把别人的路给挡了。楼下大厅里的人,从门口的服务员到穿黑衣服有点胖的犹太人都在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 这两个年轻的女人慢慢走上楼去。伯基和服务员跟在她们后面。 是二楼吗?古迪兰回过头来问道。 三楼,太太。请上电梯。服务员说完抢先到了电梯旁边。但她们只顾着自己说话,没有特别注意到他的殷勤,一直朝通往三楼的楼梯走去。服务员十分懊恼地又跟了上来。 两姐妹此次见面所有的快乐程度让人感到有些奇怪,就好像她俩是被流放之后,异地重逢。伯基在旁边看着她们,有些疑惑不解。 等她们洗完澡,换好衣服,杰拉德进来了。他看起来容光焕发,像雾霭中升起的红日。 去和杰拉德抽支烟吧,欧秀拉对伯基说,我想和古迪兰谈谈。 然后两姐妹坐在古迪兰的卧室里,谈论起服装和旅途上的经历。古迪兰对欧秀拉讲了在咖啡厅由伯基的那封信所引起的风波。欧秀拉听后吓了一大跳。 那封信在哪儿?她问。 我收着呢。古迪兰说。 把信给我,行吗?她说。 但古迪兰沉默了几分钟才回答说: 你真的想要吗?欧秀拉? 我想看看。欧秀拉说。 当然可以。古迪兰说。 直到这时,她还是不能对欧秀拉讲,她想把那封信保留起来做为一个纪念或是一个象征。但是欧秀拉似乎懂她的心思,为此感到不快,所以就不再提这事儿了。 在巴黎你都干什么了?欧秀拉问。 噢,古迪兰简单地说,只是些很平常的事情。我们有一天晚上在范妮‧巴思家里开了一个特别开心的晚会。 是吗?你和杰拉德都在那儿吗?还有谁,给我说说看。 嗯,古迪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你知道,范妮发狂地爱着那个叫比利‧麦克法兰的画家,那天他也在那儿所以范妮拿出了她的所有东西,特别大方,真够可以的。当然大家都醉了。但是比较文雅,跟伦敦那帮混蛋们可不一样。事实上,参加这个晚会的都是些有地位的人,所以,晚会也与众不同,有一个罗马尼亚人,很不错,他喝得酩酊大醉,爬到画室的高梯子上发表了一次绝妙的演说生活就是最崇高的爱情。声音特别好听,他长得也很好看。但是在他结束之前,忽然用罗马尼亚语说起来,在场的没一个人听得懂。他把杯子扔到地上摔碎了,宣布说:以上帝的名义,他十分开心地被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上帝啊,活着简直是个奇迹。就是这个样子 那那杰拉德感觉怎样呢? 杰拉德!哦,他就像阳光下的蒲公英!一旦兴起,就会完全放纵、开心,我都说不出在这儿的女人当中谁的腰他不曾搂过,真的,他像丰收时那样收割每个女人。没一个女人拒绝他。这可真奇怪!你可以理解吗? 欧秀拉考虑了一下,眼睛一亮。 是的,她说,我理解。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贪得无厌的家伙,我也是这么想的!古迪兰声明说,可说真的,欧秀拉,屋内的女人都心甘情愿作他的俘虏甚至连一直真心爱着比利‧麦克法兰的范妮‧巴思,好像也被他迷住了。后来,你知道吗?我感到我成了满屋子女人的象征。对他来说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成了维多利亚女王。我立时成了所有女人的象征。这真让人吃惊!天啊,那个时候,我真是好像遇到了一个君王。 古迪兰的眼睛在闪闪发亮,面颊滚烫,看上去有些奇怪,带有种嘲弄的味道。欧秀拉被她吸引住了,可她又感到不安。 他们得准备吃饭了。古迪兰下楼来,身穿鲜艳绿绸袍子,上面缀着金线,罩上绿色的坎肩,头上扎着一根奇特的黑白双色发带。她的确丰采照人,引得人人都看她。她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很洒脱的样子。伯基看了她们一眼,脸上既有笑意又含恶意。欧秀拉则不知所措。他们的餐桌上似乎笼罩着魔法,似乎他们这一桌比厅里其它的桌子更明亮些。 你喜欢这儿吗?古迪兰说,雪难道不是很美丽的吗?你没注意到,它给一切都增添了生机。简直太妙了!这不是人力可以达到的。 的确是这样,欧秀拉大声说,离英国那么远,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吧? 哦,当然。古迪兰大声叫道,在英国你一辈子也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那儿老有些令人扫兴的事。在英国你就没办法放松一下,真的不行。 然后她又接着吃,可还挺激动。 这倒是真的,杰拉德说,在英国,感受是绝对不一样的。可能这是因为在英国大家都不愿意这个样子似乎狂欢就像将燃烧的蜡烛靠近药库近旁似的,人们很害怕,如果人人都这样放松,恐怕会闹出乱子。 噢,天哪!古迪兰嚷道,但是,如果英国人全都像鞭炮一样突然爆炸了,那不是太棒了吗! 这是不可能的。欧秀拉说,他们都太潮湿,火药是会受潮的。 这我不敢肯定。杰拉德说。 我也是,伯基说,如果英国人真的开始欢闹的话,你就得捂着耳朵逃走了。 他们永远不会的。欧秀拉说。 我们可以等着瞧。他回答。 那简直太妙了,古迪兰说,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内心充满了喜悦。我简直不敢相信,当我一踏上异国的土地,那一刻我激动死了。我对自己说,一个新的生命在这里踏上了人生。 别对可怜的英国太刻薄了。杰拉德说,虽然我们诅咒它,但我们依然爱它。 在欧秀拉看来,这些话有点愤世嫉俗的味道。 我们可能是爱它的,伯基说,但是这是种极为不舒服的爱,就好像是爱一个年老的为不治之症缠身的父亲或母亲,因为那是没有希望的。 古迪兰睁着一双圆圆的黑眼睛看着他。 你觉得没有希望了?她用她特有的神情问道。 但是伯基避而不答,他并不愿意来回答这个问题。 天知道,英国还会有什么希望。这太不实际了,没什么希望了。如果没有英国人,希望说不定会成为现实。 你觉得英国会消失吗?古迪兰坚持着问道。很奇怪,她对他的回答颇有兴趣。可能她是在询问她自己的命运。她的黑黑的大眼睛望着伯基,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未来的真理,就像占卜一样。 他脸色苍白。随后,他勉强地地回答, 嗯除了消亡还有什么?他们必须带着英国标记消亡,无论如何得这样。 古迪兰的眼睛睁得更加圆了,消失?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你是不是说换换思想?杰拉德插进来说。 我什么也没指。为什么偏要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呢?伯基说,我是个英国人,我为此而付出过代价,我不能谈论英国,只能谈论一下我自己。 是的,古迪兰不慌不忙地说,你爱英国,非常爱,非常爱,鲁伯特。 而且,离开了它。他回答。 不是,不是永远。你会回去的。杰拉德很严肃正经地说。 人们说,人要死了虱子都会爬开。伯基神情痛苦地说,所以,我离开了英国。 噢,可是你还会回来的。古迪兰带着嘲讽的微笑说。 只能如此啦。他回答道。 他这是和自己的祖国赌气呢!杰拉德打趣说。 啊,一个爱国者。古迪兰带着一种近乎冷笑的口气说。 伯基等不再说什么了。 古迪兰又凝视了他片刻,随后转过身去,她想占卜的愿望结束了。她感到自己已经完全地玩世不恭了。她看看杰拉德,觉得他像一块镭一样奇妙。她感到她可以通过这块致命的、活生生的金属毁灭自己从而获得一切知识。当她把她自己毁了时,她将如何处理自己呢?因为如果精神、实体是可以摧毁的话,还有物质是不可摧毁的。 他一时间显得神采奕奕。那一刻,她完全被吸引住了、迷惑了,她伸出她美丽的胳膊,袖口上带着绿色的翻毛,她用敏感、艺术家才有的手指尖摸着他的下颏。 那么,现在你在想什么?她奇怪、狡狯地笑问道。 什么?他回答说,眼睛里一下子涌上了惊奇。 你的思想。 杰拉德看上去如梦初醒的样子。 我认为我什么都没想。他说。 是真的?她笑道。 在伯基看来,她已经用她的抚摸把杰拉德杀了。 不过,古迪兰说,还是让我们为大不列颠干杯吧!来,干杯,为大不列颠。她的声音好像她十分失望。杰拉德笑着往杯子里斟上酒。 我想,鲁伯特的意思是,他说,作为一个民族,所有的英国人应该消亡,以便独立的个体便可以存在了,而且 作为超民族的古迪兰插了进来,说完扮个鬼脸,举起她的杯子。 第二天,他们抵达了位于这条山谷铁路末端的那个小火车站呼汉豪森。到处都被雪覆盖着,像一个极漂亮的白色的雪的摇篮,崭新、冰冷。黑色的岩石、银白的山峦直绵延向淡蓝的天际。 当他们走出火车站,踏上光露的站台时,只有雪花在四周和头顶上飘飘洒洒。古迪兰颤抖着,似乎心都是凉的。 上帝,她突然亲昵地转向杰拉德,这下你可做到了。 什么? 她微微做了个手势,指指周围雪的世界。 你瞧啊! 她仿佛都不敢再继续走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走在山腹地区,从两边的山上,雪纷纷落下,使人在这实实在在的天堂的山谷里显得那么微弱渺小,雪山峡谷,闪耀着奇特的光芒,肃穆、沉静。 这使人感到渺小和孤独!欧秀拉转过身去,手抓着伯基的胳膊说道。 来到这儿你不后悔吧?杰拉德对古迪兰说。 她看来有些疑惑。他们走出了两边被雪包围的车站。 啊,杰拉德兴奋地嗅着空气说道,太棒了!那是我们的雪橇,我们再走一会儿,然后就赶到大路去。 古迪兰一贯迟疑不决,这回她却学着杰拉德的样子把沉重的大衣甩到雪橇上,就出发了。她仰起头,开始在雪路上滑了起来,并把她的帽子拉到耳朵上,遮住了它,她的明快的蓝色的外套在风中飘起来,她那看来厚厚的紫色的长筒袜在洁白的雪地里那样耀眼。杰拉德望着她,她仿佛在奔向她的命运,而把他远远地落在后面。他先让她跑出一段路程,然后甩开大步追上去。 到处都是深深的雪,四下里一片沉寂。粗大的冰柱从泰罗利农舍的房檐上垂挂下来。农舍已被雪埋到窗台了。农妇们穿着长裙,裹着披肩,穿着厚厚的靴子走过来,停住脚步。他们看着那个以惊人速度滑行的柔弱却又意志坚强的女孩,她身后那个男人尽管想追上她,却有些力不从心。 他们穿过那百叶窗板和阳台涂过油漆的小饭馆和几间半埋在雪中的农舍,还有桥边那家完全被雪封住的沉寂的锯木厂。那有顶篷的桥横跨隐蔽的小溪。从那冰冻的小溪上,他们滑入了一大片远未被踏过的雪地,周围一片静悄悄的。一望无垠的洁白世界使他们欣喜若狂。但这寂静让人的心灵孤独,冷冻了人的心,太可怕了。 绝妙的地方,这一切!古迪兰目光奇特、意味深长地盯着杰拉德的眼睛。他的心颤了一下。 的确不错。他说。 仿佛一股可怕强烈的电流穿过他全身,肌肉充了电一般,双手充满了力量。他们沿着雪路快速滑行着。路两边不时可以看到萎缩的树枝垂下来。他和她像是一股强电流的两极分开走着。可他们感到有足够的力量跨越生活的障碍,跳到禁区中再跳回来。 伯基和欧秀拉也在雪地里滑行着。他们已经超过了一些滑雪橇的人。欧秀拉兴高采烈,但她时不时地就会转过身来拉住伯基,以确认他的存在。 我从来没想到是这样一幅景象,她说,这可是另一个世界。 说话间他们踏上了白雪覆盖的草坪。这时他们被一阵雪橇的铃声吸引住了,那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平静。他们又走了大约一里路,才在那个粉红色的半没雪中的神庙旁极陡的上坡路上追上了古迪兰和杰拉德。 然后,他们又一道滑入一条溪谷中,这里有黑色的石壁,大雪覆盖的河流,头上是蔚蓝的天空。他们穿过一座落满雪的桥,几个人兴奋地在桥头上乱打乱敲。随后,他们再次穿越雪地,开始继续慢慢向上滑。拉雪橇的马走得很快,车伕在一旁甩动着嘎嘎作响的马鞭,嘴里发出奇特的呵呵声。直到他们再次进入雪谷中,才算看不到石壁了。他们一点点向上走着,这儿的下午很冷,阳光投下一片片阴影。 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块白雪覆盖着的高地上。这儿耸立着最高的几座雪峰像是一朵盛开的玫瑰的点点花心般伫立着。在那边空无人迹的天堂似的山谷里有一座褐色木墙,白色厚房顶的农舍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凄凉地深陷于雪地中,简直像个梦。它像一块从陡坡上滚下的岩石,只不过外形像房子而已,现在埋在雪中。人可以住在那里,而不被四周可怕苍白寂静凛冽的寒风压垮的话,那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们这几个新来者跟着一个女佣走上光秃秃的木楼梯。古迪兰和杰拉德要了第一间卧室。进来以后,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是一间很小的木制房屋,没什么摆设,房间里闪着金色的木质光芒:地板、四壁、房顶、门都是油漆过的松木,金光闪闪,一派暖色调。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入口处,但是很低,因为屋顶是向下倾斜式的,在倾斜的天花板下有一张桌子,上面有洗手盆和水灌。对面还有一张放有镜子的桌子,门两边各有一张床,床上摞着厚厚的绘有绿方格图案的垫枕,这种垫枕非常大。 这就是全部。没有壁橱,没有一点生活奢侈品。在这里他们俩就像被封闭在一个黄色木质的细胞中,只有两张镶蓝边的床。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便大笑起来,为这种与世隔离感的逼近而感到恐惧。 一个男人敲开门送来了行李。这家伙很壮,颧骨宽大,脸色苍白,留着粗粗的黄胡子。古迪兰看着他默默地放下行李包,然后步伐沉重地离去。 卧室里并不是很暖和。古迪兰有点颤抖。 很好。她接口道,瞧这墙板的颜色,很美,我们就像住在一个坚果壳里。 他站在那里望着她,手摸着他那剪得短短的胡须,身体稍稍向后靠着,敏锐的目光凝视着她,他此时完全被激情驱使着,这激情像一种厄运。 她走过去在窗边蹲了下来,好奇地望着外面。 噢,可这里!她几乎是痛苦、不情愿地叫了起来。 窗外,是一座封闭的山谷,上方是苍穹,巨大的黑岩石山坡上覆盖着白雪。在那尽头,一堵白墙仿佛是大山的肚脐,两座山峰在夕阳的余辉中闪亮。笔直的前方,雪的摇篮,静静地荡漾在两边巨大的峭壁间,在那峭壁的底部有一簇簇的松树,像头发一样。这雪的摇篮一直延伸到那遥远的与世隔绝的世界尽头,在那里有雪山挡住了去路。山峰挺立,高耸入云,这里是世界的中心,是世界的纽结点和肚脐,是天地相接之处,不可接近、无法通过。 这幅图景令古迪兰心驰神往。她静静地蹲在窗前,双手捧着脸颊,恍恍惚惚。她终于到达了,到达了她的世界。她在这儿结束了她的冒险,像一块水晶石没入了白雪中。 杰拉德弯下腰拥着她,从她的肩上向外看去。他已经感到了自己的孤独。她远去了,彻底离他而去了。于是他感到心头笼罩着冰冷的霜雾。他看着那闭锁的山谷,那莽莽的积雪和苍穹下的山峰,没有任何出路。可怕的宁静。冰冷、炫目的白色的世界紧裹着他,可她仍旧蹲在窗前,像圣殿中的幽灵。 喜欢吗?他的声音遥远而陌生。她至少还能意识到他的存在。但她只是把她柔和、冷漠的脸扭开一点,避开他的目光。他知道她眼中有泪水,为她的宗教而流泪。她自己的泪水就是那宗教,使他的存在不再重要。 突然,他的手托起她的脸,让她看着他。她睁大了蓝色的眼睛,泪水盈盈地看着他,似乎她受到了惊吓。透过泪帘,她惊恐地看着他。他淡蓝色的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他的瞳孔不大,神情异常。她的双唇微启,困难地喘息着。 一阵激情涌上来,一下子就像铜钟那样强烈、响亮,不可阻挡地敲着。当他俯视着她柔美的脸颊时,他的双腿夹紧了,如铜钟般镇定。她的双唇开启着,双目圆睁着,似乎受到了侵犯。她的下巴在他手中变得极为柔和、光滑。他感到自己像严冬一样强壮,他的手像是有生命的金属,不可战胜,不折不挠。他的心脏如像他体内的悬钟般猛敲着。 他把她拉到怀里。她的身体柔软、没有生气、丝毫没有反抗,但突然,她那泪水尚未干的双眼困惑、无助地睁开。他异常强壮,似乎体内注入了一种超自然的力量。 他拉起她,紧紧搂住她。她的身子柔软无力,瘫在他身上,这情欲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铜一样的肢体上,如果他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他就会被压垮。她强烈地挣扎着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他心中一股火窜上来,他又一下子钢铁般坚定地把她搂了过来。他宁愿摧毁她,也不愿被拒绝。 但是,他那强壮的力量是她无法抗拒的。她再次挣脱出来,软软放松地躺在一边,有点兴奋地喘着气。对他来说,她是如此甜美,使他纵情享受无上的幸福。他宁可一辈子受折磨,也不愿放弃一秒钟这样无比美妙的享受。 上帝,他对她说。他的脸因为拉长而显得很奇怪,有些扭曲,接下来是什么呢? 她安安静静地躺着,睁着一双宁静的顽童似的黑亮的大眼睛望着他。她此刻茫然得很。 我会永远爱你。他望着她说。 但她没有听见。她躺着看他,就像看一个她永远也不懂的什么东西:就像一个孩子看一个大人,不希望理解,只是屈从。 他吻着她,吻着她的眼睑,为的是不让她再看他。他现在渴求什么,希望她承认他、对他有所表示、接受他。但她只是安详地躺着,孩童般的,很遥远,仿佛一个被征服却无法理解的孩童,只感到迷失。他又吻了她,算放过她了。 我们下楼喝点咖啡、吃点点心好吗?他问。 窗外,落日的余晖已变成灰蓝色。她闭上眼睛,关上了单调幻境的闸门,又睁开眼睛来看日常的世界。 好的。她打起精神,简单地回答。然后,再次走向窗户。蓝色的夜晚已经降临在窗外雪的摇篮和那巨大的斜坡。但是那耸入天际的峰巅却是玫瑰色的,像花蕊似的闪烁、炫目,盛开在天堂的顶端,超乎一切,那么可爱又那么遥远。 古迪兰看着所有这些可爱之处。她知道,蓝色的天光下这一朵朵玫瑰样的雪中花朵是永恒的,永远这么美。在夕阳蓝色的斜晖中,玫瑰色的花蕊,积雪发出的火花,她可以看得见,感觉得到,可她不属于这美景。她与这无关,她的心被排除在这美景之外。 她伤感地又望了一眼窗外,才转过身来,梳理头发。他已经打开行李等着她,看着她。她知道他在看她,这弄得她手忙脚乱的,很不那么从容。 他们一起走下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奇怪的表情。他们看见伯基和欧秀拉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长桌前等他们。 他们在一起看起来是多么简单而又协调。古迪兰心里不禁生气一丝妒意。她羡慕他们那自然的举止,像孩子一样满足,但是她就达不到这一点。在她看来,他们就像小孩子。 嘿,多好的点心。欧秀拉贪婪地叫道,太棒了! 是啊。古迪兰说,我们要点咖啡和点心吧!她对侍者说了一句。 然后她坐在了杰拉德的身边。 我认为这地方真的不错,杰拉德。伯基说,棒极了、美妙、不可思议,所有形容词都用得上。 杰拉德也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喜欢这儿。 厅里三面都摆着桌子。伯基和欧秀拉背靠着墙面,杰拉德和古迪兰则挨着他们坐在角落里靠着火炉。餐厅还算不小,有一个小酒柜,就像在乡间酒馆中一样。不过,这儿设施很简陋,房间显得空旷。仅有的家具就是桌子和椅子,环绕着餐厅的三面,还有一个大大的绿色的炉子,酒柜和门在另一面墙上,窗户是双层的,没有任何窗帘。现在已是傍晚了。 咖啡来了热气腾腾还有一块蛋糕。 一整块点心!欧秀拉叫道,他们给你的比我的多,我得瓜分一点儿你的。 周围还有其他人,大约共有十个。伯基很快便知道了,其中有两个艺术家,三个学生,一对夫妇,还有一个教授带着两个女儿都是德国人。而他们四个英国人是新来的,坐得高高的,可以俯视一切。那些德国人站在门口向里探头望了望,对那侍者说了几句话,便又离开了。现在不是吃饭时间,所以他们没到厅里来,而是换了靴子参加联谊会去了。 四个英国人可以听到不时传来的齐特拉琴的演奏声,钢琴的弹奏声,还伴随着阵阵的笑声,吵闹和歌声。四周有些轻微的声音的震动。由于整个房子是木制的,因此,它像是一个容纳了各种声音在里面的大鼓。不过声音扩散以后倒没有增大,而是减小了。所以齐特拉琴声听起来很弱,像是在远方微弱地响着。钢琴声也不大,没准儿是一架极小的古钢琴吧。 当他们喝完咖啡时,老板走进来。他是个泰罗人,膀大腰圆,面部扁平,苍白的脸上长满了麻子,胡须很重。 愿意到联谊会去结识别的女士和先生吗?他弯下腰来,笑容可掬地问道,露出一口大白牙。他那蓝色的眼睛把这几个人扫视了一圈他不太有把握怎么和这几个英国人打招呼。由于不会说英语,他感到不太自在。 我们要不要去联谊会,跟别人见见面呢?杰拉德大笑着重复道。 一阵犹豫。 我想,我们最好去吧!伯基说。 两们女士站了起来,脸红红的。于是,老板在前面带路,把他们带向那喧闹的地方。 房间里一下静了下来,那群人感到不知所措。他们四个觉得所有的面孔都在朝他们这边看。这时向其中一位精力充沛、蓄着大胡子的小个子低声说: 教授,请允许我介绍 教授的反应很快,马上便神采奕奕地微笑着向四位客人鞠了一大躬,表示友好地笑了。 各位女士、先生可否参加我们的联谊?他的语气充满活力,却又温和可亲地问了一句。 四个英国人笑着,在屋子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杰拉德代表大伙儿表示他们很愿意加入他们的游戏。古迪兰和欧秀拉兴奋地笑着,觉得所有男人的目光都投向她俩,而她们则高傲地抬着头谁也不看。 教授一一介绍了在场的人,大家相互鞠躬致意。教授的两个女儿,皮肤白净,身材高挑、健壮,身着朴素的深蓝色衬衣和裙子,脖子修长而壮硕,目光清澈,头发梳理得很精细。她们羞红了脸鞠个躬,然后退到后面去。那三个学生都深深鞠了一躬,很谦逊,大约要表现他们良好的修养,给客人留下好印象;然后是一个瘦瘦的,皮肤黝黑,眼睛鼓鼓的男人,看起来像个小孩,他微微欠欠身;他的伙伴是个皮肤白净净的大个子青年,衣着讲究。他鞠躬时脸都红到了耳根。 刚才,勒尔克先生正在用科隆方言给我们朗读。教授说。 请原谅,我们一定打断了他。杰拉德说,我们也非常想听听。 于是大家又是鞠躬又是让座。古迪兰和欧秀拉,还有杰拉德和伯基靠墙坐于沙发中。这间房也和其他一样,用刷过的袖木镶嵌而成。有一架钢琴,几把椅子、沙发和一些放了书和杂志的桌子。除了那蓝色的大炉子,再也没有什么装饰,这样反倒显得屋里十分舒适宜人。 勒尔克是个小个儿,长着一副小孩子身材。他的头长得很圆,看上去很机敏,一对老鼠眼滴溜溜地打转。他迅速地把客人们瞟了一眼,便又显出那副自负的样子。 请继续您的朗读。教授温和地说,但语气中透出点权威的味道。勒尔克弯着腰坐在钢琴凳上眨眨眼没有回答。 我们很荣幸,欧秀拉准备了好几分钟,才用德语说了这句话。 这时,刚才毫无表情的那个小个子男人突然转过身,面对着听众,冲口便开始朗读起来。他在模仿一位科隆老妇人同一位铁路看道工吵架的情景。 他身材单薄、且没成形,像个男孩子,但他的声音却很成熟,带着嘲弄的音调。他的动作很灵活有力,表明他对事物透彻的观察。 古迪兰对他的科隆方言一句也听不懂,但她却出神地看着他。他一定是一位艺术家,别人是不会像他那样模仿得维妙维肖、充满个性。那些德国人听着他那滑稽的表演,一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古迪兰和欧秀拉也禁不住笑了起来。整个房间都荡漾着笑声。教授的两个女儿的蓝蓝的大眼睛笑出了眼泪,双颊兴奋得发红。她们的父亲也龇牙咧嘴地大笑着。那几个大学生笑弯了腰,头都扎到双膝中去了。欧秀拉惊奇地四下环顾,忍俊不禁。她看看古迪兰,古迪兰再看看她,两姐妹不由地同时大笑起来。 突然艺术家的朗读戛然而止,人们的笑声随之开始减弱。欧秀拉和古迪兰在擦眼泪,教授还在大叫着: 太好了,棒极了 确实太好了!他的两个女儿已经笑得筋疲力尽。 可我们听不懂!欧秀拉嚷了一句。 噢,遗憾!遗憾!教授说。 你们听不懂?学生冲口对她们喊道,噢,这太遗憾了,亲爱的夫人 这些新来的客人像新添的佐料,和这帮德国人打成了一片,整个房间活跃了起来。杰拉德又恢复了原样,洒脱、兴奋地聊着天,脸上放着奇异的光彩。还有伯基,最后也开口讲话,谈笑风生起来。 欧秀拉被大家劝动去唱安妮‧劳拉(注:著名的苏格兰民歌。)。大家怀着极度的尊敬安静了下来,她一生中还没受过如此这般的待遇。古迪兰坐在钢琴前,凭记忆为她伴奏。 欧秀拉天生一副好嗓子,可就是没有信心,总是唱不好。而这天晚上,她感到很自信,无拘无束。伯基安稳地坐在阴影里,而她则相反,在前面大放异彩,那些德国人使她的感受好极了,她太自信了,以至于有些放肆。她感到自己像一只翱翔的小鸟,歌声飞扬,自己也乘着歌声随风飞舞。她的歌声中加入了些伤感,令观众听得如痴如醉。她太高兴了,充满了对自己情感和能力的自信,撩动着每个人的心弦。 最后,德国人都被这甜美忧伤的歌儿打动了心扉,他们交口称赞她柔美感人的嗓音。 太棒了!太动人了!她唱的苏格兰民歌好听极了,噢,了不起的夫人,她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了不起的艺术家! 她兴致飞扬,光彩焕发,像朝阳中的一朵鲜花。她感到伯基在看她,似乎他在妒忌她,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热血沸腾起来。她如同太阳在云端上露出笑脸般快活。 晚饭后,欧秀拉想出去走走,看看周围的世界,大家都劝她别去,因为外面太冷了。可她坚持要去,说只是出去看看。 于是他们四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走出来,四周雪色暗淡,仿佛是一个黯淡的积雪和鬼影绰绰的世界。外面的确很冷,冷气似乎是恶作剧般有意地钻入她的鼻孔。 但这一切都是神奇的。雪野悄无声息,她和闪烁的繁星之间交流着,她可以看见有颗流星正在滑落,那样奇妙,奇妙得令她想大喊。 四周都是雪的摇篮,脚下都是坚实的雪。寒气穿透了鞋底。冷夜静悄悄。她想像着她可以听到天上的星星在絮语,行星流动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而她自己则像一只遨游于星体之间的小鸟。 她紧紧地贴着伯基。突然她意识到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的心在何方。 亲爱的!她停住脚步望着他。 他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在星光下闪烁。他看见她柔美的脸庞正向他仰视着,离他那么近,禁不住地吻住了她。 什么?他问。 你爱我吗?她问。 非常爱。他静静地回答。 她又贴近了些。 还不够。她抱怨说。 比非常还爱。 如果我是你的一切,这会不会使你难过?她急切地问。 他搂紧了她,亲吻着她,用微弱的声音说: 不,但我感觉像个乞丐一个穷光蛋。 她沉默不语,开始抬头看星星,然后又吻了他。 不要作乞丐。她急切地恳求说:爱并不会使你耻辱。 感觉像个穷光蛋很耻辱,不是吗?他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她问。他不回答,只是在冷冷的寒气中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没有你,我就无法忍受这个寒冷、永恒的地方,他说,我无法忍受它,它会使我的生命冻结。 她又突然吻了他一下。 你讨厌这里吗?她疑惑地猜想着问。 如果我无法接近你,如果你不在这儿,我会憎恨这儿,我会无法忍受这儿。他回答。 但这儿的人很好。她说。 我指的是这雪,这静,这里的寒冷,这冰冻的永恒。他说。 她猜想着,然后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偎进他怀中。 是的,不过我们在一起这么温暖,这不是很好吗?她说。 然后他们开始动身返回。他们看到旅馆那金黄色的灯光在寂静的雪夜中闪烁,像是一颗黄色的草莓、又像是一缕阳光,细小、橙黄,闪烁在一片雪的黑暗中,身后是高山的阴影,像魔鬼挡住了群星。 快到旅馆时,他们看见一个男人从漆黑的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灯笼,摇摇晃晃发出黄色的光,照着他一双黑色的鞋,正走进雪地里,那矮小阴暗的身影走在雪中。他拉开外屋的门,冰冷的空气中传来一般牛呀、猪呀热乎乎的酸臭气。他们刚可以瞥见里面的牛栏里有两头牛,门就关上了,一丝光线也透不出来。这副情景令欧秀拉想起家乡马什农场,她的童年以及布鲁塞尔之行。 噢,天啊,谁能忍受总是回忆旧时光?她能承受过去的一切吗?她环视这寂静的雪原,空中寒星闪烁。这是一个天国,像一盏魔灯照出的景致。马什、考思塞、伊尔克斯,还有一个不真实的欧秀拉的影子一一都出现在这普照的魔灯之下,像一出虚幻的皮影戏。 她希望没有过去,她想只和伯基在一起,从天堂沿着滑坡,一下滑到这个地方,而不想艰难地从童年的泥沼中爬出。她感到记忆给她开了一个肮脏的玩笑。为什么她要有记忆,这是什么伦理吗?为什么不可以来个洗礼,把过去生活的记忆和污点全洗掉,让往事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和伯基在一起,她才在这高山雪原的星光下重新回到了尘世。她知道她现在已脱胎换骨,不为任何人所生养,她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与过去毫无关系。她就是她自己,纯洁无瑕,她只属于她和伯基组成的整体。 甚至古迪兰也和她没有关系了,与一个处于新世界中的欧秀拉毫无瓜葛,那旧的阴暗的世界,那过去的一切,哦,让它滚开吧。她感到无拘无束,仿佛展开新的翅膀起飞了。 古迪兰和杰拉德没有来。他们顺着旅馆那条笔直的山谷向前去,而欧秀拉和伯基走向右边的一座小山坡。古迪兰受着一股奇异的欲望驱使,只想不断地向前走,直走到雪谷的尽头。她还想去攀登那白色的绝壁,一直爬上山巅,那山峰有如花蕊般伫立于这冰冷神秘的世界之脐的腹地。她感觉到在那茫茫白雪覆盖的山顶,在那神秘的世界之脐处,在层峦叠嶂的群山间,在这包罗万物的生命之腹地,是她最理想的世界。只要她能独身到那儿去,进入永恒的雪山、永恒的雪崖,她就会与一切溶为一体,在那永恒、无限的静寂中,只作她自己,那时她就会化作永恒的寂静,成为万物之沉睡、永恒、冰冻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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