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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开端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10436 2023-02-05
古迪兰到伦敦和一个朋友举行了一次小型画展,又四处奔忙了一阵,为出国而做准备。无论会发生什么事,她很快就能自由自在地漫游了。那天她收到了温妮弗莱德‧克瑞奇写来的信,还附着她画的图画: 为了检查身体,爸爸也去了一趟伦敦。这次外出使他很疲惫。他们说他必须得好好休息,所以现在他几乎整日都在床上待着。他给我带了一只上了彩釉的陶制鹦鹉,是德累斯顿(注:德累斯顿,德国一个专区的首府。)产的,还有一个农夫和两只爬烟囱的老鼠,也都是上了彩釉的,两只老鼠是哥本哈根产的,这是最好的瓷器,但是老鼠的色彩不够亮,否则就更好了,它们的尾巴又细又长。这些陶制品都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当然这是因为上了釉。但我并不怎么喜欢釉。杰拉德最喜欢那个在耕地的农夫:农夫穿着划破了的裤子,还赶着一头牛,我想这是个德国农民。陶瓷整个是灰白色的:白色的衬衣,灰色的裤子,但是十分光洁、特别干净。伯基先生最喜欢山楂花下的那位姑娘,她身边有只小羊羔,裙子上印有黄色的水仙花。可我觉得那真是够傻的。因为小羊羔不是真的,而那姑娘也是傻乎乎的。

亲爱的布朗文小姐,你会很快回来吗?这儿的人都很想念你。在信里我附了一张我画的画儿,画的是父亲坐在床上的样子。他说希望你不会抛弃我们。哦,亲爱的布朗文小姐,我相信你是不会那样做的。回来吧,来画这儿的雪貂吧,这是世界上最可爱,最高尚的宝贝。我们可以用冬青木来雕刻它们,用绿叶子做为背景,哦,就这样吧,它们真是可爱极了。 父亲说我们可以有一个画室。杰拉德说这很容易,可以在馬廄顶上开辟出一间不错的画室,只需要在屋顶的斜面上开几扇窗户就可以了。那样的话,你就可以整天在这儿工作了。我们还可以住在画室里,像是两个真正的艺术家,就像门厅里挂的那幅画上的人一样,在墙上到处都挂满画。我真渴望自由,渴望过一种艺术家那样的自由生活。就连杰拉德都对父亲说,只有艺术家是自由的,因为他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创作世界里

这封信让古迪兰大概看出了这家人对她的意图。杰拉德想让她附属于肖特兰茨,他把温妮佛雷德当作是借口。而这位父亲则只是为了他的孩子着想,他把古迪兰看成是他女儿的救星。古迪兰很佩服他敏锐的判断力。而且,那孩子也的确不同寻常。古迪兰感到十分满意,假如她能有个画室,她真想在肖特兰茨住下去。她已经很讨厌中学生活。她想自由,如果给她提供一间画室,她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她的工作,并很平静地等待事物的变化。她对温妮的确很感兴趣,很愿意来了解这个女孩。 古迪兰回到肖特兰茨那天,温妮像过节日一样,别提有多高兴了。 布朗文小姐来的时候你应该献给她一束鲜花。杰拉德笑着对妹妹说。 啊,不。温妮弗莱德说,那可太傻了!

根本不傻,那是一种很不错的也很平常的礼节。 噢,那太傻了,温妮羞涩地为自己辩护。不过她觉得这倒不是个坏主意,她很想按照他说的去做。她在暖室里跑来跑去,寻找着鲜花。越看越想扎一束鲜花,越被心里想像的礼仪所著迷。她变得十分羞涩,而且有些不安,几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无法把这一想法从她脑子里逐散,仿佛有种东西在激励着她,但是她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接着,她又一次下意识地走向玻璃,看到那一盆盆盛开的玫瑰花,少女一般的仙客来和一簇簇白色的爬山虎,真是太美了。噢,它们真是太美了,啊,它们那如同仙境中的姿态!假如她有这样一束花,在明天把它献给古迪兰那该多好啊!她的激情和犹豫几乎让她为难死了。 最终,她悄悄地溜到了她爸爸身边。

爸爸她说。 什么事,亲爱的? 她想说,却又收回去了,为难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父亲看着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柔情,那是一种深深的爱。 你想对我说什么?亲爱的? 爸爸,她眼中又露出了一丝笑意,布朗文小姐来的时候,我想送她一束花,那是不是有些傻? 卧病在床的父亲望着女儿明亮而又善解人意的眼睛,心中燃着爱的火焰。 不,亲爱的,一点都不傻。人们迎接女王就用这种方式。 在温妮看来,这并不能让她十分放心。她有点怀疑,女王自己就很傻。但她还是很想有一个浪漫的场合。 那么,我可以这样做?她问。 送给布朗文小姐一束鲜花?当然了,宝贝。告诉威尔逊,我说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孩子不自禁地微微笑了一下,因为想到了自己明天的迎接方式。

可我明天才要呢。她说。 那就明天吧,小宝贝,亲我一下 温妮弗莱德默默地吻了吻生病的父亲,然后走出屋去。她又到温室和暖房转了一圈。用一种傲慢专横而简明的方式向园丁下着命令,告诉他她想选哪些花。 你想要这些花来做什么用?威尔逊问。 我想要它们。她说她希望佣人不要提问题。 你已经说过好几遍了,可你要它们做什么?装饰、送人、还是另有用? 我要拿来做礼物。 礼物?谁要来波特兰公爵夫人? 不是。 啊,不是她嗯,如果你把这些花儿都弄在一起,那就乱套了。 对,我喜欢这种摆放。 是吗?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第二天早晨,温妮弗莱德穿一身白色的天鹅绒礼服,手捧一束艳丽的鲜花,在教室里焦急地等着。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车道。这天上午,天上下着雨。在她的鼻子周围温屋中培植的花朵散发着一种奇特的芬芳。对她来讲,这束花儿就像一团火,而她似乎心里燃着一团奇特的火焰。这种淡淡的浪漫的气氛,让她觉得很激动。

终于她看到古迪兰了。她跑下楼去告诉父亲和杰拉德。他们一边往前厅走一边笑她太着急了。男仆赶紧到门口去接过古迪兰的雨伞、雨衣,欢迎的人们都停下脚步,等着客人先进门厅。 由于下雨,古迪兰红扑扑的脸上沾着些雨水珠,头发被吹成了一缕缕很蓬松的鬈发,好像一朵在雨中盛开的花,花蕊微露,似乎释放出保存着的阳光。杰拉德看到她是那么美,那么深不可测,不自主地在精神上缩了一下。她身着一件淡蓝色的外套,袜子是紫红的。 温妮默默地走向她,神色异常庄严。 我们真高兴您能回来,她说,这些鲜花献给你。说着她向古迪兰献上了花束。 给我的?古迪兰说。一时间不知所措,绯红了脸,高兴得忘乎所以。之后,她抬起那双有些奇怪而又燃烧着的眼睛了看了看这位父亲和杰拉德。杰拉德的心又缩了一下,好像无法承受她热烈的没有掩饰的目光。于是他扭过脸去,但却觉得无法躲避她。他的身体在她的注视下扭曲着。

古迪兰把脸埋进了花簇里。 多美啊!她低沉的声音从花束中传来。然后她突然满怀激情地伏下身子吻了温妮。 克瑞奇先生走向前,伸出一只手来。 我还担心你想离开我们呢。他开玩笑地说。 古迪兰仰望着他,脸上露出迷人、调皮的神情。 是吗?她回答,不,我不想待在伦敦。 她的话暗指她很高兴回到肖特兰茨来。她的声音热情而温柔。 那好哇。父亲微笑着说,你看,在我们这儿,你有多受欢迎。 古迪兰蓝色的眼睛闪着热情但羞涩的光芒。她不自觉地陶醉于自己的力量。 看起来你好像带着胜利的果实回来了。克瑞奇拉着她的手继续说道。 不,她奇怪地说,到这儿之前我可真没做什么。 噢,好了,好了,我们可不想听这些谦虚的话了。杰拉德,我们在报纸上读到过关于她的消息,是不是?

你干得确实不错。杰拉德握了握她的手说,画都卖掉了吗? 没有。她说,卖得不多。 那也可以了。他说。 她不太明白他话的意思。但是,受到这样的欢迎,她十分高兴。 温妮弗莱德,父亲说,拿双鞋给布朗文小姐换上。你最好快点换一下。 古迪兰手捧鲜花走了出去。 真是了不起的姑娘。她出去了以后,父亲对杰拉德说。 是的。杰拉德敷衍着,就好像他不想听这个评论。 克瑞奇先生想让古迪兰陪他坐半个小时。他经常脸色苍白,浑身不舒服,生活把他折磨苦了。他一旦有了精神,他希望让别人知道他还是以前的那个他身心十分健康,不是置身于生活之外,而是身处生活的中心,身处强壮的生命中心。跟古迪兰在一起,他就会获得半小时宝贵的力量和兴奋,获得自由,他就会觉得自己从未生活得如此愉快。

她去他那儿时,他正支撑在书房里,脸色十分黄、目光暗淡,像是没有了视力。他的黑胡子中已有少许灰白,似乎生长在一具蜡黄的尸体上。但他周围的气氛却生机勃勃,十分活泼、欢快。古迪兰也让自己置身其中。在她看来,他只是个平常人,只是他那可怕的长相不知不觉地在她心灵中留下了可怕的印象。她知道,尽管他显得快活,可他的目光中的空虚是无法改变的。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啊,布朗文小姐。男仆通报她进来的时候,他突然精神好起来,对男仆说,托马斯,为布朗文小姐搬把椅子来。对,就这儿。他高兴地看着她那柔嫩清新的脸。她让他想到了生命,啊,来杯雪梨酒吧,再吃点饼干好吗?托马斯 不了,不了,谢谢。古迪兰说。就在她说的同时,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这个病人看起来会被她的拒绝推到死亡的边上。她应该顺从他而不是抗拒他。很快她又调皮地冲他笑了。

我不太喜欢雪梨酒,她说,不过,别的饮料我几乎都喜欢。 病人像抓住了一根救命草一样。 不喜欢雪梨酒?来点别的!什么呢?托马斯,还有什么酒? 葡萄牙红葡萄酒库拉索酒 库拉索酒吧。古迪兰很信赖地看着病人说。 那好,托马斯,就来杯库拉索酒,再要点蛋糕还是饼干? 饼干。古迪兰说。她什么都不想要,但不要就失礼了。 好的。 他一直等到小酒杯和饼干在她面前摆好,他才开始说话。 你听说了吗?他说,有点激动。我们要在馬廄上面为温妮准备一间画室? 还没呢!古迪兰故作惊讶地叫道。 哦我还以为温妮在信中跟你说了呢。 哦,是说过。当然,不过我还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呢。古迪兰宽放声笑了起来。病人也笑了,情绪很不错。 噢,那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这是一项真正的工程。在馬廄的屋顶下有一个很好的房间|有斜坡式的椽木,我们准备把它改成画室。 那可太好了!古迪兰叫了起来,特别激动。 你觉得那好吗?好,就这样做吧。 那可就让温妮高兴坏了。当然啦,她需要认认真真地干,那就是她所要的。一个人总需要一个自己的工作室,否则她就永远无法成熟。 是吗?当然,如果你和温妮弗莱德共用一间画室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真谢谢您了。 古迪兰已经早知道了这些,但她非要表现出惊喜、感激、羞怯的样子。 当然了,我最希望的是,你能放弃你在中学的工作,充分地利用起这个画室,在那儿工作时间多少,都按你自己喜欢的来。 他黑色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古迪兰。她报之以感激的目光。即将死去的人用语居然这样完整流畅,就好像回声一样从他快死的口中传来。 对于你的报酬你从我这里拿到的同从教育委员会那里拿到的一样多,千万不要不好意思,我可不想让你有所损失。 噢,古迪兰说,只要能在画室中工作,我就可以挣足够的钱,真的。 好。他说,特别高兴自己在做施恩者。一切都会很好地安排的。你不介意在这儿工作吧。 只要有画室,古迪兰说,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真的吗? 他感到十分高兴。但他已经感到疲倦了。她看得出他已隐约感到了死亡的痛苦。他那暗淡空虚的眼光中会露出这种痛苦的折磨,死亡的过程还没有结束。于是她站起身轻声道: 可能您要睡了,我得去找找温妮。 她走了出去,告诉护士说她走了。一天过一天,病人的细胞在不断减少,死亡的过程越来越接近尾声,接近连结人成为一个整体的最后一个结合点。但是这一点还比较牢固,不太容易解散,垂死者的意志还不愿屈服。也许他已死了大部分,可最后那一丝生命仍然丝毫不改变。但他的活力大大不如从前了,快要耗尽了。 要坚持着活下去,他就需要和人们保持联系,任何一根救命草他都要抓紧。温妮弗莱德、管家、护士、古迪兰,这些人都是他生命的最后源泉。父亲在场时,杰拉德总是神情十分紧张,除了温妮弗莱德,家里别的孩子都颇有同感。他们看着父亲,所看见的只有死亡。似乎他们潜意识中对父亲很不满意。他们无法认识父亲那张熟悉的脸,听到的也不是那熟悉的声音。他们听到的和看到的只是死亡。在父亲面前,杰拉德感到难以呼吸。他必须逃出去。同样,父亲也不能容忍儿子的存在。那会使将死的人的灵魂感到厌烦。 画画室一准备好,古迪兰和温妮弗莱德就搬了进去。她们俩对房间的布局和齐全的设备十分满意,现在她们几乎不用进大房子了。她们俩在画室里用餐,在那儿平安地住着。大房子已经变得越发可怕。两个身着白衣的护士在屋里默默地穿梭,像是死亡的预言者。父亲还是抱病卧床。在屋子里,兄弟姐妹、孩子们都压底声音来来去去。 温妮是经常去看望父亲的一个。每天早晨,吃过早餐,她都要去父亲的房间,等父亲洗漱完毕坐在床上,她就进去同他在一起待上半小时。 爸爸,你好点了吗?她总是这么问。 而他也总是回答: 是的,我想我好一点了,宝贝。她十分疼爱他,保护似地用两只手握住他的手。他感到是那么温暖亲切。 午饭时,她又会跑进来告诉他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而到了晚上,拉上窗帘以后,他的房间十分温暖舒服。她就会再来同父亲多待上一会儿。古迪兰晚上回家了,温妮在房子里很孤单,她就最喜欢跟父亲待在一起。他们有时认真谈话,有时闲聊。这时他总会显得自己身体很好,如同他当年工作时一样。温妮十分敏感,尽量不谈那些痛苦的事情,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她下意识地不去注意父亲的病,而显得快乐高兴。但是在内心,她和一般成人一样明白而且可能会更加明白。 父亲也装出没有什么问题的样子。可她一走,他就又没入了死亡的痛苦中。但也有高兴的时候,虽然随着气力的衰竭,他的注意力也越来越弱。护士不得已会让温妮走,以免他太疲倦。 他从不承认自己就要死了。他知道是那样,他明白末日快来了。但他就是不肯承认。不过,有时他很想大声喊叫、哀号、哭诉。他真想冲杰拉德大叫一通,吓得他魂不附体。杰拉德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有意地躲避着父亲。这种活不了死不成的样子是他最厌烦的。人死时应该跟活着时一样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父亲的这种死,好像有一条大蟒蛇紧紧地缠住,使他颤抖。大蟒蛇缠着父亲,而儿子似乎也被拽了进去。 这个即将死去的人最后一次要求见古迪兰时,脸色是死白的。他一定要见到某个人,在弥留之际清醒的时候,他一定要与活生生的世界保持联系。幸运的是,绝大多数时候他都神志不清,在冥冥中思考着自己的过去,再一次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但在很多时候,直到最后的时刻,他心里都很明白现在发生的是件什么事,他很清楚死神已降临在他身上,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会求救于外来的帮助,不管是谁的帮助,因为他很明白他正在经受的死亡是超出一般死亡的,再也不能再生了。他决不要承认这一点。 古迪兰被他的容貌给惊住了,还有他那暗淡无光而又不屈不挠的目光。 嗯,他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你和温妮过得挺好吧? 噢,很好。古迪兰回答说。 他们的对话就像隔着死亡的鸿沟,仿佛在病人的脑中呈现的想法是些垂死的混乱中飘浮不定、不可捉摸的稻草。 画室合适吗?他说。 好极了,再没有比那更漂亮更完美的了。古迪兰说。 说完她就等待着他说话。 你认为温妮弗莱德有没有雕塑的天赋? 真是奇怪,他的话是那么空洞,毫无意义。 我肯定她有天赋。总有一天她会有所成就的。 啊,那她的生命就不会荒废了。你说呢? 古迪兰觉得十分惊讶。 当然不会。 好,好。 古迪兰又在等他发问。 你认为生活很愉快,活着很好,是吗?他问。脸上露出一股很可怜的微笑。古迪兰却有些不忍看。 是的,她微笑着她会见机撒谎的我相信我会过得很愉快。 好的,快乐的性格是难得的财富。 古迪兰笑了一下,但她的心却感到厌恶和烦腻,难道一个人应该这样死去吗?一面让生命被迫而逝,一面还要谈笑自如。难道人非要经历种种的恐怖,表现出了十分坚韧的意志,一直到意志战胜了恐怖吗?人必须得这样,这是唯一的方式。她太敬慕这位弥留之际的人那种自控能力了。但她仇恨死亡本身。让她高兴的是,日常世界是完美的,没有必要不着边际地去想别的事。 你在这儿很好吧?有什么还需要我们做的?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只有一点:您对我太好了!古迪兰说。 啊,你不说那只能怪你了,他说。他感到了一点得意,因为这话表明,他仍然很强壮、还活着!但是,死的烦恼又开始重新向他袭来。 古迪兰走开了,到了温妮身边。法国女教师已经辞职走了。古迪兰在肖特兰茨待了很长时间。又有一位家庭教师来给温妮上课。但是他不住在这儿,他还要回学校去上课。 一天,古迪兰准备和温妮弗莱德、杰拉德以及伯基开车进城。天下着雨,天色阴沉沉的。温妮弗莱德和古迪兰已经收拾好,在门口等着。温妮弗莱德十分沉静,但古迪兰没有察觉到。突然,温妮弗莱德很冷漠地说: 布朗文小姐,你认为我父亲要死了吗? 古迪兰吃了一惊,说:我不知道。 。 真不知道? 谁也说不准。当然,他有可能会死的。 孩子慢慢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她问: 你觉得他会死吗? 这好像课堂上的提问,一个劲地追问着,要逼迫成年人来回答似的。 他会死吗?古迪兰重复,是的,我这样认为。 但是温妮弗莱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他病得很厉害。古迪兰说。 温妮弗莱德脸上闪过一丝微妙怀疑的笑。 我可不相信他会死。孩子嘲讽地说着走向车道。古迪兰看着她孤独的背影,她的心猛缩了一下。温妮弗莱德正在很认真地玩着水。看上去倒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筑了一个堤坝。她的话穿过潮湿的空气传来。 杰拉德从后面的门厅来到门口。 她不愿相信也好。他说。 古迪兰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相遇一起。 是啊。古迪兰说。 他又看了看她,她眼中似乎闪烁着火光。 既然罗马肯定要被烧掉,为什么不在烈火前跳舞呢?他说。 她吃了一惊。但是她振作起来回答说: 啊,当然,跳舞要比哀号好。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心中都感觉到了一种很强的愿望,那就是要求摆脱约束,抛开一切,痛痛快快无拘无束玩一次。古迪兰只觉得浑身荡着一股强壮的激情。她感到自己很强壮,她的双手如此强壮,她似乎可以把整个世界撕碎。她明白自己需要某个东西:假如心中被压抑着的东西一旦放松,那是多么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啊!她很需要它。她有些颤抖,因为有个男人就站在她的身后。她内心涌上的欲念被这个男人所牵动。她要同他一起放纵、狂疯。一时间这个想法完全占据了她的身心。但她马上又放弃了它。她说: 我们最好跟温妮一起到门房去等车吧。 好吧。他答应着,和她一起走过去。 他们看见温妮弗莱德在仆人的房间里欣赏着一窝纯种的小白狗。小女孩抬起头,斜视着古迪兰和杰拉德,眼里露出一种非常难看的视而不见的眼光。她不想见他们。 看!她叫道,三只刚出生的小狗!马歇尔说,这条小狗最纯。特别可爱,是吗?不过它不如它的妈妈好看。她转过身去摸着她身边的白色优种猛犬,它局促不安地站着。 我最亲爱的克瑞奇夫人,她说,你就像降临在人间的天使一般,天使天使你难道不觉得她是美好得足以上天堂的吗?古迪兰?他们会去天堂,是吧?而且特别是我亲爱的克瑞奇夫人,马歇尔太太! 哎,温妮弗莱德小姐。那个妇人边答应边来到了门口。 噢,叫它温妮弗莱德夫人吧。告诉马歇尔,叫它温妮弗莱德夫人! 我会告诉他的。不过,这只狗恐怕是一位绅士。 啊,那可不行,汽车声从门外传进来。鲁伯特来了。孩子跑向大门口。 伯基开着他的车在大门口停了下来。 我们准备好了。温妮弗莱德喊道,卢伯特,我想跟你一起坐在前面,行吗? 伯基把她扶上车,让古迪兰和杰拉德坐在一起。 鲁伯特,有什么新闻吗?杰拉德在车开上小道时说。 新闻?鲁伯特叫道。 是的。杰拉德看着坐在他旁边的古迪兰。他眯着眼睛笑着说,我想知道我是否应该祝贺他,但我没法从他口中得到确切消息。 古迪兰的脸变得很红。 祝贺他什么?她问。 他对我说起过有关订婚的消息。 古迪兰的脸色变成了深红色。 你指的是和欧秀拉? 是,是那儿回事吧? 我不认为订了什么婚。古迪兰冷漠地说。 是么,还没有什么进展吗,鲁伯特? 什么?结婚?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古迪兰喊。 伯基很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眼中冒着怒火。 怎么了?他反问,你怎么看的,古迪兰? 哼!她嚷道。既然他们开了头,她也就不客气了。我认为她不太想订婚。她是一只爱在丛林中飞翔的鸟儿。古迪兰的嗓子特别清脆。这就让鲁伯特想起她父亲的嗓音,十分有力而洪亮。 那我呢?伯基说。他的脸上露出玩世不恭又很坚定的神色。我需要一个起约束作用的条约,我对爱,特别是自由爱不感兴趣。 他们都觉得好笑。为什么要公开宣布这一点?杰拉德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暗地里感到很有意思。 爱情还不能让你感到满足吗?他喊着。 不够。伯基喊道。 哈,那就,有点过分了。杰拉德说话时汽车从泥泞中驶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杰拉德转向古迪兰问。 他这种故做亲昵之态激怒了古迪兰,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在她看来,杰拉德是在故意侮辱她,故意侵犯她的隐私。 谁知道!她说,用很尖锐的声音喊道,别问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最终的婚姻,一点都不懂! 没有保障的婚姻!杰拉德回答,我对婚姻以及最终的程度一点都不懂。 太对了!但那只是他的问题。他所需要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让自己的理想得到满足。把这投入到现实中去,那就不怎么行得通了。 行不通!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女人身上寻找女人,就像是一头在门口的公牛。然后他略有所悟,你觉得爱情是一张入场券是吗? 当然,反正是那么回事,只是你无法坚持要获得永恒的爱。古迪兰尖锐的声音压过了他的声音。 结婚与否,最终的或暂时的,或者反正是逢场作戏而已找到什么样的爱,就要什么样的爱吧。 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她重复说,婚姻是个社会的安排,我是这样认为,但这跟爱的问题无关。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她似乎感到他在毫无顾忌地吻着自己。她两颊火烧般地热,但她的心却十分坚定。 你觉得鲁伯特是不是有点晕了头。杰拉德问。 她眼中闪烁的目光露出了赞许。 对于女人来说,是这样的。她说,我是觉得他发昏了。或许,的的确确有两个人一辈子都相爱这种事。但是这和婚姻没有关系,如果两个人相爱,祝愿他们幸福,假如不相爱,哎,那就分手。 是的,杰拉德说,这正是我认为的。鲁伯特怎么样? 我说不清。他说不清,谁也说不清。他似乎认为,如果你结婚,你就可以通过婚姻进入天堂什么的,反正很朦胧。 没错。可谁需要那个天堂?事实上,鲁伯特特别希望安全把自己绑在杆子上。 是的,在我看来,他在这方面又错了。古迪兰说,我相信,情妇要比妻子更加忠诚只因为她是她自己的主人,可鲁伯特认为,一对夫妻比别的性质的组合更好,但是好在哪儿,他没法解释。夫妇俩可以互相了解,无论善良的一面,还是邪恶的一面,他们太了解对方了,因此他们可以超越天堂和地狱、去到某个地方,消失在那里了不知什么地方。 他说可以进天堂。杰拉德笑着说。 古迪兰耸了耸肩膀,去你的天堂吧!她用法语说。 伯基开着车,感到脊背发凉,仿佛有人想砍断他的脖子。但他耸了耸肩,不予理会。天开始下雨了。他把车停住了,跳下车,拉起了车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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