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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月色朦胧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16874 2023-02-05
伯基病愈以后,一个人到法国南部休养了一段时间。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给别人写信。欧秀拉孤零零的,觉得一切都在消逝,世界仿佛已没有什么希望。人就像一块渺小的岩石,而空虚的潮水却越涨越高。惟独自己才是实实在在的就像洪水冲刷下的一块岩石,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她变得顽固、淡漠、孑然一身。 对于这个世界,她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冷漠的鄙夷和反抗。整个世界全都滑入到灰色空蒙的虚景幻影中去了。她和任何人都没有一点联系、一点接触。她鄙视和憎恶虚情假意。在她的内心深处和灵魂深处,她鄙夷和憎恶人们,尤其是成年人。她只爱孩子和动物。她爱孩子,对孩子的爱也是出自同情的、冷淡的。她只想拥抱他们,保护他们,为他们提供一种生活。然而,这种培植在同情和绝望基础上的爱,对她是一种束缚和痛苦。她最喜爱的是动物。它们和她相似,独来独往,不愿合群。她喜爱田野里的牛马。每一个都是自我独立的,诡秘莫测,不用受什么讨厌的社会规则的限制。它们不会有激情,因而也不会存在悲剧。欧秀拉痛恨激情和悲剧。

有时她也会对人们说好话,显得活泼可爱,讨人欢喜,甚至曲意逢迎。但是,没有人会被这种假象所迷惑。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她对人类那种鄙视的嘲笑。她对人怀有切齿的仇恨。人这个词在她看来都是可鄙的,使她深为反感。 在大部分时间里,她的思想就处于这种封闭和对外界的一种无意识的鄙视和讥笑的状态中。对一切表示出讽刺性的轻蔑。她认为自己有过爱情,她认为自己充满了爱。这就是她对自己的估价。但是,她那光彩夺目的风度,她神奇的内在活力,却给人以截然相反的印象,是一种闪亮而纯粹的批判。 尽管如此,她有时也会屈服,也会软化。她渴求得到真诚而纯洁的爱,她只需要这样的爱。然而与爱相对抗的否定,永恒的、旷世不变的否定,却压迫着她,使她感到痛苦。一种对纯洁爱情的强烈渴望再次攫住了她。

一天傍晚,她被这种难以排遣的痛苦折磨得神志麻木。她跑出来。那些注定要毁灭的人,应该立时就去死。这种思想在她的脑子里已经强化到了极点。这种极点,使她解脱。既然命运会使那些注定要离开的人死亡或消失,她何必还要抗争呢?何必还要继续否认呢?想到此,她不再为之忧虑,因为她反正可以在其他地方寻求新的盟合。 欧秀拉动身去威利格林,朝着磨坊走去。她走到威利湖边,湖水在排光之后几乎又涨满了。她在那儿避开大路,弯进树林、这时,夜幕已经垂落,天色开始昏暗下来。她这个对许多东西都感到害怕的人,此时却忘却了害怕。在远离人迹的树林里,有一种神奇的宁静。一个人越是能抛开人自身的缺点,找到一种纯粹幽静的感觉就会越好。欧秀拉对人类的惧怕和恐惧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突然,她发现右侧的树干之间有个东西,不由得吃了一惊。它像一个动物注视着她、躲避着她。她不禁大吃一惊。实际上,那只是从树丛间升起的明月,但它看上去那么神秘,带着那种苍白的死一般的微笑。要想躲避它是不可能的。无论是白天或是黑夜,人们是无法忘记像这轮明月般的阴险的脸。它得意洋洋、容光焕发,还挂着傲慢的微笑。她避而不理这白色的星球,继续向前赶路。在她到家之前,她正好可以看见磨坊边的水塘了。 因为有狗,她不愿从菜园里穿过去。于是,她拐弯沿着山坡走去,然后下坡来到深潭边上。在一片没有树木遮拦的开阔地带,一轮皓月姿逸超绝,凌空高悬。她毫无遮蔽地暴露在月光之下。野兔在黑夜里像一道道闪光似窜逃。夜像水晶石般透明,万籁俱寂,只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羊的叫声。

这时,她折身向下,转向陡峭的绿树掩映的湖边堤岸。堤坝边树木成林,枝叶交错盘结。她很高兴能躲开月光,步入阴影。就这样她伫立在曾经塌陷过的堤坝顶端,手扶着粗糙的树干,眼望着平静如画的池水。池水里倒映着一轮明月。但她却不知什么原因不大喜欢它。它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她听着远处水闸传来哗哗水声,心里暗暗希望夜色里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出现。她渴慕的是另一种夜色,而不是眼前这种皎皓得近乎冷酷无情的月夜。她能感觉到她的灵魂深处在呐喊,在悲怆凄凉地哀恸着。 这时,她看到水边有个人影在移动。这只能是伯基。他悄悄地回来了。她马上接受了这一事实,反正她什么都毫不在乎。她坐在一些赤松树根之前,这里阴暗、朦胧。耳边传来闸门处的流水声,听上去十分真切,犹如夜色里滴落下来的露水声。池心的小岛朦朦胧胧,似隐似现;池边的芦苇隐隐约约,只有映照在池水里的一部分看上去像淡淡的火光。一条鱼嗖地跃了上来,湖面一道闪光,这寒夜中的闪光不断地划破漆黑的长夜,使她为之颤动,她希望彻底的黑暗,无声无息。再看伯基,他那又黑又小的身影正慢慢地向这边靠近,头发沐浴在月光下闪亮着。他已经走得很近了。但是,在她的心目中他根本不存在。他更不知她就在那儿。她猜想他也以为现在四周无人,很想做些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事情。可是,即便那样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那点小小的私人秘密又算得了什么?当所有的事对大家来说都是已知的时候,还能有什么秘密呢?

伯基边走边无意识地用手触摸着枯死了的花瓣,同时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你跑不了啦。他说,也无路可走。你只能自己退守。 他把一片枯死的花瓣扔进水里。 他们撒谎,你也对他们撒谎。如果没有鬼话,也就不会有真言。那么,人就不需要对任何人发誓。 他静立下来,眼望着池水,一边把花瓣扔在水面上。 自然女神,我诅咒她!还有那该诅咒的叙利亚女神!人们多么妒忌她的光辉!还有什么? 听着他那可笑孤独的自言自语,欧秀拉真想畅怀大笑一阵。这简直太可笑了。 伯基站立不动凝望着池水。接着,他弯下身,捡起一块石子猛地扔进池塘里。欧秀拉看到湖面明亮的月光在跳动摇晃,在她眼中,月影全都瓦碎了。它犹如喷墨的墨鱼,又如发光的珊瑚虫,射出一道道光焰,在她眼前剧烈地颤动着。

他站在池边,观望了一会儿。又俯下身去,在地上摸索着。突然,传来几声石头落水的声音,接着是一道耀眼的光亮。月光在水面上四射开了,白炽、凶险的光焰如碎片一样四处飞溅。完全破碎了的月光像白色的小鸟迅即在池内扩展开来,沸沸扬扬地四下乱窜,与强压过来的层层黑浪搏斗着。逃窜到最远处的粼粼波光喧嚣着,似乎在和池堤喋喋不休地进行争吵,企图逃到岸上去。黑暗的浊波汹涌地压过来,朝着池中翻腾。但是在正中,在一切的中心,依然浮动着皎洁的月亮,玲珑闪烁,无所缺损,像一团白炽的火焰在起伏伸展,依然完好无缺,不受凌辱。它似乎在竭尽全力将自己的残体聚拢起来。一道道细细的光线又重新回聚到再次强大起来的月亮身边,复原后的月亮洋洋自得,重又在水面上抖动着。

伯基伫立不动地观望着,直到水面几乎恢复平静。月亮又重新明朗。然后他又带着极大的满足感去寻找更多的石头。她能感到他内在的固执。一时间那些散开的月光洒到她的脸上,使她眩目,然后几乎是紧接着又一声巨响,炽白的月光被击起,射向空中,亮光飞向四方,黑暗又趁机占领了湖中心,不再有月亮,只有一些光影窜动着,又要聚集在一起;黑暗一晃一晃地侵占在原来月亮所在的中心,让它无法复原,白色月亮的碎片上下跳动,极有节奏,仿佛找不到归宿,只得零零落落地散布在水面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宛如被一阵风从远方吹来的玫瑰花瓣。 但是,它们又一次聚向中心,盲目、忌妒地寻找它们的归路,若隐若现。伯基和欧秀拉各自观望着,一切渐渐重趋平静,只有靠近堤坝的池水发出哗哗的拍岸声。伯基看到月亮又狡猾地聚合起来,玫瑰花的花心充满活力,不顾一切地缠结在一起。在富有节奏的跳动中,散乱出去的碎片粼光竭力回归原处,重新聚合成一轮明月。

他仍不以此为满足,像发了疯似的,无法自制。他又找到了更大的石头一块接一块地向着湖水更白的仿佛燃烧着的月亮扔过去,直到那里除了空洞的声音外再也看不到什么。湖面动荡着,再也没有什么月亮,只有些飞腾的闪亮的水花不时划过黑夜,没有目的,没有意义,一片漆黑与混乱,就像一只万花筒被随意摇动。空洞的黑夜在喧闹中被冲击被摇晃。水闸那边传来尖锐的击水声,远处陌生的地方有点光亮在阴影中痛苦地闪动着,若隐若现,在大小岛上的柳树阴影中忽闪。伯基伫立着,凝听着,心中一阵满足。 欧秀拉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头眩目晕,六神出窍,好像被摔倒在地一样。她身上的血仿佛都流干了,如同泼在地上的水。她感到筋疲力尽,呆坐在原处。尽管此刻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却仿佛看到那黑暗中跳动着片片光亮,一团光亮神秘地一圈圈地旋转着,舞动着,渐渐聚集一处,它们汇成一个中心,又再次形成了一个整体。渐渐地,簇合起来的零星波光重新融为一体,翻腾着、颤动着、跳跃着,时而惊恐万状地退缩回去,时而执着而又挤挤搡搡地往回涌赶。它们在向前翻动,却装出往后退缩的样子,但是始终在向一个目标闪动,越闪越近。随着一丝丝的光束融入整体,那一簇亮光在神奇地扩展、变亮,慢慢聚合成一朵外形参差不齐的玫瑰花。一轮形状扭曲、边缘毛糙的月影,在池面上颤动着,丽姿重展,月影复现,并渐渐从震颤中平静下来,恢复毁损了的原形、骚动后的宁静。一切又回到从前,圆满、完美、安静悠闲。

伯基在水边茫然徘徊着。欧秀拉害怕他再次向月亮扔石头。她从她坐的地方站起来,沿着山坡朝他走去,嘴里一边喊着: 你能不能不再扔石头了? 你在那儿待多久啦? 一直在那儿。你别再扔石子了。 我想知道我究竟能不能把它从池中彻底赶走。他说。 是啊,它的确很讨厌。可是你干吗如此仇恨月亮呢?它并没有伤害你,对吗? 这叫恨吗?他问。 有几分钟他们静默不语。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今天。 你为什么一封信都不写。 我无话可说。 怎么会无话可说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没有水仙花呢? 不知道。 又是一阵无言的空白。欧秀拉看着月亮的倒影,它已经完全聚合起来,在水中微微颤动着。 你觉得独自一人对你更好吗?她问。

也许不错。我也不大清楚。但我的确回顾了不少东西。你在这儿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看着英国,觉得对它已经厌倦。 为什么厌倦英国呢?他感到惊讶。 我也不明白。我就是那样厌倦。 这不是哪个国家的问题。他说,法国更糟。 是啊,我知道。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厌恶。 他们边说边离开了堤坝,坐在阴影里的树根上。在静默中,他想起了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有时候,它们洋溢着熠熠的光彩,像春天一般,充满了神奇的希望。他慢慢地、吃力地对她说: 你身上有一道金色的光环。我希望你能把它送给我。看起来他好像对此已经思虑很久了。 她听了不免大吃一惊,仿佛要从他身边跃开一般。然而,她心里确实很高兴。 什么样的光环?她问。 然而,他却羞怯了,没有再说下去。又一次时机溜走了。一丝悲戚感慢慢袭上她的心头。 我的生活并不圆满。她说。 噢?他简短地答道,不大想听这种话。 我好像觉得没有人会真正爱我。她又说。 但是他依然不接口。 你以为我只要肉体的需求,是吗?她缓缓地问道,你错了。我要你为我的灵魂尽责。 我明白你的心思。我知道你不仅仅需要肉体方面的满足。但是,我要你的灵魂,要那道金色的光环那就是你,可是你却不知道你把它给我吧。 她沉默了片刻后答道: 我怎么能把它给你呢?你并不爱我!你只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你毫不想为我尽责,可是却要我为你尽责。这太自私自利了吧。 他努力地想维持这场谈话,但是他没法得到他想从她那里得到的东西她精神上的屈服。 这是不同的。他说,这两种尽责大相径庭。我以另一种方式为你尽责,不是通过你本人,而是其他什么方式。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而不必操心担忧,真正的心心相印。因为我们在一起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而不是需要我们努力去维持的什么东西。 不,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只不过是以你的自我为中心罢了你没有任何热情。对我也从未表露过任何真情。你要的实质上是你自己和你自己的事务。你只要我对你言听计从,为你尽责。 但是,她的这些话只能使他对她关闭心扉。 噢,好吧,他说,什么话都不管用,不论怎样,我们之间,或者是有这种关系,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有。 你甚至根本不爱我。她叫起来。 我爱你,他生气地说,但是,我想要话没说完,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她那可爱的、金色的青春之光。这道光仿佛透过一扇奇妙的窗洞,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他希望在这冷漠和骄傲的世界里有她陪伴。可是,把自己的这种希望告诉她又有什么用处呢?说这些又有何用?这种事并非语言所能解决。如要以事理来说服她,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这是一只极乐鸟,决不能撒网捕捉,必须由它自己心甘情愿地飞入你的怀抱。 我总是认为,我会被别人爱的,可总是大失所望。你并不爱我,你自己心里明白。你不想为我尽责,你只要你自己。 听到她又重复这句你不想为我尽责,他愤怒之下浑身一阵冷颤,所有的幻想顷刻消失。 对,他恼火地说道,我不想为你尽责,因为没有什么可尽责的。你想要我尽责的东西是不存在的,纯粹是空的。它甚至连你都不是,只是你那女性的本质。对你那种女性的自负,我丝毫不会放在心上,它只是个破布娃娃。 哈哈!她揶揄地大笑道,原来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是吗?可你竟还厚着脸皮说你爱我! 她愤怒地站起来,要回家。 你想得到的是只有天堂里才有的愚昧无知。她掉转脸对依然坐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的伯基说道,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谢谢你,你想要我做你的附庸,不许对你作出评判,不许发表自己的主见,永不为自己辩解。你想要我完全做你的附庸!不,谢谢你!如果这就是你要的,这样的女人多的是,她们会让你满意的。有很多女人愿意躺下,让你从她们身上走过去找她们吧。如果那就是你需要的去找她们吧。 不。由于气愤,他直言不讳地反驳道,我希望你放弃你那骄傲的意志,你那可恶的自我坚持。这就是我想得到的。我要你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这样你才能尽情表露自己的情感。 尽情表露我的情感!她揶揄地重复道,我要表露自己的情感容易得很。只有你才无法做到尽情,只有你才死死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仿佛它是你的唯一财产。 这些话击中了他的要害,因此,他的态度变得生硬起来,毫不顾忌她的情绪。 我不要你像酒神狂欢节那样地放任自己,他说,我知道这点你能做到。但是,我讨厌那样的欣喜若狂,酒神般的或不是酒神般的。那就像在松鼠笼里兜圈子,毫无意义。我希望你不要终日患得患失。活着就该无所用心,不要终日忧虑重重,也不要事事强加于人;不要愁眉苦脸,要自信,对什么都不要太在意。 谁强加于人了?她奚落道,是谁无时无刻不在固执己见?肯定不是我! 她的语气里含有厌倦和讥嘲的苦涩。他不由得沉默了一阵儿。 我知道,他说,我们两个人中如果哪一方要强加于另一方,那就彻底错了。可是,瞧我们俩,就是不能取得一致。 他们默默地坐在池边的树影里。周围的夜色十分明亮,他们坐在暗处,几乎毫无察觉。 慢慢地,宁静的氛围来到他们之间。欧秀拉试探着把手搭在伯基的手上。他们轻轻地、默然不语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你真的爱我吗?她问。 他笑了。 这快成了你的战斗口号了。他饶有趣味地答道。 为什么?她感到有趣,又感到有些纳闷。 你那锲而不舍的劲头,还有你的战斗口号。你的口号是:你爱我吗?投降吧,傻瓜,不然死路一条。 不!她竭力申辩,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可是,我总该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爱我吧? 那么,好吧,就让你知道吧。过后就别再提它了。 那么你爱我吗? 是的,我爱你。我爱你,我知道这已是无法改变的感情。既然已经无法改变,再多谈它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既欢喜又疑虑。 你的话当真?她一边问,一边快乐地依偎到他身上。 那还用说别问了接受这个事实,就什么都结束了。 这时她依偎得非常紧。 什么结束?她快乐地喃喃道。 烦恼呀。他说。 她往他身上贴得更紧了。他紧紧地搂抱住她,轻轻地、温柔地吻着她。一切是那么宁静,那么安详。没有忧虑,没有欲望,没有意愿。如此静静地和她相伴在一起,心情安逸平静,相依相偎,沉浸在睡梦般的宁静之中,乐而知足。这真是天堂:乐而知足,没有欲望或追求的烦恼,只有两个人静静地厮守一起。 她就一直这么依偎着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则轻柔地吻着她,吻她的柔发、她的脸庞和她的耳朵,温柔地、轻逸地、宛如露珠垂滴一般地吻着她。然而,耳边的这股温暖的气息又使她心烦意乱,拨燃了原有的毁灭性的火焰。她紧紧地偎依在他怀里。伯基觉得他的血液如水银般在上升。 我们需要保持平静,是吗?他说。 是的。她显得很温顺。 她仍然依偎着他。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离开他,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该回家了。她说。 是吗?太叫人伤心了。 她身体朝前欠了欠,把脸凑过去等待亲吻。 你真的感到难过吗?她微笑着低声问道。 真的,他回答说,我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相互依偎。 永远这样!是吗?她喃喃道,听任他亲吻自己。接着,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哼吟:亲亲我!亲亲我!同时,她把身子紧紧地贴着他。他千百次地亲吻着她。但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只需要平心静气的感情交流,不要别的,不要激情。因此,她很快抽回身,戴好帽子回家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他却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和思慕之情。他想,也许他错了,或许他不应该带着他想要什么的愿望去接近她。可那仅仅是个想法吗?还是表现了深切的思慕之情呢?如果是后者,他又为什么总是在谈论感官上的满足呢?这两者是互不相容的。 伯基感到害怕,感到疲惫不堪。他想到了另一条路、一条自由之路。这条路通往天堂,通往纯洁、单独的生命。在这自由天国里,独立的灵魂比爱情和欲望更渴求结合,激烈的程度甚于任何感情上的剧痛。那是一种自由和值得自豪的单身状态,令人神往。这里的人愿意接受与他人和与另一者长久相处的义务,能够屈从爱的束缚。然而,却不需要为之丧失自我的骄傲和独立,即使就处于相爱和屈服的时候。 除此之外,仍有一条路,最后的一条生路。他必须奋力奔跑才能跟上它。他想到了欧秀拉,她是多么敏感,多么精巧,她有多么好的皮肤,细嫩得仿佛还需再加一层,她相当温柔敏感。他刚才怎么忘了这一点?他必须马上去找她,他要让她嫁给他,他们必须立刻结婚,以便有一个确定的关系,进入一种明确的思想交流。他必须立时出发,此时此刻就走,去向她求婚,一刻也不容拖延。 他就这样神志恍惚地迅速朝贝尔多佛跑去。走到半路,他看见了小山坡上的乡镇。这乡镇非但没有向外扩展,反而像是被外围的矿工住宅区的笔直街道围了起来,形成一个很大的正方形。在他的幻觉中,乡镇看上去像圣城耶路撒冷。这个世界显得那么陌生,那么超越尘世。 罗莎琳德为他开了门。她有些吃惊地说: 哦,我去叫爸爸。 说着她就不见踪影了,把伯基一个人留在门厅里。他欣赏着一些毕加索的赝制品。它们是古迪兰最近带进这个家的。他正在赞叹画中对土地作出的奇妙而又能激发美感的处理手法,威尔‧布朗文出现了。他边走边把衬衫的袖口放下来。 噢,布朗文开口道,我去穿件衣服。说罢他也消失了。片刻之后,他又回到门厅,打开客厅的门说: 请原谅,我正在棚子里做一点工作。你请进。 伯基走进去坐下,注视着这个男人,他脸庞红润发亮,眉毛细长,双目明亮,黑黑的剪过的胡子下面,一张宽阔的富于情感的嘴巴。多么奇妙啊,这竟是个人!面对现实中的伯基,布朗文心目中的自我形象又是多么毫无意义!在伯基眼里,他只看到一个不伦不类、令人费解,横竖不成图案的组合体。什么感情、欲望、压抑、传统习惯和古板的思想,一股脑儿不加粘合地铸进这个神采飞扬、个头瘦长的男人的躯体里。他虽然已经年近五十,却仍像二十岁时那样优柔寡断,少不经事。既然他连自己都没有造就好,怎么能做欧秀拉的父亲?他不是她父亲。他身上的一片肉遗传了下来,但精神却不是从他身上得到的。精神并非来自任何一个祖先,而是来自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一个孩子要么是个神奇的孩子,要么就是没有造就成型。 今天天气比前几日好多了。布朗文等了片刻才开口道。这两人在情感上没有交流。 是啊,伯基答道,两天前是满月。 哦!那么你相信月亮是会影响天气的喽? 不,我不这样认为,我对此知道的不多。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月亮和天气也许会一起变化,但是月亮的圆缺并不会影响天气。 是这样吗?伯基问,我没听说过。 一阵停顿后,伯基打破沉默问道: 我妨碍你了吗?我来是想见见欧秀拉的。她在家吗? 就我所知,她不在家。我想她是去图书馆了。让我去看看。 伯基听到他在餐室询问。 她不在。他回来后说,但不会太久的,你有话对她说? 伯基用平静得有点古怪而又清澈的目光看着对面的男人。 说实话,他讲,我想求她嫁给我。 这位老人棕黄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 哦哦?他边说边打量着伯基。接着,他经不起对方平静、沉着的目光,垂下了双眼,她知道你要来吗? 不知道。伯基答道。 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布朗文不自然地笑着说。 伯基双目盯视着他,大声说: 对。这事也许是有点突然。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他和欧秀拉之间的关系,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还不知道 相当突然,是吗?哦!布朗文说,他感到困惑,心里不怎么快活。 从一方面说是,伯基回答道,但从另一方面讲又不是。 停顿了片刻,布朗文开口道: 嗯,她愿意怎样就怎样 哦,当然了!伯基心情平静地说。 布朗文重新开口时,洪亮的嗓音中夹带着颤动: 不过我不希望她操之过急。事后再后悔,就为时过晚了。 噢,不会太迟的。伯基说,就婚姻而论。 这是什么意思?做父亲地问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父亲问。 如果一个人后悔结了婚,那么这婚姻就算完了。伯基说。 你这么认为? 对。 啊,是啊,也许那只是你的看法。 伯基暗自静思:一点不错。至于你对婚姻的看法,布朗文,还需要你作些解释呢。 我想,布朗文说,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吧?也知道她受过什么样的家教吧? 你问我知不知道她受过什么样的家教?他重复问了一句。 他似乎故意要激怒布朗文。 怎么说呢,布朗文说,一个姑娘应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只要是我们可能的和能够给她的。 对此我深信不疑。伯基说。他很不策略地打断了布朗文的话头。这位父亲开始有点恼火。仅仅是伯基的存在就会使他不由得感到生气。 我不希望看到她后悔。他的话说得铿锵有力。 为什么?伯基问。 他这一问,像一颗子弹在布朗文先生的脑袋里炸开了。 为什么?我不相信你们那套新方法、新思想对待婚姻如此随便,就像陶罐里的青蛙一样跳进跳出。我根本不会喜欢这些做法。 伯基用从容、毫无表情的目光注视着他。两个男人之间的矛盾正在升级。 是啊。但我的做法和思维都是新型的吗?伯基问。 难道不是吗?话出了口,布朗文又觉得不妥,突然住了嘴。我并不是针对你说的。他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我的孩子们是在言行都要以宗教为准的教育中长大的,像我所受的教育一样,我不希望看到他们脱离这些。 一阵可怕的沉默。 超越它呢?伯基问。 这位父亲迟疑了一下,他的情绪十分恶劣。 哦?你是什么意思?我想说的只是,我的女儿说到这儿,他感到无能为力,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他知道他在一定程度上有离谱。 当然,伯基说,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影响任何人。欧秀拉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又一阵死一般的静默,两人谁也理解不了另一方。伯基感到乏味。她的父亲不是个很有逻辑条理的人,满脑子都是陈腐的老调。年轻人把目光停留在老年人身上。布朗文抬头一瞥,看到伯基正注视着自己,脸上满是不可抑制的气愤、羞辱和强烈的自卑感。 信仰是另一回事。布朗文说,但是,我情愿看到我的女儿明天就去死,也不愿她们在第一个求婚男人吹口哨般地召唤一下,就惟命是从。 伯基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古怪而痛苦的光芒。 至于这个,他说,我只知道更有可能的是我听命于一个女人,而不是她对我惟命是从。 又是一阵沉默。这位父亲有些困惑了。 我知道她非常任性,他说,她一贯随心所欲。我已经尽量满足了她们的要求。不过,那是无关紧要的。如果她们办得到,她们完全可以满足自己的意愿。除了她们自己的愿望以外,谁的愿望她们也不会去满足。不过,她能听听她母亲和我的意见是对的。 布朗文开始想起自己的心事。 我要对你说的就这些。我情愿活埋了她们,也不愿看到她们去过放浪的生活,就像现在所看到的那种放荡,我宁愿埋葬了她们。 说得对,可是你瞧,伯基带着厌倦的口气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心里对这个话题已产生厌烦之意,她们不会让你我有机会活埋她们的,因为她们是决不会被埋掉的。 布朗文看着他,忽然有些恼火,又感到无能为力。 好了,伯基先生,他说,我不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你要什么。但是,我的女儿终究是我的女儿。我要尽力照顾她们,那是我的事。 伯基突然紧皱起眉头,眼睛中显出嘲弄的神色,但身子一动不动。又是一阵子的沉默。 对于你要娶欧秀拉,我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布朗文终于又开了口,这和我丝毫无关。她愿怎么办就怎么办,有我没我都是一个样。 伯基掉转头去,望着窗外。他的思绪也随之而去。这场谈话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继续下去毫无意思。他打算坐等到欧秀拉回家,跟她谈了这事后立即就离开。他不想和她的父亲有什么矛盾冲突,这完全没有必要。他自己本不该遭惹这场麻烦。 两人默然不语地静坐着。伯基几乎忘掉了他是在哪儿。他本来是为了向她求婚的那么好吧,就等着吧,然后,向她提出来。至于她会说什么,她是接受还是拒绝,他不去考虑。他要把到这里来想说的话通通说出来,他现在就知道这一点。他把这个家庭极端卑微的地位看作是布朗文一人的。但是,一切就如命中注定,他只能看到下一步怎么走,其余的就看不到了。这时,他和别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问题只有留着让命运和机缘去解决。 终于,他们听到了开门声。他们看见她走上台阶,夹着一摞书,她的脸色容光焕发,而又若有所思。她那种出神的模样,那种对现实不怎么在意的心不在焉的神情,使她父亲见了十分恼怒。她有一种本领,能为自己设想出一个疯狂的光明世界,将现实排斥在外。在这种光彩中,她好像沐浴了阳光似的光彩照人。 他们听到她走进餐室,把一摞书放在餐桌上。 我要的那本《姑娘知己》你借到了吗?罗莎琳德叫嚷道。 暖,我借到了。可是,我忘了你要的是哪一册。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的,罗莎琳德生气地叫了起来,你要能找对了才怪呢! 接着,他们听到她放低嗓音说了些什么。 在哪儿?欧秀拉大声问道。 又是妹妹压低了嗓门的声音。 布朗文打开客厅的门,用他那洪亮有力的高嗓门召唤道: 欧秀拉! 她马上就进来了,头上还戴着帽子。 哦,你好!看到伯基她高声招呼道,露出迷茫的神色,仿佛突然撞见他一般。他不禁对此感到惊讶,因为她显然知道他在这儿。她脸上的神情带着特殊的奇异,容光焕发,仿佛她自己拥有一个光明的完整的世界,而她与现实世界却毫不相容。 我打断你们的谈话了吗?她问。 没有,只不过是一场静默。伯基说。 哦?欧秀拉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气。他们的存在对她无关紧要。她的心不在这儿。这是一种不可言状的微妙的侮辱,每每使她的父亲感到恼火。 伯基先生是来找你的,不是找我的。她父亲说。 哦,是吗?她含糊其辞地惊问道,好像此事与她根本无关。接着,她定了定神,满面春风地转向伯基,依然漫不经心地问,是什么特别的事吗? 我希望是。他讥讽地回答。 一切迹象表明,他是向你来求婚。父亲说道。 哦。欧秀拉说。 噢。她父亲嘲弄地学着她的声调说道,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说了吗? 她仿佛挨了一下打似的,往后退缩去。 你真的是来向我求婚的吗?她问伯基,仿佛这是个笑话。 是的,他说,我想我是来求婚的。说到最后一个词时,他似乎羞怯难当。 是吗?她喊道,微露出兴奋的神色。他是为这件事来的,她也感到开心。 是的。他答道,我希望我希望你会同意嫁给我。 她端详着他,只见他眼睛里闪烁着矛盾和为难的亮光,既想得到她的什么东西,又不想得到。她微微退缩了一下,好像她的内心全部裸露在他的目光之下,又好像这对她是一种痛苦。她的神情暗淡下来,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她转过身去,她被从自己的光明世界中赶出来,她害怕和别人接触,在这时,和别人接触对她来讲几乎是有所强求了。 喔。她含糊地应了一声,神情中流露出疑惑和心不在焉。 伯基的心骤然收缩了一下,十分痛苦。她对这一切全都无所谓。他又犯了个错误。她生活在自己那个自满自得的世界里。他,以及他的希望只不过是生活中的偶然插曲,是对她的侵犯。 欧秀拉的深情让她的父亲十分生气,他不能容忍她的这种态度。 喂,你到底说什么!他忍不住叫道。 她退缩了一下。接着,她低头扫了父亲一眼,有些惊恐地说: 我没说过什么,不是吗?好像她害怕自己已经作出许诺。 没有,她父亲怒容满面地说,可你没必要显出像个白痴一样,你有自己的头脑,对吧? 她带着默默的敌意渐渐退缩到自我中去。 我有自己的头脑,这是什么意思?她用怀有敌对情绪的愠怒口气反问道。 你不是听到他向你求婚了吗?她父亲怒气冲冲地叫嚷道。 我当然听到了。 那好吧,你就不能回答吗?她父亲大声吼道。 我为什么要回答呢? 听到这粗暴的顶撞,父亲气得脸色发青,但什么都没说。 是的,伯基接过话,要缓和一下气氛,不必要现在回答,你愿意在什么时候回答都可以。 一道强烈的光在她眼里闪动。 难道非要我表态吗?她不满地叫了起来,你这么做全是你自己的意思,与我丝毫无关。你们为什么都要欺负我? 欺侮你!欺侮你!她父亲大动肝火,气哼哼地说,欺侮你!哼,可惜的是怎么吓唬你也不能使你脑瓜开窍。欺侮你!你需要说话负责,你这倔强的家伙。 她站在房间的中央进退两难。她的脸微微发光,模样凶险。她安闲自得,对这一切表示出藐视。伯基抬起头来看她,他也特别生气。 但是没有人欺负你。他也用轻柔而可怕的声音说道。 还说没有!她叫道,你们两人都想逼着我作出选择。 那是你的幻觉。他冷冷地嘲讽道。 就是!她父亲大声叫嚷,一个固执的傻瓜,她就是这样。 伯基站起身来说: 不管怎样,我们现在暂时别提它了吧。 他没等别人回答,便径直走出了屋子。 你这个傻瓜!傻瓜!她父亲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对她嚷道。但是,她不与理会,离开客厅上楼去了,还一边哼着歌。但她心中却极为烦躁,就好像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战斗。她从窗户望出去,看到伯基正沿着大路往回走。他怒气冲冲,步子迈得又急又大。她不由得对他感到惊讶:他太荒唐了,又有点可怕。她仿佛躲过了一次危险。 布朗文呆坐在楼下,觉得十分羞愧、沮丧却又无能为力。同女儿经历了这一场莫名其名的冲突后,他犹如魔鬼缠身,变得浑浑噩噩。他恨透了她,仿佛不恨她自己就无法生存。他心里乱糟糟的,很不是滋味,但他为了逃避自我,还是走了出去。他心里明白,除了绝望、屈服,屈从于绝望,他无法排遣心里的烦恼。 欧秀拉阴沉着脸。刚才,在和他们呕气斗嘴时,她是个全人。此时,她蜷缩起身子,使自己变得坚固如宝石。她容光焕发,凛然不可侵犯,同时悠然自得,无拘无束。父亲必须学会视而不见她那高兴而又漫不经心的神情,否则,他真会变疯。当她处在敌对情绪中时,她的精神饱满,情绪高涨。 她现在继续保持这个样子,待上几天,似乎是很自然的坦率。她把身边的所有事情都忘光了。但对那些与自己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的事情她却反应迅速灵敏。男人如果想靠近她,可是不太好过的。父亲非常后悔生养了她。他必须学会对她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当她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中时,她的反抗异常顽固持久。在这种对立中,她显得那么快活;那么神采奕奕和迷人;那么纯真,然而又那么不为众人所信任和喜欢。她那清亮得有点古怪而又颇为刺耳的嗓音却泄露了她的内心实质。古迪兰是唯一能和她沟通心曲的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姐妹俩显得格外亲密,好像长了一个脑袋。两人感到在她们之间有一根相互理解的纽带,坚固而透明,把她们紧密地连结在一起,超越世间的一切。在他的两个女儿沉醉在怡然自得、神魂颠倒的亲密之中的日子里,这位父亲简直比死还难受,生命像是遭到了毁灭。他十分烦躁,都快疯狂了,想静一下都不能。女儿们仿佛在故意要毁灭他,而他却没有能力与她们对抗。他虽不情愿,却真正尝到了死的滋味。他在自己的灵魂深处诅咒着她们,巴不得她们早点滚蛋。 然而,她们两个依然风采飘扬,把女性天生的美丽全都显示了出来。她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说,互诉衷肠,一点都不隐瞒,把各自心底的每一个秘密都掏给对方。她们都互相用知识来充实自己,从各自的智慧之中互取精美、完善的知识。她们的知识也恰巧能互相补充、相得益彰,其中的奥妙颇费思解。 欧秀拉把男性都视作儿辈,同情他们的追求,赞赏他们的勇气。她就像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既对他们不甚理解,又从他们新奇的举动中得到喜悦。但是,在古迪兰看来,他们属于敌对的阵营。她惧怕他们,鄙视他们,同时又对他们从事的活动十分推崇,推崇得简直有点过分。 当然,古迪兰轻松地说,伯基身上有一种活力是不寻常的,他身上有一股特别旺盛的生命之泉,他对待事物的方式也令人惊叹。但是生活是多彩的,可他对很多东西一点都不懂,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有着它们的存在,或者,他对它们不屑一顾。可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那些东西是不可缺少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还不够聪明。他对一些小事考虑得太认真。 是呀,欧秀拉附和道,他太能说教了,简直是个牧师。 一点不错!别人要说的话,他听不进去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自己的声音是那么大。 对。他总是贬低别人。 他总是贬低别人,古迪兰重复强调说,而且使用暴力。当然,那是没有用的,没有人会被暴力说服。他这样做使人无法同他交谈,同他生活在一起就更不堪想像了。 你觉得没有人能同他在一起生活吗?欧秀拉问。 我认为那样太乏味、太伤神了。你始终要被他的声音所压倒,没有任何选择,一切得用他的方式,他完全控制你,他不能允许有什么意见和他不一样,他头脑笨就笨在没有自知之明的精神。不,我认为根本不可能和他一起生活。 是啊。欧秀拉含混不清地赞同道,其实她并不完全同意古迪兰的看法。令人讨厌的是,她接着说,你会发现随便和哪个男人相处半个月以上都叫人难以忍受。 这真是太可怕了,古迪兰说,但是伯基他太自信。如果你想自己支配自己,他是不会容忍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是啊!欧秀拉说,你必须去顺从他的意志。 一点不错!想想看,还有比这更加可怕的吗?古迪兰的话击中了要害,欧秀拉感到灵魂深处被蜇了一下,有一种不是滋味的厌恶感。 她内心十分激烈地冲突、动荡着。心中又酸又苦,不能自拔。 她心里突然萌发出一种对古迪兰的反感。她把生活讲得一点价值都没有,那么丑陋,也没有任何希望。事实上,即使伯基正如古迪兰所说的那样,他也有优点。可是古迪兰却在他下面划上两条红杠,然后把他一笔勾销,就像对待一笔结清了的账。他就像是一笔账,算好总数后,付了钱,结了账,尔后就被一弃了之。这完全是在说谎,古迪兰这种结论,这种一句话就把人或物打发掉的做法,都是大鬼话。欧秀拉开始对妹妹产生敌对情绪。 一天,她们走过一条小路,看到一只知更鸟停在灌木丛顶上的枝权上尖声鸣啭。姐妹俩停下脚步望着它,古迪兰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冷嘲的微笑。 它是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吧?古迪兰笑着说。 可不是吗!欧秀拉惊呼道,同时做了个小小的讥诮的鬼脸,它不就是空中的小劳埃德‧乔治(注:劳埃德‧乔治,二十世纪初英国工党领袖,后成为首相。)吗! 是啊!空中的小劳埃德‧乔治!它们全都是。古迪兰兴高采烈地大声附和道。 后来,一连好几天,欧秀拉一直把这些无休止地闯入脑海的小鸟看作是身材矮胖、在讲坛上扯着嗓门叫喊的政客。他们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 然而,即使对这种想法她也产生了厌恶。几只黄色的知更鸟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小路上。在她看来,它们那么秘不可测,带着神奇的使命向前飞射出去。她不由得自言自语说:把它们都看成是小劳埃德‧乔治毕竟有失偏颇。我们实在根本不了解它们。它们都是陌不可知的力量。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把它们当人一样看待有失偏颇。把动物拟人化是多么傻呀!古迪兰实在太冒失,太傲慢。她拿自己去衡量别的一切,而把其他的一切降低到人类的标准。鲁伯特说得完全正确,人类本身让人厌恶,因为他们竟用自己的形象来描绘宇宙。幸亏,宇宙没有人类的属性。在她看来,把鸟类都说成是小劳埃德‧乔治是不敬的行为,扼杀了一切纯真的生命。这样比喻知更鸟实在是欺人之谈,是对它们的诋毁。然而,她也这样比喻过,但她为自己开脱道,那是受了古迪兰的影响。 从此,她开始有意疏远古迪兰,开始反对她一贯坚持的意见。在精神上,她又转向伯基。自从他上次求婚没有成功,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她不想见他,因为她不愿被迫作出接受的选择。她明白他要她嫁给他意味着什么,模模糊糊地知道,但她没有讲出来。她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样的一种爱、哪一种屈服。但是,这是否就是她需要的爱情呢?她毫无把握。她难以确定自己渴望的是否就是这种保持独立的相互协调。她需要一种不可言喻的亲密。她想完全地占有他,最终地占有他。哦,那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将他一饮而尽,就像汲取生命般地痛饮。她私下里发誓,愿意效仿梅瑞狄斯(注:梅瑞狄斯,英国十九世纪后期小说家、诗人。)诗中的一个女主人公尽管这首诗写得叫人恶心用自己的胸脯温暖他的脚心。但有一个条件,他,这个她的爱人,必须毫不保留地完全爱她。然而,她微微感觉到,他是决不会完全听任她的摆布的。他不相信完全舍弃自我这一套,他曾公开这么说过。这是他的挑战。她准备为之而同他抗争,因为她相信爱情至高无上。她认为爱情远远超越个人,而他偏偏说个人在爱情之上,在一切关系之上。在他看来,充满生气的独立的心灵把爱情看成它的一个条件,看成保持心灵平衡的条件。但是,她认为爱就是一切,男人必须完全服从于她,而作为回报,她愿意卑躬屈膝地给他做女仆无论他自己是否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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