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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火车上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6326 2023-02-05
每年这个时候,伯基都要去趟伦敦。他没有什么固定住处,他在诺丁汉有住所,因为他主要在那个城市工作,不过他也经常在伦敦和牛津。他经常迁动,他的生活似乎飘忽不定,没有任何固定的节奏和计划。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他看见了杰拉德‧克瑞奇,他正在读报纸,很显然他也在等火车。伯基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群里,他天生不喜欢去接近人。 杰拉德时不时地抬头四处张望,这是他的习惯。尽管他在认真地读报,但却很注意周围发生的事情,他头脑中似乎具有一种双重意识,能一边认真思考报上看到的新闻,同时又扫视盯着周围的世界,什么也逃不出他的眼睛。伯基注视着他,对他这种双重意识感到恼恨。杰拉德尽管社交举止异常温,和蔼近人,但他似乎总在防着别人,陷入与人作对的困境。

杰拉德看到了他,脸上马上露出悦色,走过来向他伸出手,杰拉德猛吃一惊。 你好,鲁伯特,去哪儿? 伦敦,你也是吧? 是的 杰拉德好奇的眼光扫过伯基。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走。 你怎么不坐第一班车? 人太挤了。杰拉德说,第三班车就好多了,有餐车,我们可以去喝点茶。 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个男人只好都把目光投向车站上的挂钟。 报纸上说什么了?伯基问。 杰拉德很快地把目光转向他。 报上登的这些东西太有趣儿了。他说,这是两篇社论,他拿出手中的《每日电讯报》,全是些新闻行话他扫了一眼社论专栏,还有这篇文章,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杂文吧,和社论登在一起,它声称,必须有个人站起来赋予事物以新的价值,给予我们新的真理,给生活以新的态度,否则几年之内,我们将会国破家亡。

我觉得这只是报纸上的空话。伯基说。 听起来那人很诚恳,跟真的似的。杰拉德说。 给我看看。伯基说着,伸手要报纸。 火车来了。他们上了餐车,找了一个靠窗口的桌子,相对坐下来。伯基浏览一下报纸,抬头看了看杰拉德,杰拉德正在等他发表意见。 我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言,相当坦率。他说。 你相信吗?你觉得我们真需要一种新的信仰吗?杰拉德问。 伯基耸了耸肩膀。 我认为那些标榜所谓新宗教的人,实际上是最难接受新事物的。他们需要的只是新奇。但是,如果不能正视这种我们否定的生活、彻底砸碎自己的偶像,那么接受新事物就只是自欺欺人。要想接受新事物,我们就需要彻底清除旧的东西,甚至旧的自我。 杰拉德凝视着他。

你认为我们应该打碎这种生活,同旧生活决裂?他问。 这种生活,对,我是这样认为,我们要彻底冲破它,或者令它从内部枯萎,重新生长。这种生活已经在无法发展了。 在杰拉德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神情镇定而好奇。 那你打算怎样开始呢?我猜你的意思是要改造整个社会秩序吧?他问。 伯基微皱起眉头,他对这种谈话感到不耐烦了。 我绝不会提出任何建议的,他回答说,要想真的获得新事物,我们就需要砸掉旧东西。否则,任何设想或提议也只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人的鬼把戏而已。 杰拉德眼中的微笑开始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伯基说: 你真把事情看得那么糟吗? 糟糕透顶。 微笑又出现在杰拉德脸上。 哪些方面呢?

所有的方面,伯基说,我们都是一些意志消沉的骗子。我们的观念之一就是自欺欺人。我们的理想是建立一个完美的世界,整洁又物资充沛;于是我们把这个世界弄得千疮百孔。生活成了一种劳动污染,就像虫子在污泥中爬行。只有这样,你的矿工才可以在卧室里摆一架钢琴,你那新式的现代化公寓里才有了仆人和汽车。而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就可以炫耀摆阔、建立帝国,还可以办一些无聊的报纸。这太无聊了。 杰拉德听完这个激烈的演说,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你想要让我们不住在房子里,而去回归自然吗?他问。 我什么都没有想。 杰拉德又陷入沉思。他并不想惹伯基生气。 难道你不认为矿工家的钢琴是一种真实的象征吗,一种追求更高生活层次的象征?

更高的生活层次?伯基叫道,是的,高层次。令人吃惊的高级奢侈品。有了这个,他就可在周围的矿工眼里变得高人一等了。你也是这样,如果你一旦对人类而言变得很重要,那么在心目中你对你自己也变得相当重要。为此你在矿上卖力地工作,如果你能创造出五千顿晚饭的煤炭,你的身价就比你自己做一顿晚饭提高了五千倍。 我想是这样的。杰拉德大笑着说。 你难道不认为,伯基说,帮我邻居去吃和自己去吃没什么区别?我吃,你吃,他吃,我们吃,你们吃,他们吃!又怎么样呢?为什么动词要变化呢?第一人称单数对我就足够了。 应该把物质的东西摆在第一位,杰拉德说。但伯基并不理会他。 我们需要为某种东西而活着,我们不是牛,吃草就够了。杰拉德说。

告诉我,伯基说,你为了什么而活着?杰拉德脸上显出困惑。 我为了什么而活着?他重复说,我想就是为了工作、为了生产出些什么而活着吧。另外,我活着就是因为我活着。 那你的工作是什么呢?每天从地下挖出几千吨的煤。等我们得到所有我们想要的煤、所有好的家具和钢琴,吃饱了炖兔肉,吃饱了穿暖了,听着年轻姑娘弹奏着钢琴然后呢?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当你解决了你的物质问题,你还要做什么呢? 听到伯基的这番幽默的讥讽,杰拉德不由大笑起来。不过他还在思索。 我们还没达到那种地步呢,他回答说,很多人仍在急切等待着兔子肉,和炖兔肉的燃料呢。 你的意思是说,你挖煤时,我就该去捉兔子?伯基取笑杰拉德说。 差不多是这样。杰拉德说。

伯基眯着眼看他,他发现贾拉德性格中好像没有同情心,麻木不仁,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冠冕堂皇的恶毒。 杰拉德,他说,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杰拉德说,为什么呢? 伯基沉默了一会儿。 我倒想知道,你是否也讨厌我,他最后说,你是否也清醒地意识到你厌恶我,不可思议地怨恨我?有些时候,我特别恨你。 杰拉德吃了一惊,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有时我也可能恨你。他说,但我没意识到也就是说从没清醒地意识到。 那更糟糕。伯基说。 杰拉德奇怪地看着他,他弄不明白。 更糟吗?他重复道。 火车继续前行,两个人都沉默了。伯基的脸上挂着恼怒的表情,眉头皱得紧紧的,目光锐利,面色冷峻。杰拉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猜测着他的心理,他搞不懂伯基的意思。

伯基忽然气势逼人地看着杰拉德。 你认为什么是你生活的目标和追求,杰拉德?他问道。 杰拉德又大吃了一惊,他搞不清朋友的意思。他是在开玩笑呢,还是有其他目的。 我一时可说不清。他带点讽刺地笑道。 你认为活着就是生活的全部吗?伯基直率、严肃地问。 我自己的生活?杰拉德问。 是。 杰拉德感到难以回答。 我说不清,杰拉德说,到现在为止还不是这样。 那么你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认识事物,吸取经验让事业继续下去。 伯基皱起眉头,皱得像个铁疙瘩。 我发现,他说,一个人需要一种真正纯粹、独立的活动比如说,爱。当然,我并没有真心爱上过哪个人至少现在没有。 你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杰拉德问。

说是,又不是。伯基说。 没有结局的爱情?杰拉德说。 结局结局没有。伯基说。 杰拉德久久注视着伯基,目光闪烁,带着近乎挖苦、嘲笑的神情。 我不知道。他说。 可我知道,我想去爱。伯基说。 是吗? 是的,我想得到最终的爱情。 最终的爱情。杰拉德重复说。 只爱一个女人吗?他补充道。傍晚的余晖在田野上洒下一片桔黄,也照在伯基的脸上。这张脸绷得很紧,带着一种出神而坚定的神情。杰拉德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是的,一个女人。伯基说。 但在杰拉德听来,伯基并不是很自信,只不过是固执己见而已。 我不相信,一个女人,仅仅一个女人就能构成我的全部生活。杰拉德说。 难道你和一个女人间的爱情,也不能构成你生活的中心吗?伯基问。

杰拉德眯着眼睛看伯基,有点古怪、阴险地笑着。 我从来没那样感觉过。他说。 没有吗?那么对你,生活的中心在哪呢? 我不知道。我正是让别人告诉我呢。就我看来,生活根本没有中心点,它是被社会零散地拼凑在一起的。 伯基沉思着,好似要解答什么难题。 我知道,他说,生活没有中心,旧的理想都已死去什么都不剩。对我来说,似乎只有与一个女人完美的结合是永恒的。这是一种崇高的婚姻,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价值。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女人,就没有一切?杰拉德说。 是这样,连上帝也不存在。 那我们就很难办了,杰拉德说,他转头望着车窗外,金色的田野飞驰而过。 伯基发现他的脸上有一种无所畏惧、满不在乎的神情,那张脸是那么漂亮英俊。但他强作漠然不去看。 你认为这对我们而言极为不妙吗?伯基说。 是的,如果我们得靠女人来建立生活,靠一个女人,仅仅一个女人,那我认为可不妙。杰拉德说,我不相信我会那样生活。 伯基几乎愤愤地看着他。 你生来对什么都不相信。他说。 我只相信我所感觉到的东西,杰拉德说,又凝视着伯基,那双具有男子汉气质的蓝眼睛闪闪发光,露出些嘲弄的目光。伯基愤怒地瞪着他。但很快,这目光变得烦恼、疑虑,然后漾起了温和、热情的笑意。 这个问题给了我很大麻烦,杰拉德。他皱着眉头说。 我看得出是这样。杰拉德说,嘴角上闪过男子气十足的漂亮的微笑。 言谈中,杰拉德不知不觉地被伯基吸引住了,他想接近他,想被他的力量所影响。伯基在某些方面跟他兴趣相投。除此之外,他没注意太多。他觉得自己对真理的认识比对方更正确,更经得住考验、更有知识。但他喜爱朋友伯基身上那一触即发的热情、生命力和闪光、热烈的言辞。至于那些词语的真正含义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因为他觉得自己懂得更多。 对这一点,伯基心里明白。他知道杰拉德对他有好感他却并不看重他。这使他对他变得更冷漠。火车继续奔驰着。伯基坐在那儿看着外面的田野。对他来说,杰拉德似乎消失了,仿佛根本不存在。 伯基看着田野和夜空,独自思索着。唉,如果人类被毁灭了,如果我们的种族被毁灭,那么这美丽的夜就只剩田野和森林了。但我很满意这一切。一切的源泉还在这儿,永不消失。毕竟人类只是未知世界的一种表现形式,人类消失了,那只是表明这种特殊的形式已经完成了使命。在这个星光璀璨的夜晚,让人类灭亡吧时间已经到了,新的创造会继续下去,而且肯定继续存在,人类已经是一个僵死的字眼,一种新的形式将以新的面貌出现,让人类尽快灭亡吧。 杰拉德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在伦敦住哪儿? 伯基抬起头。 和一个人住在索霍区(注:伦敦一闹市区,餐馆很多。),我付一部分房费,所以我随时都可以上那儿去。 不错好歹算是一个自己的住处。杰拉德说。 是的,但我不太喜欢那地方。在那儿我不能避开我讨厌的人。 怎样的人? 艺术家音乐家伦敦那帮放荡不羁的文人们,那些诡计多端、精于算计,吹毛求疵的艺术家。但也有几个不错的,在某些方面是体面的,他们是真正看破红尘的人或许他们活着就是与这个世界作对,否定一切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态度可算够消极的。 他们是干什么的? 画家、音乐家、作家食客、模特儿、激进青年和公开反对传统、不属于特定阶层的人。他们基本上都是大学里的年青人,和一些自称自谋生计的姑娘们。 都很放荡散漫吧?杰拉德说。 伯基看得出他很好奇。 从某些方面讲是这样。从别的方面说,他们又很严肃。别看挺骇人听闻,其实都一回事。 他看了看杰拉德,发现他的蓝眼睛中充满了好奇的光亮。他发现他太英俊了。杰拉德很迷人。他的血液里好像流动着电流,蓝眼睛里放出锐利而冷漠的光。他的形象、他的身体给人一种美感,一种驯顺的感觉。 我们可以一起去玩玩我在伦敦要待两三天。杰拉德说。 是的,伯基说,不过我不想去剧院或音乐厅你最好上我那儿,来看看哈利戴和他那帮人吧。 谢谢,我会来。杰拉德笑道,今晚你做什么? 我约了哈利戴在隆帕多咖啡馆见面,那地方不怎么样,但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那地方在哪儿?杰拉德问。 皮卡底里广场。 哦,是吗我也可以去吗? 可以,你会很开心的。 夜幕降临了,火车开过了贝尔多弗。伯基望着那些乡村,心头涌起一种绝望的感觉。每到临近伦敦时,他都会产生这种感觉。他对人类的厌恶,对芸芸众生的厌恶,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 宁静绚丽的夜晚, 悠远的微笑 他像一个被宣判死刑的人,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杰拉德细微的感觉被触醒了,他倾着身子笑问: 你在说什么?伯基看了他一眼,然后重复道: 宁静绚丽的夜晚, 悠远的微笑, 草原上成群的羊儿 睡眼迷茫(注:勃朗宁夫人诗《废墟上的爱》。) 此刻,杰拉德也在观看着乡村景色。而伯基却不知为什么,感到了疲倦和沮丧,他说: 每当火车快到伦敦时,我总有一种厄运将至的感觉。我感到那么绝望。绝望透顶,好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 真的吗?杰拉德说,那世界末日令你害怕了? 伯基微微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他说,当世界即将塌陷而又没有塌陷时,这才让人感到恐惧。不过让我感觉不舒服还是人感觉糟透了。 杰拉德的眼中闪过兴奋的笑意。 是吗?他说。 几分钟之后,火车驶入了破落的伦敦近郊。车厢里的人都活跃起来,准备赶紧下车。终于,火车停靠在了站台的巨大拱顶下,在这个城市的阴影之中,伯基缩成一团他到伦敦了。 两个男人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你不觉得自己像进了地狱吗?伯基问。他们坐在疾速行驶的车里,看着外面丑陋的大街。 不。杰拉德笑道。 这才是真正的死亡。伯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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