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恋爱中的女人

第4章 第四章跳水者

恋爱中的女人 D.H. 勞倫斯 4952 2023-02-05
一个星期过去了。周六,天下起了细细的毛毛雨,时下时停。在雨停的间隙,古迪兰和欧秀拉出来散步,朝威利湖边走去。天色空蒙,小鸟在嫩绿的枝头上鸣唱,大地万物都在复苏生长,四周扑来细腻、柔和而润滑的晨雾,让两位姑娘心旷神怡。路边黑刺李绽开了湿漉漉的白花瓣儿,琥珀色的小果在鲜花丛中微微地闪着光。雾中那紫色的树枝显得黯淡,高高的树篱也像幽灵似的熠熠生辉,走近了才看得清。这个早晨,充满了新生。 两姐妹来到威利湖边,湖上一派迷蒙,与远处湿漉空蒙的树木草地融成一片。路边的甲虫叫声十分悦耳,令人心动。小鸟在树上对唱着,湖水神秘地汩汩流淌着,这一切汇成了迷人的一幕。 两位姑娘飘然而至。眼前,靠近路的湖边,一棵核桃树下掩映着一座爬满青苔的泊船处,一只小船泊在那儿,在灰白的水中如影般荡漾着。夏天即将到来,到处都是浓荫。

忽然,从泊船处闪出一个白色的身影,动作极快地穿过那个旧码头,一跃而起,人影在空中划了道白色弧线,水面上飞溅起一团浪花,接着舒缓的涟漪中钻出一个游泳者。他正向微波粼粼的湖心游去。他竟钻入了这纯洁透明的天然水域中。 古迪兰站在石墙旁边看着。 我真羡慕他呀。她用一种满怀渴望地低音说。 哦,欧秀拉打了个冷颤说,好冷! 是冷,但在这儿游泳多棒呀!姐妹俩站着,看着游泳者向着远处湿蒙空旷的湖面游去。他的身体随着他击水的动作,上下交替,两只手在薄雾和轮廓模糊的树丛中划着弧线。 你不希望那就是你吗?古迪兰看着欧秀拉问。 我希望。欧秀拉说,不过不能肯定,这天水太凉了。 是啊,古迪兰不情愿地说。她依然入迷地看着湖心游动的人。他游了一段距离便翻身仰泳,从水面上看到了站在墙边的两位姑娘。随着他身体微微起伏,她们可以看见了他红润的脸,也感觉到他也正在看她们。

是杰拉德‧克瑞奇。欧秀拉说。 我知道。古迪兰回答。 她伫立着,凝视他的脸在水上起伏,盯着他稳健地游着。他边游边看她们,他为自己深深地感到自豪,他感觉自己处在优越的位置上,自己拥有一个世界。他可以我行我素,丝毫不受他人的影响。他喜爱自己那强有力的击水动作,喜爱冰冷的水猛烈撞击他的四肢将他浮起。他可以看到湖边上的姑娘们在看他,这真让他高兴。于是他在水中举起手臂向她们打招呼。 他在挥动胳膊呢。欧秀拉说。 是啊。古迪兰回答道。她们仍然看着他。他又一次挥舞着手臂,表示看到了她们。 他像雾中人一样。欧秀拉笑道。古迪兰没有吱声,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望着湖水。 杰拉德忽然转过身,用侧泳的姿势迅速地游开了。他现在是自己一个人,独在水的中央,好似拥有整个水面。在这个没有限制的天地中,他快乐于自己的与世隔绝。他幸福地舒展双腿,舒展全身,没有束缚、没有牵挂,惟有这个水的世界中的自己。

古迪兰对他羡慕得感到心痛。尽管这种与世隔绝的状况和对水的世界的占有只是短暂的时间,她也是那样的向往。她站在公路上,就感觉到自己像被打入了地狱! 天啊,做个男人该多好啊!她叫道。 什么?欧秀拉惊讶地问道。 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古迪兰大声说,兴奋得脸色红润。如果你是男人的话,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就不会有女人所遇到的那些数不清的麻烦和障碍。 欧秀拉不明白在古迪兰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竟说出这些话来。她无法理解。 你想做什么?她问。 没什么。古迪兰赶紧大声表示反对。只是假设而已。假设我要在这水中游泳吧,可这不可能的。我不可能现在脱了衣服跳入水里,这是不可能的事。可这却是多么不合理啊,简直阻碍了我的生活。

激动和愤慨使她满脸通红。这让欧秀拉觉得不知所措。 俩姐妹继续在路上走着,她们在肖特兰兹下面的树林中穿过。她们抬头看去,那座狭长低矮的房子在潮润的清晨里显得黯淡而有魅力。有几棵雪松树就斜斜地掩映在它的窗前。古迪兰似乎在认真地琢磨着这幅图景。 你不觉得它很迷人吗?欧秀拉。古迪兰问。 非常吸引人。欧秀拉说,幽静迷人极了。 有很有风格,而且也有年代了。 什么年代? 是十八世纪。确切地说,多萝茜‧华兹华斯(注:朵拉茜‧华滋华斯(一七七一|一八五五),女批评家,威廉‧华滋华斯的妹妹。)和简‧奥斯汀的年代!不是吗? 欧秀拉笑了。 难道不是吗?古迪兰说。 可能吧。不过我觉得克里奇家的人跟那个时期不般配。我知道克瑞奇正在建一个电厂,为了给房屋照明。他正在进行最时髦的改造。

古迪兰迅速地耸了耸肩。 当然,她说,那是不可避免的。 绝对的。欧秀拉笑道。他总是一下子就做了几代人的事。人们因此都恨他。他总是强拎着别人的脖领子,牵着他们走。等他把一切能改进的都改进好,没有什么其它事可做了的时候,他就会活不下去了。当然,无论如何,他应该这么做。 当然,他应该这样。古迪兰说,说实在的,我还没见过一个男人像他这样有干劲。可惜的是他的干劲花哪儿了,结果又怎样呢? 噢,我知道,欧秀拉说,花在最先进的机器上去了。 就是。古迪兰说。 你知道他杀死了他的弟弟吗?欧秀拉问。 杀死他弟弟?古迪兰叫道,好像难以置信。 你还不知道吗?哦,是这样!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他和弟弟一起玩一支枪,他让弟弟看着子弹上了膛的枪管,他开枪了,结果他弟弟的头被打开了花。多么可怕,是吧?

多可怕啊!古迪兰喊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吧? 哦,是啊,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欧秀拉说,这是我知道的最可怕的故事。 不过,他并不知道枪里上了子弹,是吧? 是啊,那是一支在馬廄里放了很久的老枪了。没人会想到枪会走火,更没人想像得到枪里还有子弹。这件事还是发生了,真是可怕。 可怕极了。古迪兰叫道,小时候发生的事,却要让人内疚一辈子。想想这事儿,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然后,这种灾难就莫名其妙地降临了真是祸从天降。欧秀拉,这太可怕了!哦!这让我所无法承受。要是谋杀倒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它的背后有一定的动机。但这种事发生在某个人身上 说不定在它背后也有一种藏在潜意识里的动机。欧秀拉说,这虽出于无意,但其中或许隐藏着一种原始的杀人欲望,你说呢?

欲望?古迪兰以冷冷、生硬的口气说,我觉得这连玩杀人游戏都算不上。我猜想是一个男孩对另一个男孩说,你看着枪管,我来扣扳机,看是怎么一回事。我觉得这纯属偶然事故。 不,欧秀拉说,我是不会去扣扳机的,即使是枪中没有子弹,更不必说是还有人在往枪管里看了。凭直觉人们就不会去做的。也不可能这么做。 古迪兰沉默了一会儿,但心里十分不服气。 当然,她冷冷地说,如果是个女人,并且已经成年,她的直觉会阻止她这么做。但这和两个小男孩在一起玩耍并不相同。 她的声音冷漠而有些恼怒。 是一样的。欧秀拉坚持说。这时,她们听到一个女子在远处高喊: 哦,该死!她们走上前去,看到劳拉‧克瑞奇和赫曼尼‧罗迪斯正在篱笆那边的田地里。劳拉‧克瑞奇正在努力想从门里出来。欧秀拉赶快上前帮她拉开了门。

太感谢了。劳拉说,满脸通红得像个悍妇,困惑地说,门的铰链有问题。 是的,欧秀拉说,而且门也很沉。 你们好啊!赫曼尼一边从田地里出来,一边唱歌似的打招呼,天儿真好,你们来散步吗?是啊,这些嫩绿的叶子真是太美了美极了!早上好早上好,你们会来看我吗?十分感激下星期,好,再见,再见。 古迪兰和欧秀拉站着,看她缓缓点头,缓缓地向她们挥手道别。她的微笑奇怪而做作。她那高大的身躯、古怪的样子,以及滑到眉际的浓密的头发,看着让人害怕。于是,姐妹俩就像卑贱的下属被人打发走了一样离开了,四个女人就此分手。 她们走出一段后,欧秀拉红着脸说: 我觉得她太没礼貌了。 谁?赫曼尼‧罗迪斯吗?古迪兰问,为什么?

她待人的态度毫无礼貌。 怎么了,欧秀拉,她哪里傲慢无礼了?古迪兰平淡地说。 她的全部举止哼,她待人的态度简直让人难以忍受,纯粹是欺负人。一个傲慢无礼的女人,你们会来看我,好像我们巴不得抢得这份恩赐似的。 我不明白,欧秀拉,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古迪兰有些恼怒地说道,人们都知道这些女人都是傲慢无礼的这些从贵族的繁文缛节下逃离出来的自由女性。 可这完全没有必要了,庸俗!欧秀拉嚷道。 不,我并没有看出来。即使我发现了这一点,那么她对我而言也是微不足道的。我可不能让她对我傲慢无礼! 你觉得她喜欢你吗?欧秀拉问。 嗯,不,我可不这么认为。 那她为什么让你去布雷多利做客? 古迪兰微微耸了耸肩。

毕竟她也觉得我们不是普通人。古迪兰说。无论如何,她并不傻。而且,我宁愿去和那些我不喜欢的女人交往,也不愿意和哪些保守平庸的女人来往。从某些方面讲,赫曼尼‧罗迪斯是敢于冒险的。 欧秀拉对她的话回味了一会儿。 我对此很怀疑。她回答道,其实她根本没有冒什么险。我认为她竟能请我们这些教员去作客,这点倒值得我们敬佩。但她这样做并不是什么冒险的做法。 太对了。古迪兰说,想想看,很多女人都不敢这么做。她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的地位,我想。实际上,如果我们在她的位置上,我们也会这么做。 不,欧秀拉说,不,那会让我感到厌烦。我才不会浪费时间去做她那种游戏,那太有失身份了。 两姐妹就像一把剪刀,把碰到的每件事都剪得粉碎;或者像一把刀子和一块磨石,一个把另一个磨得锋利。 当然,欧秀拉突然大声说,如果我们去访问她,那是她的福分。你是这样美丽绝伦,比她任何时候都漂亮千百倍,而且据我看,你穿得也比她漂亮好多倍。她看起来毫无新鲜感、不自然,像一朵要凋谢的花朵,那么老气横秋。而且,我们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得多。 一点不错。古迪兰说。 这是明摆的事实。欧秀拉说。 当然是。古迪兰说,不过,真正的优雅应该是绝对普通、绝对平凡的,就像街上的一个行人,那样你才是人类的一个真正的杰作。当然,并非真的变成大街上的一个行人,而是艺术创造中的人。 没错,欧秀拉说。 是的,欧秀拉,没有人能够超脱凡尘。 古迪兰涨红了脸,并为自己的聪明见解而感到激动。 趾高气扬,欧秀拉说,人人都想趾高气扬地,就像一只天鹅站在鹅群里。 没错,古迪兰大声说,鹤立鸡群。 可他们都在忙着扮演丑小鸭的角色,欧秀拉嘲笑着说,可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一只谦卑、可怜的丑小鸭,我觉得自己是鹅群中的天鹅。我情不自禁这么想,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 古迪兰抬头看她,一脸古怪,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厌恶。 当然,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睬他们,鄙视他们。她说。 姐妹俩又回到家中,看书、闲谈、干活,等待着星期一的工作。欧秀拉经常感到疑惑,除了每个假日的开始和结束,自己还能等待些别的什么。这就是全部的生活啊!有时,当她觉得生命中没有更多的东西,就将这样被消磨掉时,她就感到极度的恐慌。但她从来也不愿意接受现状。她的精神是积极的,她的生命就像不断成长的幼苗,只不过还没有破土而出。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