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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死者

都柏林人 詹姆斯.喬伊斯 32104 2023-02-05
管家的女儿,莉莉小姐真的是脚下没一分空闲时间。她刚把一位男士接到楼下办公室后面的餐具间,帮他把外套挂好,接着大厅的门铃又没命地响了起来,她只好快步走过空荡荡的长廊去迎接另一位客人的到来。还好她不用去接待那些女士们。凯特小姐和朱莉亚小姐有先见之明,早把楼上的浴室改装成女士们的更衣间。凯特小姐和朱莉亚小姐在那里,谈天说笑,忙成一团,她们前呼后应,走到楼梯头,从栏杆往下看,对着莉莉叫问,谁来了。 摩肯家三位小姐筹办的年度舞会,向来就是件大事。认识他们的都来了:家族成员、旧识、朱莉亚在唱诗班的朋友,以及凯特小姐那些年纪较大的学生,甚至于还有几个玛丽珍的学生呢。舞会从来没有失败过。这许多年来,在大家的记忆里,每次的舞会都办得有声有色。凯特和朱莉亚在她们的兄长派特死后便离开史东尼贝特的老家,带着她们的姪女玛丽珍,一起搬到爱舍岛【注】码头附近一间阴暗冷清的房子。她们借租在二楼,屋主是住在楼下的谷物代理商福汉先生。整整三十年,流水年华,往事历历,犹如昨日。那时候玛丽珍还是个穿着童装的小女孩,现在却是力扛生计的主要支柱,都亏她在哈丁顿路上的教会里司琴。她毕业于皇家音乐学院,每年都在安田音乐厅的楼上举办一次学生音乐会。她有许多学生来自京斯顿和达尔基一带的上流家庭。她的两个姑姑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是尽最大心力分担家计。朱莉亚,尽管满头霜白,但仍在亚当与夏娃教会里担任首席女高音;凯特,虽然过于孱弱不适合到处走动,但仍在后面的房间里用那架老旧的方形钢琴,教初学者弹琴。管家的女儿,莉莉小姐,在她们家当帮佣。虽然她们的生活朴实,但却舍得吃好;每一样东西都买最好的:带骨的沙朗牛排,三先令一磅的茶叶,和上等的罐装啤酒。莉莉对这些吩咐很少弄错,所以和三位女主人倒也相安无事。她们遇事大惊小怪的,但也仅止如此而已。但她们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顶撞回嘴。

【注】爱舍岛是位在利菲河南岸的码头,原是新教徒聚居之地。 当然,在这样一个夜晚,她们有理由嚷嚷喋喋。十点钟早过了,但是还没见到贾柏瑞和他太太。此外,她们还很担心,傅瑞迪.马林斯会喝得酩酊大醉。她们当然不希望玛丽珍的学生看见他喝醉的样子;往往,他醉了,就变得很难搞定。傅瑞迪.马林斯通常都会迟到,但是她们想贾柏瑞一定被什么事绊住了:这就是为什么她们每隔两分钟就要到栏杆旁去问莉莉,贾柏瑞或是傅瑞迪.马林斯到了没? 噢!康诺伊先生!莉莉为他开门时说。凯特小姐和朱莉亚小姐以为你不来了。晚安,康诺伊太太。 我就猜她们会这么想,康诺伊先生说。但是她们忘了我太太需要花整整三个钟头梳妆打扮才能出门。

他站在门口的脚垫子上,搓擦橡胶雨鞋下的残雪,而莉莉领着他太太到楼梯口,大声喊道: 凯特小姐,康诺伊太太来了! 凯特和朱莉亚立刻跌跌撞撞地步下暗黑的楼梯间。两个人先后吻了贾柏瑞太太的面颊,说她一定活活冻死了,并问她贾柏瑞来了没。 我跟邮差一样准时,凯特阿姨!先上去吧!我随后就到,贾柏瑞在黑暗中大声说。 他继续用力地搓着地上的垫子,三个女人则笑着上楼到女生的更衣室去。一小堆的雪花,像肩章般积在他外套的肩头上,而落在雨鞋前端的雪泥,则看起来像鞋尖的装饰物。外套的钮扣,从被风雪冰冻的粗绒布解开时,发出了哔叽的声音。一阵户外带来的清冷空气,从衣服褶缝及开口处,逃逸出来。 康诺伊先生,是不是又下雪了?莉莉问。

她带他到衣帽间,帮他把外套脱下来。贾柏瑞听到她用三个音节来念他的姓氏,不禁莞尔,朝她看了一眼【注】。她还在发育中,身材纤瘦,脸色白皙,一头棕发如麦草,在餐具室煤气灯的光照之下,她的脸色看起来益发苍白。贾柏瑞是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候,她常坐在门前最下面一层的台阶上,玩着一个破布做的娃娃。 【注】莉莉来自乡村,教育程度不高,可能把Conroy念成Conneroy。 没错,莉莉,我想今晚还有得下呢! 他仰起头来,看着餐具室的天花板。由于楼上有人跳舞踏步,天花板便微微颤动着。他静听一会儿钢琴的声音,然后再看一眼莉莉。她正在衣架那头细心地折叠着他的外套。 莉莉,你告诉我,他用一种很亲切的口吻问她。你还在上学吗?

噢!先生,没上了,她回答说。我休学一年多了。 呃!那么,贾柏瑞愉快地说,我猜,最近选个好日子,你和你那个小伙子就得请我们喝喜酒了,是吗? 女孩子回过头来瞪他一眼,然后抢白说道: 这年头,男人只会花言巧语,专吃女生豆腐。 贾柏瑞满脸通红,仿佛做错了事,不敢看着她,只有自顾自地脱掉雨鞋,并用厚厚的手套煞有其事地拂拭着他的那双黑色麂皮的鞋子。 他是位高大壮硕的青年男子。他脸颊上红润的颜色一直向上延伸,然后在额头处化做几片不成形状的淡淡红晕。他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亮晶晶不停地闪烁的镜片,遮盖了镜片后那对敏感飘忽的眼神。他油亮亮的黑发中分,掠到耳际,形成一道长长的波纹。黑发在帽檐下压处,微微翻翘。

他迅速把鞋子抹亮后,站了起来,拉拉背心,使它更服贴在他壮硕的身体上,随即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 噢!莉莉,他一面说着一面把金币塞到她的手里,圣诞节到了,这是一点小意思。 他快步走到门边。 呃!不可以,先生!女孩跟在他后面大声喊道。真的不可以,先生,我不能收。 过圣诞节嘛!过圣诞节嘛!贾柏瑞说着,一面小跑步到楼梯口,一面挥手婉拒她。 看到他已经上了楼梯,女孩只好在他的后头喊道: 那么!谢谢你,先生。 他等在客厅门外,听着长裙扫过地面的声音,听着舞步踏地的声音,直到华尔滋舞曲结束为止。因着那女孩突如其来的顶撞,他犹兀自怅然若失。心头一阵阴郁,他便试着整理袖子和领结来消除这种感觉。接着,他从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瞄一眼他今晚讲稿的要点。他尚犹豫着要不要念一段罗伯.布朗宁【注一】的诗句,但又恐怕太深奥了听众听不懂。但又想着,也许引用几句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莎士比亚或《爱尔兰歌谣集》,恐怕比较恰当些。这些男士们粗重的脚后跟踩地的碰撞声和鞋跟拖地的声音,在在都提醒他:他们的文化水平与他的扞格不入。如果念一些他们不懂的诗句给他们听,只会让自己出丑。他们会认为他在卖弄学问。他没办法讨好他们,就像他在餐具间无法取悦小女孩一般。他选用错误的口吻来演讲。整个演讲,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错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

【注】Robert Browning是维多利亚时期著名的诗人。他虽出生在英国,但是却向往欧洲大陆的文化与生活。乔伊斯曾称他为导师(the Master)。 这个时候,他的阿姨们和他太太正好从女更衣室里走出来。他两个阿姨,衣着朴实,个子矮小。朱莉亚阿姨稍微高了约一吋。她的头发,一片灰白,垂掩到耳际。她一张宽脸,苍白如许,肌肉也松垮垮的。脸部的轮廓因之变得更深刻。她的身材肥胖,虽然笔直挺立,但是目光呆滞,双唇微张的表情,却让人觉得她是位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何去何从的女人。相较之下,凯特阿姨比较有活力。她的脸孔虽然看起来比较健康,但却布满皱纹,像一颗风干的红苹果;她的头发,虽然同样是过时的梳理样式,但仍保有栗子般熟透的颜色。

她们先后亲切地吻了贾柏瑞。他是她们最钟爱的姪儿,他是她们已故的大姊爱伦和在港务局工作的康诺伊所生的儿子。 葛瑞塔告诉我说你们今晚不乘马车回芒克斯镇,贾柏瑞,凯特阿姨问道。 不回去,贾柏瑞转身,对着他太太说。我们去年受够了,不是吗?你忘了吗?凯特阿姨,葛瑞塔还因此患了感冒。马车的车窗,沿途震动,响个不停。车子过了玛莉恩地区时,东风灌了进来,那可真痛快,葛瑞塔因此得了重感冒。 凯特阿姨一脸严肃地皱着眉头,对他说的每个字点头。 没错,贾柏瑞,没错,她说。小心为上。 但是葛瑞塔她啊!如果你顺她的话,她肯定是会迎着风雪走路回家的,贾柏瑞说。 康诺伊太太笑了起来。 不要理他,凯特阿姨,她说。他真的很烦,他要汤姆晚上睡觉时戴上绿色的眼罩,要他练哑铃,强迫伊娃吃燕麦粥。可怜的孩子!她看到燕麦粥就讨厌!喔!你一定猜不到他现在要我穿什么?

她突然爆出一阵笑声,并看了她先生一眼。而她先生那双愉快与欣赏的眼神,正好从她的衣服,转到她的脸庞,再到她的头发上。两位阿姨也很开心地笑着,因为贾柏瑞所挂念的事,正是她们寻他开心的不变题材。 套鞋!康诺伊太太说。最近流行的。每当地面有水的时候,我就必须穿套鞋。他今天晚上也要我穿套鞋,但是我不想。他下次恐怕会给我买潜水衣了。 贾柏瑞不自在地笑了笑,然后故作镇定地理了理领带,而凯特阿姨几乎笑弯了腰,这个笑话真的让她笑得很开心。不一会儿,朱莉亚阿姨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一双缺少欢乐的眼神,转到了她姪儿的身上。停了一会,问道: 贾柏瑞,套鞋是什么? 套鞋!朱莉亚,她妹妹大声叫了起来。我的天啊!你不知道套吗?葛瑞塔,穿在你的靴子外面的,是不是?

没错!康诺伊太太说。橡胶做的玩意儿。我俩现在各有一双。贾柏瑞说,欧洲大陆上每个人都穿这种套鞋。 哦!大陆上,朱莉亚阿姨喃喃地说,还一边慢慢地点头。 贾柏瑞的额头皱成一团,像是有点生气地说: 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葛瑞塔觉得好笑,因为套鞋这个字让她想起了克莉斯提剧团【注】。 【注】Christy Minstrels是一八四三年成立于纽约的剧团,专门跑江湖卖艺,模拟美国南方黑人歌谣的表演。 不过,贾柏瑞,你告诉我,凯特阿姨机伶老练地换一个话题。你们已经找好过夜的地方了。葛瑞塔说 呃,住的地方找好了,贾柏瑞回答说。我已经在格瑞善旅馆订了一间房。 真好,这样最好不过了,凯特阿姨说。但是孩子们呢?葛瑞塔,你不担心他们吗?

哦!只不过一个晚上。况且,贝丝会照顾他们。 真好,凯特阿姨又说一次。有一个能交付所托的女孩真好!可是我家的莉莉,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贾柏瑞正要对这件事问他阿姨时,他阿姨突然停住不说话,并把眼光移转到朱莉亚身上,她正步下楼梯,在栏杆边伸长脖子往下看。 喂喂,你看看,朱莉亚要去哪里了?她几乎要失去性子地说。朱莉亚!朱莉亚!你要去哪里? 朱莉亚一只脚往下跨了一半,又缩了回来。她淡淡地说: 傅瑞迪来了! 这时候,一阵掌声和着最后的钢琴声,流转的华尔滋舞曲逐渐停了下来。客厅的门往外推开,里头走出来几对男女。凯特阿姨急忙把贾柏瑞拉到一旁,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贾柏瑞,你行行好,溜下去看看他是不是醒着。如果他醉了,就不要让他上来。我想他八成是醉了,我相信他一定是醉了。 贾柏瑞走到楼梯边,倾听着栏杆外的动静。他听见两个人在衣帽间里讲话。一听那是傅瑞迪.马林斯的笑声,他便乒乒乓乓地快步下楼梯。 有贾柏瑞在这儿,凯特阿姨对康诺伊太太说,真教人放心。有他在的时候,我总觉得放心多了。朱莉亚、达利小姐和包尔小姐想要一些点心。达利小姐,谢谢你,你弹的华尔滋舞曲真是美妙动人,大家都玩得很愉快。 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满脸皱纹,蓄着硬渣灰白胡子的男士,带着女伴走过来,说: 我们也可以要一些点心吗,摩肯小姐? 朱莉亚,凯特阿姨简要地说,这是布朗先生和傅珑小姐。带他们进去,朱莉亚,别忘了达利小姐和包尔小姐。 我是天生的女性杀手,布朗先生说着,噘起嘴角,胡须上翘,笑意从一脸皱纹中荡了出来。摩肯小姐,你知道吗,她们迷恋我的理由是 他话没说完,见凯特阿姨已经走到听不见的距离了,便立刻领着三位女士到后面的房间去。房间里两张方桌并排,朱莉亚阿姨和帮佣正在设法把一块大桌巾拉直铺平。餐具柜上碗盘、酒杯、整组的刀叉和汤匙一字排开。阖上的方形钢琴也被用来摆餐具,上头放着各种佳肴和甜点。两个年轻人站在餐具柜旁的角落,喝着苦味啤酒。 布朗先生领着托他照顾的三位女士,戏谑地邀她们喝一种又辣又呛又甜的水果酒。但她们说从不喝烈酒,于是他就开了三瓶柠檬汽水给她们。他请其中一位男士让开一些,拿起大瓶子给自己倒满一大杯威士忌。在他试着啜饮之际,那些年轻人带着敬意,盯着他看。 老天爷!他笑着说,这可是医生的处方呢! 他那张满布皱纹的脸孔,笑了开来。三位年轻的女士,和着音乐声回应他的俏皮话,笑得前扑后仰,肩头不断地抖动。最活泼的那位说: 喔!算了吧!布朗先生,我才不相信医生会开那样的处方! 布朗先生再啜一小口威士忌,然后装腔作势地回答说: 哦!这你就不懂了,我就像那鼎鼎大名的卡西迪夫人。据传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玛丽.葛来姆斯,如果我不好意思喝,你就强迫我喝,因为我真的想喝。 他那张热烘烘的脸凑得太亲近了一点,而且他又模拟都柏林下层社会的口吻说话,三位小姐本能地警觉到此,于是就不再对他的话答腔。傅珑小姐是玛丽珍的学生,她问达利小姐,刚才弹的那首好听的华尔滋是谁的作品;布朗先生发觉自己被冷落了,便立即转身去找那两位对他比较有敬意的年轻人说话。 一位满脸通红,穿着紫罗兰色衣服的女士走进来,拍手叫道: 跳方块舞了!跳方块舞了! 凯特阿姨随着后脚跟进来大声说: 玛丽珍!两位男士,三位女士一组。 噢!这里有柏根先生和凯利根先生,玛丽珍说。 凯利根先生,请你带包尔小姐好吗?傅珑小姐,我帮你找一个伴侣,柏根先生。噢!这样可以了。 玛丽珍,三位女士!凯特阿姨说。 两位男士邀请那三位女士赏光当他们的舞伴。玛丽珍转身向达利小姐说: 啊!达利小姐,辛苦你了,连弹两支舞曲,但今晚女士的人数实在不足。 我还好啦,摩根小姐! 我帮你找了一位很棒的舞伴,男中音,巴特尔.达西先生。我待会儿邀请他高歌一曲。现在整个都柏林都为他疯狂。 歌声美极了!歌声美极了!凯特阿姨说。 第一支舞曲的前奏再次响起时,玛丽珍领着她的宾客迅速离开了房间。她们前脚一踏出,朱莉亚阿姨便缓步踱到房子里,一边还回头张望着。 朱莉亚,怎么啦?凯特阿姨不安地问道。是谁? 朱莉亚手上拿着一叠餐巾纸,仿佛受到凯特问话的惊吓,转身简短地说: 是傅瑞迪。凯特,贾柏瑞正陪着他。 事实上,在她身后就看得见贾柏瑞正领着傅瑞迪.马林斯踏上楼梯的平台。后者大约四十岁,身材和贾柏瑞相似,肩膀圆滚滚的。他一脸肥肉,苍白发青,只有厚厚沉重的耳垂和鼻头两翼,略带血色。他的五官粗糙,朝天鼻,眉头暴起后又凹陷,双唇肿胀凸出。他那沉重的眼皮和稀疏凌乱的头发,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在楼梯间对贾柏瑞说了一个故事,说完一面放声开怀大笑,一面用左拳指节来回揉着左眼。 晚安,傅瑞迪,凯特阿姨说。 傅瑞迪.马林斯向摩肯姊妹道晚安,他因为嗓子里带有习惯性的哽咽声,所以口气显得有些随便。他看见布朗先生站在餐具柜旁对他咧嘴而笑,便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以低沉的声音对他重新说了一遍他先前说给贾柏瑞听的故事。 他没醉得太厉害吧?凯特阿姨问贾柏瑞。 贾柏瑞眉头紧锁,但旋即舒展开来说: 哦!没有!几乎看不出来。 近来,他真是糟透了!她说。过年夜他可怜的妈妈才强迫他去宣誓戒酒。走吧!贾柏瑞,到客厅去吧! 和贾柏瑞一起离开房间时,凯特阿姨皱了皱眉头,左右摇晃着食指向布朗先生示意要他小心。布朗先生点头回应,在凯特离开后,他便对傅瑞迪.马林斯说: 泰迪,我倒一大杯柠檬汁给你提提神。 傅瑞迪.马林斯的故事正讲到高潮处,于是不耐烦地挥手婉拒布朗先生的一番好意,但是布朗先生引开傅瑞迪的注意力,说他的衣着有点不整,然后斟满一杯柠檬汁,递给他喝。傅瑞迪不自觉地用右手顺理他的衣服,于是也不自觉地伸出左手接住了玻璃杯。布朗先生的脸孔再次漾起了笑意,他也替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傅瑞迪.马林斯在故事快说到高潮时,爆出一阵间杂着高频与喘咳的笑声,同时也放下尚未沾口、盈盈满杯的柠檬汁,用左拳指节来回搓揉着左眼窝,同时也在呛笑声中,重复述说着刚刚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玛丽珍对着满室静默的听众,弹奏着学院派风格的曲目,这些乐章充满了快板节奏与困难的段落,贾柏瑞听不下去。他喜欢音乐,但并不欣赏这种曲风。他也怀疑在场的人是否也喜欢这曲子的味道,虽然他们央求玛丽珍弹琴助兴。四个年轻人从点心室出来,听到琴声,便站在门口,但几分钟后却一对对静静地走开了。看来只有两个人欣赏这曲子:一个是玛丽珍本人,她的双手在键盘上忽而快速奔驰,忽又在休止符处高高举起,仿佛是女祭司施法时手势暂时僵住的刹那;另一个是站在玛丽珍身边翻乐谱的凯特阿姨。 大吊灯底下上了蜜蜡的地板,因灯光反射而变得闪闪发亮。贾柏瑞觉得刺眼,就把眼光移转到钢琴上方的墙壁,那上头挂着《罗蜜欧与茱丽叶》剧中楼台相会的一幅画;旁边还有一幅,画的是伦敦塔里被谋杀的两位王子。它们是朱莉亚阿姨少女时,用红色、蓝色和棕色羊毛线编织而成的。这些可能是她们少女时学校老师教的,因为有一年他母亲也帮他织了一件紫色的毛背心当作生日礼物,上面绣了许多小狐狸头的图案,以棕色的缎子当作衬里,配上紫红色的扣子。虽然凯特阿姨称赞他妈妈是摩肯家族最有才华的人,但说来奇怪,她竟然没有什么音乐天赋。凯特和朱莉亚一向以她们这位不苟言笑、望之俨然的大姊为荣。她的画像就挂在墙上的大镜子前。她拿着一本书摊开在膝上,正用手指著书中的某处给穿着水手装躺在她脚跟前的康士坦丁看。她亲自给孩子取名,因为她非常重视家庭门风。多亏她,康士坦丁现在已经是伯布瑞根主要的助理牧师了;多亏她,贾柏瑞也在皇家大学拿到了学位。但一想到母亲拉下面孔来反对他婚姻的样子,贾柏瑞的脸上就浮现一片阴影。她轻描淡写说的那几句话,依然隐隐刺痛着他的心。有一次她说葛瑞塔也有乡下人精明算计的一面,但事实上葛瑞塔并不是这样的人。她晚年在老家芒克斯镇长期卧病时,不都是葛瑞塔在照顾她。 他知道玛丽珍的曲子已近尾声了,因为在每小节之后,她反覆弹奏开头时的快板旋律。他听着曲子将尽,心中的怨怼也渐渐消退了。曲子以一连串高八度的颤音和深沉的八度低音中结束。满脸通红的玛丽珍在大伙热烈的掌声中,仓皇地收起乐谱,逃出房间。最热烈的掌声来自门口的那四位年轻人,他们在音乐开始后就溜到点心房去,音乐停止后才又回来。 方块舞即将上场。贾柏瑞发现自己和艾佛斯小姐配对。她是一位个性坦率、伶牙俐嘴的年轻小姐,满脸雀斑,配着一对暴出的棕色眼球。她没穿低胸的紧身女装,只领口上别着一朵上有爱尔兰图像的大胸针。 各就各位之后,她突然说: 我要来找你的麻烦。 我的?贾柏瑞说。 她慎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是什么事?贾柏瑞看着她一脸严肃的样子,微笑问道。 谁是G. C. ?艾佛斯小姐两眼盯着他说。 贾柏瑞脸色大变,正要皱起眉头,假装不知其所以然时,她已单刀直入地说: 哦,别装傻了!我发现你替《每日快讯》写文章。你不觉得羞耻吗? 我为什么要觉得羞耻呢?贾柏瑞眨眨眼睛,挤出一丝笑容说。 我以你为耻,艾佛斯小姐率直地说。你居然替那些烂报纸写文章。我没料到你竟是个假英国佬【注】。 【注一】West Briton指心向英国及欧洲大陆文化的爱尔兰人,所以心态上认为爱尔兰是英国西边的一个省分。 贾柏瑞一脸困惑。没错,他是领取十五先令的酬劳,每星期三为《每日快讯》的文学专栏写文章。但不能这样就说他是假英国佬。虽然稿酬微薄,但因写评论而拿到免费的书籍,则令他满心欢喜。他欣赏书本的封面,也喜欢翻动刚印好的新书书页。几乎每天下课离开学校后,他都会到码头附近去逛旧书店。到光棍街上的西齐书店,到爱司顿街上的卫伯书店或梅西书店,或到小巷里的奥克罗西斯书店。他不知如何回应她的指控。他想要辩说,文学超越政治。但他们是多年、同行的老朋友,先是大学同学,后来一起当老师:他不想用这样高调的言词来反驳她。他继续眨着眼,努力挤出笑容,嗫嚅地自言自语说,他觉得写书评跟政治应该没有什么瓜葛。 轮到她们交叉换位时,他因仍感困惑而显得精神不能集中。艾佛斯小姐赶紧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并在他的耳边以轻柔友善的口吻说: 当然啰!我只是在开玩笑。来吧!我们交叉换位吧! 当他们再次碰在一起跳舞时,她谈起了大学的问题,贾柏瑞顿觉得自在多了【注】。她的朋友曾拿一份他对布朗宁诗作的评论给她看。她因而发现了这个秘密:但她非常喜欢这篇评论。随后,她突然开口说: 【注】大学问题指的是当时爱尔兰大学是不是因被天主教徒独占,而造成新教徒的恐慌。还有大学能不能收女生等问题。 喔!康诺伊先生,你今年暑假要不要跟我们去爱兰岛旅行【注】?我们要在那儿待一个月。置身在大西洋,一定很有意思。你应该要来。柯伦熙会来,还有吉尔凯利先生,和凯萨琳.齐尔尼。如果葛瑞塔也来,那就更棒了!她的老家不是在康纳吉特吗? 【注】爱兰岛位于高尔威(Galway)外海的小岛。该地较少受英国殖民文化影响,保留较多的爱尔兰本土文化及生活方式。 她的家人住在那里,康诺伊简短地答道。 不过,你会来吧?艾佛斯小姐热切地把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臂上。 事实上,贾柏瑞说,我已经安排好去 去哪里?艾佛斯小姐问。 你知道,我每年都会和一些朋友一起骑车去旅行,所以 你要去哪里?艾佛斯小姐问。 喔!我们通常都去法国、比利时或德国,贾柏瑞有点笨拙地说。 你为什么去法国和比利时,艾佛斯小姐说,而不去造访自己的国土呢? 嗯!贾柏瑞说,一方面是要去接触外国语言,一方面也是想换换环境。 难道你就不用去接触自己的语言吗?爱尔兰语,艾佛斯小姐问道。 哦!贾柏瑞说,说到这点,你知道,爱尔兰语并不是我的语言。 站在附近的人都转过头来听他们之间的对话。贾柏瑞紧张地左顾右盼,企图在这样难堪的煎熬下,保持他一贯的风度,虽然羞愧的红晕已经涨到他的额头上去了。 你难道没有自己的国土可以探访吗?艾佛斯小姐继续问道,那些你从未亲炙过的你自己的同胞和你自己的国家? 啊!老实告诉你,贾柏瑞突然反驳说,我早就厌透了我的国家,厌透了! 为什么?艾佛斯小姐问道。 贾柏瑞没有答话,他因这番反驳而情绪激动了起来。 为什么?艾佛斯小姐又问了一次。 他们随着舞蹈并列而行,因为他没有搭腔,所以艾佛斯小姐就带着火气说: 当然啦!你无话可说。 为了掩饰他的激动,贾柏瑞便更专注起劲地跳着舞。他看见她脸上尖酸的表情,于是刻意躲避她的眼神。但是当他们在长列的队伍中碰面时,他意外觉得自己的手,被她用力紧紧捏住。她眉头下质问的眼眸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他露出微笑来。然后,随着长列队舞再次移动,她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轻声说: 假英国佬! 方块舞结束后,贾柏瑞走到房间的一角,那儿坐着傅瑞迪.马林斯的母亲。她是个身材臃肿但羸弱,且满头银丝的老妇人。一如其子,她的声音沙哑哽咽,还带有些许口吃。有人已经告诉她,傅瑞迪来了,他的状况还好。贾柏瑞问她来时跨海的旅途是否平顺【注】。她和已婚的女儿住在格拉斯哥,但每年都造访都柏林一次。她平静地回答说,一帆风顺,而且船长对她特别照顾。她提到了女儿在格拉斯哥的美丽房子,也提到她们在那儿认识的好朋友。听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贾柏瑞一边在心里清理着记忆中他与艾佛斯小姐之间不愉快的摩擦。当然,这个小姐或女人,管她是什么身分,绝对是个狂热分子。凡事皆应适可而止,也许他不该这样顶撞她的问话。但是她无权在众人之前叫他是假英国佬,甚至开玩笑也不行。她存心要在众人之前让他出丑、数落他,用她的兔子眼盯着他不放。 【注】都柏林与英国的格拉斯哥隔着爱尔兰海,故曰跨海而来。 他看见葛瑞塔挤过跳华尔滋的人群朝着他走来。她到的时候,靠着他的耳边说: 贾柏瑞,凯特阿姨想请你照往例帮大家切鹅肉。达利小姐要去切火腿,我去弄布丁。 好!贾柏瑞说。 等这首华尔滋结束,她就要请这些年轻人先离开房间一下,然后我们才能用那张桌子。 你有没有跳舞?贾柏瑞问。 当然有啊!你没看到我吗?你和艾佛斯小姐在谈些什么? 没说什么?为什么问我?是不是她说的? 大概是吧!我正在设法请达西先生出来唱首歌,但我看他架子还满大的。 没谈什么,贾柏瑞闷闷不乐地说,她要我去爱尔兰西部走走,但是我不想去。 他太太听了高兴地直拍手,忍不住雀跃。 呃!去,去,贾柏瑞她叫了起来。我好想再去看看高尔威【注】。 【注一】Galway位于爱尔兰西部海岸,是葛瑞塔的故乡。 要去,你自己去,贾柏瑞冷冷地回答道。 她看着他一会儿,然后转头向马林斯太太说: 你的先生真好,马林斯太太! 在她穿过房间往回走时,马林斯太太仿佛不受到刚才插话的干扰,继续对着贾柏瑞说苏格兰有哪些美丽的地理风光。她的女婿每年都带他们到湖区去度假、去钓鱼。她的女婿是个钓鱼高手。有一天,他钓到一条很大很大的鱼,饭店里的工作人员还帮他们把鱼煮来当晚餐吃。 贾柏瑞没心情去听她在说什么,因为晚餐时间快到了,而他正忙着在想他的演讲内容和将引用的句子。当他看到傅瑞迪.马林斯走过房间来探望她母亲时,他赶紧让出椅子,并退到窗边的墙凹处。房间净空了,后面的房间传来杯盘刀叉的碰撞声。还在客厅的客人似乎也跳舞跳累了,正三三两两轻声聊着天。贾柏瑞用他那温暖抖动的手指轻敲着冷冷的窗棂。外面一定很冷吧!现在一个人出去散步一定很棒!可以先沿着河岸走,再穿过公园。树枝上一定挂满了冰雪,威灵顿公爵纪念碑上一定也覆盖着一层明亮像帽子般的雪堆了。在外面漫步,一定比坐在屋内的晚餐桌前,愉快多了! 他快速看一下演讲稿的大纲:爱尔兰式的好客、伤感的记忆、三位女神【注】、巴黎、要引用的布朗宁诗句。他在心里默念一遍他在文学评论里写的一句话:你在倾听自己灵魂翻腾的乐音。艾佛斯小姐对这篇评论赞赏有加。她是真心赞美吗?在那些宣传口号的背后,她难道都没有一些真正的个人生活感触吗?在今夜之前,他们之间,素来和善以对。一想到她会坐在晚餐桌前,用她批判质疑的眼神看着他演讲,贾柏瑞顿觉忐忑不安。如果演讲搞砸了,她也许会幸灾乐祸地看热闹。他突然间想到一个好主意,霎时信心大增。他将在演说中,间接提到凯特阿姨和朱莉亚阿姨: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这个逐渐凋零的世代,也许有它的错误缺失,但对我而言,我认为它至少还保留些许美德,如待客之道、幽默和浓浓的人情味,这些价值在我们周遭那些受过高等教育汲汲营营的新世代身上,似乎看不见了。妙极了:这句话指的正是艾佛斯小姐。他才不在乎他两个阿姨,她们只是两个无知的老妇人。 【注】The Three Graces指希腊神话中宙斯的三位美丽迷人的女儿:Aglaia,Thalia和Euphrosyne,分别代表聪明、青春和喜悦。 屋子里的窃窃私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布朗先生护驾着朱莉亚阿姨从门口走了进来,朱莉亚阿姨倚靠在布朗先生的手臂上,低着头面带微笑。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护送她走到钢琴旁,一等到玛丽珍在椅子上坐定,朱莉亚阿姨便收起笑容,半侧着身子,以便能够把声音平均地投射到屋子的每个角落。这时掌声也逐渐停了下来。贾柏瑞熟悉这个序曲,它是朱莉亚阿姨拿手的老歌<待嫁新娘>。她精神抖擞,嗓音清晰嘹亮,歌声配合着钢琴的快步节奏在空中萦绕;虽然她唱的节奏很快,但却连一个最小的装饰音都没漏掉。不看歌者的表情,光听她的歌声,就可以感受到她在歌声中凌空翱翔的兴奋之情。一曲终了,贾柏瑞和其他宾客齐声喝采,鼓掌叫好;甚至于隔壁看不见的餐桌上也传来喝采的掌声。这些掌声好似因衷心感动而发,朱莉亚阿姨的脸上不禁泛起淡淡的红晕,她赶忙弯腰把一本皮套封面上印有她名字缩写的陈年歌本放回乐谱架上。傅瑞迪.马林斯一直斜着头听歌,但在大伙的掌声停止后,他仍然继续鼓掌,并且兴高采烈地跟他母亲说话,而她那表情严肃的母亲则缓缓点头表示赞同。最后,他停下掌声,突然站了起来,走上前去紧紧地握着朱莉亚阿姨的手,不住地摇啊摇啊,但却想不到合适的话,或许因为喉咙里的噎声,叫他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刚刚告诉我母亲,他说,我从来没听过你唱得这么好,从来没有。没有,我从来就没听过你的歌喉像今天晚上这么甜美!老天!你现在相信吗?这是真心话!我以人格和荣誉保证,这是真心话。我从来没听过你的歌声如此的清新,如此如此嘹亮和清新,从来没有。 朱莉亚阿姨笑得很灿烂,嘴里一面喃喃念着那些赞美之词,一面把手从傅瑞迪的紧握中抽了出来。布朗先生对着她张开手臂,以一种节目主持人向观众介绍天才奇葩的神情,向他身边的人说: 朱莉亚.摩肯小姐,是我最新的发掘! 说到这儿,自己禁不住开怀大笑了起来。傅瑞迪.马林斯转向他说: 喂!布朗先生,如果你是认真的,那这就是一个错误的发现。我要告诉你,自从我参加晚宴以来,从来就没听她唱得有这次一半好呢!我是实话实说。 我也没听过,布朗先生说,我想她的歌艺进步了不少。 朱莉亚阿姨耸耸肩,然后带着薄弱的自信说: 三十年前,就嗓子而言,我的歌喉算是不错的。 我常告诉朱莉亚,凯特阿姨强调说,她被人设计赶出唱诗班,但她从来就不相信我的话。 她转过身来,仿佛要大家评评理,劝劝这个倔强的小孩,但是朱莉亚阿姨却凝视着前方,脸上挂着一丝回忆往昔的淡淡笑意。 不,凯特阿姨继续说,她从不听任何人的劝导,像个奴隶般日日夜夜投入唱诗班的活动。圣诞节的清晨六点钟就去了!这一切为的是什么? 哦!凯特阿姨,不是为了上帝的荣耀吗?玛丽珍从钢琴的矮凳上转过身来笑着说。 凯特阿姨对着她的姪女很生气地说: 玛丽珍,我知道什么是上帝的荣耀,但是教皇把一位一辈子为上帝做牛做马的女人逐出唱诗班,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压在她头上,这可不是什么荣耀。教皇这样做的目的,可能是为了教会的利益,但是这并不公平,玛丽珍,这太没有公理了! 她越说越激动,想要继续为她姊姊打抱不平,因为她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玛丽珍看到跳舞的客人都回来了,便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唉!凯特阿姨,你让布朗先生看笑话了,他信的是另一门宗教。 凯特阿姨转身向布朗先生,看到他因别人提到他的教派,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赶紧补上一句说: 喔!我并不是质疑教皇的公正性。我只是一位糊涂的老妇人,没资格这样做。但是我也了解日常生活里常说的那些客套和感恩的话。如果我是朱莉亚,我就会当面禀告希利神父。 唉!凯特阿姨,玛丽珍说,我们真的都饿坏了。人一饿,就容易起口角。 人一渴,也容易起争执,布朗先生跟着说。 所以我们最好先用餐,玛丽珍说,待会儿再来继续讨论。 在客厅外的楼梯间,贾柏瑞看见他太太和玛丽珍正在说服艾佛斯小姐留下来用晚餐,但是正在戴帽子和扣风衣扣子的艾佛斯小姐不肯留下来。她觉得一点也不饿,而且待的时间也够久了。 只要再十分钟就好了,茉莉,康诺伊太太说,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挑几样东西尝尝吧!玛丽珍说,跳了一晚的舞了。 我真的不能留了,艾佛斯小姐说。 你是不是玩得不愉快?玛丽珍失望地说。 再愉快不过了,真的,艾佛斯小姐说,但是你必须让我走了。 但是你要怎样回家呢?康诺伊太太说。 哦!离码头只两步路而已,艾佛斯小姐说。 贾柏瑞迟疑了一会儿之后说: 我送你回去,艾佛斯小姐,如果你真的非走不可的话,我送你回去吧! 但艾佛斯小姐并不领情。 不用对我说这种话,她大声说,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们不要理我,进去吃晚餐吧!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唉!茉莉,你真怪,康诺伊太太坦白地说。 再见,艾佛斯小姐大声说着,然后一阵大笑,跑下楼梯去。 玛丽珍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一副不悦困惑的表情;康诺伊太太倚着栏杆,倾听厅门关闭的声音。贾柏瑞忖度着自己是不是造成她突然离去的原因。但她似乎不是在生气:她是带着笑声离开的。他失神地望着楼梯看。 这时候,凯特阿姨从餐厅蹒跚地走了出来,扭着双手,一脸焦虑之情。 贾柏瑞在那里?她说。贾柏瑞到底那里去了?每个人都在里面等他,晚餐就要开始了,但鹅肉还没人切呢! 我来了!凯特阿姨!贾柏瑞大声说,突然间神气活现了起来,仿佛如有必要的话,他已经准备好要去剁一大堆的鹅肉了。 一只棕色肥大的鹅摆在桌子的一端。在另一端,一张有皱折的纸上铺着香草,摆了一只削了外皮和遍撒面包屑的大火腿,胫骨部分扎着一张漂亮的包装纸,旁边还放了一大块料理好的牛排。在这相对的两端中间,平行摆了两排的小菜:两大瓶果酱,一红一黄;一张浅碟子上,叠满了一块块的牛奶冻和红色的果酱;一个大盘子状如绿叶,把手呈梗状,上面堆满紫色的葡萄干和去皮的杏仁果;另一个盘子上,旁边则放产自伊士麦的无花果,叠成一长方体;一碟以细碎豆蔻点缀在上头的蛋塔;一小碗用金纸银纸包裹的巧克力和糖果;一只玻璃瓶,装了一些长长的芹菜茎。在桌子的中央部分,有一水果盘,上头的橘子和美国苹果,堆得像一座金字塔,它的两旁,好像卫兵般,摆了两只矮胖但雕工细腻的老式大肚酒瓶,一只装波特酒,一只装深色的雪莉酒。方形钢琴的盖子上,一个黄色的大盘子上放着一块布丁,等着客人来分享;盘子后面还放了三排的黑啤酒、麦酒和矿泉水。按照外表颜色排列:前两排是黑色瓶子,上有棕色和红色的商标;第三而且是最少的一排是白色瓶子,腰身地方系着绿色的饰带。 贾柏瑞一把坐到餐桌的首位上,先看了看切刀的刀刃部分,然后再把叉子稳稳地刺进鹅肉里。此刻,他觉得轻松自在,因为他是个切鹅肉的老手,因为美食佳肴摆满一桌时,坐上首位,能不乐乎。 傅珑小姐,来点什么?他说,翅膀或是鸡胸肉? 一小片鸡胸肉就好了。 希金斯小姐,你呢? 唔!什么都行啊!康诺伊先生。 正当贾柏瑞与达利小姐交换着装鹅肉的盘子与装火腿和卤牛肉的盘子时,莉莉也端着一盘用白色餐巾盖着的热马铃薯泥,逐一递给每个客人。这是玛丽珍的主意,她也建议吃鹅肉蘸苹果泥。但是凯特阿姨说,烤鹅本身,什么都不加,就很棒了,她不希望吃到不合口味的食物。玛丽珍伺候着她的学生,看他们是否分到最好的肉片。凯特阿姨和朱莉亚阿姨拿钢琴台上的酒瓶来开,黑啤酒和麦酒分送给男士们,矿泉水给女士们。餐桌上,笑语与喧闹之声不断,有吩咐与回拒的吵杂声,有刀叉碰撞的铿锵声,有软木塞与玻璃塞迸出酒瓶的声音。贾柏瑞分完第一轮的鹅肉,自己来不及用餐,就又开始第二轮的切肉。在众人大声抗议之下,他才喝一大口黑啤酒来回应大家的好意,因他也发觉切肉还挺累人的。玛丽珍坐了下来安静地用她的晚餐,凯特阿姨和朱莉亚阿姨仍摇晃着身子在席间打转,有时互相踩到对方的脚跟,有时互相挡了路,有时互相发出没人回应的吩咐。布朗先生拜托她们坐下来一起用餐,贾柏瑞也这样说,但是她们说,时间多的是。最后,傅瑞迪.马林斯把凯特阿姨一把抓住并把她按坐到椅子上,引起了哄堂大笑。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贾柏瑞笑着说: 现在,如果有人想要像庄稼汉所说的,再来一些添饱肚子的东西,男士也好或女士也好,尽管吩咐。 大家异口同声请他赶快吃他自己的晚餐,莉莉也端上来保留给他的三颗马铃薯。 好极了!贾柏瑞一面喝一口手边的酒,一面和蔼可亲地说道,各位女士和先生,请暂时忘了我的存在几分钟。 他开始吃起晚餐,不再和大家说话。席上的谈话声盖过了莉莉收拾碗盘的声音。大家谈的主题是在皇家歌剧院表演的歌剧团。男高音巴特尔.达西先生是个皮肤黝黑、蓄着小胡子的年轻人,他对剧团的女低音赞不绝口,但是傅珑小姐却认为她的表演相当俗气。傅瑞迪.马林斯说在盖尔帝剧院上演的圣诞歌剧的第二部,有位扮演黑人酋长的,是他所听过最棒的男高音。 你听过吗?他横过桌面问巴特尔.达西先生。 没有,达西先生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因为我很好奇,傅瑞迪.马林斯解释说,想听听你的看法。我认为他的嗓子很棒! 泰迪居然也识得好货!布朗先生热络地向餐桌上的人说。 他为什么不配有好嗓子?傅瑞迪.马林斯强烈反驳道,难道只因为他是黑人?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玛丽珍把大家的话题引回正统的歌剧。她有个学生送她一张《米格侬》歌剧的入场券。 《米格侬》固然很棒,她说,但这让她想起了那可怜的乔吉娜.柏恩斯。布朗先生往前回溯到更早的时候,回到古老的义大利剧团,那些常来都柏林表演的提野京斯、伊玛德.莫子轲、坎普尼尼、伟大的催柏利、吉格立尼、拉夫利、奥伦柏洛。那真是令人怀念的日子,他说,在都柏林有些真正好的表演。他还说老皇家剧院的二楼包厢,夜夜都是高朋满座;还有一个晚上,一位义大利男高音为《让我像军人般死去》连唱五次安可曲,每次都唱一个高C来开头;还有包厢里的年轻人有时候被热情冲昏了头,就把某个女主角马车的马给放跑了,然后再自己去拉车护送女主角穿过大街回饭店。他问,现在为什么不演像《帝诺拉》和《陆克瑞基.包吉雅》这些精采的传统歌剧了?因为他们找不到有好嗓子的人来唱?一定是这个原因啦! 呃!是吗?达西先生说。我认为今天和过去一样,也有很杰出的歌者。 他们在哪里?布朗先生颇不以为然地问道。 在伦敦、巴黎、米兰,达西先生热切地说,我认为,例如,卡罗素就很好,至少不比你所提到的那些人差。 也许是如此,布朗先生说,但老实说,我强烈怀疑这样的说法。 噢!我愿不惜任何代价去听一场卡罗素的演唱,玛丽珍说。 对我而言,正在啃鸡骨头的凯特阿姨说,世界上只有一个真正的男高音。我的意思是,叫我感动的,但我想你们都没听过他的名字。 他是谁?摩肯小姐,达西先生礼貌地探问。 他的名字是派克森,凯特阿姨说。我在他当红的时候听过他唱歌,我想他是所有男性歌手中,唱得最清脆响亮的男高音。 奇怪!达西先生说,我怎么没听过他。 是呀!是呀!摩肯小姐说得没错,布朗先生说,我记得听人提过老派克森,但是他离我太遥远了。 一位音色优美清脆、圆润柔和的英国男高音,凯特阿姨热情澎湃地说。 贾柏瑞用完餐,一大盘布丁便端上桌来。刀叉汤匙的碰撞声又此起彼落响了起来。贾柏瑞的太太一汤匙一汤匙地分着布丁,然后再把盘子一一递给大家。玛丽珍在半途把盘子拦截下来,再为大家配上木莓或橘子果冻,或牛奶冻和果酱。布丁是朱莉亚阿姨的杰作,在座的宾客都赞不绝口。她自己则说烤得还不够焦黄。 喔!摩肯小姐,我希望,布朗先生说,你觉得我够焦了,因为,你看,我全身上下都是焦黄的【注】。 【注】布朗先生的英文名字亦是棕色(brown),有焦黄之意。 除了贾柏瑞之外,所有的男士,出于对朱莉亚阿姨的赞美,多少都吃了一点布丁。由于贾柏瑞从不吃甜点,芹菜就留给了他。傅瑞迪.马林斯也拿了一根芹菜茎,配着布丁吃。有人告诉他说,吃芹菜对清血很有帮助,而他正好为此在看医生。整个餐会上一语不发的马林斯太太这时说,她儿子大约最近一周左右,就要到美乐瑞山去修养【注】。餐桌上的话题马上转到美乐瑞山修道院,大家都说那儿的空气是多么的清新;修道院里的僧侣们是多么地好客;他们是如何从不向客人收取一分五厘的钱。 【注】位于爱尔兰南部的圣伯那修道院俗称美乐瑞山(Mount Melleray)。该修道院是由一位法国神父德翠普在一八三一年所设立。 你是说,布朗先生不可置信地说,一个人可以去那儿,待在那儿,仿佛那儿是一家旅馆,可以享受豪华大宅、美食佳肴,然后不用付一毛钱就走人? 噢!大部分的人在离开的时候,都会乐捐一些钱给修道院,玛丽珍说。 真希望我的教会也有这样的机构,布朗先生很真心地说。 他非常惊讶听到说,僧侣们必须禁语,清晨两点起床,晚上睡在棺材里。他问说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那是修道院的戒律,凯特阿姨很认真地说。 是的,但是为什么呢?布朗先生问。 凯特阿姨再说了一遍,戒律就是戒律,布朗先生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傅瑞迪.马林斯就尽其所能向他解释,说僧侣们要努力为凡俗世界的罪人们所犯的错误赎罪。但这个解释仍然不够清楚,布朗先生咧嘴笑问: 我喜欢赎罪这个说法,但是睡在棺材和睡在舒服的弹簧床上有什么区别吗? 棺材,玛丽珍说,可以提醒他们人生最后归宿的问题。 这个话题逐渐变得沉重了起来,餐桌上陷入了一阵沉默,马林斯太太低声对邻座人讲话的声音反而清晰可闻了: 那些僧侣们都是很虔诚的好人。 葡萄干、杏仁果、无花果、苹果、柳丁、巧克力、甜点在席间轮流传递着。朱莉亚阿姨请所有的客人喝波特酒或雪莉酒。刚开始的时候,达西先生什么酒都不喝,后来有个邻座的人用手肘推他一下,并对他耳语一番,他才让人把酒杯斟满。最后的几杯斟满后,席间的对话也逐渐停了下来。随即一阵安静,只有啜酒的声音和椅子挪动的噪音打破寂静。摩肯家的三个小姐低头盯着桌布看。有人干咳了一两声,然后有几个人轻轻敲着桌面,表示要大家保持安静。随后,贾柏瑞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 拍桌子的鼓噪声立刻响起,然后,又突然停住。贾柏瑞倾身用十只颤抖的手指压住桌面,脸上带着僵化的笑容看着大家。当他的视线和一排仰望的眼睛相遇时,他便抬头把目光朝向大吊灯看。钢琴手正在弹奏华尔滋舞曲,女士们裙摆拖在客厅地板的声音,清晰可闻。也许这时候,有人刚好站在码头边的雪地里,望着透着烛火的窗子,倾听由内飘了出来的华尔滋乐曲。户外的空气非常清新。远处是座大公园,里头的大树,白雪压枝。威灵顿纪念碑顶上的积雪,犹如一顶发光的帽子,照耀着西边十五亩地的白色原野【注】。 【注】指都柏林市西区的凤凰公园。 贾柏瑞开始他的演说: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今晚,一如往昔,这项令人愉快的工作又落在我身上。但敝人才疏学浅,要扮演好致辞的角色,恐力有不逮。 不用客气!绝对可以!布朗先生说。 然而,今夜,我想恳求大家,多多包涵,并耐心借我几分钟,听我对这个场合的心情,发表一些个人感言。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聚在这个屋檐下,围绕在餐桌旁,享受宾至如归的感觉。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当晚宴的应邀者,或者,也许更正确地说,当这几位好女士殷勤待客的受害者。 他用手臂在空中画一个圈圈,然后顿一下。每个人都开怀大笑,或是微笑看着满脸通红喜孜孜的凯特阿姨、朱莉亚阿姨和玛丽珍。贾柏瑞接着放胆继续说下去: 年复一年,我越来越强烈感受到,再也没有一种比殷勤好客这项传统更令人引以为荣、更值得我尽力去维系了。据我所知(我造访过不少的国家),在许多现代的国家中,这仍是一项独一无二的传统。对某些人而言,与其说这是项值得宣扬夸耀的传统,不如说这是一种恶习。但就算是一种恶习,在我心里,它仍是一种高贵的恶习,一种我相信会永远流传下去的传统。至少,我可以肯定一件事,只要这个屋檐继续庇护我刚才提到的那几位善良的女士们衷心期盼她们长命百岁,那么这项殷勤真切、热情多礼的爱尔兰好客传统,这项源自祖先而我们接续传给子孙的传统,将永远活在我们当中。 一阵发自内心真诚认同的低语,在席间流转。贾柏瑞突然想到,艾佛斯小姐不在现场,她已经很冒昧先行离去了,于是就满怀自信地说: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新的世代正在我们当中成长,一个接受新观念新思想洗礼的新世代。他们对这些新思维,认真严肃且热情洋溢,就算这些热情有时候走入偏锋,但我相信,他们的出发点大体上仍是真诚的。但是我们活在一个怀疑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和一个饱受思想混淆折磨的年代:有时候,我担心这个接受一般或高等教育的新世代,将不再拥有过去日子所留下的关怀人性、殷勤好客、善意幽默等美德。听到今天晚上所提到的那些过去著名歌手的名字,我必须承认,我们今天的生活不够开放。就算没有言过其实,过去的那些日子确是一个百花齐放的年代:就算这些日子已经遥远地无从记忆起,但至少,我们相信在未来类似的聚会中,我们仍将怀抱骄傲与热情,缅怀这段时光。我们将永远怀念那些早已仙逝,但其声名依然响亮的伟大人物。 说得好!说得好!布朗先生大声说道。 但是,贾柏瑞以一种比较软性的调子继续说,就算是这样的聚会,仍不免有些哀伤的念头萦绕在我们心中:对那些逝去的岁月、青春年少、人世沧桑及对今晚不在场的那些人的思念。我们人生的道路总是充满了许多这样悲伤的记忆:但如果我们沉溺在这样的感伤当中,那我们将失去继续工作与生活下去的勇气。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人生的责任和感情,这些责任与感情严正地督促我们,必须努力不懈,继续奋斗下去。 因此,我不会迷恋过去。今晚,我不会让任何感伤的说教,破坏在座各位的兴致。我们摆脱日常生活的纷扰忙乱,抽空来此,短暂相聚。犹如至交好友,我们带着真情在此聚首;或像同事一样,抱着某种同志情怀;或者是当作她们的座上嘉宾该怎么称呼她们呢?都柏林音乐界的三位女神。 听到这俏皮的譬喻,餐桌上爆出了掌声与笑声。朱莉亚阿姨带着几分虚荣,轮流向左右邻座的人请教,贾柏瑞到底说了些什么话。 她说我们是三位女神,朱莉亚阿姨,玛丽珍说。 朱莉亚阿姨听不懂,但是她抬起头来,面带微笑,看着贾柏瑞。他正以同样的语调,继续说: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今天晚上,我无意扮演派瑞斯在另一个场合所扮演的角色【注】。我不想在她们三人之中,评断高下。这项工作,不但惹人怨,而且也超越了我的能力范围。当我轮流看着她们三位时,心中难于决断:到底是好客的第一女主人,她因过分殷勤,凡认识她的人都拿此来开她玩笑;或是她那青春永驻的姊姊,今晚她的歌唱,带给我们许多的惊喜和启示;或最后一位同样重要的,也是最年轻的女主人,她才华横溢、乐观开朗、工作勤奋,是阿姨们最好的姪女。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承认我不知道要将奖品颁给那一位。 【注】希腊神话里,派瑞斯(Paris)从三位女神(Hera,Athena,Aphrodite)之中挑选最漂亮的一人,并把金苹果送给她。 贾柏瑞低头瞧他阿姨们一眼,看见朱莉亚阿姨的脸上挂着夸张的笑容,而凯特阿姨却泪水盈眶。他赶紧略过部分演讲内容,直接跳到结论部分。见到在座的每个人都用指头抚弄着酒杯等待这一刻的到来,贾柏瑞立刻热情地举起葡萄酒杯,大声地说: 让我们一起举杯向三位致敬。祝她们身体健康、大富大贵、添福添寿,也祝她们在各自的领域里,继续保有自立挣得、引以为傲的地位,也在我们心中,永远占着一个荣耀与尊宠的地位。 所有的客人都起身,手持酒杯,由布朗先生带头,对着三位坐着的女士,齐声歌唱: 因为她们是快乐的好伙伴, 因为她们是快乐的好伙伴, 因为她们是快乐的好伙伴, 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一点。 凯特阿姨当着大家的面掏出手帕拭泪,朱莉亚阿姨一副好像也深受感动的样子。傅瑞迪.马林斯用他的布丁叉子打着拍子,所有歌唱的人都转身面对面,好像乐音齐唱般,以夸张的音调唱出: 除非他说谎, 除非他说谎, 然后,再转身向着他们的女主人们,高唱: 因为她们是快乐的好伙伴, 因为她们是快乐的好伙伴, 因为她们是快乐的好伙伴, 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一点。 随之而起的喝采声,被餐厅门外其他客人的跟唱声压了过去。傅瑞迪.马林斯在酒意的催化下,拿起叉子,权充指挥,领着大家,一遍又一遍,反覆高唱这首歌。 清晨,刺骨的寒风,吹进了他们站着的大厅。因此凯特阿姨叫道: 什么人帮帮忙,把门关起来。马林斯太太快冻死了! 布朗先生在外头,凯特阿姨,玛丽珍说。 布朗先生真的是无所不在,凯特阿姨压低嗓门说。 玛丽珍对着说话者的语气发笑。 说得没错,玛丽珍淘气地说,他真的很殷勤体贴。 整个圣诞晚会里,凯特阿姨说,他就像是瓦斯火一样,随时替大家服务。 这回她很爽朗地自己笑了起来,接着,又很快地补上一句话: 玛丽珍,请他快进来,顺便把门关上。但愿他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 这时候厅门打开了,布朗先生一路开怀大笑,从台阶走了上来。他身穿一件绿色的长大衣,仿羔羊皮的袖子和领子,头上戴着一顶椭圆形的毛皮帽子。他指着大雪覆盖的码头,说那持续不断、尖锐的风啸声就是由那里吹来的。 泰迪会把整个都柏林的马车都叫来,他说。 贾柏瑞从厨房后面的小储藏室走了出来,费劲地穿上外衣,环视一下大厅,然后说: 葛瑞塔还没下来吗? 她还在收拾东西,贾柏瑞,凯特阿姨说。 谁在上面弹琴?贾柏瑞问。 没有啊!大家都走了。 噢!不对,凯特阿姨,玛丽珍说,达西先生和欧卡拉汉小姐还没走呢。 有人还在弹钢琴,贾柏瑞说。 玛丽珍看了贾柏瑞和布朗先生一眼,然后以冻得发抖的声音说: 看到你们两位男士这样包裹着大衣,就觉得手脚冰冷。此时此刻,真不希望见到你们如此赶路回家。 我最喜欢这个时候了,布朗先生坚定地说,正好可以在乡间好好快走一回,或驾一辆双轮马车,痛快狂奔一阵。 我们以前也有一匹好马和一辆轻型的马车,朱莉亚阿姨有点感伤地说。 那匹叫人念念不忘的强尼,玛丽珍笑着说。 凯特阿姨和贾柏瑞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什么?强尼有什么好玩的事?布朗先生问。 已故的派翠克.摩肯是我们的祖父,贾柏瑞解释说,在他晚年,大家都习惯称他老绅士,他原本以煮橡胶为业。 噢!别忘了,贾柏瑞,凯特阿姨笑着说,他有一间磨坊呢! 是的,但不管是橡胶或是淀粉,贾柏瑞说,老绅士有一匹马,叫做强尼。强尼一直在老绅士的磨坊里工作,一圈又一圈地拖着磨干活。日子平静无事;但强尼还是出了一件可笑的事。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老绅士心血来潮,想要装派头,乘马车去公园欣赏阅兵典礼。 愿上帝宽恕他的灵魂,凯特阿姨语带怜悯地说。 阿门!贾柏瑞说。因此,老绅士,如我所说的,帮强尼套上马鞍,并戴上自己最好的那顶礼帽,套上最好的绑腿护套,然后从他在贝克巷附近的祖居大宅,大模大样地出发。 看到贾柏瑞的表情动作,每个人,甚至于马林斯太太,都笑了起来。凯特阿姨说: 噢!贾柏瑞,他不住贝克巷,那里只有磨坊而已。 从祖居的大宅院出发,贾柏瑞继续说道,他驾着强尼拉的马车。原本一切安然顺利,但强尼看到比利国王的雕像之后便出了状况:不知道它是否看上了比利国王的坐骑,还是它误以为回到了磨坊。总之,它开始绕着雕像转了起来【注】。 【注】比利国王即是英王威廉三世,他在一六九〇年的波恩战争,击败爱尔兰军,正式把英国新教的殖民势力带进爱尔兰领土。 在众人的笑声中,贾柏瑞也穿着套鞋在客厅里踱步,绕起圈子来。 一圈又一圈,它持续地绕着,贾柏瑞说,而老绅士,这位爱面子的老绅士,气得鼻孔冒烟。走了,老兄。你在干什么,老兄。强尼!强尼!莫名其妙!真搞不懂你这畜生! 贾柏瑞的模仿秀引起众人爆笑,但是却被一阵响亮的敲门声打断。玛丽珍赶紧开门,放傅瑞迪.马林斯进来。傅瑞迪.马林斯把帽子戴在后脑勺上,冷得拱起肩膀,缩成一团。他因奔跑叫车,口中还冒着水气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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