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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恩典

都柏林人 詹姆斯.喬伊斯 17057 2023-02-05
两位碰巧在厕所的男士,费力地把他搀扶起来:但他实在是站不起来。他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蜷缩成一团。他们总算帮他翻过身来。他的帽子滚到好几码外去,面孔朝下,衣服弄得脏兮兮的,沾满了地板上的污水。他的双眼紧闭,呼吸带着忽噜忽噜的杂音。嘴角还汩汩地流着一丝丝的血水。 这两位男士和一位酒保把他抬上楼去,让他躺在酒馆的地板上。不到两分钟,就有一群人围着他看。酒馆的经理问他是谁,跟谁一起来的。没有人认识他,但是一位酒保说,他曾给这位先生斟过一杯兰姆酒。 他自己一个人来的?经理问道。 不是,先生。有两位男士和他一起来的。 那他们到哪里去了? 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声音说: 让他透透气,他晕过去了。 旁观的这圈人纷纷让开,但随即又聚拢过来。在格子图案的地板上,那个人的头部附近,凝结着一滩暗褐色的血迹。酒馆经理被他那槁木死灰的脸色吓坏了,赶紧叫人通知警察。

有人松开他的领子,解开他的领带。他眼睛睁开一会儿,叹一口气,随即又闭上。将他抬上阶梯的一位男士,手上拿着一顶脏兮兮的丝质礼帽。经理重复又问了几遍,有没有人认识这个受伤的人,或他的朋友跑到哪里去了。有人打开酒馆的大门,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官走了进来。沿着巷道一路跟着他来的群众,聚集在门外,争先恐后趴在玻璃窗格上,拼命往内瞧。 经理立刻重述他所知道的一切。这位面无表情的年轻警官静静听着。他慢慢地移动他的头,从右到左,从经理到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仿佛在怀疑这是一场骗局。接着,他脱掉手套,从腰际拿出一本笔记本,舔一舔铅笔心,准备好问笔录。他以一种带着怀疑的乡下口音问道: 这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住哪里?

一位穿着自行车服的年轻人挤过围观的人群,迅速蹲在这个受伤的人身边,叫人拿水过来。警官也蹲下来帮忙。年轻人洗净这个人嘴角的血迹,然后请人拿些白兰地来。警官以权威的口气不断重复这个命令,直到一位酒保拿着一杯酒跑过来。他把白兰地灌进那个人的喉咙。几秒钟后,他就张开眼睛,看了一下四周。看到围着他的一圈脸孔,他突然会意过来,于是挣扎着要站起来。 你没事吧?那个穿着自行车服的问道。 嗄!没事,那个受伤的人说着,一面努力挣扎着要站起来。 大家把他扶了起来。经理提到某家医院,一些旁观者也相继提供意见。有人把那顶被压扁的丝帽戴回那个人的头上。警官问道: 你住在哪里? 那个人没回答,却开始捻起他的胡子尾端。他不把这件意外当作一回事。没事,他说。只是一桩小意外,他含糊地说着。

你住在哪里?警官又重复问了一遍。 那个人说希望有人帮他叫辆计程车。当他们正在议论要不要时,一位皮肤白皙,身材高大,穿着一件黄色长大衣的年轻人,从酒馆的另一端赶了过来。看到这一番景象,他便大声喊说: 哈啰!汤姆,老兄!出了什么事? 嗄!没什么,那个人说。 新来的这个人打量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家伙,然后转身对警官说: 警官,不要紧了,我会送他回家去。 警官摸摸头盔,回答说: 好吧,包尔先生! 来吧!汤姆,包尔先生说,一面拉着他朋友的手臂。骨头没断。怎么样?你能走吗? 穿自行车服的年轻人扶起那人的另一只手臂,围观的人们让出一条路来。 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包尔先生问。 这位先生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年轻人说。

先生,我嗯按激你,那个受伤的人含糊说道。 不客气。 咱们能不能来喝一点? 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三个人离开酒馆,看热闹的人也穿门而出,隐没在小巷里。经理带着警官到楼梯口去勘验意外现场。他们一致认为那位先生是失足才跌下去的。酒客们纷纷回到柜台前,一位酒保便开始清理地板上的血迹。 当他们走到柯洛夫顿街头时,包尔先生吹口哨叫了一辆马车。那个受伤的人又含糊地说道: 先生,我嗯按激你。我们后为偶期。偶的名字叫柯南。 这一番惊吓和隐约的痛楚,叫他清醒了不少。 不客气,那个年轻人说。 他们握手道别。柯南先生被抬上马车。趁包尔先生在交代马车伕去处方向时,柯南先生又对那个年轻人致谢,说他觉得遗憾不能在一起喝几杯。

下一次吧!那个年轻人说。 马车朝着卫斯摩兰街头驶去。经过港务局时,上头的时钟正好九点半。阵阵寒冷的东风,从河口处袭来。柯南先生在寒风中缩成一团。他的朋友问他意外是怎么发生的。 我没按法养,他说,偶的哦头受伤了。 让我看看。 包尔先生靠过车子中间的行李箱座,去检视柯南先生的嘴巴,但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点一根火柴,用手围成贝壳形状来护着火苗,再探看一次柯南先生张得开开的嘴巴。马车不住的摇晃,柴火就跟着在他张开的嘴边左右移动。他的下排牙齿和牙龈上沾满血块,有一小块舌头好像被咬掉了。这时柴火被风吹熄了。 情况很糟,包尔先生说。 嗄!没事啦,柯南先生说着,便把嘴巴闭起来,顺便把脏兮兮的外套衣领交叉拉在脖子上。

柯南先生是一位传统旧式的巡回推销员,他以这个行业为荣。他在城市里走动时,总是戴着一顶体面的丝质礼帽,并且穿着一双系有松紧带的长统马靴。有这两样称头的穿戴,他说,就可以符合推销员的身分了。他遵循拿破仑的布列克怀特(Blackwhite)传统,经常阅读他的传奇故事,模仿其人其事种种【注一】。在现代商业经营的策略下,他仅能在克罗街上张罗一间小办公室。百叶窗上写着公司的名字与地址伦敦E. C. 【注二】。在这间小办公室的壁炉台上,摆着一小排铅灰色的茶叶罐,窗前的桌上摆着四、五个磁碗,里面经常盛着半碗黑色的茶水液体。柯南先生经常用这几个碗来品茗。他先喝上一大口,含在嘴巴,让茶叶滋润味蕾,再把它吐到壁炉里去。然后再停下来评断优劣。

【注一】拿破仑善于说服他人来接受他的领导。柯南以拿破仑为师,进行他的茶叶推销活动。 【注二】E. C.即是East Central,指伦敦市中心的东区。 比较年轻的包尔先生在都柏林城堡的皇家爱尔兰警察局服务。他社会地位攀升的曲线正好与他朋友的下降曲线相交,但是柯南先生在事业顶峰时所交的一些朋友还尊敬他是号人物,这冲淡不少他的失落感。包尔先生就是其中一位这样的朋友。包尔先生谜样的金钱往来关系,常是他那圈朋友之间的话题;他是个快活的年轻人。 马车在格拉斯尼文路上的一间小屋前停了下来,柯南先生被扶进屋里。当他太太扶他上床时,包尔先生坐在楼下的厨房里,他问孩子们上哪一间学校?都看些什么书?孩子们计有两女一男,他们知道爸爸现在自顾不暇,而妈妈又不在,便和他胡闹起来。他对他们的教养和他们的口音感到讶异,眉头不禁皱起来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柯南太太进到厨房来,大声说:

真丢脸!哎!早晚有一天他会毁在自己手里。我对他真的束手无策了。他从星期五开始就一直喝到现在。 包尔先生小心翼翼地对柯南太太解释说,他与这件事无关,他只是碰巧经过现场。柯南太太想起了包尔先生曾经调解过他们的家庭纠纷,也曾经及时给予小额借贷。她说: 哎!你不用这样说,包尔先生。我知道你是他的朋友,绝不像其他和他在一起的那些人。只要他口袋里有钱,他们就来找他,叫他忘了老婆和家人。可真是好朋友啊!我想知道,他今天晚上又是和谁在一起混的? 包尔先生摇摇头,不说话。 真不好意思,她说,家里没什么东西可以招待你。如果你等我一会儿,我可以叫孩子到街角的傅格迪杂货店去一趟。 包尔先生站了起来。 我们在家里等他带钱回来。他好像完全忘了还有个家。

好,柯南太太,包尔先生说,我们要设法帮他展开人生的新页。我会找马丁先生谈。他是不二人选。我们会找个晚上过来和他好好沟通一下。 她送他到门口。马车伕在人行道上来回跺脚挥动着手臂以暖和身子。 谢谢你送他回来,她说。 不客气,包尔先生说。 他上了马车。车子走的时候,他还很愉快地举起帽子向她致意。 我们会让他重新做人的,他说。晚安,柯南太太。 柯南太太一双迷惑的眼睛,一直望着马车,直到它离开了视线范围。然后她才收回视线,走回屋内,掏空她先生的口袋。 她是个很活跃,也很讲求实际的中年妇女。她刚庆祝过银婚纪念日,那天在包尔先生的伴奏下,她和先生跳起华尔滋,重温了往日恋情。当年柯南先生追求她的时候,也不是个不懂得献殷勤的人:只要听说有婚礼要举行,她都会赶到教堂门口去看新人。她都还会满心愉悦地回想起,当年她从山地芒的大海之心教堂【注】走出来,倚靠在一位春风满面、尊贵体面男士的臂膀里。他的穿着时髦,连身大礼服,配上淡紫色的长裤,一只手臂上优雅地搁着一顶丝质的礼帽。婚后三个星期,她就开始觉得做妻子的日子枯燥无味;当她觉得日子变得无法忍受时,她已经为人母了。但做母亲,她倒没遇到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二十五年来,她一直为丈夫用心经营家庭。两个大儿子都已经独立高飞了。一个在格拉斯哥的布庄工作,另一个在贝尔法斯特的茶叶店里当伙计。两个都是好儿子,经常写信,有时候还寄钱回家。其余的孩子们都还在求学。

【注】山地芒位于都柏林利菲河口南方一哩处的海滨小村。大海之心是指圣母玛利亚,她护佑渔人平安。 柯南先生隔天写信到办公室请假,以便待在床上养病。她为他炖牛肉汤,并且好好地把他骂一顿。她看待这些例行的酗酒,如同天气变化一般自然。但是他生病的时候,她还是很尽责地照顾他,总是设法叫他吃早餐,比他糟的丈夫还多的是。自从孩子长大后,他就没有发过脾气。她知道为了这个家,虽然只是一笔小小的订单,他还是愿意到汤姆斯街去跑一趟,然后再徒步走回来。 过了两个晚上,他的朋友来看他。她领他们到他的房间,搬椅子给他们坐在炉火边。房间里弥漫着病人特别的气味。柯南先生的舌头因阵阵刺痛的感觉,使得他在白天的时候看起有些浮躁,但夜里他就变得温文有礼多了。他用枕头当靠背,坐在床上。浮肿的脸颊上,有那么一点气色,看起来像犹有余温的炭火。他对访客说抱歉,因为房间里很杂乱,但同时,他也带着几分箇中老手的骄傲,自豪地看着他们。 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他们精心设计的对象。他的朋友们康宁汉先生、马克义先生和包尔先生已经在门廊里,先把计画内容透露给柯南太太。这个主意是包尔先生想到的,但是交付给康宁汉先生来执行。柯南先生出身英国国教世家,结婚时改信天主教,但二十年来,他却没有到过天主堂管辖的范围之内,而且,还喜欢拐弯抹角批评天主教义。 康宁汉先生正是处理这种事情的不二人选。他是包尔先生的老同事。他的家庭生活并不是很美满。大家都很同情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娶了一位上不了台面的老婆,一位无可救药的酒鬼。他曾为了她,把房子重新装潢六次,但每一次她都用他的名字,把家具拿去典当。 每个人都很尊敬这个可怜的马丁.康宁汉先生。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既有影响力,又睿智。他久经人事,且因长期接触违警法庭的事务,更显得人情练达。他曾一度浸濡于哲学的领域,因此看起来非常温文儒雅。他的消息灵通。他是朋友间的意见领袖,而且大家都认为他长得很像莎士比亚。 柯南太太了解整个计画后说道: 一切交各位全权处理,康宁汉先生。 经过四分之一世纪的婚姻,她对生活已经没有多少幻想了。宗教对她而言是一种生活习惯,而且她怀疑一个人到了她先生这样的年纪,在死前还有多少巨大改变的可能性。她禁不住要认为她先生的意外是天意,要不是为了使自己不会显得太狠心,她早就告诉这些男士们说,她先生虽然舌头短少了一点,但是不碍事。康宁汉先生是个干练的人,对他而言,宗教就是宗教。这个计画也许会成功,但至少,也没有什么伤害。她对信仰并不显得特别热中。她向来就相信圣心是所有天主教义中最具实用价值的,她也认同天主教的圣事仪式。她的信心仅限于她的厨房之内,但是,如果有需要,她也可以去相信精灵和圣灵。 这几位先生开始谈起了这场意外。康宁汉先生说他碰过一个类似的情形。有一位七十岁的老先生,羊癫疯发作,咬断了一小块舌头,但是舌头后来又长了回来,因此没有人看得出被咬断的痕迹。 但是我还没七十岁呢,受伤的柯南先生说。 但愿没发生这场意外,康宁汉先生说。 你现在不痛了吧!马克义先生说。 马克义先生曾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男高音。他太太曾是女高音,但现在只能收低廉学费教小朋友弹钢琴。他的生命轨迹并不是两点间最短的直线距离,有一段时间,他被迫必须靠他的小聪明来混饭吃。他曾经在米兰德铁路公司上班,替《爱尔兰时报》、《自由人报》拉广告、在一家煤矿公司担任约聘的推销员、当私家调查员、副警长办公室的职员、最近刚担任市验尸官的秘书。他的新工作使他对柯南先生的事件产生职业性的兴趣。 痛?还好,柯南先生说。但是觉得作恶,很想吐。 那是因为醉酒的关系,康宁汉先生很肯定地说。 不是,柯南先生说。我想我是在车上着了凉。好像有东西一直爬上喉咙来,是痰,或 唾液,马克义先生说。 好像有东西一直从喉咙下面爬上来;令人作呕的东西。 是的,是的,马克义先生说,那是从胸腔上来的。 他以一种挑战的神情同时注视着康宁汉先生和包尔先生。康宁汉先生猛点头,而包尔先生回答说: 啊!好啊!平安没事就好啦! 我非常感激你,老兄,病人说。 包尔先生挥挥手。 那两个和我在一起的家伙 你和谁在一起?康宁汉先生说。 一个家伙。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妈的,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头发淡茶色的家伙。 还有谁? 哈德福。 嗯!康宁汉先生说。 听到康宁汉先生这一声嗯!大家都安静下来。大家都知道,这个说话的人有秘密管道去取得消息。以这件事为例,这个单音节的声音就有一种道德教训的意味。哈德福先生有时候会呼朋引伴,一伙人在星期日中午过后出城,以便尽早赶到郊区的某间酒馆。在那里,这伙人变成了如假包换的旅行者【注】。但他这些同伙的旅伴从未忘记他的出身。他起初只是一个没没无闻的小财主,借小钱给工人,以收取高利。后来他和又矮又胖的高德宝先生共同经营利菲贷款银行。虽然他仅是按照犹太人的伦理规范来行事,但是他的天主教同胞们,在他的强行追讨债务之下,本人或其担保人皆苦不堪言,因此都对他恨之入骨,大家都说他是爱尔兰的犹太人,是个没有文化教养的人。他那个白痴的儿子,正是上帝对他放高利贷恶行难于苟同的明证。除此之外,他们倒记得他还有一些其他的优点。 【注】爱尔兰政府规定酒馆有一定的营业时间。但是如果因旅行之故,误了酒馆时间,可以要求酒馆在营业时间外照常提供餐饮服务。 他到底去了哪里?柯南先生说。 他希望这件意外事件的细节部分就这样永远模糊不清。他希望他的朋友们认为因为某些地方出了差错,所以他和哈德福先生并没有碰头。他的朋友们知道哈德福先生的酒品,所以都沉默不语。包尔先生又说一次: 平安没事就好啦! 柯南先生立刻改变话题。 那个救醒我的,是个有教养的年轻人,他说。要不是他。 呃!要不是他,包尔先生说,你就得坐牢七天,不得易科罚金。 是!是!柯南先生说,一面努力回忆。我想起来了,有一位警察。他看起来像个正直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汤姆,事情是这样的,你喝醉了。康宁汉先生一脸严肃地说道。 被告知罪,柯南先生同样一脸严肃地回答。 杰克,我猜你向警官行贿,马克义先生说。 包尔先生不喜欢别人直呼其名。他并不是不通人情,但是他对马克义先生最近四处借旅行箱和皮包一事,依然耿耿于怀。马克义这样做的借口是,他太太幻想着受聘到国内各地去演唱。但与其说他痛恨那种被占便宜的感觉,不如说他痛恨这种不入流的手法。因此,他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就把它当是柯南先生提问的。 柯南先生听了之后,大为光火。他非常在意自己的市民权利,他希望在这个城市里能与他人互相尊重,和平共处,因此痛恨那些他所谓的乡巴佬们对他的冒犯。 这是我们缴税的目的吗?他问道。供养那些无知的笨蛋吃穿但他们却一无是处。 康宁汉先生笑了起来。他只有在上班的时候是殖民政府的官员。 汤姆,他们除此以外,还能做什么?他说。 他模仿乡下人浓厚的口音,用命令的口吻说: 六十五号,接住你的白菜! 大家跟着哄堂大笑。一直在等待机会加入对话的马克义先生,装出一副他没听过这故事的样子。康宁汉先生说: 据说他们说,你知道的这故事发生在皇家警备队营区。他们找来了一些大块头的乡巴佬,你该知道,就是那种傻愣愣的来训练。警官叫他们端着盘子靠墙站一排。 他用夸大滑稽的肢体语言描述着这个故事。 吃晚餐的时候,你知道吗,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他妈的好大一碗白菜,和一只像圆锹般他妈的大号汤匙。他掏起一大匙的白菜,对准他们抛了过去,那些可怜的家伙,只得设法用盘子去接菜:六十五号,接住你的白菜! 大家又笑成一团;但是柯南先生仍然有点不爽。他说要写信去报社投书。 这些四不像的怪兽跑来这里,他说,以为他们可以随意支配平民百姓的生活。马丁,我不需要告诉你,他们是怎样的人吧! 康宁汉先生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就像世事一样,他说,你有时候碰到好人,有时候碰到坏人。 呃!是吗,我想,你都碰到好人,柯南先生满意地说道。 最好不要跟他们打交道,马克义先生说。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柯南太太进来屋里,把一只盘子放在桌上,然后说: 各位先生,不用客气,请用! 包尔先生代表大家起身致谢,并把自己椅子让给她坐。她婉谢好意说她正在楼下烫衣服。她向站在包尔先生背后的康宁汉先生点头示意后,就准备离去。她丈夫把她给叫了回来: 没有给我一份吗,亲爱的? 哦!你吗!我给你一巴掌,柯南太太凶巴巴地回答他。 她丈夫在背后向她叫道: 可怜的小丈夫,分不到半杯羹啊! 他装出一副滑稽的面孔和声调,在欢乐的笑声中,大家就把一瓶瓶的啤酒分配好了。 男士们举杯喝酒,然后把酒杯放回桌上,停一口气。康宁汉先生转向包尔先生淡淡地说: 杰克,你是说星期四的晚上吗? 是的,星期四,包尔先生说。 好!康宁汉先生立即接腔答道。 我们可以在马奥里酒馆碰面,马克义说。那里最方便了。 每个人都不许迟到,包尔先生热切地说,因为到时候连门口都会挤满人。 我们七点半见,马克义说。 好!康宁汉先生说。 七点半在马奥里酒馆,不见不散!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柯南等着看他们会不会把他当作推心置腹的朋友,便问道: 你们在进行什么秘密的事啊? 喔!没什么,康宁汉先生说。我们只是在为星期四安排一些小事。 看歌剧吗?柯南先生问道。 不,不,康宁汉先生语带闪烁地回答。只是一件与圣灵有关的小事。 哦!柯南先生说。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包尔先生直截了当地说: 汤姆,老实告诉你,我们正在安排一场僻静活动。 是的,就是这件事,康宁汉先生说。杰克、我和马克义全部都要去好好忏悔,把壶子洗刷一番【注】。 【注一】意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不动声色地说出这个比喻,因受到自己声音的鼓舞,乃继续说道: 你看看,我们最好承认自己就是一群混混,全部都是。我说,全部都是,他转身向着包尔先生,慷慨激昂地说:都承认吧! 我承认,包尔先生说。 我也承认,马克义先生说。 所以我们要一起去忏悔,康宁汉先生说。 仿佛灵光一闪,他突然转向病人说道: 汤姆,你知道吗?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可以加入我们,那么我们就可以跳四手交叉的双人舞曲了。 好主意,包尔先生说。四人一起来。 柯南先生没有答腔。这项提议并不能让他心动。他知道这些人正准备自命为圣灵的代理人来替他分忧解劳。但他基于个人的尊严,必须硬颈以对。当他的朋友们在讨论耶稣会时,他久久不吭一声,只是带着冷冷的敌意,静静地听着。 我对耶稣会并没有成见,他终于打破沉默说道。他们都是学识渊博的教士。我也相信他们都心存善念。 汤姆,他们是天主教会中最了不起的教士团,康宁汉先生热切地说。耶稣会会长的地位仅次于教皇。 一点也不错,马克义先生说,如果你想要把一件事办得尽善尽美,找耶稣会准没错。他们都是具有影响力的人物!我告诉你一个例子。 耶稣会教士是一群学养兼备的人,包尔先生说。 耶稣会教士团最特别一点,康宁汉先生说。就是教会里的其他教士团都先后经历过重组改造,只有耶稣会从来没有过。它从未偏离正道。 真的是这样吗?马克义问道。 事实如此,康宁汉先生说,历史有明证。 看看他们的教会,包尔先生说,看看他们的会众。 耶稣会最能迎合上层阶级的品味,马克义先生说。 那是当然的啰!包尔先生说。 是的,柯南先生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他们特别有好感。可是有些庸俗的神父,却愚昧无知、狂妄自大。 他们都是好人,康宁汉先生说,各有各的优点。爱尔兰神父,在世界各地,都备受尊敬。 是的,包尔先生说。 不像欧洲大陆的其他神父,马克义先生说,名实不副。 也许你说得对,柯南先生回答说,但立场已经开始软化了。 我当然对,康宁汉先生说。我闯荡江湖多年,阅人无数,评断道德人格,从未看走眼过。 这些男士们又一个接一个地喝起酒来。柯南先生似乎在心里盘算着什么。他的立场松动了。他佩服康宁汉先生对阅人及评断道德的能力。他便问有关这件事的详情。 噢!只是一个僻静会罢了!康宁汉先生说。波登神父主持的。专为生意人而办的那种,你应该知道的。 汤姆,他不会对我们太严苛的,包尔先生劝诱着说。 波登神父?波登神父?病人说。 啊!汤姆,你一定认识他,康宁汉先生肯定地说。他是个很快乐、很好相处的好人!就像我们一样的随俗,不拘小节。 噢!是的,我想我认得他。身材高大,一脸红冬冬的。 就是他。 马丁,你告诉我他会讲道吗? 唔。你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讲道。它采用一种比较通俗的方式进行,你知道的,就像是朋友之间的谈话。 柯南先生在心里思量着。马克义先生说: 汤姆.伯克神父。他才是呢! 噢!汤姆.伯克神父,康宁汉先生说,他是个天生的演说家。汤姆,你听过他讲道吗? 我有没有听过他讲道?病人恼怒地说。岂止如此!我还听过他。 然而,人们说他并不是一位真正的神学家,康宁汉先生说。 真的吗?马克义问道。 喔!当然是真的,错不了的。只是有时候,人们批评说他的讲道不够正统。 噢!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马克义先生说。 我听过他讲道一次,柯南先生继续说。我现在忘了当时讲道的主题。柯洛夫顿和我坐在正厅后排的位子,你们知道就是在 教友席,康宁汉先生说。 是的,在靠门的后方。我现在忘了当时的主题是。噢!对了,跟教宗有关,是上一任教宗的事。我想起来了。说真的,他具有演说家的风范,演说内容,精采绝伦。还有他的声音!天啊!他的嗓子真好!柯洛夫顿称教宗为:梵蒂冈之囚【注】!当我们出来时,我还记得柯洛夫顿对我说 【注】指十九世纪最后在位的天主教皇。自从义大利国王Victor Emmanuel II(1820︱1878)以罗马建都之后,教皇的管辖及行动范围就被限在梵蒂冈之内,犹如囚犯。 但柯洛夫顿是奥伦治人【注】,不是吗?包尔先生说。 【注二】奥伦治人(Orangeman)一般泛指英国国教徒或是在政治上倾英的人。他们以北爱的Ulster为大本营,誓死保卫新教权贵在爱尔兰的利益。其名取自英王William of Orange,也就是威廉三世(1650︱1702),以纪念他把新教势力带入爱尔兰。 他当然是,柯南先生说,而且还是个很有教养的奥伦治人。我们去摩尔街上的巴特乐酒馆老实说,我真的很感动,天地良心,我还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柯南,他说,虽然我们在不同的教堂做礼拜,但我们的信仰是相同的。说得真好,令我印象深刻。 这句话意味深远,包尔先生说。当伯克神父讲道时,教堂里经常挤满了新教徒。 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大的差异,马克义先生说。我们都相信 他犹豫了一会儿。 救世主。只是他们不相信教皇和圣母。 但是,当然啦!康宁汉先生心平气和地强调说,我们的宗教才是正统的宗教,是最古老、最原始的信仰。 一点也不错,柯南热情地说道。 柯南太太来到卧室的门边,通报说: 你有一位访客! 是谁? 傅格迪先生。 喔!请进!请进! 一张椭圆形苍白的面孔出现在亮光处。两道下垂如拱门的金色胡子,和眼睛上的两道金色眉毛,上下互相对映,而一双充满惊喜的眼神则在眉下闪动着。傅格迪先生是个平凡的杂货商。他曾在城里经营一家有照的酒馆,但却以失败收场。他因财务状况困窘,逼得只能向二流的酿酒场及酒商批货。他在格拉斯尼文路上开了一家小店,自信以他的服务态度,一定可以赢得该地区家庭主妇的青睐。他温文有礼,懂得夸赞小孩,讲话时咬字清晰。他不是没有文化修养的人。 傅格迪先生随身带着一份礼物,是一瓶半品脱的特级威士忌。他很礼貌地询问柯南先生的情况,并把他的礼物放在桌上,然后不分长幼尊卑,和大家一起同坐。柯南先生特别感谢这份礼物,因为他知道他和傅格迪先生之间,尚有一些尚未结清的杂货欠款。他说: 老兄,我最相信你了。杰克,把这瓶酒开了,好吗? 包尔先生再度为大家服务。把杯子洗干净后,斟了五小杯威士忌。酒精的催化使得谈话又热络了起来。尤其是只坐椅子一小部分的傅格迪先生,特别感到兴致勃勃。 教宗李奥十三世【注】,康宁汉先生说,是时代的一盏明灯。他的宏愿,你知道吧,就是把拉丁和希腊教会合而为一。这是他一生的职志。 【注一】教宗李奥十三世(1878︱1903)是史上著名的教皇之一。他喜爱诗书艺文。但在政治上则倾向保守,与掌政者同调。因此被爱尔兰人认为其站在英国立场,反对爱尔兰的独立运动。 我常听说他是全欧洲最睿智的人之一,包尔先生说。我是说除了担任教皇这件事之外。 的确如此,康宁汉先生说,即便谈不上是最聪明的,也是相差无几了。你知道,身为教宗,他的座右铭是:Lux upon Lux,也就是光上之光。 不对,不对,傅格迪先生急切地说。我想你弄错了。应该是Lux in Tenebris,也就是暗中之光【注一】。 喔!对了,马克义先生说,是Tenebrae。 请听我说,康宁汉先生很肯定地说,应该是,Lux upon Lux。前任教皇庇护九世的座右铭是,Crux upon Crux意思是十字架上的十字架,借此用来区别两位教皇的差异【注二】。 【注一】教皇原本并无使用座右铭的惯例。据说十六世纪时,圣马拉基(1094︱1148)在他的著作《教皇的预言》中杜撰教皇撒勒斯丁二世之后的每一位继任者都有一句预言性的座右铭。教宗李奥十三世的是Lumen in Coelo,即Light in Heaven。 【注二】教宗庇护九世(1845︱1878)原本是政治、宗教与社会改革的急先锋,但继任教皇后,却转为保守。根据《教皇的预言》的记载,教宗庇护九世的座右铭是Crux de Cruce,意指为十字架而受苦。 大家都同意这种说法。康宁汉先生就继续说: 教宗李奥,大家都知道,是一位伟大的学者,也是一位诗人。 他有一张刚毅的面孔,柯南先生说。 没错,康宁汉先生说。他用拉丁文写诗。 真的吗?傅格迪先生说。 马克义先生心满意足地品味着威士忌,同时刻意摇着头说: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汤姆,我们去上一周一便士学校【注】时,并没学到这些,包尔先生学着马克义先生的样子说。 【注】所谓一周一便士(Penny︱a︱Week)学校是指十八、九世纪盛行爱尔兰的一种私校。因为殖民的英国政府禁止天主教的信仰及教育,于是由私人设立的野外学校(Hedge School)便担任了传承爱尔兰本土语言文化的使命。一周一便士即是野外学校的一支。 许多人都是腋窝下挟着煤炭去上一周一便士学校,柯南先生言简意赅地说。旧的系统还是比较好:单纯诚实的教育,没有现代那些虚有其表的东西。 对极了,包尔先生说。 没有不必要的包装,傅格迪先生说。 他说完话,便认真地喝起酒来。 我记得读过,康宁汉先生说,教宗李奥的一首诗。谈的是有关照相术的发明当然,是用拉丁文写的。 讨论照相术!柯南先生讶异地叫了出来。 是的,康宁汉先生说。 语毕也举杯喝了一口酒。 但是,你想想看,马克义先生说,你不觉得照相是很神奇的发明吗? 噢!当然,包尔先生说,伟大的心灵可以洞烛世情。 正如诗人所说的:天才与疯子只是一线之隔,傅格迪先生说。 柯南先生似乎被弄糊涂了。他努力回想新教教义中某些相关的棘手难题,他开口问康宁汉先生: 马丁,你告诉我,他说,是不是有些教宗当然,我不是指现任的,或是他的前任,而是一些更早以前的教宗不完全是你知道孚众望的。 室内一片静默。康宁汉先生回答说: 噢!当然,是有些不够格的。但是令人讶异的是:没有一个,不管是烂醉如泥的,还是彻头彻尾的无赖,当他们讲道时,从来没有一个人曾经错误解释过一句教义。这才叫人吃惊呢! 那倒是真的,柯南先生说。 是的,因为当教宗站在他的立场说话时,傅格迪先生解释说,他绝对错不了。 没错,康宁汉先生说。 噢!我知道教宗无误论。记得我那时候还年轻。要不然就是? 傅格迪先生打断大家的话,拿起酒瓶,再帮大家斟一些酒。马克义先生看到瓶里的酒不够大家分,便推辞说他的第一杯还没喝完呢。其余的人互相礼让一番后便接受了。威士忌倒进酒杯时发出的轻音乐声,听起来像是悦耳的间奏曲。 汤姆,你在说什么?马克义先生问道。 教宗绝对无误论,康宁汉先生说,是整个教会历史里最伟大的一幕。 马丁,你觉得呢?包尔先生问。 康宁汉先生举起两只肥短的手指。 在红衣主教、大主教和主教组成的圣教团里,你知道吗,只有两个人站出来反对外,其余的人都同意这种说法。整个教团,除了这两人外,意见都是一致的。 哈!马克义先生说。 一个是德国的红衣主教,名叫多宁或是道宁或是 道宁绝对不是德国人,这是错不了的,包尔先生笑着说。 这个德国红衣主教,不管他叫什么名字,是其中一人;另外一个是约翰.麦黑尔。 什么?柯南先生大叫。是不是那个图安的约翰【注】。 【注】约翰.麦黑尔(1791︱1881)于一八三五至一八七六年间,在爱尔兰高威郡的图安(Tuam)担任大主教。他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爱尔兰,反对英国红衣主教纽曼担任天主教大学校长。他曾力主梵蒂冈与英国断绝外交关系。他原先反对教宗无误论,但是当梵蒂冈会议在一八七〇年议决通过无误论时,他却改变立场,欣然接受此一结论。 你确定吗?傅格迪先生语带怀疑地问道。我以为是某一个义大利人或美国人呢! 没错,就是图安的约翰,康宁汉先生说。 他喝一口酒,其他的男士们也跟着喝。然后,他重新开口说: 从世界各地来的红衣主教、大主教和主教们,和这两个人激烈争辩,直到最后教宗自己站起来,以他的权威宣布教宗绝对无误论为教会的教条。就在那一刻,那个大力唱反调的约翰.麦黑尔也站了起来,以狮子的吼声大叫:Credo! 我相信!傅格迪先生立刻翻译说。 Credo!康宁汉先生说。这彰显了他的信心。在教宗开口的一刻,他就顺服了。 那道宁呢?马克义先生问。 德国红衣主教不愿意顺从,便脱离了教会。 康宁汉先生的这一番说词已经在这些听众心中建立起教会的权威形象。在他以低沉喑哑的声音读出信仰与顺从的字眼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激动不已。当柯南太太一面把手擦干一面走进房间时,她看到一群表情凝重的人。她没有打断这一刻的静默,只是倚靠在床脚的栏杆边。 我见过约翰.麦黑尔一次,柯南先生说,我有生之年忘不了他。 他转向他太太,寻求证实。 我常告诉你这件事吧! 柯南太太点了点头。 那是在约翰.格雷爵士【注】铜像揭幕的场合。当爱德蒙.格雷喋喋不休在致词时,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就在那里,耸耸眉毛下的一双眼睛正瞪着他看。 【注】约翰.格雷(1816︱1875)是《自由人报》的老板,是个新教徒,但支持爱尔兰自治,其雕像立于都柏林的奥康诺街上。爱德蒙.格雷是其子。 柯南先生眉头皱成一团,像一头愤怒的牛,低着头,瞪眼对着他太太看。 天啊!他恢复原来的面孔大声说,我从来没看过人的头上竟然会长出这样的眼睛。它们好像是在说:好小子!你的底细,我摸得一清二楚!他的眼光锐利,犹如苍鹰。 格雷一家都不是好东西!包尔先生说。 又是一阵静默。包尔先生转身向柯南太太,突然兴高采烈地说: 柯南太太,我们即将要把你的男人改造成一个神圣、虔诚和敬畏上帝的罗马天主教徒。 他伸展手臂比划一下,把这伙人都包括进去。 我们要办一个僻静会来告解我们的罪行上帝知道我们迫切需要这样做。 我不在乎,柯南先生有点不自然地笑着说。 柯南太太觉得她最好不要露出喜悦的表情,所以她说: 我对那位必须听你告解的可怜神父,深表同情。 柯南先生的表情随之一变。 如果他不喜欢听,柯南先生率直地说,他可以做其他的事。我会告诉他我所犯的一点小错,但我并不是一位无恶不做的人。 康宁汉先生立即插嘴说: 我们拒绝心头的魔鬼,他说,一齐努力,认清魔鬼的花招伎俩。 撒旦!滚开!傅格迪先生一面看着大家,一面笑着说。 包尔先生不说话,但他觉得策略已经成功了。一阵得意的表情闪过他的脸上。 我们该做的是,康宁汉先生说,手上拿着点燃的蜡烛,重发受洗的誓言。 噢!汤姆!千万别忘了蜡烛,马克义先生说。 什么?柯南先生说,一定要蜡烛吗? 噢!是的!康宁汉先生说。 妈的,不干了!柯南先生敏感地说,这是我的底线。我会做好这件事。我会去僻静、忏悔和做所有其他的事。但是绝不拿蜡烛!绝不!妈的,我反对拿蜡烛! 他半诙谐半庄重地摇着头。 听他们的话!他太太说。 我反对拿蜡烛,柯南先生感觉到他的话已经在他的听众中起了影响,便继续来来回回地摇着头。我坚决反对魔术烛火这种把戏【注】。 【注】烛火在天主教义中代表死亡,也代表再生。柯南所说的(magic︱lantern)指的是早期的投影机。一八七九年,马友郡曾发生天主显灵的传闻。民众看到圣母玛利亚的影像出现在教堂的外城上。后经调查,怀疑是使用投影机所产生的光学幻景。 每个人听了后都哈哈大笑。 你会成为好的天主教徒。他太太说。 反对蜡烛!柯南先生执拗地强调一遍。没有妥协余地! 卡丁纳街上的耶稣会教堂里,两侧走廊上几乎挤满了人,但还是随时有人从侧门走进来,在俗家信徒的引导下,蹑手蹑脚地沿着走道走,直到找到位子为止。男士们每个人都盛装以赴。穿黑衣白领的信众群中,穿插坐着穿软呢服装的教友,教堂的烛光洒落在他们身上,落在绿色斑驳的大理石柱上,也落在暗沉的油画上。男士们坐在长椅上,稍微拉高膝盖处的裤子,摆好帽子,挺直坐正,并正经八百地凝视着挂在讲坛上的那一盏红灯。 靠近讲坛一端的长椅上坐着康宁汉先生和柯南先生。马克义先生一个人坐他们的后面一排,而他的后面坐着包尔先生和傅格迪先生。马克义先生找不到可以和他们一起坐的位子。当这伙人以梅花形坐定后,马克义先生试着说几句轻松幽默的话,但是却没人回应。因为没人回答他的话,他就打住不说了。柯南感受到教堂里庄严肃穆的气氛,就开始对这种宗教上的刺激起了反应。康宁汉先生轻声细语要柯南先生注意坐在稍远处专门放高利贷的哈福德先生,和负责选举事务及市长选荐工作的范宁先生。范宁正好和一位新当选的议员坐在讲台前的位子。他右边坐的是拥有三间当铺的老板麦克.葛林斯,和邓.贺根先生即将到市秘书处任职的姪儿。前面一点的地方,坐着《自由人报》的首席记者韩德瑞先生,和柯南先生的老朋友可怜的欧凯罗先生他曾是商场上有头有脸的人。随着他逐渐认出许多熟悉的面孔,柯南先生也变得比较自在起来。他那顶经过太太修补过的帽子,安放在膝上。他用一只手拉了拉袖口,另一只手却轻柔但坚定地握着帽檐。 一位上半身罩着白袍,看起来很有威严的人,蹒跚地走上讲台。信众们一阵骚动,同时纷纷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跪在其上。柯南先生随着大众,依样葫芦。神父顶着一张红冬冬的脸孔,站在讲台前,三分之二的身躯露出来在栏杆之上。 伯登神父朝着那盏红灯跪下来,双手蒙着脸,开始祷告。过了不久,他把手放开,站了起来。信众们也跟着站起来,坐回长椅上。柯南先生把帽子放回膝上,专注地看着布道者。布道者以细腻的动作翻转法衣的宽袖,目光则缓缓地扫视眼前成排的面孔,然后开口说道: 因为今世之子,在世事之上,较光明之子,更加聪明。你们要借那不义的钱财,结交朋友。到你们死时,他们便会接你们到永世的居所【注】。 【注】原文出自<路加福音>十六章八至九节中有关不义仆人的比喻。乔伊斯将庸俗化的神职人员与追求性灵慰藉的拜金商人,并置对照,形成强烈的讽刺效果。神父以帐目收支的商业法则来论精神良心,更是强烈辛辣。 伯登神父以宏亮自信的口吻阐述这段经文。他说这是《圣经》里最难恰当诠释的章节之一。对一般的信众而言,这段话似乎和耶稣基督在其他场合所宣扬的崇高道德标准,有所牴触。但是他告诉信徒们说,今天晚上他站在这里,无意吓唬他人,也没有特别的目的;他只是以一个凡人的身分,对着自己的同伴们讲话。他只是以商人的方式,来为商人布道。打个比方,他说,他就是他们精神上的会计。他希望在座的每一位信众,都能开一个存簿帐户,一个精神生活的存簿,并看看这些帐簿是否与自己的良心,收支平衡。 耶稣基督并不是一位严厉的主人。他谅解我们会犯小错,理解我们卑微沉沦本性里的软弱、了解我们在现世生活里所受到的诱惑。我们可能我们经常受到诱惑;我们可能我们经常遭遇挫折。但是,他说,他只对信众们提出一项要求,那就是:坦诚果敢地与上帝同在。如果他们所有的帐目,收支平衡,那就可以宣称: 我已经对过帐了,一切无误。 但是如果经常发生帐目不符,那就要坦白承认错误,然后像个男子汉般说: 我已经查过帐簿。我发现这里错,那里也错。但是,因着上帝的大爱,我会逐一改过。我会把我的帐目补正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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