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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母亲

都柏林人 詹姆斯.喬伊斯 9079 2023-02-05
爱尔兰万岁委员会的助理秘书何洛汉先生为安排一系列的音乐会,手上和口袋满是脏兮兮的传单,在都柏林上上下下跑了近一个月。他天生瘸了一条腿,因此朋友们就叫他跛脚何。他经常到处走动,在街角一站个把小时,发表意见,与人争辩,但最终他还是得靠齐尔尼太太来安排一切。 戴尔文小姐因赌气而嫁作齐尔尼太太。她在一间高级的修道院接受教育,学会了法文与音乐。她天生一副冷面孔,且生性高傲,因此在学校时没交到几个朋友。在接近适婚年龄时,她被安排到许多人家里去拜访。她的演奏技巧和高贵的气质,迷倒众人。她坐困在自己的成就所围绕的一层寒冰之中,只能等待某个追求者来冲破它,并赐她一则璀璨亮丽的人生。但她所遇到的年轻人都属平庸之辈,所以她也不给他们任何机会。为了要平抚浪漫欲望的蠢动,她私下吃了很多的软糖。然而,在她的年纪到达拉警报的阶段,她的朋友便开始对她品头论足,蜚短流长起来。她为了堵住八卦流言,便下嫁给一位住在欧蒙码头附近的皮鞋商人。

他的年纪比她大很多,蓄着棕色的大胡子,偶尔才说几句话,但是每句话都很严肃。结婚一年后,她就体会到,这样的人比一个浪漫的人更能长久相处,但她还是未放弃那些浪漫念头。他冷静、节俭和忠诚;每个月的第一个礼拜五,他会上教堂祷告,有时候和她一起去,大多数的时候独自前往。但是她对宗教的热诚未曾稍减。对他而言,她是个好妻子。在某些比较生疏的家庭聚会里,只要她的眉毛微微扬起,他就立刻起身告别;如果他咳得厉害,她就拿羽毛被子来帮他盖在脚上,并且倒一杯浓浓的莱姆水果酒给他喝。从他所扮演的角色来看,他是一位模范父亲。每个月他都把一笔钱存放在一家保险公司,以确保他两个女儿满二十四岁后,可以领回各一百英镑的嫁妆。他把长女凯萨琳送到一间很好的教会学校去学法文和音乐,后来还供给她在皇家音乐学院求学。每年七月,齐尔尼太太都会找机会对朋友说:

我先生要送我们到史可瑞斯去度几个礼拜的假。 通常如果不去史可瑞斯的话,就去侯斯或格瑞史东【注】。 【注】史可瑞斯、侯斯或格瑞史东三者都是都柏林附近著名的海边度假胜地。 在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风起云涌之际,齐尔尼太太决定好好利用她女儿的名字【注一】,于是请了一位教爱尔兰语的老师来家里授课。凯萨琳和她妹妹寄爱尔兰风景明信片给她们的朋友,而这些朋友也回寄其他的爱尔兰风景明信片给她们。在某些特别的星期天,齐尔尼一家人会去临时天主堂做礼拜。弥撒之后,一小撮人便围聚在教堂街角。他们都是齐尔尼一家人的朋友音乐界的朋友或民族主义运动的朋友。在一阵闲话家常之后,大家就一起互相握手。看到这么多手交叉在一起,大家就放声大笑,并用爱尔兰语互相道别。很快地,凯萨琳.齐尔尼小姐的名字就在人们的唇舌之间流传开来。人们说她的音乐才华横溢,人也很乖巧,而且她还是个语言运动的支持者【注二】。齐尔尼太太对此发展颇为满意。因此,当何洛汉来找她,邀请她女儿为委员会在安田音乐厅举办的一连四场大型音乐会担任伴奏时,她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她领他到客厅,请他坐下,并拿出酒瓶和装饼干的桶子。她全心投入,对这项提案的细节规划,反覆折冲,终于签订了一份合约。根据合约,担任四场音乐会的伴奏,凯萨琳可以获得八基尼的酬劳。

【注一】凯萨琳与叶慈的名剧《胡拉洪之女凯萨琳》中的女主角同名。在剧中凯萨琳化身为一老妇人,鼓舞受殖民统治的爱尔兰人民起来把外人(英国人)赶出自宅,并取回属于自己的家园绿地。凯萨琳即是传统爱尔兰的象征。 【注二】爱尔兰民族运动的健将海德博士提倡盖尔语运动(the Gaelic League),主张去英国化,恢复传统的盖尔语并以此作为国家语言。 因为何洛汉先生对广告措辞与节目安排这类细微的事情不在行,齐尔尼太太便帮助他出主意。她世故老练,知道哪些艺术家的名字要用大写,哪些只需小写;她知道男高音不喜欢被排在米德先生的滑稽表演之后;若要维持观众的情绪于不坠,她必须把比较冷门的节目安插在那些比较受欢迎的曲目之间。何洛汉先生每天打电话来向她请教。她总是很亲切事实上,很谦卑地提供意见。她把酒瓶推到他面前说:

请,你自己来,何洛汉先生。 在他斟酒时,她说: 不用怕!不用为这件事担心!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齐尔尼太太到布朗.汤姆斯百货公司去采购一些可爱的粉红丝缎,并把它们缝在凯萨琳的衣襟上。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但是为某些特别的场合,多花点钱也是值得的。一张门票两先令,她拿了十二张最后一场的门票,送给那些不如此恐怕不会来捧场的朋友。每件事她都考虑到,也多亏是她,所有该做的事,都做了。 音乐会排在星期三、四、五、六四天。星期三晚上,当齐尔尼太太和她女儿到达安田音乐厅时,现场的情况令她颇为不悦。只见几位外套上别着淡蓝色徽章的年轻人,懒洋洋地站在厅堂前;没有人穿晚礼服。她带着女儿经过他们身边,朝音乐厅敞开的门内瞄了一眼,这才明白为什么招待人员都无精打采。起先,她以为看错了时间。但没错,确实是差二十分八点。

在后台的化妆室里,她见到了委员会的秘书,费兹派翠克先生。她面带笑容,和他握手。他的个子矮小,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她注意到他的棕色软帽,随意歪戴在头上,讲话的口音平淡呆板。他手上拿着一张节目单,一面和她说话,一面把节目单的一角嚼成一团湿湿的纸浆。他似乎对这令人失望的情形,不以为意。何洛汉先生每隔几分钟就进来报告票房的销售情形。那些艺人们都在那里不安地窃窃私语,还不时对着镜子瞟看,一面不停地把手上的乐谱卷起来又打开。将近八点半的时候,大厅里的那几个零星观众,等不及要欣赏音乐了。费兹派翠克先生走了进去,对着空荡荡的音乐厅茫然一笑说: 好,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想音乐会就开始吧! 齐尔尼太太听他说话的尾音要死不活的,于是赏他一个大白眼,然后用鼓励的口吻对她女儿说:

亲爱的,你准备好了吗? 她逮到一个机会,把何洛汉先生叫到一边,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何洛汉先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说委员会做了错误的决定,安排了四场音乐会。四场,太多了! 还有那些艺人呢!齐尔尼太太说。当然,他们会尽力而为,但水准实在是太差了。 何洛汉先生承认那些艺人的水准欠佳。委员会决定前三场就随他们自由发挥,但要把最精采的留到星期六晚上才表演。齐尔尼太太对此不表示意见,但随着平庸的节目一个接一个在舞台上演出,大厅里原本稀落的观众也变得越来越少,她开始觉得后悔,竟然为这样的音乐会出钱出力。她本来就对整个场面感到不悦,费兹派翠克先生那张空洞的笑脸,更是恼怒了她。然而,她保持沉默,静观事情如何收场。不到十点钟,音乐会就草草结束了。观众们也匆匆离开会场回家去。

星期四晚上的音乐会,观众比较踊跃,但是齐尔尼太太一眼就看到满地的垃圾。观众们的行为随便,仿佛这是一场非正式的时装彩排秀。费兹派翠克先生似乎颇为开心,他完全不知道齐尔尼太太已经对他的行为感到光火了。他站在布幕旁,不时探出头来,和坐在包厢角落的两位朋友,谈笑风生。当天晚上,齐尔尼太太就得知,星期五的演出被取消了,委员会将使出浑身解数来保证星期六的演出能卖个满座。她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去找何洛汉先生。当他瘸着脚急着要端一杯柠檬水给一位年轻的女士时,她逮住了他,并问他此事当真乎?没错,这是真的。 原来的合约没变,是不是?她说。合约载明是四场。 何洛汉先生看起来很忙,他劝她去找费兹派翠克先生谈。齐尔尼太太开始觉得有点焦急。她把费兹派翠克先生从布幕边叫了过来,告诉他说,她女儿签了四场伴奏的合约。根据合约,她女儿应该得到原本说好的四场演出酬劳,不管委员会到底要不要演出四场。费兹派翠克先生似乎没能立刻弄清楚齐尔尼太太的问题所在,不知道要如何因应,所以回答说他要把问题提到委员会去讨论。齐尔尼太太开始脸露愠色,她极力隐忍,以免脱口而出强问:

告诉我,到底谁是委员会? 但她知道,这样问有失淑女风度,所以就闭口不语。 星期五早上,他们派了许多小男孩拿了一捆又一捆的传单,到都柏林的主要街道去散发。当天所有的晚报都刊出了吹捧的文章,提醒爱乐的大众,明天晚上将有精采的节目上演。齐尔尼太太好像又恢复了一点信心,但她想最好还是把心中的疑虑告诉她先生。她先生仔细听完之后说,也许他最好在星期六晚上陪她一起去。她同意了。她敬重她丈夫,就像她敬重邮政总局一般,因他是那么高大、安全、稳固。虽然她知道他的才情有限,但却欣赏他的男性抽象价值。她很高兴,他提议陪她去一趟。她开始在心中盘算着因应之道。 隆重的音乐会终于开始了。齐尔尼太太,由她女儿与先生陪着,在预定开演前三刻钟来到安田音乐厅。但是天公不作美,当天晚上偏偏下起雨来。齐尔尼太太把女儿的衣服和乐谱交给先生保管,然后径自去找何洛汉先生或费兹派翠克先生。但这两个人都找不到。她问服务人员,大厅里是否有委员会的成员在场。几经波折之后,一位服务员找来一位个子矮小,名叫拜恩的小姐。齐尔尼太太向她解释说,她要见委员会的秘书。拜恩小姐说他们马上就会到,并问说有什么她可以效劳的地方。齐尔尼太太的目光在那张老气横秋的面孔上搜寻一阵,看她正努力挤出值得信任和充满热情的表情后,便回答说:

不用了,谢谢! 这名矮小的女人希望今晚能够卖个满堂彩。她看着外面的雨势,看到湿漉漉的街头,一片凄清,她那值得信任和充满热情的表情,也逐渐从那皱成一团的面孔上消失了。然后,她叹了一口气说: 唉!老天知道,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齐尔尼太太只好走回化妆室去。 艺人们正陆续到来。男低音和第二男高音已经到了。男低音,丹根先生,是位身材削瘦的年轻人,蓄着稀疏的黑色胡子。他是城里一家公司门房的儿子,小时候,常在回音袅绕的大厅里,拉长着嗓音,练唱低音部音符。虽出身卑微,但他努力向上,到今天已是一流的艺术家。他演过大型歌剧。一天晚上,有个歌剧演员病倒了,他便在皇后剧院的《玛丽塔纳》歌剧中担纲演出国王一角【注一】。他的歌喉圆润、感情丰沛、中气过人,颇受好评。可惜的是,他有一两次不经意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擦鼻子,破坏了人家对他原来的好印象。他不摆架子,话也不多。他说你啊的时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为了保护嗓子,除了牛奶外,他从不喝其他烈性的饮料。第二男高音,贝尔先生,是个金发的小个子,他每年都去参加音乐节的歌唱比赛【注二】。参加第四次比赛时,得到了铜牌奖。他很容易紧张。他因十分嫉妒其他的男高音歌手,便以热络的友善态度来掩饰他强烈的嫉妒心。他有一种怪癖,就是要人家知道,参加音乐会对他而言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所以,他看到丹根先生的时候,他就走过去问他:

你也是身不由己吗? 是的,丹根说。 贝尔先生笑看着这位同是落难的伙伴,便伸出手来说: 握个手吧! 【注一】Maritana是爱尔兰剧作家William Wallace于一八四五年在都柏林发表的歌剧。在剧中扮演国王的演员,即是唱低音部的角色。 【注二】The Feis Cesoil是一八九七年起开始的年度音乐节,目的在推广爱尔兰音乐。一九〇四年五月,乔伊斯曾参加在安田音乐厅举办的音乐比赛,在男高音独唱一项中,获得第三名。 齐尔尼太太经过这两个年轻人身边,走到布幕旁去看大厅里的情形。座位很快地填满了,愉悦的噪音在音乐厅里流转。她走回来和她先生悄悄地说话。他们谈话的内容显然跟凯萨琳有关,因为他们的眼光经常瞄着她,看她站着和一位民族主义的朋友低音希利小姐在聊天。这时一位不知名脸色苍白的女士,独自穿过房间,其他的女士们都以锐利的眼光看着她瘦弱身上那套褪了色的蓝色洋装。有人说,她是女高音格林夫人。 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把她给挖出来的,凯萨琳对希利小姐说。我真的没听过她的名字。 希利小姐只得微笑不答。这个当下,何洛汉先生瘸着腿,一上一下地走到化妆室来,这两个年轻的小姐就问他,那个陌生的女人是谁。何洛汉先生说那是伦敦来的格林夫人。格林夫人站在房间的一角,两手僵硬地握着一卷乐谱放在胸前,一双惊吓的眼神不断变更着视线。屋子里的阴影虽掩饰了她那褪色的洋装,但也无情地凸显了她锁骨后方的小窟窿。大厅里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第一男高音和第一男中音,也一起到了。他们两人穿着时髦,身材壮硕,自信满满,在这一群人间,显得特别贵气体面。 齐尔尼太太领着女儿去见他们,并且亲切地和他们交谈,她想要和他们建立良好的关系。虽然她尽力装作客气,但眼睛却随着何洛汉先生一跛一跛的脚步而瞟动。一逮到机会,她就向他们告辞,跟在何洛汉先生背后走了出去。 何洛汉先生,我有话要跟你说一会儿,她说。 他们走到走廊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齐尔尼太太问他,她女儿什么时候可以领到酬劳。何洛汉先生说,这件事由费兹派翠克先生负责。齐尔尼太太说她不认识费兹派翠克先生。她女儿签了八基尼的约,她就必须获得这笔钱。何洛汉先生说这件事与他无关。 为什么与你无关?齐尔尼太太问他。你不是亲自把合约交给我女儿的吗?总之,如果不是你的事,那就是我的事,我非过问到底不可。 你最好去找费兹派翠克先生谈,何洛汉先生冷冷地说。 我不认识费兹派翠克先生,齐尔尼太太重复说了一次。我手上有合约,我要你们履行合约。 当她回到化妆室时,她的双颊微微涨红。房间里气氛正热烈。两位服装整齐的男士,站在炉火边,正和希利小姐、男中音热络地闲聊着。他们一个是《自由人报》的记者,另一位是欧马登.伯克。 《自由人报》的记者说他无法留下来等音乐会开始,因为他要赶去报导一位美国神父在市长公馆发表的演说。他说,他们可以把新闻稿留在《自由人报》的办公室给他,他会想办法把它刊登出来。他一头白发,声音做作,态度谨慎。他手上拿着一根熄了火的雪茄,身上还散发着烟味。他连一分钟也不想多停留,因为这几场音乐会和那些艺人们同样叫人倒尽胃口,但他还是倚靠在壁炉架边。希利小姐站在他面前,又说又笑。他久经世故,当然猜得到为什么她对他这么亲切客气,但他人老心不老,也想掌握眼前的美好机会。她身体所焕发出来的体温、香气和色泽,挑逗着他的感官。他心神愉悦,明白感受到在眼前缓缓起伏的胸脯是为他而起伏,而这笑声、体香和多情的秋波是他收受的馈赠厚礼。他一直待到不能再停留时,才不舍地向她告别。 欧马登.伯克会报导这场音乐会,他向何洛汉先生说明。而且我一定会设法使它刊登出来。 非常谢谢你,韩德瑞先生,何洛汉先生说。你一定会让它刊出的,我知道。你要不要在走之前喝点什么? 也可以啊!韩德瑞先生说。 两个人沿着弯弯曲曲的通道走着,先爬上一个昏暗的楼梯,进到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头有一个服务人员正在为几位先生开酒。其中一人就是欧马登.伯克先生,他已经凭着直觉找到这个房间。他是个温文可亲的老人。当他站着休息时,会用一把丝质的雨伞来平衡他庞大的身躯。他那带有爱尔兰西部味道的姓名,是他的道德保护伞。他就是靠这把伞来平衡他那敏感的财务问题。他普受众人尊敬。 当何洛汉先生在招呼《自由人报》记者时,齐尔尼太太气急败坏地向她先生大声说话,逼得她先生只好请她放低声量。化妆室里的谈话气氛突然变得很紧绷。第一个节目的表演者,贝尔先生,已经拿着乐谱准备好要唱了,但是伴奏者仍然没有动静。显然,有些地方不对劲了。齐尔尼先生,捻着胡子,两眼直视前方,而齐尔尼太太正压低着声音,附在凯萨琳的耳朵交代事情。大厅里传来拍掌跺脚声,催促音乐会赶快开始。第一男高音、男中音和希利小姐正站在一起,静静地等候,但是贝尔先生却神情紧张,生怕观众会误以为是因他迟到的关系。 何洛汉先生和欧马登.伯克先生回到了化妆室。何洛汉先生立刻察觉大家沉默不语的原因。他走到齐尔尼太太身边,很诚恳地问她话。他们在对话的时候,大厅里的鼓噪声也变得越来越大。何洛汉先生因激动而满脸通红。他拉大嗓门说话,但是齐尔尼太太只是简短地打岔说: 她不会上台的,除非先拿到八基尼。 何洛汉先生气急败坏地指着大厅方向,观众在那里鼓噪跺脚。他向齐尔尼太太和凯萨琳哀求。但齐尔尼先生只是不断地捻着胡子,凯萨琳则低着头,抚弄着新鞋的鞋尖:这又不是她的错。齐尔尼太太再次说: 没拿到钱,她就不上台。 在一串口舌争辩之后,何洛汉先生瘸着脚匆匆走了出去。房间里一片静默。当这静默的压力大到令人难以承受时,希利小姐便对男中音说: 你这个礼拜有没有看到派特.坎伯夫人【注】? 【注】著名的女演员,曾在都柏林的艾尔比剧场参与叶慈的剧本演出。亦是名剧作家萧伯纳的好友。 男中音没见过她,但听说过她很棒。对话到此就结束了。男高音低下头来,开始数起腰际上金链子的节环,同时面带微笑,随便哼着一些曲子,测试它们在前额鼻腔的共鸣效果。大家都不时偷偷地朝齐尔尼太太看。 这时大厅里的鼓噪声,几乎要到达叫嚣的程度了。费兹派翠克先生快步冲进房里,后面跟着上气不接下气的何洛汉先生。大厅里的鼓掌声、跺脚声,因间夹着口哨声,变得越来越响。费兹派翠克先生手上拿着几张银行支票。他数了四张,交给齐尔尼太太,告诉她另外一半,中场休息时再给。齐尔尼太太说: 还少四先令。 可是凯萨琳已经挽起裙子说:贝尔先生,请吧!担任第一个出场的贝尔先生却紧张地像一棵颤抖不已的白杨树。歌手和伴奏携手出场,大厅里的鼓噪声霎时安静了下来。几秒钟后,钢琴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第一部分的节目,除了格林夫人的表演外,都很成功。那位可怜的女士用一种有气无力的嗓音唱着《齐拉尼》【注】,这种矫揉做作的唱腔和发音,早已过时,但她却以为这样可以为演唱增添几分优雅气质。她看起来好像刚从古剧场的衣柜里走出来的僵尸。坐在比较廉价票区的观众,对她那尖声的哭调,发出阵阵嘲笑声。还好,第一男高音和男中音的表演博得满堂彩。凯萨琳弹奏爱尔兰民谣组曲,赢得观众热烈的掌声。前半场节目结束前,一位在业余剧团表演的女士,朗诵一首鼓动人心的爱国诗歌,大家也报以她应得的掌声。朗诵完毕,大家都满意地出去进行中场休息。 【注】《齐拉尼》是爱尔兰著名的民谣作曲家巴尔夫的作品。内容在赞扬爱尔兰乡土人情之美。 这时候,化妆室里正吵得不可开交。何洛汉先生、费兹派翠克先生、拜恩小姐、两位服务人员、男中音、男低音和欧马登.伯克先生聚在屋内一角。欧马登.伯克先生说,这是他所见过最丢脸的演出。凯萨琳.齐尔尼小姐在都柏林的演奏事业到此结束了,他说。有人问男中音对齐尔尼太太的行为有何高见?他金口不开。既然已经拿到演出酬劳,他就犯不着去得罪人。但他说齐尔尼太太或许也应该替其他表演的艺人们想一想。服务员与秘书们激烈争辩,应该在中场休息时采取何种行动。 我同意拜恩小姐的看法,欧马登先生说。一毛钱都不要给她。 齐尔尼太太、她的先生、贝尔先生、希利小姐和朗诵爱国诗歌的年轻女士聚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齐尔尼太太说委员会欺人太甚。她义无反顾,出钱出力,竟得到如此的回报。 她们以为他们只是在对付一个弱女子,所以可以恣意而为。但是她要让他们知道错误。如果她是男生的话,他们就不敢如此任意欺压她。但是,她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女儿得到应得的酬劳:她不会甘于让人摆布的。如果他们胆敢少付一分钱,她就要把都柏林闹个满城风雨。她当然也替那些艺人们抱屈,但是她又能怎样?她向第二男高音述说冤屈,他说她确实受到委屈。接着,她向希利小姐吐苦水。希利小姐原本想要加入另外一伙人的,但是又不好意思这样做,因为她是凯萨琳的好朋友,而且她还常到齐尔尼家去作客。 前半场音乐会一结束,费兹派翠克先生和何洛汉先生立刻去找齐尔尼太太,告诉她说委员会下个礼拜二开会后再付四基尼;如果她女儿不在下半场伴奏的话,那么委员会将视其毁约,不再付任何款项。 我没看到什么鬼委员会?齐尔尼太太愤怒地说。我女儿手上有合约。把四镑八先令交出来,否则她就不上场。 齐尔尼太太,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何洛汉先生说。我作梦也没料到你会这样对待我们。 那你们又是怎样对待我的?齐尔尼太太反问道。 她满脸怒容,仿佛随时要动手打人的样子。 我只是要回我的权利而已,她说。 你应该有些起码的基本教养吧?何洛汉先生说。 我应该,真的吗?那么我问说我女儿何时可以拿到酬劳时,为什么没有得到一个比较有教养的回答? 她把头一甩,学着何洛汉先生用一种傲慢的语气说: 你必须去找秘书谈。这不关我的事。我只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大混混! 我以为你是个淑女,何洛汉先生说完即掉头而去。 这么一来,齐尔尼太太就成了众矢之的:大家都支持委员会的做法。 她站在门边,怒火中烧,一脸苍白,对着她先生及女儿比手划脚,大声辩解。她一直等到下半场开始,幻想着秘书会走过来找她。没想到希利小姐心软,已经答应为他们伴奏一两首歌。齐尔尼太太只好站到旁边,让路给男中音跟他的伴奏上台。她僵在那里一两秒钟,像一座满脸怒容的石像。当她听到第一声音符响起时,她就抓起女儿的披风,交代她先生说: 叫一辆车! 他立刻出去。齐尔尼太太把披风罩在她女儿身上,跟着他走了出去。她走过门厅时,停了下来,狠狠地瞪了何洛汉先生一眼。 我跟你还没完呢!她说。 但是我跟你已经完了,何洛汉先生说。 凯萨琳怯懦地跟在她母亲后面。何洛汉先生在房间里不断踱着方步,企图要把浑身冒火的情绪冷却下来。 好个淑女!他说。哦!好个淑女! 你处理得很好,何洛汉!欧马登.伯克先生斜靠着雨伞,赞同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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