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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会议室里的常春藤日【注】

都柏林人 詹姆斯.喬伊斯 12024 2023-02-05
【注】常春藤日(The Ivy Day)在每年的十月六日,也就是爱尔兰的无冕王巴奈尔的逝世纪念日。在这一天,纪念他的人们会在身上配戴一片常春藤叶,以表永怀追思之意。 老杰克用一张卡片纸把煤渣耙在一起,然后小心翼翼把它们覆盖在变白、堆成圆顶形状的炭火上。当圆顶铺满薄薄一层煤灰时,他的脸就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可是等他开始撮火时,他那蜷曲的身影就爬到对面的墙壁上,他的脸孔也随着火光慢慢地浮现。那是一张老人的脸,瘦骨嶙峋,满脸胡须。眼眶沾着分泌物,一双蓝色的眼睛,不断对着火光眨眼;一张嘴巴泛着口水,有时候还不自觉地张开着。但当它闭上嘴巴时,他会习惯性地嚼动一两下。在煤渣点着之后,他把卡片斜放靠在墙上,然后叹口气说道:

欧康诺先生,现在好多了。 欧康诺先生是位华发早生的年轻人,但却一脸坑洞和粉刺,破坏了他原本的面容。他把刚买来的烟草卷成圆筒状的香烟,在听到老杰克说这句话时,又若有所思地把这管烟卷拆了开来。然后,他又再次若有所思地把烟草卷起来,接着寻思一会儿,再用舌头舔了舔烟纸。 狄尔尼先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他用沙哑的假声问道。 他没说。 欧康诺先生把香烟放到嘴巴,然后开始摸口袋,拿出一盒薄薄的传单来。 我去帮你找盒火柴,那个老人说。 不用麻烦了,用这个也可以,欧康诺先生说。 他挑一张传单,读了一下印在上面的文字: 市议员选举 皇家交易所选区 理查.狄尔尼先生,穷人法律的守护者, 敬请本选区的同胞支持,惠赐神圣一票。

欧康诺先生受狄尔尼的竞选总干事之托,负责在这个选区的部分地段拉票。但是因为天候恶劣,他的鞋子进水弄湿了,因此几乎一整天,他都在卫克罗街上的委员会议室【注】,和老管理员杰克,一起坐在炉火边取暖。昼短夜长的时节,他们就这样坐着,直到夜幕降临。今天是十月六日,外头凄风苦雨,寒冷无比。 【注】民族党的竞选总部就在卫克罗街上的一间小办公室里。 欧康诺先生撕下传单一角,引火,点燃香烟。火苗照亮了他外套领口上的一枚墨绿色油亮亮的常春藤叶子。老人十分专注地看着他。然后他随手拿起纸板,慢慢地扇着炉火,而他的伙伴则坐在一旁吸烟。 唉!真是的!他继续说下去,真不知道怎样教养小孩。谁会想到他竟然变成这个样子!我送他到基督教兄弟会办的学校,我卖命供养他受教育,我要他做个正派的人,但他居然染上酒瘾。

老人有气无力地把纸板放了回去。 尽管我现在已经老了,但我还想叫他改邪归正。只要我还看管得到,我要拿根棍子跟在他背后,修理他我以前也常常这样做。他母亲,你也知道,经常以种种理由来袒护他。 小孩子就是这样被宠坏的,欧康诺先生说。 没错,老人说。而且他们不会因此感激你,你反而只会得到粗暴无礼的回报。当他看见我喝了一点酒,就抓住机会来贬损我。要是儿子对老子这样讲话,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今年几岁?欧康诺先生问道。 十九岁,老人回答说。 你为什么不找件事情让他做? 有啊!离开学校之后,我难道没有尽心力阻止他变成酒鬼吗?我养不起你了,我告诉他。你必须找个工作来养活自己。可是,他找到工作后,情形更糟,连薪水都喝光了。

欧康诺先生摇了摇头,深表同情。老人突然沉默不语,眼睛直盯着火花看。 这时有人打开房门,大声说: 哈啰!这是共济会的秘密会议吗? 是谁?老人问道。 你们在黑暗中干什么?有一个声音回答说。 是你吗,海恩斯?欧康诺先生说。 是的。你们在黑暗中干什么?海恩斯边说边向前走到火堆亮处。 他是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人,蓄着一把浅棕色的胡子。夹克外套的领子上翻,帽檐垂着小水滴。 嘿!麦特,他对着欧康诺先生说。进行得怎么样? 欧康诺先生摇了摇头。老人走离开炉子,在房间里摸索一阵,拿了两只有台座的蜡烛回来,把它们伸进火堆里点燃,然后放到桌上。房间的模样便裸露在眼前,而炉火也相对失去其原本的光彩。房间的四壁空荡荡的,除了贴着一张竞选海报外,什么都没有。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上头堆放了一叠文件资料。

海恩斯先生倚在炉火架边,问道: 他付钱给你了吗? 还没,欧康诺先生说。但愿今天晚上他不会让我们空手而回。 海恩斯先生笑了起来。 喔!他会付你钱的。不用担心,他说。 如果他想胜选的话,最好放聪明一点,欧康诺先生说。 杰克,你觉得怎么样?海恩斯先生语带嘲讽地对着老人说。 老人回到炉边的座位,说道: 他当然会说话算话,他不像那个无赖。 哪一个无赖?海恩斯先生问。 柯尔根啊!老人不屑地说道。 是不是柯尔根出身工人阶级你就这样说他?一个诚实的水泥工跟一个酒店老板到底有什么不同哦?工人不也跟其他人一样有权利在政府单位工作哦,比那些抓耙仔【注】更有资格吧!那些人,见到有权势的人就卑躬屈膝。麦特,不是这样吗?海恩斯先生对欧康诺先生说。

【注】Shoneens是指与英国殖民政府唱和的人。在爱尔兰人眼中,这些人代表吃里扒外的背叛者。 你说得不错,欧康诺先生说。 他是个耿直的人,不会见风转舵。他如进去议会,可代表劳工阶级,而你替他拉票的那个人只不过想混一官半职罢了。 当然,工人阶级也应该有代表,老人说。 工人阶级,海恩斯先生说,常被解雇,领不到半毛钱。但是,每样东西都是劳工生产出来的。工人不会找肥缺给他的儿子、姪儿跟表兄弟。工人不会为了讨好一个日耳曼血统的君王而把都柏林的荣誉尊严给丢到水沟里去【注】。 【注】英王爱德华七世的双亲与日耳曼王室有血亲关系。 怎么说呢?老人问。 你没听说明年爱德华七世来访时,他们准备对他发表欢迎演说吗?我们愿意对外国国王叩头吗?

我们选的人不会同意这样做的,欧康诺说。他是属于民族主义阵营的候选人。 他不会吗?海恩斯说。你等着瞧,看他会不会吧!我认识他。他不是叫做老滑头狄尔尼吗? 老天知道!也许你是对的,乔,欧康诺说。总之,我只希望他把钞票带来。 三个人都安静了下来。老人动手把更多的煤灰耙在一起。海恩斯先生脱掉帽子,把它抖一抖,再把外套的衣领翻了下来。这时,领上露出了一片常春藤叶子。 如果这个人还活着的话,他用手指着叶子说,我们根本就不必谈什么致欢迎词之类的话了。 你说的没错,欧康诺先生说。 唉!愿上帝与他们同在,老人说。那时候,大家的热情犹在。 房子里又安静了下来。这时候,一个小矮个,流着鼻水,冻红着双耳,匆匆推门走了进来。他快步走近炉火,不停搓着双掌,好像非要从里边弄出火花来不可的样子。

没钱,伙伴们!他说。 汉奇先生,请坐,老人说着,把他自己的椅子让给了他。 噢!不用麻烦,杰克,不用麻烦!汉奇先生说。 他向海恩斯先生点一下头,就坐到老人空下来的那张椅子上。 你是不是负责安吉尔街?他问欧康诺先生。 是的,欧康诺先生说,接着便开始摸口袋找记事本。 你去拜访过葛蓝斯先生了吗? 去过了。 那么,他的立场呢? 他不表态。他说:我不会告诉别人我要投给谁。但是,我想他应该没问题。 为什么呢? 他问我提名者是哪些人,我就告诉他。我提到伯克神父的名字,所以我看没问题。 汉奇先生又开始抽起鼻子来,同时两手快速地在火边搓摩。接着,他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杰克,帮我们再多弄点煤炭来。一定还剩下一些吧!

老人走出了房间。 我看没希望,汉奇先生摇摇头说。我问那个小鞋匠,但是他说:呃!汉奇先生,事情进展顺利的话,你不用担心,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这个卑鄙的补鞋匠!唉!他还能做什么大事吗? 麦特,我不是说过吗?海恩斯说。他叫做老滑头狄尔尼。 喔!他就像人们说的那样狡猾,汉奇先生说。他那双小猪般的眼睛可不是白长的。去他妈的!难道他就不能像个男子汉般爽快付钱,不要只会说:呃!汉奇先生,我必须和范宁先生谈一谈我已经花了不少钱?这个不要脸的小修鞋匠!我想他忘了他老爸在玛丽巷的小店里经营二手货的往事了吧。 这是真的吗?欧康诺先生问。 老天,当然是真的,汉奇先生说。你没听说过吗?人们总是在星期天的早上,趁着酒馆未开门前,就到他店里来买外套或裤子什么的。但是同样滑头滑脑的老狄尔尼,总是偷偷摸摸地在角落里摆着一只黑色的小酒瓶。你懂了吗?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老人带了一些煤块回来,并把它们东一块西一块放到火堆中。 他还真会打高空,欧康诺说。如果他不送钱来,怎能期望我们替他卖命呢? 我也没办法,汉奇先生说。我一回到家,恐怕法警早已等着要拘提我了。 海恩斯先生笑了起来,他用肩膀使力,把身子从炉架边挪开,准备好离去。 爱德华国王来时,事情就会好转,他说。好了,伙计们,我先走一步,待会儿见。拜拜。 他缓缓地走出房间。汉奇先生和老人都没有说话,但是,门要关起来的时候,原本若有所思看着炉火的欧康诺先生,突然出声: 拜,乔。 汉奇先生停了一会儿才朝着门的方向点了点头。 告诉我,他隔着炉火说,是什么风把我们的朋友吹来的?他到底想要什么? 唉!可怜的乔,欧康诺说,一面把香烟屁股丢到火堆里,他跟我们一样,被钱逼疯了。 汉奇先生使劲抽了一下鼻涕,然后重重地吐一口痰,险些把火苗弄熄,炭火还因此发出嘶嘶的抗议声。 告诉你我真正的想法,他说,我认为他是对方阵营派来的人。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他是柯尔根派来的奸细。过去转一转,试着打听出他们进行的如何了?他们不会怀疑你的。你相信吗? 呃!落魄的乔其实是个正人君子,欧康诺说。 他爸爸是个德高望重的人,汉奇先生也承认。可怜的老赖瑞.海恩斯!他生前做了不少好事!但是我想我们的朋友还不到十九克拉【注】。妈的!我可以想像一个人为钱所逼的样子,但我不能理解一个人居然可以骗吃骗喝过活。难道他就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担当吗? 【注】十八克拉是黄金饰物的基本需求。这里是反话,指海恩斯不够好。 他来的时候,我没有热情欢迎他,老人说。让他留在他自己的那一边,不要来这里探头探脑。 很难说,欧康诺先生拿出卷烟纸和烟草来,迟疑地说道。我想乔.海恩斯是个正派的人。他聪明过人,而且颇富文采。你还记得他写过的那篇东西? 这些山边人和芬尼人【注一】都有点太聪明了,如果你要问我的话,汉奇先生说。你知道我对这些小丑们的真正看法吗?我相信他们中有一半人是向城堡支领的薪水的【注二】。 【注一】指爱尔兰共和兄弟会的成员,他们是主张革命的激进分子,经常采取暴力破坏来对抗英国殖民政府。 【注二】城堡(Dublin castle)是英国殖民政府在爱尔兰的行政中心,位于都柏林市的西区旧城中。 这就不知道了,老人说。 噢!但是我知道确有其事,汉奇先生说。他们是城堡的马前卒。我不是指海恩斯。不,妈的!他只是比较高明一些。但是有这么一个长着斗鸡眼的高贵人士知道我所指的这个爱国人士是谁? 欧康诺先生点点头。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长串摄尔上校嫡传后裔的名单【注一】!喔!满腔热血的爱国志士!但就是这个家伙把他的国家卖了四便士唉!然后屈膝下跪,感谢全能的上帝,让他有个国家可以出卖。 【注】摄尔上校(1764︱1841)出生于都柏林,但在英国军队中担任上校。一七九八年的反对英国暴动中,因他向英国政权告密,使得爱尔兰革命英雄艾米特被捕,因此他的名字也就成了爱尔兰叛徒的代表。 这时有人敲门。 进来!汉奇先生说。 一个看起来像是穷教士或是一个穷演员的人出现在门口。一身黑衣,紧紧裹着他那五短身材,他领口的形式难于判断,到底是像神父的,还是一般民众的,因为他那件破旧大外套的衣领翻到脖子上来,可以看见烛光映照在几颗没扣好的钮扣上。他戴着一顶黑色硬质的大毡帽,晶莹的水珠挂在脸上,要不是两团玫瑰色块标示出颧骨的位置,整张脸看起来就像是浸了水的黄色乳酪。他突然张开大嘴,露出失望之情,但却同时睁大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来表现他的喜悦与惊讶。 噢!凯恩神父!汉奇先生从他的椅子上跳起来说道。是你吗?进来啊! 喔!不用,不用,不用,凯恩神父急忙回答说。他噘着嘴唇,好像在对小孩子说话。 你不进来坐一会儿? 不用,不用,不用!凯恩神父说。他的语气谨慎、柔和、过分谦虚。不打扰各位!我只是在找范宁先生。 他在黑鹰酒馆,汉奇先生说。可是你不进来坐一会儿吗? 不用,不用,谢谢!只是生意上一点小事,凯恩神父说。非常谢谢你。 他从门口离去。汉奇先生抓起一座烛台,走到门口,给他照光下楼。 喔!谢了,不用麻烦。 不会啦!但是这楼梯间实在太暗了。 不用,不用,我看得见。真的谢谢你。 现在可以了吗? 可以了,谢谢。谢谢。 汉奇先生拿着蜡烛台回来,把它放到桌上,坐回炉边。房间里又是几分钟的沉默。 约翰,告诉我,欧康诺先生说着,一面再拿一张传单来点烟。 嗯! 他到底怎么啦? 问我一个容易一点的问题,汉奇先生说。 我看他和范宁先生的关系密切。他们经常一起出现在卡瓦那酒馆。他到底是不是神父? 嗯!我想是的。他就是你所谓的黑羊【注】。感谢上帝,这样的人不多,但是总有一些。他是属于不幸的那种人。 【注】黑羊是指因犯错不能主持弥撒的神职人员。他们徘徊在教士与凡人之间,是所谓迷失的羊。 他平常靠什么过活?欧康诺问。 那是另外一个秘密。 他是隶属于哪一个礼拜堂、教会或其他宗教机构,还是 都不是,汉奇先生说。我想他是靠自己。上帝原谅我,他继续说,我想他酒喝得太凶了。 能不能弄点酒来喝?欧康诺问。 我也口干得很,老人说。 我问过那个小修鞋匠三次,汉奇先生说,请他送一打黑啤酒来。刚才我又去问他一次,但是他卷着衬衫袖子,倚在吧台上,正和爱德蒙.考利在闲扯淡。 你为什么不提醒他呢?欧康诺说。 可是,他和爱德蒙.考利正在讲话,我不好打岔。只好等着他,直到他看到我时,才问道:有关于我跟你讲的那件事。没问题,汉先生,他说。你看!这个小矮子准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们在那里进行什么交易吧!欧康诺先生想了一会儿后说道。昨天我看见他们三个人正在萨福克街的转角处争论不休的样子。 我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把戏,汉奇先生说。这年头,如果你要选市长,你一定要先花钱买通市议员大人们。这样,他们就会叫你当上市长啦。天啊!我开始认真考虑也要来先选市议员了。你觉得怎么样?我适不适合做这个工作? 欧康诺先生听了哈哈大笑。 对献金一事。 官方排场,风光进出市长公馆,汉奇先生说,后头还有杰克,头带扑了粉的假发,随侍在旁怎么样? 约翰,提拔我当你的私人秘书吧。 好。我要请凯恩神父当我的私人神父。我们要办一场家庭聚会。 我有信心,汉奇先生,老人说,你比其他的人品味高。有一天,我跟老门房齐根聊天。我问他说:你喜不喜欢你的新老板,派特?最近很少招待客人吧,我说。招待个屁!他说。他闻闻抹布上的油味就能过活。你知道他告诉我什么吗?现在,我对天发誓,我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他说什么?汉奇先生和欧康诺先生同声问道。 他告诉我:堂堂一个都柏林市长,吃晚餐时,只派人去买一磅肉排。这算是哪一种高级生活?他说。哇!哇!我说。一磅肉排,他说,送进市长官邸。哇!我说,现在都是怎样的人才去官邸吃饭? 这时候,有人敲门。一个男孩探头进来。 什么事?老人问他。 黑鹰酒馆送来的,男孩说。他侧身进来,把篮子放在地板上,里面的瓶子发出了碰撞的声音。 老人帮男孩把瓶子从篮子里拿到桌上,并数了数总共多少瓶。弄好后,男孩把篮子挽在手上说: 有没有其他瓶子? 什么瓶子?老人说。 你不让我们先喝光吗?汉奇先生说。 他们吩咐我回收瓶子。 明天再回来收吧!老人说。 喂!少年仔,汉奇先生说,你能不能帮个忙,去一趟欧法瑞尔那儿,说汉奇先生要借开瓶器?告诉他说,一下子就好了。先把篮子留在这儿。 男孩走了出去后,汉奇先生很兴奋地搓着手说: 啊!说真的,他还不是那么坏。毕竟,他还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这里没酒杯,老人说。 哦!杰克,你就不用麻烦了,汉奇先生说。以前,许多人也都直接就着瓶口喝的。 总之,这样总比什么都没有好,欧康诺先生说。 他人还不坏,汉奇先生说,只是范宁先生向他借了很多钱。你别看他一副可怜相,其实,他心地还不错。 男孩拿来了开瓶器。老人开了三瓶酒,再把开瓶器交给男孩。这时汉奇先生问说: 小鬼,你要不要也来一瓶?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先生,男孩说。 老人勉为其难地再开一瓶酒,递给男孩。 你今年几岁?他问。 十七岁,小男孩说【注】。 【注】爱尔兰政府规定满十八岁才能在酒馆里喝酒。 老人没再说什么,那男孩拿起酒瓶,对着汉奇先生说,献上我崇高的敬意,先生,接着将整瓶酒一口饮尽,把空瓶放回桌上,再用袖子将嘴巴擦了一下。然后,他拿起开瓶器,侧身走出房门,嘴里还喃喃有词,说着一些恭维的话。 酗酒就是这样开始的,老人说。 大恶由小而起,汉奇先生说。 老人把打开的三瓶酒分给大家,三人就同时喝了起来。喝完一口,大家顺手把酒瓶放在壁炉台上,然后满足地吸一口长气。 嗯!我今天工作满顺利的,汉奇先生顿了一下说。 是吗?约翰。 是的。今天我和柯洛夫顿在道森街上帮他拉了一两张有把握的票。不过不要对别人说,我觉得柯洛夫顿(当然,他是个正直的人),根本不配做拉票的。他连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当我在进行游说时,他只是站在旁边看着。 这时,有两个人走进房间里。其中一个,非常肥胖,一身藏青色哔叽服,好像随时就要从他歪斜的身上滑落下来。一张大脸,神情就像一只小牛,瞪着蓝眼睛,胡子白灰灰的。另外一个,比较年轻,身材单薄,脸孔削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穿着有双层高领的衣服,头戴一顶宽边的礼帽。 哈啰!柯洛夫顿!汉奇先生对着较胖的人说。说鬼鬼到。 从哪里弄来的酒?比较年轻的那个人问。母牛生小牛了【注】? 【注】母牛生小牛时,就有奶水了。有时来运转,好运到了之意。 喔!李昂斯第一眼看到的当然是酒啰!欧康诺先生笑着说。 这是你们这伙人拉票的方式吗?李昂斯先生说。柯洛夫顿和我可是在寒风苦雨中,照样出去拉票? 嘿!他妈的!汉奇先生说。我五分钟内拉的票,比你们两个一星期拉的还多。 再开两瓶啤酒,杰克,欧康诺先生说。 我怎么开?老人说,开瓶器已经被拿走了。 等等!等等!汉奇先生很快地站起来说。你们看过这个小把戏吗? 他从桌上抓了两瓶酒,拿到炉火边,把它们放在炉边的铁架上。然后,坐在炉火边,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李昂斯先生坐到桌边,把帽子往脑后一推,便开始抖起腿来。 哪一瓶是我的?他问。 这个小家伙是你的,汉奇先生说。 柯洛夫顿先生坐在一个箱子上,两眼直盯着铁架上的另一瓶酒。他有两点理由保持沉默。第一点,不言自明的是,他无话可说;第二点是他认为他的同伴身分地位不如他。他原先帮保守党的威肯斯助选,但是保守党的人退出选举后,因为两个烂苹果只能选一个比较不烂的,他就转而支持民族党的候选人,同时投入狄尔尼的助选工作。 几分钟后,一个软木塞从李昂斯的酒瓶飞了出来,发出带有愧疚之意的波克一声,李昂斯先生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炉火边,拿起酒瓶,又回到桌边。 我正在告诉他们,柯洛夫顿先生,汉奇先生说,我们今天拉到不少的票。 你拉到谁的?李昂斯问到。 嗯!我拉到派克斯一票,亚特金森两票,也拉到道森街的华德一票。他也是个老好人循规蹈矩的老绅士!老保守党!你的候选人不是民族主义分子吗?他问我。我回答说: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赞同任何对国家有利的主张。他是个纳税大户。他在市区内有大批房地产,三处商场,如果他支持减税的话,那岂不是对自己更有利?他是个有名望且值得尊敬的市民,也是济贫法案的守护者,他不属于任何好的、坏的或不好不坏的政党。这就是我的游说词。 给国王的欢迎演说现在进行得如何?李昂斯喝一口酒,咂了咂双唇问道。 听我说,汉奇先生说,正如我对华德说的,我们这个国家所需要的是资本。国王驾临此地,就意味着有大量金钱会流入这个国家。都柏林的市民皆可因此蒙利。你看码头附近那些工厂,都停工闲置了!只要我们那些原来的工业、磨房、船坞及工厂能动工,你看这个地方可以赚到多少钱。我们所需要的,正是资本。 可是,约翰,话说回来,欧康诺说。我们为什么要欢迎英国国王呢?难道巴奈尔不会 巴奈尔,汉奇先生说,已经死了。我的看法是这样:这家伙因其老母阻挡,所以一直等到头发灰白才登基为王。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对我们满怀善意。如果你要问我的话,我会说他是个善良正派的人,他没有什么负面的八卦新闻传言。他对自己说:老妈从来没看过那些充满野性的爱尔兰人。我的老天,我一定要去一趟,亲眼看看他们。难道我们一定要对一位来进行亲善之旅的人,加以羞辱吗?嗯!柯洛夫顿,不是这样吗? 柯洛夫顿点了点头。 但是,李昂斯辩解说,毕竟爱德华国王的私生活,你知道,并不是非常【注】 【注】爱德华七世还是威尔斯王子时,传曾与多位有夫之妇闹出婚外情绯闻。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汉奇先生说。我个人就非常钦佩他。他不过像你我一样是个爱胡闹的凡人。他喜欢喝两杯,或许吧,有点放荡,但仍是个行事光明磊落的人。难道我们爱尔兰人就不能公平地对待他吗? 这是不错,李昂斯说。但是你看看现在巴奈尔的下场吧。 天啊!这两种不同的情形,怎么能够互相比较呢? 我的意思是,李昂斯说,我们有自己的理想。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欢迎一位像他那样的人呢?你觉得,在巴奈尔做了那样的事后,还适合领导我们吗?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对爱德华七世的来访,表态欢迎呢? 今天是巴奈尔的忌日,欧康诺说,我们就不要动肝火。虽然他已经死了,走了,但是我们还全都敬重他包括保守党的人也一样,他转身向着柯洛夫顿,继续说道。 这时波克一声,软木塞从柯洛夫顿先生的酒瓶飞了起来。柯洛夫顿先生从他坐的箱子上站起来走到炉火边。当他把酒瓶拿回来时,他以低沉的声音说: 在国会里,我们这边的人尊敬他,因为他是个君子。 你说的没错,柯洛夫顿!汉奇先生激动地说道。他是唯一能够统御群雄的人。躺下,你们这些狗!躺下来,你们这些狗杂种!他就是这样对待他们的。他看见海恩斯在门口,于是大声叫道:进来,乔!进来。 海恩斯慢慢地走了进来。 再开一瓶啤酒,杰克,汉奇先生说。啊!我忘了没有开瓶器!来,拿一瓶来,把它放在炉火边烤。 老人递给他一瓶啤酒,他就把它放在炉架上。 坐下,乔,欧康诺说,我们正好谈到老大【注】。 【注】爱尔兰的民族主义分子习惯上称巴奈尔为他们的老大。 是啊!是啊!汉奇先生说。 海恩斯先生坐在靠李昂斯先生的桌边,一句话也没说。 总之,有一个人,汉奇先生说,没有背叛他。天啊!我替你说,乔!不!老天作证,只有你像个男子汉般,忠心地追随着他。 呃!乔,欧康诺先生突然说。给我们你写的那篇东西记得吗?你有没有带在身上? 喔!是嘛!汉奇先生说。拿来给我们看。柯洛夫顿,你听过他读吗?你现在好好地听:真的是一篇杰作! 来吧!欧康诺说。开始吧!乔。 海恩斯先生似乎一下子想不起来他们所说的那篇文章,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呃!那篇东西。当然啦!现在看来已经过时了! 念来听听看!先生,欧康诺先生说。 嘘!嘘!汉奇先生说。开始吧!乔! 海恩斯先生迟疑了一下。然后,在众人的静默中,脱下帽子,把它放在桌上,接着站起来。他似乎正在心里默默念着那篇作品。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念道: 巴奈尔之死 一八九一年十月六日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开始背了起来: 他死了!我们的无冕王死了。 啊!爱琳【注】!以悲伤和哀泣,哀悼他。 他死了,那帮心狠手辣的 现代伪君子,葬送了他。 【注】古诗词中,爱尔兰又名爱琳(Erin)。 他被一群懦弱的野兽分而食之 他曾经领导他们从泥沼里爬升到荣耀; 爱琳的希望,爱琳的梦想 随着无冕王的葬火,烟起而消失。 在皇宫,或乡野村舍 爱尔兰的心,无处不是 悲怆满怀因为他走了, 还有谁可以主导爱尔兰的命运。 他使爱琳留名千古, 绿色的旗子,荣耀的展现, 政治家、诗人和战士们 昂然奋发于世界各国。 他梦想着(啊!只是一场梦想) 自由;但就在他奋斗 去实践理想时,背叛者却 硬把他与至爱的爱尔兰拆散。 羞愧啊!那些懦弱卑鄙的手 谋杀了他们的主人,或以亲吻【注】 背叛他,那骚动不安, 只会逢迎巴结的神父们绝非他的朋友。 【注】《圣经》的引喻,犹太的背叛之吻。 愿这些人的记忆永远蒙羞 他们想尽办法来侮辱 来玷污他的声誉, 而他以自尊自重,傲然斥之。 他倒下了,正如那些伟人 高贵勇敢地走完最后一程。 现在他已经回到死亡的怀抱 加入爱尔兰民族英雄的行列了。 冲突的喧嚣不再打扰他的安眠, 与世长辞;世间的苦痛 或雄心壮志,再也不能驱使他 去攀登荣光的顶峰。 他们不择手段,把他拖下来, 但爱琳,你听,他的精神 将像火浴凤凰, 于破晓时分,重新升起。 这一天,自由降临。 这一天,爱琳举杯。 欢迎喜乐,且永志 对巴奈尔的悲情记忆。 海恩斯坐回桌上。当他朗诵完毕,众皆默然,过了一下,才响起如雷的掌声;甚至于李昂斯先生都拍手叫好。掌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当掌声停止后,所有的听众都默默不语,干喝一口酒。 波克!一声响,软木塞从海恩斯先生的酒瓶飞了出来,但海恩斯先生脸上泛红,光着头,仍然坐在桌上,一动也不动。他似乎没听见酒瓶开了的邀请声。 太棒了!乔!欧康诺先生说着,一面拿出卷烟纸和烟草袋来掩饰他激动的情绪。 你觉得怎么样,柯洛夫顿?汉奇先生大声说。真不赖吧?你说什么? 柯洛夫顿先生说,这是一篇非常好的作品。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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