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都柏林人

第8章 一抹微云

都柏林人 詹姆斯.喬伊斯 10100 2023-02-05
八年前,他在北墙码头为他的朋友送行,祝他一帆风顺。高乐贺真的功成名就了。你只消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剪裁得宜的花呢布西装,和自信满满的口气,就明白了。很少人有他这样的才气,而成功之后还能像他一样不骄纵的人更少。高乐贺选对了行业,他理当成功。有一位这样的朋友,他觉得与有荣焉。 午饭之后,小钱就在心里想着他与高乐贺的会面,想着高乐贺的邀约,以及高寓居在伦敦的生活种种。他叫小钱德乐,虽然他的身材只比一般人稍为矮一点,但是他却给人一种小个子的感觉。他的双手纤细白嫩,身子单薄,声音细小,态度优雅。他用尽心思梳理自己一头如丝般亮丽的头发和胡子,手帕也用心洒上香水,连指甲的半月形都修剪得完美无缺。他笑起来的时候,一排洁白的牙齿,犹带几分稚气。

他坐在国王法律事务处【注】的办公桌前,想着这八年来的巨大变化。从前那个穷酸潦倒的朋友,如今已是伦敦新闻界的锋头人物。在办公室里,他经常从令人厌烦的书写工作中,抬起头来看窗外的世界。看着晚秋落日的余晖,洒在绿色草坪和人行道上。那金色的微尘,轻柔地洒在那邋遢的看护身上,洒在公园椅子上打盹的病弱老人身上。一片金光,洒落在走动的人身上,洒在小石子路上奔跑尖叫的小孩身上,在所有经过公园的行人身上。他看着这一番景象,想到生命种种;(他一想到自己的生命时,总是这样觉得)顿觉悲从中来,心头罩上了一股淡淡的忧愁。他觉得与命运抗争,徒劳无功。这是岁月给他的教训,也是一种智慧苦涩的负担。 【注】国王法律事务处是一家联合律师事务所。

他想起了家里书架上的那些诗集。那是他单身时候买的书。好些夜晚,他坐在大厅旁的小房间里,有时一股冲动,想要从书架上拿一本诗集来,读几首诗给他太太听。但是他总怯于开口;所以那些诗集仍然搁在架上。有时候,他也会背几行诗句来慰藉自己。 约定的时间到了,他离开办公桌,一脸严肃地和他的同事道别。一个清晰的身影,从国王旅店古朴的拱门里走出来,快步朝亨利耶塔街上走去。金色的夕阳正逐渐隐没,空气也变得冷冽了起来。街上聚集了一大群脏兮兮的小孩子。他们或站立,或在马路上追逐,或趴在门口开着的阶梯上,或像老鼠一般蹲在门槛上。小钱德乐对他们视若无睹。他东闪西闪,穿过这群卑微如虫蚁般的生命;他走过鬼影幢幢的大宅院,那些都柏林的旧权贵们曾经在里头喧嚣饮酒作乐。过往的记忆无法触动他的心灵,因为他的心里头溢满着眼前的快乐。

他从来就没到过柯列斯酒馆,但是他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价值【注一】。他知道人们在看完戏之后,会来这里喝酒吃牡蛎;而且他也听说这儿的侍者全讲法语和德语。他曾经在夜里匆匆走过这里,看到马车停在门前,那些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在绅士们殷勤的护卫之下,下车快步走进饭店。她们令人眼花撩乱的衣裳上,披肩、围巾、腰带,不一而足。脸上浓妆艳抹,脚一踩到地面,就赶紧把长裙提起来,个个都像受惊的亚特兰提斯公主【注二】。他经过这里的时候,从不回头看。就算是白天,他也习惯在街头快步行走;如果深夜还在都市里活动,他就会忐忑不安,惶恐地加快脚步赶路。然而,有时候,他也试着去探索自己恐惧的原因。他选择最黑暗最狭窄的街道,鼓足勇气向前走,但是无边的寂静紧跟着他的脚步声,却叫他心神不宁;晃荡在周遭那些无声的人影,也同样令他不安。有时候,一声低沉忽的笑声就把他吓得像树叶般颤抖不已。

【注一】柯列斯(Corless's)是都柏林一家高级酒馆,名流时尚聚集之地。 【注二】亚特兰提斯是希腊神话中一位善于奔跑的女神,她承诺谁跑得比她快就嫁给他。 他右转走到卡波尔街上【注】。高乐贺跻身到伦敦的新闻界了!八年前,谁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呢?但回顾过去,小钱确实从他的朋友身上看到某些征兆,预告他将来会成大器。人们常说高乐贺狂野不驯。没错,他过去曾和一些游手好闲的朋友混在一起,酗酒无度,到处向人借贷。最后,因卷入某一桩与金钱有关的不名誉事件:至少,这是他远走他乡的一种说法,但是没有人会因此否定他的才能。高乐贺身上总有一些什么来着的东西,叫人不得不佩服。他甚至于在捉襟见肘,被钱逼到绝境的时候,还能维持一张无所谓的脸孔。小钱想起了(回忆在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骄傲的光彩)高乐贺在困境时说的一句话:

朋友们!等等,现在暂停,半场休息,他经常这样漫不经心地说。我那精明的脑袋跑到哪里去了? 【注】卡波尔街:都柏林商业活动最繁忙的街道之一。 这就是高乐贺高人一等的地方。真他妈的,有时候你还不得不佩服他呢! 小钱加快了脚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比身边经过的所有人优越。这是他第一次对卡波尔街的庸俗与市侩气产生反感。不用怀疑:如果想要功成名就,你必须远离家园。在都柏林,你终将一事无成。当他走过克拉夫顿桥的时候,他俯看着河水流向下游的码头,不禁为那些低矮破败的房子感到难过。在他看来,这些房子就像是一群流浪汉,沿着河岸挤在一起,它们老旧的外套,披着灰尘与煤渣。它们目光呆滞地望着落日的景致,等待夜晚第一道寒流来叫它们起来抖抖身子,然后离去。他心里想着,是否该写一首诗来表达他的心情,也许高乐贺可以帮他在伦敦的报纸弄到一个发表的机会。他有没有能力写些具原创性的诗篇?他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但是一时的诗意触动他的心弦,这个念头就像尚未实现的希望不断在他心里滋长,他勇敢地迈步前进。

每迈开一个步伐,他就接近伦敦一步,同时也远离他那庸俗乏味的生活一步。他心里的地平线上,突然亮起一道光芒。他没有那么老他只有三十二岁。他的身心正处于成熟的年纪。他希望能够用诗篇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和对事物的看法。他把这些念头藏在心里,试着评估看自己是不是具有诗人的灵魂。他想,自己个性忧郁,但这忧郁是信心、认命和单纯的喜悦三者互相调和的结果。如果他能用诗来表达这种感受,也许人们会愿意来听他叙说。他不可能广受欢迎:这一点他很清楚。他不能左右群众,但至少他可以吸引一小圈性情相投的人。也许,英国的评论家会因他诗中忧郁的调性而认定他是塞尔提克学派的诗人【注】;此外,他也会把典故融入诗中。他开始想像别人对他诗作的评论:钱德乐先生才情出众,其诗作优雅如行云流水。这些诗作流露出一种浓烈的愁绪。塞尔提克的调子。真可惜,他名字的爱尔兰味不够道地。也许,把他妈妈的姓氏加在他自己的之前,感觉会好一点:如汤米斯.马龙.钱德乐,或干脆用T.马龙.钱德乐,这样就更像了。他要和高乐贺谈一谈这个问题。

【注】塞尔提克学派是指叶慈所领导的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其创作风格呈现一种梦幻气质,主题都环绕在赞扬爱尔兰本土、农村、神话、风俗与传说之上。易言之,这个学派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色彩非常浓厚。 他一路胡思乱想,以致错过了酒馆,只好再走回头。当他走近柯列斯酒馆时,先前的焦虑又开始回过头来左右他,他停在饭店门口难于决定,最后才开门走进去。 酒馆里的灯光和喧闹声使他在门口迟疑了好一阵子。他环顾四周寻找高乐贺,但红红绿绿的酒杯,在灯光下闪烁,反叫他目眩不已。酒馆里挤满了人,他觉得大家都用一种好奇的眼光在看着他。他很迅速地朝左右扫视一番(眉头微皱,以示他正在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在视线变得比较清晰后,他发现其实并没有人转过头来看他:当然,他看到高乐贺在那里,背靠着吧台,两脚张得开开的。

哈啰!汤米!我的老友,你终于来了!怎么样?你喝什么?我喝威士忌:这比我们在海峡对岸喝的还好【注】。加苏打水?矿泉水?不加矿泉水?我也是。破坏味道。喂!小弟,帮个忙,给我两小杯麦芽威士忌。自从上次见面后,你过得还好吧?我的天啊!我们这么快就变老了!你看出我的老态吗!嗯,什么?头顶上有些白发,也有点秃是不是? 【注】海峡对岸指的是英国。 高乐贺脱掉帽子,露出一大片梳理有致的头发。他的脸孔严肃而苍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那对灰蓝色的眼睛,为他苍白的容颜增添不少气色,那条鲜艳的橘色领带,衬得他目光炯炯有神。在这些争相表现的五官中,他的嘴唇长扁难看,且无血色。他低下头来,用两根手指头,怜惜地抚摸着脑门上那些稀疏的头发。小钱不以为意地摇摇头。高乐贺重新把帽子戴上。

新闻工作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总是匆匆忙忙,东奔西跑,寻找新闻题材,有时候还一无所获:可是,总要找一些新鲜的事来报导。写好后,我说啊!还得花几天去做那要命的校对和印刷。告诉您,我真的很高兴能回到故乡。这对我意义重大,有那么一点度假的味道。一踏上这片又亲爱又肮脏的都柏林土地,真是痛快。汤米,你的酒来了。加水吗?够了就讲一声。 小钱的威士忌加太多水,变得非常淡。 我的朋友,高乐贺说,看来你不会品酒。我只喝不加水的纯酒。 我平常很少喝酒,小钱谦虚地说,只有在碰到老朋友时才喝那么一小半杯:如此而已。 那么,高乐贺兴高采烈地说,这一杯敬我们,敬往日时光,老朋友。 他们轻碰酒杯,把酒干了。 我今天遇到几位从前的玩伴,高乐贺说,欧哈拉似乎很落魄。他是做什么的?

无所事事,小钱说,穷途潦倒。 霍根不是有一份好的工作吗? 是的;他在土地委员会工作。 有一天晚上,我在伦敦遇到他。他看起来满阔气的。可怜的欧哈拉!我猜,是不是酒喝多了。 还有其他的问题,小钱简短地回答。 高乐贺笑了起来。 汤米,他说,我看你一点都没变。你还是那样严肃古板,我以前星期天的早上起来,头脑胀痛或满口干涩时,你总会对我训诫一番。你应该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走看看。你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吗?连一趟旅行也没有吗? 我去过曼恩岛【注】,小钱说。 【注】曼恩岛(the Isle of Man)位于英国与爱尔兰之间的海上孤岛,原属于爱尔兰。它是最受爱尔兰人喜爱的旅游胜地,因为距离近、花费相对便宜,但却有出国的感觉。 高乐贺哈哈大笑。 曼恩岛!他说。去伦敦或巴黎,尤其巴黎,更是上上之选。去了只有好处。 你去过巴黎吗? 我会说我有。我在那儿待过一阵子。 巴黎真的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美丽吗?小钱问道。 他啜饮一小口酒,而高乐贺却豪爽地把整杯干掉。 美丽?高乐贺说着,一面停顿在这个字眼上,也一面回味着酒的香醇。它没有那么美,你应该知道。当然,它是美丽的。但美丽的是巴黎的生活;那才是重点。没有任何城市像巴黎一样多采多姿,充满欢乐刺激,令人兴奋。 小钱喝完他的威士忌后,费了一番功夫,才得到侍者的回应眼神。他又点了相同的一杯酒。 我去过红磨坊,高乐贺在侍者过来清理杯子时继续说道。我也去过所有的波西米亚小馆。情色物欲!不适合像你这样道貌岸然的人,汤米。 小钱默不吭声,直到侍者又端了两杯酒回来:然后,他轻轻地碰了一下朋友的酒杯,回敬他一杯酒。他开始觉得有些失望。高乐贺的口气和说话的神情,令他不快。他的朋友身上,有些他从前没注意到的市侩气。也许是因为生活在伦敦,处于忙碌与竞争激烈的新闻界之中吧!但在俗气的举止之下,他个人的魅力依旧在。无论如何,高乐贺总是见了世面的过来人。小钱嫉妒地望着他的朋友。 巴黎的一切都是快活的,高乐贺说。他们笃信要享受人生你不觉得他们是对的吗?如果你想要正确地享受人生,那非去巴黎不可。告诉你,他们对那里的爱尔兰人颇具好感。他们一听说我从爱尔兰来,就迫不及待要接纳我。 小钱连续喝了四、五小口威士忌。 告诉我,他说,巴黎真的像他们所说的伤风败俗吗? 高乐贺举起右臂,比划一个强调的手势。 每一个地方都道德沦丧,他说。当然,你可以在巴黎寻欢作乐。譬如,你可以到学生舞会里去找。当这些婊子开始放浪形骸时,如果你喜欢看的话,那可真是有得瞧啦!我想,你知道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吧! 我听说过,小钱说。 高乐贺一口喝光他的威士忌,摇摇他的头。 啊!他说,你爱怎么说都行。不论是生活品味,或是流行时尚,天底下的女人都比不上巴黎的女人。 那么它是一个堕落的城市,小钱怯怯但坚定地说,我的意思是,拿它与伦敦和都柏林比较的话? 伦敦!高乐贺说。两者半斤八两。你去问霍根,老弟。他来伦敦时,我曾带他去见识了一番。他大开眼界我说,汤米,不要把威士忌加水,喝纯的吧! 不行,真的不行。 来吧!再来一杯,不会怎样的。要什么?我看就同样的再来一杯吧。 喔好吧! 小弟,跟刚才的一样你抽烟吗?汤米。 高乐贺掏出他的香烟盒。这两个朋友点燃香烟,安静地抽着烟等侍者送来他们点的酒。 告诉你我的看法,高乐贺从他隐身的烟雾中露出脸来说道,这是一个无奇不有的世界。说到伤风败俗!我倒听过一些例子我在说什么?我知道的这些事:那些伤风败俗的事。 高乐贺若有所思地喷着烟,然后以一种历史学家沉稳的口吻,为他的朋友继续描绘那些流行于海外败德堕落的生活。他把许多大都会的罪恶,做一个简要的描述,且似乎有意把最高荣誉颁给柏林。有些描述他不敢保证确实无误(他是听朋友说的),但有些倒是他的亲身经历。他没有回避阶级和出身问题。他透露了欧洲大陆上许多宗教机构的秘密,细说上流社会里的一些时髦事情,最后还绘声绘影地说了一则有关某位英国伯爵夫人的故事他知道确有其事的一则故事。听得小钱一愣一愣的。 啊!还好,高乐贺说,我们现在在步调缓慢的都柏林,不可能发生这类的事情。 去过那么多的地方之后,小钱说,你一定会觉得都柏林是个了无生气的城市。 说起来,高乐贺说,你知道,我是回来放松心情的。毕竟,如他们所说的,这儿是故乡,不是吗?你不免对它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是人性使然。换说一些你自己的事吧。霍根告诉我说你已尝到婚姻生活的幸福滋味。两年前结婚的,是不是? 小钱红着脸笑了笑。 是的,他说。我去年五月结婚,刚好满一年。 希望现在还来得及献上我的祝福,高乐贺说。我没有你的地址,不然我当时候就会这样做。 他伸出手来,小钱就和他握手。 好啊!汤米!他说,老朋友,我祝你们生活美满幸福,大富大贵,除非我开枪打死你,否则你就长生不老。这是一位老朋友最真诚的祝福,你懂吗? 我知道,小钱说。 有没有小孩呢?高乐贺问道。 小钱脸上又是一阵红晕。 我们有一个小孩了,他说。 男孩或是女孩? 一个小男孩。 高乐贺很夸张地用力拍打他朋友的背部。 好极了!他说,汤米,真有你的。 小钱面带笑容,困惑地看着他的酒杯,三颗犹带稚气的白色门牙紧咬着下唇。 在你回去之前,希望能够拨个晚上来我们家小聚一番,他说。我太太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我们可以来点音乐,并且 多谢你,我的老友,高乐贺说。真遗憾,我们不能早点见面,可惜我明天晚上就要离开了。 那么,今天晚上? 非常抱歉,我的老友。我今天是和另一位朋友一起来的,他是一位聪明的年轻人。我们已经安排了一个小牌局。不然的话 哦!这样的话。 但天晓得?高乐贺很体谅地说。既然已经有个开头了,说不定明年我还会再回来玩几天。这只不过是迟来的快乐罢了。 好,你下次回来,我们一定要找个晚上聚一聚。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高乐贺说道。明年如果我回来,一定要和你见面。我以人格保证,随传随到。 就这么说定了,小钱说。那我们再喝一杯。 高乐贺掏出一个大金表看了看。 真的最后一杯吗?他说。你知道,我还有约。 是的,绝对,小钱说。 很好,那么,高乐贺说道,我们再喝一杯当作是出发前的最后一杯【注】我觉得这是一句很棒的俗话。 【注】Deoc an doruis是盖尔语,意即出发前,最后一小杯。 小钱点了两杯酒。几分钟前泛在脸上的红晕,现在变得更加明显了。平常一点小事,他都会脸红:现在他觉得很温暖也很兴奋。三小杯已经冲到他脑门的威士忌,加上高乐贺浓浓的雪茄味,他感到一阵昏沉,因为他是个敏感且自律甚严的人。阔别八年之后与高乐贺重逢,和他一起坐在灯红酒绿、热闹喧嚣的柯列斯酒馆,倾听他的故事,分享他的成功与他那多采多姿的生活,这一切种种,打乱了他内心里的那份平衡感。他深切体会到自己的生活与他朋友之间的强烈对比:这对他不公平,因为高乐贺的教育程度和家世背景比不上他的,他深信自己可以比高乐贺更有成就。未来,只要有机会,他的成就将不止是区区一名华而不实的新闻记者而已。是什么阻碍了他?是他那可悲的懦弱性格。他渴望能够洗刷污名,重建他的男性雄风。他看穿了高乐贺婉拒他邀请的理由。高乐贺只不过是以友谊之名来施恩于他,正如他回来是给爱尔兰面子一般。 侍者端来了他们的酒。小钱递给他的朋友一杯,自己也很爽快地拿起另一杯。 谁料想得到?在他们举起酒杯时,他说,明年你回来,说不定我就有荣幸恭贺高乐贺和他的夫人,幸福快乐,长命百岁。 高乐贺正在喝酒,他在酒杯口上意味深长地闭起了一只眼睛。喝光一整杯,再用力咂了咂嘴唇,然后放下酒杯,说: 老弟,不用太担心,我要先享乐一番,开开眼界,见识一下人生,然后再一头栽进婚姻的牢笼里如果我愿意的话。 终有一天你会的,小钱平静地说道。 高乐贺整理一下他的橘色领带,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的朋友。 你真的这样想吗?他说。 你会自投罗网的,小钱语气坚定地回答,就像所有人一样,只要你遇到自己心仪的女孩。 他稍微加重说话的语气,但他知道这样做,已经泄漏了他真正的意图。尽管满脸通红,但他并没有回避朋友凝视的眼光。高乐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说: 假如真的发生这种事,那你可以拿你所有压箱的钱来和我打赌,我绝对不会被爱冲昏了头。我打算只与金钱结婚。她最好在银行里有一大笔存款,否则我一眼也看不上。 小钱摇了摇头。 你难道,我的天啊!高乐贺以夸张的语气说,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吗?我只要把话说出来,明天立刻就可以人财两得了。你不相信吗?好,我知道。成千成百我在说什么?有钱的德国人和犹太人,钱多得一塌糊涂,他们都乐于。老弟,你等着瞧,看看我有没有乱盖。告诉你,当我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时,我不完成便不罢休。你等着看好了。 他把酒杯举到唇边,一口喝下,纵声大笑。然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小钱,改以一种比较平和的口气说: 但是,我不急。她们可以等我。你知道的,我从不想把自己和固定的一个女人绑在一起。他用嘴巴做一个品尝食物的动作,然后露出一个苦瓜脸。 我想,这样生活会变得乏味无趣,他说。 小钱手里抱着小孩,坐在客厅边的房子里。为了节省开支,他们没有请佣人,只有安妮的妹妹莫尼卡在早上或下午会过来帮忙一个小时左右。此刻,莫尼卡早已回家去了。八点四十五分。小钱很晚才回到家,错过了喝茶的时间,而且忘了帮安妮到毕优利买一包咖啡豆【注】。她当然不高兴,所以不太搭理他的话。她说不喝茶也没关系,但是等到街角那家商店快打烊时,她又决定走一趟,去买四分之一磅的茶叶,和两磅的糖。她把酣睡中的婴孩轻轻地放在他的怀中,然后说: 抱好,不要吵醒他。 【注一】毕优利是都柏林著名的咖啡屋,供应简餐、茶点、咖啡。 桌上有一盏白磁灯罩的小台灯,灯光落在一个镂花的牛角相框上,里头有一张安妮的照片。小钱看着照片,眼光落在她那紧闭的薄唇上。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夏装,那是他在一个周末买回来送给她的礼物。他花了十先令又十一便士买的;但买这件衣服却让他精神紧绷,难堪不已!那天他真的是饱受煎熬,先是等在商店门外直到店里客人走光了,再到柜台前,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看着店员把女用衣服堆在他眼前。付了钱,但却忘了拿回零钱,还被会计小姐叫回去。最后离开时,为了掩饰羞红的脸孔,还得佯装检查包装是否牢固。当他把衣服拿回去时,安妮给她深深一吻,直说衣服很漂亮,款式也很新颖。但是她听到价钱时,却把衣服扔在桌上,怪他花十先令又十一便士买这样的一件衣服,被骗上当。起先,她执意要退回衣服,但是试穿之后,却又不胜欢喜,尤其是衣袖子的样式。她就亲他,说他真体贴。 嗯! 他冷冷地看着照片里的那双眼睛,它们也同样冷冷地回瞪着他。照片里的眼睛当然很漂亮,面孔也很漂亮,但是却有一种庸俗的感觉。她为什么没有自知之明?她为什么装得像个淑女?那双沉着冷静的眼神激怒了他。它们排斥他,轻视他:眼神中没有感情,也没有欢愉。他想起了高乐贺所提到的那些犹太贵妇。他幻想着,她们那些深邃的东方黑眼珠,是何等的勾魂摄魄,叫人激情难耐!他怎么会和照片中的那双眼睛结婚呢? 他被自己的问题困住了,于是神情紧张地环视了一下房间。他发觉那分期付款买来的家具,也带有几许俗侩气。家具是安妮亲自挑选的,他由此又联想到她。这些家具看起来跟她一样俗艳。一种对生活现状不满的情绪,油然而生。他难道不能逃离这小小的房子吗?要像高乐贺一般地放浪生活,会不会为时已晚?他能不能去伦敦?家具的尾款尚未付清。如果他能出版一本书,也许就能够为自己开启一条新的道路。 一本拜伦的诗集摆在他眼前的桌上。他怕吵醒小婴儿,所以用左手小心地翻开书本,开始读起书中的第一首诗: 山风无语,暮霭沉静, 草树林间,轻风止息, 而我归来凭吊玛格丽特之墓, 遍洒香花于吾爱的坟土之上。 他停了下来去感受诗的旋律在房间里回荡。多么忧郁的诗篇啊!他能不能也写出这样的诗,来表达他灵魂中的忧郁?他想要描写的感受实在太多了:例如,几小时之前,他站在克拉夫顿桥头时的感受。要是他能够重新回到那种情绪之中。 孩子醒了,开始大哭。他把眼光从书本移开,去哄小婴儿:但是小婴儿静不下来。他来回摇着怀中的小婴儿,但是小婴儿的哭声却越来越刺耳。他加快速度地摇,同时把眼睛移到诗的第二小节上: 她的躯体安息在窄小的墓穴里 那身子曾一度 不行了,读不下去了,他什么事也不能做了。小孩的哭声刺痛了他的耳膜。白费力气啊!一切都枉然啊!生活的囚犯。愤怒之极,双手颤抖。突然,他转过身来对着小婴儿大叫: 不要哭了! 小婴儿在瞬间呆住了,但因受惊吓,痉挛一下,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小婴儿抱在怀里焦急地在房子里来回踱步。小婴儿可怜兮兮地抽噎着,每隔四、五秒钟便暂停呼吸,然后再迸出哭声。房间的薄壁回荡着他的哭声。他试着安抚小婴儿,但是小婴儿反而抽搐得更厉害。他看着小婴儿痉挛抖动的脸孔,跟着慌了起来。数着孩子连续抽搐七次没有换气,他惊慌地把小婴儿紧抱在怀里。如果小婴儿死了 门被撞开了,一位年轻的女子喘着气冲了进来。 怎么啦?怎么啦?她尖叫着。 孩子一听到妈妈的声音,便爆出一阵抽泣。 没什么。安妮没什么。小孩哭了起来 她把袋子扔在地上,一把将小婴儿从他身上抢了过来。 你把他怎么了?她怒视着他的脸大叫。 她瞪了小钱一眼;他默默承受。当他看到那双眼睛中的恨意时,整个心就关闭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没什么。他他哭了起来。我不能我什么也没做。你说什么? 她不理睬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一面喃喃道: 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小宝贝!你受惊了吗,宝贝?好啦,宝贝!好啦!我的小绵羊!妈妈最可爱的小羔羊!好啦! 小钱一脸羞愧,他走到台灯照不到的阴影处站着。他倾听着,孩子的啜泣声越来越小;悔恨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