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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寄宿之家

都柏林人 詹姆斯.喬伊斯 5166 2023-02-05
穆尼太太是屠夫的女儿。她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一个意志坚定的女人。她嫁给爸爸的长工,在春天花园附近经营一家肉铺。但穆尼先生在他岳父辞世后,便开始荒唐行事。他酗酒、挪用公款,导致债台高筑。要他发誓改邪归正也无济于事:因为不到几天他又会故态复萌。他当着顾客的面打老婆,又贩卖劣质的肉,生意就这样子被他给搞垮了。有一天晚上,他还带着屠刀去找他太太,逼得她只好躲到邻人家里去过夜。 从此以后,他们便分居了。她向神父诉求分居,并取得孩子的监护权。她不供应他金钱与食物,也不给他房间住宿。逼得他不得不到警察局去跑腿打杂。他的个头不大,且弯腰驼背、衣衫褴褛,喝酒喝得脸色惨白,胡子也花花的,灰白眉毛底下是一对充满血丝、混浊无神的小眼睛。他整天坐在法警室里,等候差遣。穆尼太太身材高大,且积极强势。她把结束肉铺子后结余的钱,拿到哈维克街上去经营一家寄宿公寓。她有一些流动房客,这些人大都是从利物浦和曼恩岛来的游客,偶尔也会有一些来音乐厅表演的艺人,但长期住宿的房客则大都是城里的上班族。她经营这家寄宿公寓的手腕灵活,立场坚定,她知道何时要略施小惠,何时要坚守原则,何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住在那儿的年轻人都称呼她夫人。

这些年轻人每星期付十五先令的包伙住宿费给穆尼太太(晚餐时的啤酒或黑啤酒另外计费)。他们的职业和品味相近,因此相处融洽。他们常谈论赌马下注的胜率。夫人的儿子杰克.穆尼,在旗舰街上的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是个声名狼藉的大酒鬼。他满口士兵们爱用的下流粗话;经常三更半夜才回到家。他遇到朋友的时候,总有好事相报,他总是相信幸运之神正在眷顾他譬如说,他赌马获彩或是赢得某位艺人的青睐。他是个拳击好手,爱唱滑稽搞笑的歌曲。星期天的晚上,穆尼太太的客厅经常举办聚会活动。在音乐厅表演的艺人会来捧场露一手。谢立敦弹奏华尔滋和波卡舞曲,也会即兴伴奏。夫人的女儿波丽.穆尼,也会来唱歌。她唱到: 我是个顽皮的女孩! 你不必假惺惺:

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波丽年方十九,身材高䠷;有一头光泽柔顺的秀发,和一张丰润的樱桃小口。和人家讲话时,灰中带绿的眼睛,习惯性地向上轻挑,貌似一位假惺惺的小荡妇。穆尼太太起先把女儿送到一家玉米商的办公室去当打字小姐,但是一位恶名昭彰的警局帮办人员,每隔一天就去办公室找她女儿搭讪,她便把女儿带回家来帮忙打理分租公寓。波丽的个性活泼,这样的安排,正好使她变成众人追求的对象。再说男士们也喜欢有个女生在身旁转来转去的那种感觉。波丽就很自然跟这些年轻人打情骂俏了起来。但是精明的穆尼太太心里雪亮,她知道这些年轻人这么做只是在打发时间:没有一个是认真的。事情就这样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穆尼太太注意到波丽和一位男士之间,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她开始打算再把波丽送回去做打字员。她冷眼旁观,心中自有盘算。

波丽知道母亲在暗中监视她。母亲一直保持缄默,这反而更证明了她知道这件事。母女之间没有事先串通,也没有公开承认。虽然分租公寓里的人已经开始对这件风流韵事议论纷纷了,穆尼太太还是按兵不动,没有介入。波丽的行为举止变得有点怪怪的,那个年轻人也显得心神不宁的样子。最后,穆尼太太判断时机成熟了,当下就跳出来干预。她处理道德问题,就像用屠刀切肉般干净俐落。这件事情,她早在心中有了定见。 初夏的某个星期日早上,天气晴朗。预期是个大热天,但还有一点微风轻拂。整栋公寓的窗户都开着,在拉高的窗框下,蕾丝的窗帘因风吹,鼓胀如气球,往街道的方向飘了起来。乔治教堂的钟楼响起了阵阵钟声,做礼拜的信徒,或单独或三五成群,都来到教堂前的圆形小广场上。只消看他们一脸庄重的神情,不用看他们带手套拿圣经的模样,也就明白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公寓的早餐时间刚过,早餐室里,杯盘狼藉,黄色条状的蛋皮,培根的肉皮和培根的油脂碎片,混杂成堆。穆尼太太坐在那张廉价的摇椅上,看着女仆玛莉清理早餐桌。她要玛莉把面包屑和其他碎屑收集起来,以便和星期二的早餐布丁一起用。看着餐桌清理好了,碎面包收拾好了,奶油和糖也放进橱子上了锁,穆尼太太便开始回想昨晚与波丽之间的对话。事情的发展正如她所预料的:她的问题很直接,波丽的回答也很坦白。当然啦!母女双方都有点尴尬。穆尼太太尴尬是因为她不想让整件事看起来像骑士的浪漫传奇故事,披上浪漫的色彩,也不想让它看起来像是个共谋;而波丽觉得不自在,不只是因为这种共谋的暗示叫人尴尬,而且她也不想让人觉得,在她刻意天真的外表下,她还能洞烛她母亲容忍态度背后的企图。

穆尼太太在沉思中,突然警觉到乔治教堂的钟声已经停了,她本能地瞄了一眼壁炉架上那只镀金的小时钟。十一点十七分: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摆平杜岚先生的问题,然后赶到玛博乐街上,去参加中午十二点那场最短的弥撒。她认为自己胜算十足。首先,所有的社会舆论都会站在她这一边:她是一位被激怒的母亲。她允许他住到同一个屋檐下,相信他是个正人君子,但他居然滥用了她的善意殷勤。他今年三十五、六岁了,不能再拿年轻当借口;也不能拿无知当托辞,因为他有相当的人世历练。显而易见的,他利用了波丽的年少涉世未深。问题是:他要怎样补偿呢? 在这种情况下,补偿是必要的。这种事情总是对男人有利:当作没有事情发生似的,他就可以享受一时之快,然后一走了之,但女生就不行了,她必须承担后果。有些母亲们会乐于收下一笔钱当遮羞费;她也知道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但是她不会这样做。对她而言,只有一样事能够弥补她女儿名誉的损失:结婚。

她把手中的牌再估算一遍后,就差遣波丽到杜岚的房间,去告诉他,她想和他谈谈。她有十足的把握赢得赌局,一来他是个庄重的年轻人,不像其他的人一般放浪形骸或大声扰攘。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谢立敦、米德或班达姆.来恩先生身上,那她的工作就棘手多了。她肯定他不敢公开面对舆论压力。住在这里的房客都对这件绯闻略有所闻;有些人还添油加醋,渲染情节。此外,因为杜岚先生在一家天主教徒经营的大酒商公司上班已经有十三年了,这件丑闻一旦被公开,他可能会因此丢掉工作。然而,只要他同意,一切都好说。她知道他的薪水丰厚,而且可能还有一笔可观的存款。 快十一点半了!她站起来,对着镜子仔细端详。她对自己红润面孔上的笃定表情十分满意。她想起一些她认识的妈妈们,她们就是无法把女儿脱手嫁出去。

整个星期天的早晨,杜岚先生焦虑异常。他试了两次要去刮胡子,但因为手抖得厉害,只好放弃这个念头。三天没刮胡子,整个下巴长满了红色的胡渣,同时每隔两三分钟,他的眼镜就出现一片雾气。不得已,只好把眼镜拿下来,用手帕擦亮。他回想起昨晚的忏悔告白,心中一阵剧痛。神父盘问了这件风流事的每一个荒唐细节,最后还夸大他的罪过,让他觉得因获得这一线补偿机会而对神父感激不已。伤害已经造成了。现在,除了娶她,或是逃跑之外,他还能选择什么?他不能继续这样厚着脸皮赖下去。这件绯闻终将闹得满城风雨,他的老板迟早也会有所耳闻的。都柏林毕竟是个小城市:每个人都互相认识。在混乱的想像里,他仿佛听到李欧纳德老先生,以刺耳的厉声叫道:叫杜岚先生过来。一想到这儿,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到喉咙里了。

多年来的辛苦付出都白费了!辛勤工作的成果都付诸流水了!年轻的时候,当然,他也曾经荒唐过;在酒馆里,他向同伴们吹嘘自己的自由派思想,他也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这些都即将成为过去式几乎都完了。虽然他每个星期仍旧还会买一份《雷诺报》【注一】,但他依然奉行宗教的戒律,一年当中,十之八九,他都过着规律的生活。他存有足够的钱,可以安定下来了,但问题是,他的家人会瞧不起波丽。首先,她有一位恶名昭彰的父亲,再者,她妈妈的寄宿之家也开始有不好的声名流传在外。他隐约觉得自己被套牢了。他可以想像朋友们在谈论这件绯闻,在讥笑他。她有一点粗俗;有时候她会说我解和如果我知话的道这种句子【注二】。但要是他真的爱她的话,文法错误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所作所为,叫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她还是鄙视她?当然,这件事情他自己也难脱干系。他的本能驱策他要保持自由之身,不要结婚。一旦结婚,就完蛋了。

【注一】《雷诺报》创立于一八五〇年。这是一份在伦敦发行的周报,专门刊登社会和政治丑闻之类的八卦新闻。 【注二】我解(I seen)和如果我知话的道(If I had've known),这两句话的文法都是错误的,正确语法应是我了解(I see)与要是我知道的话(If I had known)。乔伊斯以此来间接描绘波丽的教育程度不高。 他穿好衬衫裤子无助地坐在床边。这时,波丽轻轻敲门,走了进来。她向他告白,说已经把两人的恋情向她母亲和盘托出,还说母亲今天早上要找他去谈一谈。她哭了起来,双臂环抱着他的脖子,说道: 啊!鲍伯!鲍伯!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她说,她不如死掉算了。

杜岚有气无力地安慰她,叫她不要哭,一切都会无事的,不要害怕。他可以感觉到她的胸部贴着他的衬衫,胸口激荡,起伏不已。 这件事情的发生,不尽然全都是他的错。凭着单身汉特有的好记性,他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不期然地拥抱爱抚她时,她的衣服,她的气息,她的纤指给他的那种感觉。后来,有一次深夜里,他正宽衣准备就寝的时候,波丽怯怯地来敲他的门,说她想要借蜡烛点火,因为她的烛火被一阵强风吹熄了。那晚她刚洗过澡,穿着一件法蓝绒印花浴衣。毛茸茸的拖鞋的开口处,露出了雪白的脚背;香水肌肤之下,热血沸腾。当她点燃蜡烛护着烛火时,她的手及腕部,飘着一缕淡淡的幽香。 深夜归来,波丽总是帮他热晚餐。万籁俱寂的夜里,只有波丽陪在身旁。他无心的吃着晚饭。啊!她是多么地善体人意!如果夜里寒凉、湿冷或起风,她一定帮他温好一小杯酒驱寒。也许他们真可以幸福地过一辈子。

他们经常各端着烛火、踮着脚尖一起上楼去。在三楼阶梯的平台,依依不舍地互道晚安。他们时常拥吻。她的眼神,她的爱抚,他自己的意乱情迷历历如在眼前。 但是迷乱终于过去了。他重复着她的话,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单身汉的本能警告他赶紧煞车撤退。但是罪恶已经造成;甚至于他的荣誉感也告诉他必须去弥补这个罪行。 他和波丽坐在床边时,玛丽来到门边说,夫人想要在客厅见他。他站起来穿上背心、外套。他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加茫然无助了。穿好衣服后,他走过去安慰波丽。没事的,不要害怕。他任她在床上哭泣,幽幽哀叹:啊!天啊! 下楼的时候,他的眼镜变得雾茫茫一片,他只好把它拿下来擦亮。他真希望能飞上天,穿过屋顶,远走高飞到另一个国度去,以便脱离他眼前的困局。但是他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正一步步地把他逼下楼来。他的老板和这位夫人,两张不肯宽恕的脸孔,直盯着看他狼狈的样子。在阶梯的最后一个平台上,他和杰克擦身而过。他手上正抱者两瓶从储藏室里拿出来的贝斯酒【注】。两人冷冷地打个照面;这个情圣的眼光,大约有一两秒钟的时间,停留在杰克如拳师狗般凶狠的脸孔和他那一双孔武有力的粗短手臂上。往下走到楼梯尽头时,他回头向上一看,只见杰克站在转角处的小房间门口,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看。 【注】一种英国著名的烈性啤酒。 突然间,他想起来有一次一位来自伦敦的金发小个子艺人,开黄腔,调笑波丽。杰克听了后暴跳如雷,同乐会几乎因此中断。大家试图安抚他。这位音乐厅的艺人,脸色惨白,脸上勉强装出些许微笑,一直道歉说他并无恶意;杰克不断向他叫嚣,说如果有人向他妹妹开这种玩笑,他绝对会咬断这人的喉咙,他说到一定做到。 波丽坐在床边轻轻啜泣一阵。之后她擦干眼泪,走到镜子前,把毛巾的一角放在水罐里沾些水,拿来擦拭眼睛,提一下神。她对自己在镜中的身影打量一番,调正耳朵上面的发夹,然后走回床边,坐在床尾一端。她对着枕头凝视,这双枕头唤起了她心中一些私密欢愉的记忆。她把颈背靠在冰凉的铁床栏杆上,沉溺于绮思之中。脸上不安的神色倏地消逝无踪。 她带着欢喜的心情耐心地等着,不再惊慌,她的回忆逐渐为未来的希望和憧憬所取代。但她的希望和憧憬是如此地虚幻迷离,反而看不清先前凝视的那双白色枕头,也想不起她在等待什么。 终于,她听到了母亲的呼叫声。赶紧起身快步走到扶栏边。 波丽!波丽! 妈妈,什么事? 下来,亲爱的。杜岚先生有话对你说。 这时她才又想起来她在等待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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