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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护花使者

都柏林人 詹姆斯.喬伊斯 7988 2023-02-05
灰蒙蒙暖洋洋的八月黄昏降临城市,一股温馨的气息,就像夏日的记忆,流转在街头巷尾。星期天是休息日,商店的百叶窗都拉了下来,但见街头上五颜六色的行人,熙来攘往。街灯好似一颗颗明亮的珍珠,在高高的杆子上头发光,照着底下那块生机盎然的织布【注】,一阵阵不绝如缕的嗡嗡低语声,从不断变化形状与颜色的人群中冉冉升起,传向暖洋洋灰蒙蒙的夜空。 【注】描写移动中的人群,因着众人不同色泽的衣着,看起来像一大块随时变换颜色与图案的布匹。 陆德蓝广场【注】的小山丘上走下来两位年轻人。其中一位刚讲完一长串的独白,另一位带着听得津津有味的表情,走在人行道的边缘,但有好几次,因同伴粗鲁夸张的肢体动作,而被逼到大马路上去。他五短身材,却红光满面。一顶水手帽子歪戴在脑门后方。他听着同伴的叙述,鼻子、眼梢和嘴角的动作不断,表情万千。阵阵笑声,夹着咻咻的喘息声,他笑得前翻后仰、不能自已。他的眼眸闪烁着迷人的笑意,随时瞟着看他同伴的脸。他像斗牛士般把轻便防水夹克搭在肩头,还不时拨弄它一下。他的裤子、白色的球鞋和披肩的夹克,时髦帅气,流露着青春气息。但是他的腰部圆滚,头发灰白稀疏,一旦兴奋的表情退去之后,他的面容就流露出憔悴的模样。

【注】陆德蓝广场(Rutland square)位在奥康诺大街的北端。爱尔兰独立后,已经改名为巴奈尔广场(Parnell square),以纪念爱尔兰独立运动中的无冕王查尔斯巴奈尔。 在确定他朋友的故事讲完了之后,他干干地笑了足足有半分钟之久。然后才开口说: 哇!中大奖了! 他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但为了加强语气,他还诙谐地补上一句: 真是帅呆了!棒透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的珍品啊! 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就严肃起来,接着便沉默不语了。今天在朵瑟德街上的酒馆里说了一整个下午的话,舌头都累了。大家都说雷尼汉是一条水蛭,尽管他混吃混喝,恶名昭彰,但却八面玲珑,能言善道,总能在朋友们形成共识要一致对付他之前脱困。他厚着脸皮到酒馆里去参加他们的聚会。他会先灵巧识趣地逗留在这伙人的外围,直到确定自己已经受邀喝一杯为止。他是个有趣的无赖,脑袋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故事、打油诗、谜语。不管别人怎样嘲讽揶揄,他都若无其事。没有人知道他靠什么过活,但隐隐约约人们总把他的名字和赛马赌盘联想在一起。

柯利,你在哪里钓上她的?他问道。 柯利用他的舌头快速地沿着上嘴唇舔了一圈。 有一天晚上,兄弟,他说,我走在达姆街上,经过水屋大钟【注】时看见一位标致的马子,我向她道晚安,就这样子。我们沿着运河散步,她告诉我她在贝格街上的一个大户人家里当女佣。那天晚上,我用手揽着她的腰,轻轻地捏她一把。然后在下一个星期天,兄弟,我约她出来。我们到郊外的东尼布鲁克小村子,我带她到一处野地里。她告诉我说,她以前常和一位卖乳酪的来此地那也没关系,兄弟。每天晚上她拿雪茄给我,还付了我来回的电车票钱。有一天晚上,她还拿了两支真他妈的超棒的雪茄给我。哇!货真价实的上等货,就是大爷们常抽的那种兄弟,我有点担心她会不会怀孕了,不过我想她总有办法脱身的。

【注一】水屋大钟(Waterhouse's clock)位于达姆街二十五︱六号,是都柏林的地标,也是情侣约会碰面首选的地点。 也许她认为你会娶她,雷尼汉说。 我告诉她我现在失业,柯利说。我说,我以前在品姆公司上班。她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怕她知道所以瞒着她。她倒认为我有那么一点上流社会人士的味道。 雷尼汉再次干干地笑了笑。 在我所听过的好妞儿当中,他说,她无疑是最棒的一个。 柯利接受他的恭维,迈开大步走。他摇晃着粗壮的身体,逼得他的朋友踩空了好几小步,从人行道闪到马路上去,又跳了回来。柯利是警局督察的儿子,他的身材与走路的姿态和他老爸一模一样。他走路的时候,双手摆在身体两侧,挺直着身子,整个脑袋瓜不住地左右摇晃。他的头又大又圆,还油亮亮的;不分寒暑,随时都在冒汗;他那顶大圆帽,斜戴在头上,就像一只灯泡长在另一只灯泡上面。他总是两眼直视前方,仿佛在参加阅兵游行;如果他想多瞧瞧街上的某人,就必须把上半身连着屁股整个转过去。他现在失业,但只要有工作出缺,他的朋友总是迫不及待地提供他求职高见。经常有人看到他与便衣警察热络地交谈。他有许多内幕消息,喜欢高谈阔论,也喜欢遽下结论。只要他讲话,别人就无插嘴余地。他讲话的主题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他跟某某人说了什么,某某人跟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话,摆平了什么事情。他报导这些事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以佛罗伦斯人的发音方式,特别加重语气读出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雷尼汉递一支雪茄给他的朋友。两个人步行穿过人群,柯利不时回过头来朝着擦身而过的女孩微笑,但是雷尼汉的眼睛却盯着天空那轮泛着双重黄晕的大月亮。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灰色的云朵飘过月面。最后他开口说: 那么告诉我,柯利,我想你应该弄得到手吧! 柯利却装模作样,闭起一只眼睛,当作是回答。 她愿意吗?雷尼汉带有几分怀疑地问他。女人心海底针。 没问题,柯利说。我知道怎样应付她,兄弟。她快要上钩了。 你就是我所说的多情的罗萨里欧【注】,雷尼汉说,如假包换的风流小生。 【注】罗萨里欧是英国剧作家尼克劳斯.洛尔(1674︱1718)剧本中的男主角。他是日内瓦的贵族,也是一位典型的淑女杀手。他曾诱拐一位伯爵的妻子,最后在决斗中被伯爵刺死。

一抹嘲讽的意味冲淡了雷尼汉态度中的卑躬屈膝。为了保全面子,他有一种习惯,就是在奉承的话里带些揶揄的腔调。可惜心思不够细腻的柯利听不出来。 把一个女佣当马子容易得很,他很自信地说。我可以提供一些秘诀给你。 我自己就是箇中好手,雷尼汉回答他。 我以前,你知道的,常常去追那些,柯利坦诚告白,住在南圆环附近的小妞。兄弟!我以前常带她们搭电车出去玩。我帮她们付车资,约她们去听歌或看戏,或请她们吃巧克力和甜点,或这类的事情。我在她们身上花不少的钱呢!他以强调语气追加这一句话,仿佛自觉雷尼汉可能不太相信他的话。 但是雷尼汉信得很,而且还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那种把戏,他说,那叫作冤大头。

可是他妈的我一点好处也没沾到,柯利说。 说得也是,雷尼汉说。 只有钓上其中一个小妞而已,柯利说。 柯利把他的舌头沿着上嘴唇,快速地舔了一遍。想起这些事,他的眼睛为之一亮。他也若有所思地跟着注视那轮淡淡的、几乎快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她是还不错,他有点遗憾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再开口说: 她现在下海当妓女去了。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她和两位男士搭车往伯爵街的方向离去。 【注】 【注】伯爵街位于利菲河北岸,附近是都柏林市著名的红灯区。 我想那是你干的好事吧!雷尼汉说。 我又不是第一个占有她的人,柯利冷冷地说道。 这一次,雷尼汉有点不相信柯利的话,他笑笑地摇了摇头。 柯利,你少盖了,他说。

我对天发誓,柯利说,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雷尼汉的脸上表露出这是场悲剧的神情。 好一个无耻的爱情骗子,他说。 他们经过三一学院的围栏时,雷尼汉踏上马路,抬头望着学校的大时钟。 超过二十分了,他说【注】。 【注】都柏林的八月,太阳大约下午七点下山。过了二十分,就是指七点二十分。 时间还早得很,柯利说。她一定会在那儿等的。我通常都让她多等一会儿时间。 雷尼汉嘿嘿地笑了笑。厉害!你真懂得如何摆布她们,他说。 我有应付她们的招数,柯利承认。 但是告诉我,雷尼汉再次问到,你有把握办得到吗?你知道这是一件棘手的事。她们不太容易就上钩的。哦?什么? 他那双锐利的小眼睛,盯在他同伴的脸上,探询他是否确定有把握。柯利紧皱双眉,来回地摇着头,看起来好像正努力要甩掉一只难缠的小虫一般。

我会办到的,他说。这件事交给我,行吗? 雷尼汉不再说话。他不想惹他的朋友生气,不想自讨没趣,也不想被抢白说没人请教他的高见。人必须机灵一点才行。不过,柯利的眉头很快又舒张开来。他的脑筋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我欣赏她是个端正的好女孩,他赞赏地说,没错,她真的是个好女孩。 他们沿着纳韶街转到基蝶尔街上。在俱乐部门廊外的路旁,有一位弹竖琴的艺人正在表演,他的四周围着一小圈的听众。他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琴弦,眼睛不时瞟看着新来的听众,间或无精打采地望着天空。他的竖琴,没注意到自己的衣衫已经褪到膝盖,似乎也已经对陌生人的眼神和主人的双手感到厌倦了。弹琴的艺人一只手在低音部弹奏着民谣歌曲<请安静,欧莫伊>【注】,另一只手在每节曲调的高音部快速地游走。那曲子的音符,低沉浑厚,动人心弦。

【注】<请安静,欧莫伊! >是爱尔兰民谣作曲家摩尔作品<费昂奴拉之歌>的第一行歌词。这句话常被拿来指沉默的都柏林人。 这两个年轻人不发一语在街头上行走,那悲怆的音乐回荡在他们身后。他们在史蒂芬公园处横过马路。在这儿,轰隆的电车声、明亮的街灯和来往的人群,打破了他们的静默。 她来了!柯利说。 在休姆街角,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穿着蓝色的洋装,戴着一顶白色的水手帽。她站在人行道的边石上,手上摇晃着一把伞。雷尼汉的精神抖擞了起来。 柯利,我们过去瞧瞧她,他说。 柯利斜眼看了一下他的朋友,脸上挂着一副不悦的冷笑。 你想要捷足先登吗?他说道。 妈的!雷尼汉大声地说,我不需要你引荐。我只想看她一眼。我又不会吃掉她。

哦只看一眼?柯利比较和颜地说。好我告诉你怎么做?我先走过去和她讲话,你再从旁经过。 好!就这么办,雷尼汉说。 柯利已经一只脚跨过公园栏柱间的铁链,这时雷尼汉大叫: 然后呢?待会儿在哪里碰头? 十点半,柯利回答说,把另一只脚也跨过铁链。 什么地方? 梅里恩街角。我们一定会回来。 那就好好去吧!雷尼汉向他道别。 柯利没有回答他。他摇头晃脑,优哉漫步,越过马路。他硕壮的身材、悠闲的步调,和靴子踩地发出的坚实声,透露出一种征服者的气势。他走近那个年轻的女孩身旁,没有寒暄问好就立即和她攀谈闲扯起来。她手上的伞摇得比先前更快,同时撑着脚后跟,半转身体。有一两次,他凑近她说了一些话,她笑得头儿低低的。 雷尼汉盯着他们看了几分钟,然后沿着铁链快步急走了一段距离,再斜穿过马路。当他走近休姆街的拐角时,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浓浓的香水味,他匆匆瞧了一眼这位女子的模样,只见她一身盛装的假日打扮。蓝色斜纹的裙子,一条黑色的皮带系在腰部,而皮带上那个大大的银色扣环,正好系在她身体的中心部位,看起来好像一个夹子,紧紧地钳住她那轻柔的白衬衫。她上身罩着一件黑色短外套,上面镶有珍珠色钮扣,脖子上还披着一条看起来不太协调的黑色围巾。丝质披肩的两端,也刻意弄得参差不齐。胸前还别了一大簇花梗向上翘起的红花。雷尼汉的眼睛透露出欣赏的眼神,瞪着看她矮小但结实的身材。她丰盈红润的双颊,和那双不怕生的蓝色眼珠,在她的脸上绽放出坦率、原始、健康的光彩。她的五官粗糙,鼻孔粗大,当她故作妩媚态时,宽阔的嘴巴便咧开露出两颗暴牙。擦身而过的时候,雷尼汉脱下帽子向她致敬,大约十秒钟后,柯利才向空中回了一个礼。其实他只不过是举起手来,摸摸他头上的帽子而已。 雷尼汉一直走到尔本旅馆,才停下来等。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他们走过来。在他们拐弯右转后,他才轻巧地踏着那双白鞋子,一路尾随他们到梅里恩广场附近。他缓步而行,一面与他们保持同样的速度,一面看着柯利的头不时靠近那个女孩的脸颊,就像一颗在轴上旋转的大圆球。他一直注意看着这两人,直到他们搭上往东尼布鲁克的电车,才转身循着原路走回去。 孤单使他的面孔显得有些苍老,脸上原本愉快的神情也消失了。经过伯爵草坪时,他沿路用单手扶着栏杆。竖琴歌曲的节奏逐渐操控着他的步伐。他的脚步和着旋律,轻巧前行,手指也配合音符的变化,在栏杆上弹着变奏的曲调。 他无精打采走过史蒂芬公园,再逛到克拉夫顿街上。尽管他的眼睛注视着形形色色的街头人群,但人却提不起精神来。那些向来吸引他的事物,现在看起来都显得索然无味;那些有意挑逗他的眼神,他也懒得回应。他知道,如果回应的话,他就必须费口舌心力去杜撰、瞎掰、逗笑、取悦,但是现在的他口干舌燥、脑筋混沌,心有余力不足了。从此刻到和柯利再见面,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不知道要怎样打发。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继续不停地走着。走到陆德蓝广场一角,向左拐进一条幽暗寂静的小街,他觉得舒坦多了,这儿阴霾的街景比较契合他此刻的心情。最后,他在一间看起来有点寒伧的小店前,停下了脚步。橱窗上印着小吃店几个白色的字体。玻璃上还飞舞着两行字:姜汁啤酒和姜汁麦茶。橱窗里,有一块火腿摆在蓝色的大盘子上,它的旁边还有一个盘子,放着一条加了葡萄干的布丁。他两眼饥渴地打量着这些食物,机警地瞄一下街头上下,然后快速闪进这家小店。 他饥肠辘辘,从早上到现在,除了向两位小气的酒保要过几块饼干充饥外,再也没吃过任何东西。他选了一张没铺桌巾的木桌,对面坐着两位女工和一位机械工人。一位邋里邋遢的女服务生走过来伺候他。 一盘豆子多少钱?他问。 一个半便士,先生,那个女孩说。 给我一盘豆子,他说,和一瓶姜汁啤酒。 他故意粗声粗气说话,以冲淡身上那股斯文绅士的味道,因为他一进门,大家突然都安静了下来。为了装得自然一点,他把帽子往后推了推,再把手肘搁放在桌上。那个机械工人和两位女工对他上上下下仔细瞧了又瞧,然后再继续他们低声的谈话。那个女服务生端来一盘热腾腾以胡椒加醋调理过的豆子,一把叉子和一瓶姜汁啤酒。他狼吞虎咽吃完豆子,觉得味道还不错,便在心里默默记着这家小店的店名。吃完豆子,他开始啜饮啤酒,小坐一会儿,想着柯利的艳遇。在他的想像中,仿佛看见这对情侣正在一条黑暗的路上散步;他依稀听见柯利用那低沉的声音向她大献殷勤,也看见那年轻女子嘴角的一抹骚劲。这个意象让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在经济上与心灵上的双重贫乏。他已经厌倦了过这种闲荡的生活、这种手头永远捉襟见肘的日子,还有那些招摇撞骗的伎俩。到十一月,他即将满三十一岁。难道他永远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吗?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家吗?他想,如果能够坐在温暖的炉边,吃一顿像样的晚餐,那是多么地幸福啊!他和他的朋友们、女孩们在街上逛得够多了!他知道那些朋友们的底细,也知道那些女孩是什么货色。他经历了许多事,心理上对这世界有一种苦涩的怨怼,但是他并未绝望。现在酒足饭饱,他觉得比先前好多了,不再那么厌倦生活,精神也没那么委靡了。如果他遇到一位善良、单纯、手边又有点积蓄的好女孩,也能够在一个温馨的小角落安顿下来,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他付了两个半便士给那个邋遢的女服务生,走出小店,又开始闲逛。他走到伽普尔街,朝着市政府的方向走去,然后再转到达姆街。在乔治街的转角处,他碰到两个朋友,和他们聊了一下话。他很高兴能够停下来歇歇脚。朋友们问他,有没有看到柯利?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事?他回答说,他一整天都和柯利在一起。他的朋友们话不多,只是茫茫地看着人群中的某些身影,偶尔品头论足一番。一个朋友说,一小时前他在卫斯摩蓝街上碰到马克。听到这些话,雷尼汉说他前天晚上才跟马克在伊根酒馆喝酒。那个提到马克的朋友问雷尼汉,马克是不是真的在撞球赛中赢了一笔钱?雷尼汉说他不知道,因为在伊根酒馆,请喝酒的是何洛汉先生。 九点四十五分,他和这些朋友分手。他沿着乔治街,走到公立市场再向左拐,转到克拉夫顿街。这时人群中的男男女女逐渐散了。在街上,他听见一簇簇的人群或一对对的情侣在互道晚安。他一直走到外科医学院门口的大钟前,钟声正好敲响十下。他唯恐柯利提早回到会面的地点,便沿着史蒂芬公园的北侧快步疾走。他来到梅里恩街角,站在一盏路灯的影子里,点燃一支预留的香烟。他倚靠着灯柱,两眼望着柯利和那个女孩可能回来的方向。 他的脑筋又转动了起来,他想知道柯利到底有没有得手。他想知道柯利向她开口了没?或是要等到最后才提?他设身处地想像柯利所面临的困难折腾,也检视自己的处境的痛苦与折磨。他想起了柯利那个摇头晃脑的模样,心情平静了不少:他坚信柯利一定会办成的。突然间他想到柯利会不会走另外一条路送她回家去,撇下他不管了。他的两眼在街头一阵搜寻: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从他到外科医学院的大钟算起,已经足足过了半小时。柯利会干这种事吗?他点燃最后一支香烟,焦躁地吸了起来。他张大眼睛,注意看着停在远处广场角落的每一辆电车。他们一定是走另外一条路回去了。他的香烟因卷纸被烧破而断掉,他一边大声诅咒,一边狠狠地把它丢到地上去。 突然,他看见他们朝着他走来。他一阵欣喜,把身体紧紧倚靠在灯柱上,企图从他们走路的样子,看出事情的结果来。他们走得很快,那个女的脚步细碎而急,柯利则迈开大步紧靠在她旁边,看起来他们好像没在讲话。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某种利器的尖端刺痛了他。他就知道柯利会失败;一切都是枉然。 他们一拐到贝格特街,他马上走到另一边的人行道上尾随他们。他们停的时候,他也跟着停下来。只见他们谈了一会儿,那个女的就踩上几步台阶,走进一家宅院。柯利仍然站在人行道旁,跟门口阶梯保持着一段距离。过了几分钟,那幢房子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一个女人从阶梯上跑下来,发出咳嗽声。柯利转身迎向前去。他宽阔的身材把她遮住了,几秒钟后,她又现了出来,跑上台阶去。大门在她背后随之掩上,柯利也跟着朝史蒂芬公园的方向急速离去。 雷尼汉急忙朝同一方向赶上去。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雨,他觉得这恐怕是不祥的预兆,于是回头朝那个女人进去的房子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便急忙跑过马路。他因紧张加上奔跑,喘气不已。他大叫: 喂,柯利! 柯利回过头来看谁在叫他,然后像先前一般迈开大步继续向前走。雷尼汉一面在背后追赶他,一面用手把轻便夹克披好在肩上。 喂,柯利!他又叫了一次。 终于赶上他的伙伴了。他以锐利的眼光盯着柯利的面孔看,但看不出任何的迹象来。 怎样?他问到,有没有弄到?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艾力广场的一角,但柯利还是没有回答雷尼汉的问题。他径自转身向左,走到另外一边的街上去。他的表情冷漠、严肃。雷尼汉上气接不到下气跟上他。他被惹毛了,于是用逼迫的口吻问他: 你到底说不说?他说。你向她要了吗? 柯利停在第一盏路灯下,很严肃地瞪着前方看。然后,煞有其事地伸出一只手放在路灯下面带微笑,慢慢打开手心给他的门徒看。掌心中,一枚小小的金币,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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