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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拉比【注】

都柏林人 詹姆斯.喬伊斯 4948 2023-02-05
【注】一八九四年五月十四到十九日在都柏林曾经举办过一场名为大东方节庆(Grand Oriental)的市集活动,阿拉比(Araby)是东京阿拉伯的谐音,小说中代表浪漫诗意,充满神秘的东方想像。 李奇蒙北街是条死巷,除了基督教兄弟会学校放学的那一刻,一向都非常安静。一幢无人居住的两层楼房子矗立在死巷尽头,与方形广场上的其他房子隔离开来。街上的其他房子认为自己生活体面,便以一张张冷漠的面孔,互相注视着对方。 这幢房子先前的房客是一位神父,后来他死在房子后方的起居室里。这房子因为长期门窗紧闭,所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厨房后面的房间里,丢弃的纸张,散落一地。在纸堆里,我找到几本平装书,书页早因泛潮而卷曲:它们是瓦特.史考特的《修道院长》、《虔诚的领圣餐者》和《维德克回忆录》【注】。我喜欢最后一本,因为它的书页都变黄了。在荒芜的后院中央有一棵苹果树和一些杂乱的树丛。我在树丛里找到一把先前房客留下来生了锈的打气唧筒。他是一位慈悲的神父;根据他的遗嘱,他把身后所有的钱都捐给了几家慈善机构,也把一些家具留给了他的姊妹们。

【注】《修道院长》是史考特爵士在一八二〇年出版的浪漫传奇小说。 《虔诚的领圣餐者》是圣芳济教会僧侣贝克在一八一三年所写的一本传道书。 《维德克回忆录》是一八二八年出版的一本有关侦探与犯罪的小说。 冬天来了,昼短夜长,在我们享用晚餐之前,暮色早已降临。当我们在街头碰面时,房子早已变得黯淡模糊了,但我们头上的天空仍是瞬息万变的紫色一片。街头的路灯,向着天际,高举着微弱的灯火。寒风刺骨,但我们仍尽情玩乐,直到浑身发热为止。我们的叫声回响在谧静的街头。在游戏的追逐中,有时候我们会穿过房子后面那条黑暗泥泞的小巷,我们在那儿躲避邻村野孩子的攻击;有时候跑到院子后门,那儿潮湿阴暗,垃圾堆还散发着恶臭;有时候则跑到阴暗发臭的馬廄里,那儿马伕在刷洗马匹,马具上的铜扣发出了悦耳的铃声。当我们回到街头时,早已万家灯火,整条街也亮了起来。这时如果看见我舅舅转过街角回家来,我们就躲在街角暗处直到他完全走进屋子里为止;如果看见曼庚的姊姊走上门口的阶梯,来叫她的弟弟回去喝茶吃点心,我们也会躲在暗处偷看她朝街头上下探看时的眼神。我们等着看她是否会停留在原地或是走回屋里去。如果留下来,我们只好跟随曼庚的脚步,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暗处走出来。她在那儿等着我们,从半开的门口流泻出来的灯光,映衬着她的体态。她的弟弟总是先逗她一会儿,才答应听她的话。我站在栏杆附近注视着她。她的罗衫随着移动的身体迎风扬起,那清柔的秀发也跟着左右摇摆了起来。

每天早晨我都会趴在前厅的地板上,朝着她家的大门窥看。我把百叶窗拉低到离窗台一吋的地方,免得被对方发现。一旦看到她出现在台阶上,我的心就怦然一跳,赶紧跑到大厅,拿起书包,紧随在后。我让她棕色的背影保持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当我们快到分岔路口的时候,我就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从她的身旁超越她。每天早晨,这些仪式不停上演。我除了几句寒暄的话外,从来不敢和她攀谈。但是她的名字却不断召唤着我,挑起我盲动的热情。 她的一颦一笑,如影随形伴着我,甚至于还出现在与浪漫气氛格格不入的地方。每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得随舅妈去市场帮忙提些采买的东西。我们走在明亮的街道,受到醉汉和讨价还价妇女的推挤,耳际充斥着工人们的叫骂诅咒声,猪肉摊的小伙计连珠炮般的叫卖声,还有街头艺人,带着浓浓鼻音,吟唱罗莎的爱国歌曲<大家一起来吧! >,或一曲有关国土家园多灾多难的民谣【注】。这些不同的声音交织成一首生命的悸动:我想像自己护卫着一只圣杯,奋勇通过敌人重重的包围。她的名字不时在念祷告词或赞美诗时,莫名其妙地从我的口中吐了出来。我经常泪水盈眶(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如此),有时候心头热血,似乎溢满胸膛。我无法想像未来。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如果要,那我要怎样向她倾诉表白我那神魂颠倒的思慕之情。我的身体就像一把竖琴,她的言语和姿态如手指,拨动着我的心弦。

【注】罗莎有关的民谣很多。此处的罗莎自然少不了乔伊斯的弦外之音,罗莎也指Jeremiah donovan Rossa,他是一位新芬党员,因抗英被捕入狱后,流亡美国,客死异乡,最后他的遗体被迎回爱尔兰安葬。 有一天晚上,我去神父过世的那间客厅。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暗夜,屋子里寂静无声。透过一扇破窗,我听见雨滴打在地上的声音,那细细不断的雨丝在湿漉漉的地上嬉乐弹跳。在我的下方远处有一盏灯火,或是一扇窗户内闪烁的烛火。我的心情激动,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清。黑暗之中,我的五官感觉按捺不住,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快要出窍了,于是使力紧握双手直到身体不自觉颤抖了起来,同时嘴里则不断喃喃地念着:啊!我的爱!啊!我的爱!

她终于开口对我说话。但她说的前几句话,却叫我心慌意乱,不知道如何回答。她问我要不要去逛阿拉比。我不记得是回答去或不去。她说,市集里一定有很多好玩的事,真希望也能去看看。 那妳为什么不能去?我问道。 她一面玩着手腕上的银色手镯,一面回答我。她说,她不能去,因为那个星期她的教会有一个静修活动。她的两个弟弟正在抢夺帽子,只有我单独一个人站在栏杆边。她的双手握着栏杆上的尖钉部分,低头对着我看。对面家的灯光照到她粉颈的雪白曲线,和她的秀发。随着灯光流泄,也照亮她放在栏杆上的纤手。她安详地站在那儿,灯光落在她衣裳的另一边,也照到她衬裙的白边,我刚好看见。 真好,你能去,她说。 如果我去,我说,我就带一件东西回来给妳。

从那天的黄昏起,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就开始盘据在我诸多醒醒睡睡的思绪之间。我真希望这些横梗在其间的无聊时光能早点过去。我无心做学校的功课。夜晚在卧室里,白天在学校里,她的影子总是出现在我和我试图专心去阅读的书页之间。阿拉比这个字的音节,在静默中不断地呼唤着我,使我的灵魂沉溺于东方的神秘魔力之中。星期六的晚上,我要求要去逛市集。我舅妈很吃惊,怀疑我是不是参加了反天主教会的地下活动【注】。我在教室里很少回答问题,我看到老师的脸色从温和可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希望我不要漫不经心。我没法子把散乱的思绪重整起来。我对生活中正经的事,逐渐失去耐性。这些横在我和我的欲望之间的事,看起来只是孩子们的游戏,只是一些幼稚无聊的儿戏罢了!

【注】共济会(Freemason)为英国新教徒的组织,其成立宗旨在于抵制罗马天主教。它的成员多为男性,经常以秘密的方式集会。 星期六早晨,我提醒舅舅说我当天晚上想要去逛市集。他正在衣帽架上窸窸索索地寻找帽刷子,只简短地回答说: 我知道了,孩子。 因为他在走廊上,所以我没有办法穿过前厅到窗边去趴下来窥看。我的心情恶劣极了,只有离家踱步到学校去。路上的空气冷冽无比,我的心情也随之不安了起来。 我回家吃晚饭的时候,舅舅还没回到家。时间还早。我坐下来盯着时钟看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觉得时钟的滴答声令人坐立不安,才离开房间。我爬楼梯,到二楼的房间去。这些高高在上空洞、冰冷、幽暗的房间,反给了我一种自由解放的感觉。我一面哼着歌曲,一面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前面的窗户向下看,我看见我那些伙伴们在街上游戏。他们的叫声传到这里时已经变得微弱而模糊不清了。我把前额贴在冰凉的窗户玻璃上,俯瞰着她家那幢阴暗的房子。我大概在那儿站了一小时,但什么都没看清楚,除了想像中的那个棕色身影,那灯光投射下的粉颈曲线、那摆在栏杆上的纤手、那底裙的蕾丝边。

我下楼来,看见莫瑟太太坐在炉火边。她经营一家当铺店,是个长舌唠叨的老寡妇。她收集旧邮票,替教会做慈善公益。我必须忍受她在餐桌上的喋喋不休。这顿饭吃了超过一小时,但是舅舅还是没回来。莫瑟太太起身告别,说八点多了,她不能再等了,因为她不喜欢太晚了还在街头走动,夜晚的空气对她的身子不好。她走后,我开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双拳头握得紧紧的。舅妈说: 你今天晚上恐怕去不成市集了! 晚上九点的时候,我听见舅舅的钥匙转动厅门的声音。我听见他在自言自语,也听见他挂大衣时,衣帽架摇晃的声音。我当然知道这些声响所代表的意义。在他饭吃一半时,我向他要钱去市集。他完全忘了这回事。 现在大家都已经上床睡过一觉了吧!他说。

我没有笑。舅妈很认真地告诉他: 给他钱,让他去吧。你已经耽误他够久了! 舅舅回答说他很抱歉忘了这件事。他说他相信一句古老的谚语:只有工作没有娱乐,会让人变傻变笨。他问我要去哪里,我回答他两次以后,他问我知不知道<阿拉伯人告别良驹>这首诗【注】?我离开房子的时候,他正要开始对舅妈朗诵这首诗的开头几行。 【注一】<阿拉伯人告别良骑>这首诗是诺顿夫人(1808︱1877)所写的一首浪漫诗。阿拉伯人把自己的马卖了却又反悔,最后再把马买回来。这首诗的前几行是: 我美丽的马儿啊!温顺地站在我身旁 你背如弓,颈子闪亮,眸子乌黑如灼 我担忧,没了你,今后恐无法在沙漠上飞驰!

不能再骑你了你已卖出了,我的阿拉伯神驹; 我烦恼,马蹄声不再急切,轻烟不再扬起 如今,你飞驰而去,把我远远抛在后头。 当我踏上白金汉大街朝着火车站去的时候,我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枚金币。街灯明亮,街头挤满了采购的人潮,我念着不忘此行的目的。我上了一辆空荡荡的火车,在一节三等车厢坐了下来。经过一段难以忍受的延迟之后,火车终于缓缓开出。它慢慢爬行经过荒芜的屋舍,越过蜿蜒的河流。经过卫斯兰萝车站时,一大群人推挤在车厢门前,但是站务员告诉他们这是开往市集的专车,他们不能上车。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几分钟后,车子停靠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木造月台边。我走过月台到马路上,看到时钟上有亮光的指针指着九点五十分。我眼前一幢庞大的建筑物,高悬着那个具有魔力的名字。

我找不到任何六便士的入口,但又担心市集要关门了,所以就拿一先令给一位满脸疲惫的看门老头,很焦急地通过一个旋转栅门,接着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大厅之中,它的半高处环绕着一圈各式各样的摊位。此刻大多数的摊位都收摊了,而大厅的绝大部分也已经罩在黑暗之中。就像教堂礼拜仪式刚结束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一股静默之声,弥漫其间。我带着怯懦的心情,走到市集的中央,看到有些人还逗留在尚未打烊的摊子边。在一家有彩色灯泡闪着音乐咖啡厅的店前,有两个人正在数着托盘上的钱。我静静聆听着硬币落在托盘的声音。 我费了一些劲才想起我此行的目的,于是我走到一个摊子前,挑着看一些瓷器花瓶和一些烧有花朵图案的茶具。在摊子的入口处,一位小姐和两位年轻人正在谈天说笑。我听到他们的英国腔,和一些模模糊糊的对话: 喔!我没说过这件事! 喔!但是你有! 喔!我没有! 她没有说吗? 有,我有听到。 喔!你胡说! 那位小姐看到我,就走过来问我要买什么。她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并不像要鼓励我买东西,似乎只是在虚应故事。我看到摊位入口的两旁,摆着两只看起来像东方卫士的大花瓶,便细声客气地说: 没有,谢谢你。 这位小姐把其中一只花瓶移动一下,再回去和那两位年轻人聊天。他们又聊起同样的话题。偶尔,那位小姐会转头过来看我一眼。 我在她的摊位前逗留一会儿,装出我对瓷器花瓶很感兴趣的样子,虽然我知道我的逗留已经没意义了。我慢慢转身离去,走到市集的中央。我把玩着口袋里的两个一便士的钱币,让它们落在六便士钱币的上面。我听到一个声音从长廊的另一端传来,说要熄灯了!大厅的上半部现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凝视着这一片漆黑,我看见自己像一只被虚荣心驱使与嘲弄的可怜虫;眼里不禁燃起愤怒与羞愧的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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