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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邂逅

都柏林人 詹姆斯.喬伊斯 6171 2023-02-05
是乔.狄隆把《荒野大西部》介绍给我们的。他有一间小图书室,收藏了《英国国旗》、《勇气》、《半便士新奇故事》等过期期刊。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们都到他家的后花园去玩各种印第安人打仗的游戏。他和他慵懒的胖弟弟李奥占据馬廄的上方,而我们由下猛攻,想办法夺取他们的据点;或是在草地上进行一场阵地战。但是不论我们如何骁勇善战,我们从来就没有打过胜仗,每回的战斗都是以乔.狄隆跳着胜利的战舞而结束。他的爸妈每天早晨都去卡狄那街参加八点钟的弥撒,整间房子都弥漫着狄伦太太身上的平和气息。对我们这些年幼胆子小的人而言,乔.狄隆是玩得太过火了。当他在院子里四处奔跑跳跃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印第安人,头上带着破旧的茶壶保温套子,用他的拳头敲打着铁皮罐头,一面放声大吼:

呀!呀卡!呀卡!呀卡! 后来听说他要去从事圣职,大家都不敢置信,然而事实如此。 一种桀骜不驯的精神,弥漫在我们之间。在这种影响之下,所谓的教养和身材的差异,都被抛到一旁。我们组成一个团体,有的显得勇气十足,有的只是为了嬉笑好玩,有的几乎是带着恐惧的心情加入:属于后者的这些人,勉强扮演印第安人,却又担心自己看起来过于书卷气或缺少威武气魄,我就是其中一人。虽然《荒野大西部》作品里所描绘的冒险行动与我天生的气质格格不入,但它至少为我开启了一扇逃避之门。我比较偏好美国的侦探故事,因为里面经常有一些粗野的蛇蝎美女出现。虽然这些故事没什么不对的地方,虽然有时候这些作者的出发点也是文学性的,但它们也只能在同学之间秘密流传。有一天,巴特勒神父正在听同学们朗读四页罗马历史【注】的时候,笨拙的李奥被神父发现正在偷看一本《半便士新奇故事》的画报。

【注】四页是指学生们必须预习的部分。 这一页或是那一页?这一页吗?狄隆,你给我站起来!天刚刚继续念下去!哪一天?天刚刚破晓你到底有没有预习?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当李奥.狄隆把他的画报交出去的时候,大家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但每个人都装出一副不知情的表情。巴特勒神父翻了几页,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垃圾?他说。 《阿帕契酋长》!你不读罗马史,却读这种东西?不要再让我在这个学校发现这样的烂东西。我想,写这样东西的人一定是某个落魄的文人,以此写作来换取几文酒钱。像你这样受过教育的孩子竟然会读这样的东西,真叫人吃惊。如果你是公立学校【注】的孩子,我还可以谅解。狄隆,我严重警告你,现在立刻回去读你的书,不然的话。

【注】公立学校由奉行新教信仰的英国控制,目的在于教化爱尔兰人接受英国殖民统治。爱尔兰人质疑其是英国政府控制爱尔兰的手段之一。 白天清醒时刻的这一番斥责,使我心中那些伟大的荒野大西部想像变得黯淡无光,李奥.狄隆那一张困惑的圆脸反而唤醒了我的某些良知。但学校的约束力一旦远离,我便又开始渴望起那些狂野的激情,渴望能逃避到那些荒诞不经的连载故事里去。后来黄昏的战斗游戏,渐渐变得跟早上学校的刻板生活同样枯燥乏味,因为我渴望去经历真实的冒险行动。但我又觉得:待在家里的人不会有真正的冒险,这些事必须到他乡异域里去寻找。 暑假即将来临,我决定至少要以一天时间来摆脱沉闷的学校生活。我和李奥.狄隆及一位叫马赫尼的同学筹划逃学一天。我们每人存六便士的钱,约好早上十点钟在运河桥碰头。马赫尼的姊姊会帮他写好请假单,而狄隆请他哥哥向老师说他生病了。我们准备沿着码头路一直走,直到看到船为止,然后搭渡轮过河去看鸽舍【注】。狄隆害怕遇上巴勒特神父,或是学校里出来的人,但冷静理智的马赫尼反问,巴特勒神父去鸽舍做什么?我们顿时安心下来:我向两人各收六便士,同时也拿出自己的六便士,这个计画的第一阶段终于完成了。我们在出发前夕做最后的准备,每个人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兴奋。我们笑着互相握手,马赫尼说:

伙伴们!明天见! 【注】原是位于都柏林湾南端的军事堡垒。乔伊斯写作之时,这个旧堡垒是市立发电厂及污水处理厂的所在地。 我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我第一个抵达那座桥,因为我住得最近。我把书本藏在花园尽头靠近垃圾坑的草丛堆中,那儿没人会去,然后急忙沿着运河岸的堤防走去。这是六月的第一个礼拜,阳光温煦的早晨。我坐在桥头上,一面欣赏自己昨天晚上用白黏土刷得雪白的帆布鞋,一面看着那些温驯的马匹,载着一车车的商人爬上小山丘。林荫大道两旁大树的枝桠,因嫩绿的新叶而显得生意盎然,而阳光就斜斜穿过它们照在水面上。花岗岩的石桥逐渐变得暖和起来,我便用手配合脑子里的一首曲子轻轻地打着拍子。我的心情非常愉快。

我在那儿坐了五或十分钟后,就看到马赫尼穿着一件灰色的衣服走来。他笑着步上小丘,然后爬上桥头坐在我身边。当我们在等待的时候,他从鼓鼓的内衣口袋里拿出弹弓来并且解释他所做的一些改装。我问他为什么带着弹弓,他说他想寻鸟儿们开心。马赫尼说话时,满口俚语,他称巴特勒神父为本生灯。我们等了一刻多钟,但仍不见狄隆出现。马赫尼最后跳下来说: 走吧!我就知道胖子害怕不敢来。 他的六便士怎么办?我问道。 把它没收,马赫尼说。因为一先令六便士总比一先令好。 【注一】本生灯是一种做化学实验常用的煤气灯。 我们沿着河滨北路走,直到硫酸厂,再右转沿着码头继续走。我们一走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马赫尼就扮起印第安人,挥舞着未装填的弹弓,去追逐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当两位同是衣衫褴褛的男孩,路见不平,仗义向我们丢石头时,马赫尼建议我们反击。我不赞成,因为那两个男孩太小了。我们继续往前走,但那群衣衫褴褛的队伍却在我们背后大声叫骂着新教鬼子!新教鬼子!因为马赫尼皮肤黝黑,帽子上又别一枚银色的板球拍徽章,因此我们被误认为是英国新教徒。我们来到了海滨浴场附近时,很想玩一场包围战,但是玩不成,因为需要三个才行。我们把气出在狄隆身上,骂他是个懦夫,我们猜下午三点钟,赖安神父会用鞭子修理他【注】。

【注】在贝尔维德学校,传统上,处罚时间都安排在下午三点钟。 不久后我们到了河边。我们沿着两旁有高大石墙的热闹街道闲逛了好一阵子,同时边走边看起重机和其他的机械在工作。因为我们老是站着不动,那些开着隆隆声工程车的工人便不时对着我们大吼大叫。我们到达码头时已经是中午时分,所有的工人好像都去吃午餐了,我们也买两大条葡萄干面包,坐在河边的铁管上吃了起来。我们很愉快地观赏着都柏林商业活动的景象那些从老远就冒出一卷卷绒毛般黑烟的驳船,在凌森德【注】外那一大群棕色渔船,和码头对岸那艘正在卸货的白色大帆船。马赫尼说,搭那艘大帆船离家出走到海上去一定很好玩。而我注视着那些高大的船桅,仿佛学校里学到的零星地理常识,浮现在眼前,变得真实了起来。学校和家庭好像离我们远去了,它们的影响力也逐渐变弱了。

【注】凌森德(Ringsend)原是个渔村,现在是都柏林市区的一部分。 Ringsend的名字含有循环与目的地的意义,这也是这篇故事的主题之一。 我们付钱搭渡船过利菲河,同船的还有两位工人和一位个子矮小提着袋子的犹太人。我们一脸严肃地近乎庄重,在这短暂的旅渡中,每每因相顾而现出会心的一笑。上岸后,我们停下来看那艘正在卸货的美丽三桅帆船,它就是我们先前在码头对岸所看到的那艘船。有一个旁观者说那是一艘挪威籍的船。我走到船尾去看它刻了什么图案,但是看不懂,只有回过头来仔细看那些外国水手中,是否有人眼睛是绿色的,因为我心中存着疑惑有些水手的眼睛是蓝色的、灰色的,甚至是黑色的。唯一可以称得上眼睛是绿色的那个水手,高头大马,每当卸下一块木板,他就敞开嗓门大喊,好啦!好啦!码头上围观的群众,看得不亦乐乎。

等我们看腻了这幅景象,便漫步踱回凌森德。天气变得闷热极了,杂货店内陈列着过期的饼干,看起来一片惨白。我们买了一些饼干和巧克力,一边专心吃着,一边在渔夫家附近肮脏的街道上闲逛。因为找不到乳品店,我们便到一家小店去,每人买一瓶有木莓口味的柠檬汽水。马赫尼喝完汽水精神又来了,他在巷子里追赶一只猫,但猫儿却逃到旷野里去了。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很疲惫。一到田野,我们便走向一座有斜背的堤Z岸,越过堤顶,我们可以看见达德河【注】。 【注】利菲河的支流,以风景秀丽闻名。 时候不早了,我们也累得无法实现到鸽舍的计画。我们必须在下午四点钟前赶回去,免得这趟逃学出游的事曝光。马赫尼遗憾地看着他的弹弓,我趁着他再想到什么新的念头之前,建议搭火车回去。这时太阳已经在云层后,我们觉得意兴阑珊,身上也只剩下些许的面包而已。

田野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静静地躺在堤岸上,过了一些时候,我看见一个人从远远的那端走过来。我无精打采地望着他,一面咀嚼着一根女孩子们用来算命的绿色草梗。他慢慢地沿着堤岸走来。他走路的时候,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拿着拐杖,轻轻地敲着草地。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破旧西装,头上戴着一顶吉利牌的高顶礼帽。他看起来年纪不小了,唇上的胡须灰灰的。他经过我们眼前的时候,朝我们打量一番,便继续往前走去。我们盯着他看,他走了大约五十步之后就转身,循原路走了回来。他缓缓地朝我们走来,手上的拐杖不时地敲着地面。他走得很慢,所以看起来好像在草地上寻找什么东西。 他走到我们身边停下来向我们问好。我们向他回礼,他就小心翼翼地在我们身旁的斜坡上慢慢地坐了下来。他开始谈起天气,说今年夏天恐怕会很热。他又说现在的气候跟他童年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相差很多。他说人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无疑是童年的学校生活,他愿不惜一切代价换回青春时光。当他表达这些伤感的情绪时,我们只是静静地听着,觉得有点无聊。他接下来谈到学校和书本。问我们有没有读过汤姆斯.莫尔的诗,史考特爵士和林登勋爵的作品【注】。我假装读过他所提到的每一本书,所以最后他说:

哦!原来你跟我一样,是个爱读书的人。然后,他指着瞪着一双大眼睛的马赫尼说,他和我们不同,他是个好动爱玩的人。 【注】汤姆斯.莫尔(1779︱1852)是爱尔兰著名的爱国诗人及民谣作曲家。史考特爵士(1771︱1832)是英国浪漫传奇小说作者,《劫后英雄传》是他的传世杰作。林登勋爵(1803︱1873)是位多产的英国小说家及剧作家。他的私生活不检点,所以有些他的小说有儿童不宜的恶名。 他说他家里有全套史考特和林登勋爵的作品,这些书他百读不厌。当然,他也说有些林登勋爵的作品,不适合儿童阅读。马赫尼问为什么儿童不宜这个问题搞得我心神不宁,我恐怕那个人会以为我跟马赫尼一样愚蠢。还好,那个人只是笑笑。我看见他嘴里黄色的牙齿之间有很大的空隙。然后他问我们,谁的女朋友比较多。马赫尼淡淡地说他有三个要好的。那个人问我有几个。我告诉他,我一个也没有。他不相信我,他说他相信我一定有一个。我没再作声。 告诉我们,马赫尼不客气地问道。你自己有几个? 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时就有一堆女朋友了,那人依旧带着微笑说。 每个男孩都有一个心爱的人,他说。 他这把年纪的人,对这件事情的态度,竟然异常开明,真叫我吃惊。我心里想,他所说有关男孩和女朋友的看法,也很合理。但是我不喜欢他的遣词用字,也很纳闷他为什么偶尔会哆嗦起来,好像害怕什么或突然觉得冷。在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我注意到其实他的口音满好听的。他开始谈起了女孩,说她们的秀发多么柔美,她们的纤手多么地细嫩。又说,一个人只要了解真相后,所有的女孩就不像她们外表一般看起来那么美好。他说他最喜欢的事莫过于对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孩看,看她的双手纤细白嫩,看她的秀发乌黑亮丽。他给我的印象是,他仿佛是在反覆叙述他心中早已熟记的话语。他被自己的语辞所吸引,他的心思沿着同一个轨道慢慢地打转;有时候,他仿佛只是在讲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有时候又放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着一些他不希望别人也听到的秘密。他用单调的声音翻来覆去说着相同的话,只不过每次稍加改变用词而已。我一面听他说话,一面用目光继续盯着斜坡的下方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停止自言自语,并且慢慢站了起来,说他必须离开我们一两分钟,而我望着他去的方向,看着他缓缓地走向附近的田野。他离开后,我们依然保持静默。几分钟后,我听见马赫尼大叫: 你看!他在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有把目光抬起来,马赫尼又叫了起来。 好恶心喔他是一个怪老头! 如果他问我们的名字,我说,你就说你是墨非,我是史密斯。 我们没再交谈下去。我还在考虑待会儿那个人走回来坐在我们旁边时,我到底要不要逃走。他一坐下来,马赫尼就看见先前没抓到的那只猫,于是一跃而起,到田里去追逐那只猫。那个人和我看着这场追逐,那猫儿又一次逃走了,于是马赫尼拿起石头朝猫儿跳过的那堵墙丢去。丢完石头,他就随兴逛到田地的另一头去。 隔了一会儿,那个人开口对我说话。他说,我的朋友是个野孩子,不知道他在学校是不是常常挨鞭子。我本来想要很生气地告诉他,我们不是他所说的被鞭打的公立学校学生,但我还是忍住没说。接着他谈到体罚男孩的话题,他的心仿佛被他自己的话语所吸引,开始缓缓地环绕着这个新的话题盘旋了起来。他说像那样的男孩应该受鞭笞,好好的毒打一阵。一个粗野不驯的男孩,必须给他一阵结结实实的毒打,对他才有好处。打手心或是打耳光都没有用:他需要的是一阵痛痛快快的修理。我对他这种强烈反应吃惊不已,于是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看他的脸孔。这一瞧正好照见一双酒瓶绿的眼神,正从抽搐抖动的额头下盯着我看。我便把眼光移向他处。 那个人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话,仿佛忘记了他先前所表现出来的开明态度。他说如果他碰到一个男孩跟一个女孩讲话或是去交女朋友的话,他就要不断鞭打他:这样子他才会学乖,不跟女孩子搭讪。如果一个男孩交了一个女朋友,但又不承认,那么他就要给他一顿世界上所有男孩都没有尝过的鞭打。他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最想做的就是这件事。他向我形容要如何鞭打这样男孩的模样,就像他正在解开某个复杂的秘密一般。他说他喜欢这样做,胜过世界上任何的事情;当他一厢情愿地向我叙述这个秘密时,他的声音变得感情充沛,仿佛在恳求我去理解他的用意。 我一直等到他的独白停止了,才突然站了起来。为了避免泄漏我内心的激动,我假装整理鞋带,拖延一下子,再向他道声再见,说我得走了。我故作镇定地走上斜坡,但内心却因恐惧而心跳加快,害怕他会突然抓住我的脚踝。上了坡顶,我回头,假装没看到他,朝着田野大声叫道: 墨非! 从我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壮胆的音调,我为自己那拙劣的计谋感到羞愧。我再呼喊一次马赫尼的名字,他才看见我并回答我的招呼。他越过田野,跑向我的时候,我的心差点跳出来了!他一路飞奔而来的样子仿佛是要来援救我。我顿觉愧疚,因为我向来是有一点瞧不起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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