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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人

都柏林人

詹姆斯.喬伊斯

  • 小说园地

    类别
  • 2023-02-05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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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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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两姊妹

都柏林人 詹姆斯.喬伊斯 6134 2023-02-05
两姊妹 这一次他没救了:第三次中风。连着几个夜晚,我走过他的房子(时值放假),去查看那扇有亮光的方形窗户:连着几个晚上,我注意到它依旧透着微薄的光线。如果他死了,我想,那我就可以看见阴暗的百叶窗上随烛光摇曳的影子,因为我知道人死了后要在头的两侧摆两只蜡烛。他经常告诉我: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总认为他不是认真的。现在我才知道这些话都是真的。每天晚上,当我盯着窗户看的时候,我都会喃喃自语地说:麻痹。 【注一】在我的耳里,这个字听起来是那么地陌生,就像欧基里德几何原理中的诺门【注二】和教义问答手册中的西蒙尼一般【注三】。但现在这个字听起来就像是某个不祥与邪恶的东西。我内心充满恐惧,但却又渴望能进一步接近它,想仔细瞧瞧它如何将人折腾至死。

【注一】麻痹(paralysis)是整个《都柏林人》的主题。乔伊斯说他创作这本小说集的目的是要揭露那个城市麻痹的心灵。 【注二】在几何学中诺门(gnomon)是指一个缺了一角的平行四边形。此处指内在的不规则或一种精神上的缺憾。 【注三】西蒙尼(Simony)原本指买卖圣职以获取个人利益的罪。举凡出卖身体的娼妓行为、买卖或背叛友情、占穷人的便宜、滥用职权或虚伪待人,皆可包含在广义的西蒙尼之下。 我下楼去吃晚饭时,老柯特正坐在炉火边抽烟。就在我舅妈用汤瓢舀一碗燕麦粥给我的时候,他仿佛在接续先前的话: 不,我不觉得他真的但是他看起来很奇怪有点令人费解。我认为他。 他一面抽起烟来,一面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他真是一位令人厌烦的老糊涂!我们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满有趣的,喜欢谈论纯度较低的酒和蒸馏器的蛇管;但我很快就对他和他那些没完没了的酒精故事感到厌倦了。

我对这件事自有定见,他说。我想这是一件非常特殊的例子。但是这也很难说。 他又开始抽起烟来,但也没说出他的想法。我舅舅发现我瞪着眼睛发呆,就告诉我说: 唉!你的老朋友走了,你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定很难过。 谁?我问道。 福林神父。 他死了吗? 柯特先生刚刚告诉我们。他正好经过那幢房子。 我知道大家都在看我,所以我就继续吃着东西,仿佛这件事引不起我的兴趣。我舅舅向老柯特解释: 这个小伙子和他是好朋友。告诉你,那个老头教了他许多东西;他们说他对这个小孩有很大的期望。 愿上帝宽恕他的灵魂,我舅妈真诚地说道。 老柯特对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感觉到他那双黑眼珠正在打量着我,但我不想迎合他,所以没有把头抬起来。他又抽起烟来,最后向着火炉用力地吐了一口痰。

你觉得怎么样,柯特先生,我舅妈问道。 我觉得,老柯特说,这对小孩子有不良的影响。 我的想法是,小孩子就应该和同年纪的孩子一起奔跑玩乐,而不是我说的对不对,杰克? 那也是我的原则,舅舅说。他必须学会自己站起来。这也就是我常对蔷薇十字会员【注】团员说的:多运动。为什么呢?因为当我年少时,不论寒暑,每天早晨都洗冷水澡。这就是我今天身体还算硬朗的原因。教育的影响深远。柯特先生要不要尝一口羊腿肉,他转向舅妈说。 【注】蔷薇十字会员传说中是指一四八四年由罗生克鲁神父所创立的秘密僧团组织。 谢了!谢了!不用了,老柯特说。 我舅妈从橱柜子里把那盘羊腿肉拿出来放在桌上。 但是,柯特先生,为什么你认为这对小孩子不好?舅妈问道。

这对小孩不好,老柯特说,因为孩童的心智太容易受到外来的影响。当小孩子看到那样的事物,你知道的,那会影响到。 我把燕麦粥塞满嘴巴,免得我因愤怒而口出恶言。他真是一位讨人厌的红鼻子老白痴! 夜深之后,我才睡着。虽然我不满柯特先生把我当成少不更事的小孩,但我依然绞尽脑汁想要弄清楚他那些没说完的句子。在幽暗的房间里,我仿佛见到中风病人那张阴郁惨白的面孔。我把被子拉起来盖过头,试着去想像圣诞节的情景。但是那张惨白的脸孔却紧跟着我。它喃喃呓语;我知道它想要忏悔,告诉我一些事情。带着愉悦的罪恶,我的灵魂,瑟缩一角。它喃喃地向我告白,我想知道它为什么不断对着我微笑,为什么它潮湿的嘴唇带着唾沫。但是我想起来,他是因瘫痪而死的。我觉得我自己也淡淡地对着它微笑,仿佛是要去赦免他买卖圣职的罪行。

第二天早餐过后,我走到大不列颠街上去看那间小房子。它是一间不起眼的小店,只以一个笼统的布料行当作店名。布料行卖的大部分是儿童穿的鞋子及雨伞。平常,窗户上常挂着一张告示牌,上面写着修补雨伞。现在因为百叶窗拉起来了,所以看不见那张告示牌。一束黑纱做的花,用缎带系在门环上。两个贫穷的妇人和一位送电报的男孩正在读一张别在黑纱上的卡片。我也走近跟着一起看: 一八九五年七月一日 詹姆斯.福林神父(曾服务于米斯街上的圣凯瑟琳教堂),享年六十五岁。 愿他安息! 读了这张卡片,我终于相信他死了。我内心一阵慌乱,不知所措。要是他没死的话,我就会去布料行后面那间黑暗的小房间,他一定会坐在炉火旁的摇椅上,整个人被一件超大的外套紧紧包裹着。也许我舅妈也会要我带一包High Toast牌鼻烟给他【注】,这也许可以让他从昏睡中醒过来。我总是帮他把整包鼻烟倒进那只黑色的鼻烟壶,因为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每次都把半包鼻烟撒到地板上。当他那只颤抖的大手挪近鼻子时,阵阵的鼻烟便从他的指缝间撒落到他大衣的前襟上。也许因为这些不断撒落的鼻烟,使得他那件陈旧的教士袍,看起来有一点灰绿色的样子。那条弹烟灰用的红色手帕,经过一星期来的烟尘累积,早已变黑,所以也就愈弹愈脏了。

【注】爱尔兰本地出产的一种清淡的鼻烟。 我想进去看看他,但却没有勇气敲门。我沿着向阳的街边慢慢踱步,一路阅读张贴在商店橱窗上的戏院海报。说也奇怪,今天的我似乎都没有感染到些许悲伤的气氛,我什至于有些懊恼,因为自己仿佛从他的死亡中解脱出来,反而觉得轻松自在。我试图厘清这种感觉,正如我舅舅前天晚上所说的,他教导了我许多事情。他曾在罗马的爱尔兰神学院求学,他教我拉丁语的正确发音。他告诉我有关古墓的故事【注一】和拿破仑的事迹,他也向我解释各种弥撒仪式,还有教士们的服装所代表的不同意义。有时候他会故意问我一些比较困难的问题来自寻开心,他会问我在哪种情况下该如何随机应变,或这种或那种罪行是属于罪不可赦或是情有可原或只是不完美的小缺点而已。他的问题,叫那些原本单纯的教会制度,变得复杂且神秘。我觉得神父主持圣餐仪式和紧守忏悔者的秘密,责任重大,我怀疑人们怎么会有足够的勇气来承担这些工作;当他告诉我有些神父甚至于写过像《邮政指南》之类厚厚的书,而且书本里的字,密密麻麻像报上的法庭公告一样,拿它来详细解释各种复杂的问题,我一点也不惊讶!每当我面对这些问题时,总觉得自己只能哑口以对或者只能支支吾吾地给一些愚蠢的答案,但他经常面带微笑,同时点两三下头。有时候,他会考我那些他要我熟记的弥撒对答;在我滔滔地背诵时,他会若有所思地对着我微笑点头,还不时把大把的鼻烟轮流抹在他的两个鼻孔里。当他笑的时候,露出满口泛黄的牙齿,但见舌头垂放在下唇上【注二】。在我尚未深入了解他之前,他这种习惯,常令我不安。

【注一】指在罗马的地下墓穴。早期的基督徒都在这些墓穴里聚会,也埋尸于此。 【注二】这是接受圣餐的动作。 走在阳光下时,我想起了老柯特的话。我试着回想那梦中后来发生的事。我记起来曾看到长长的绒布窗帘和一盏样式古老的吊灯。我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遥远的国度,一个充满奇异风俗的地方我想是在波斯,但我记不得,梦是在哪儿结束的。 夜晚时分,舅妈带我到丧家去哀悼死者。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但是房子西向的玻璃窗仍然映照有镶着金黄边的大片云朵。兰妮在客厅中接待我们;因为当着她的面大声痛哭不合礼俗,所以舅妈就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表达无限的哀伤。老妇人像在发问般向上指了指,舅妈点了点头,便开始吃力地爬我们眼前那道狭窄的楼梯。她那低垂的头,几乎刚好和楼梯的扶手平高。到达楼梯的第一个平台时,她停下来招呼我们走进那间门开着的停尸间。舅妈走了进去,那位老妇人看到我有些犹豫,就不断向我挥手,要我进去。

我踮着脚尖走了进去。黄昏从窗帘下摆的蕾丝边穿了进来,房间里一片昏暗,一对残烛,火光微弱。他已经入殓了。兰妮领着我们三个人跪在床尾。我假装在祷告,但思绪却无法集中,因为老妇人喃喃不断的细语扰乱了我的心神。我注意到她的裙子一角倒钩到她的背部,难看极了,她那双布鞋的跟已经磨到一边歪斜了。我想像着老神父正躺在棺材里对着我微笑。 事实并非如此。当我们起身走到床头时,我看到他并没有在微笑。他庄严凝重地躺在那儿,一身准备上祭坛的打扮,一双大手乏力地环抱着一只圣杯。他一脸凶相,脸色苍白,面孔肿大,鼻孔像黑漆漆的洞穴,脸颊上留着一圈疏稀的白须。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鲜花气味。 我们在胸前比画了十字架,然后就离开了。在楼下的小房间里,我们看到艾莉莎端坐在神父的摇椅上。我慢慢地走到角落那张我常坐的椅子,兰妮到餐具柜中拿出一瓶雪莉酒和几个空酒杯。她把酒及杯子放在桌上,邀我们一起喝一小杯酒。她按着姊姊的吩咐,把雪莉酒倒入杯中递给我们。她硬要我吃一些奶油饼干,但我拒绝了她的好意,因为我怕吃饼干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她对我的拒绝有点失望,便安静地走到沙发那里,坐在她姊姊身后。没有人开口说话:我们一齐默默地注视着空空的壁炉。

我舅妈等到艾莉莎叹息之后,才开口说: 哎!也好,他是到另一个比较好的世界去了。 艾莉莎再次叹了一口气,点头同意。舅妈用手指头拨弄一会儿酒杯的长柄,再啜饮一小口。 他当真走得安详吗?她问道。 是的,夫人。他走得很安详,艾莉莎说。你不知道他何时断了气。蒙上帝垂怜,他真的没有受到太多的苦。 那么一切都? 奥鲁克神父星期二来陪他,替他涂油,准备所有的后事。 他当时知道吗? 他相当顺从。 他看起来真的很顺从,我舅妈说。 我们请来帮忙清洗身体的妇人也是这样说。她说他看起来好像只是睡着了。他是这么地安详顺从,真叫人不敢相信他的遗体竟然这么美。 一点也不错,我舅妈说。 她从杯子里啜了一小口酒,然后说:

唉!不管怎么说,福林小姐,你已经尽全力帮助他了,这一点你是可以宽心的。不是我说恭维的话,你们两位对他实在太好了。 艾莉莎用手平抚着膝盖上的衣裙。 啊!可怜的詹姆斯!上帝知道,纵使清贫,但我们已尽全力协助他了。当他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也不忍心见他短缺什么。 兰妮把头倚靠在沙发垫上,看起来好像快睡着了。 这个可怜的兰妮,艾莉莎看着她说,几乎累坏了。我和她张罗所有的事情,找人帮他净身,然后准备入殓的事,然后买棺材,然后安排教堂弥撒的事。要不是奥鲁克神父,我们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呢?是他替我们弄来这些花,从教堂里拿来两只蜡烛,并且在《自由大众报》【注】帮我们发讣闻,一手包办墓园安葬的所有手续,以及处理可怜的詹姆斯的保险事宜。 【注】这是一个误导的文字游戏。小说中的福林小姐识字不多,故把《自由人报》(Freeman's Journal)说成了《自由大众报》(Freeman's General)。 《自由人报》原是支持爱尔兰民族主义的报纸,但是在爱尔兰的无冕王巴奈尔(Charles Parnell)死后即转变立场,改成支持殖民当局的右派报纸。 他真的是一个大好人,我舅妈说。 艾莉莎闭起双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啊!朋友还是旧的好,她说,但是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今后再也没有可以信赖的朋友了。 的确,这是实话,舅妈说。我相信现在他已经获得永恒的恩典了。他不会忘记你们及你们对他的照顾。 唉!可怜的詹姆斯,艾莉莎说。他一点也没有给我们添麻烦。此刻我们还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但是我知道他已经去了,到那。 等一切都结束了之后,你便会开始怀念他,我舅妈说。 这个我知道,艾莉莎说。我不用再炖牛肉给他吃了,你呢?也不用帮他准备鼻烟了。唉!可怜的詹姆斯。 她停了下来,仿佛沉溺在过去的回忆里,然后再神秘兮兮地说: 告诉你,在他过世前,我注意到他有点怪怪的。每当我送炖牛肉给他吃时,都发现他的身子陷在椅子里,嘴巴张得开开,而每日祈祷书【注】却掉在地板上。 【注】每日祈祷书(breviary)记载每日所用的经典祈祷词。凡天主教的神职人员都必须要能熟记于心。 她用一根手指推推鼻子,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继续说道: 然而他不断重复地说,在夏天结束以前,要找一个好天气,开车载我和兰妮回去爱尔兰镇【注一】,去看我们出生的那间老房子。假如我们可以租一辆奥鲁克神父告诉他的那种,装配有风湿轮胎【注二】,不会嘎嘎作响的新式马车他说,从马路那头的强尼.拉希车行租一天并不算贵我们三个人一齐出去共度一个星期天的黄昏。他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可怜的詹姆斯! 【注一】爱尔兰镇(Irishtown)在利菲河口南岸的一个小镇。一八九五年时,人口约有五千人,是中下贫民聚居之地。 【注二】密气轮胎(pneumatic tires)在这儿乔伊斯以rheumatic(风湿)代之,造成讹读以显示两姊妹识字不多。 愿上帝宽恕他的灵魂吧!我舅妈说。 艾莉莎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又把手帕放回口袋里,然后凝视着那空荡荡的壁炉好一会儿,不说一句话。 他是那么地一丝不苟,她说。神父的职责,对他来说,太沉重了。你可以说,他的一生真是坎坷啊。 是的,舅妈说。他是个不得志的人。你可以看得出来。 小房间陷入一片沉默。我趁着这段空档,走近桌子,尝一口我的雪莉酒,然后静静地走回角落的椅子那里。艾莉莎似乎沉溺在过去的回忆里,我们恭敬等候她打破沉默。停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缓缓说道: 都是因为他打破了那只圣杯。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当然啰,他们说这不打紧,意思是说因为杯子里面没有装东西。但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说,那是侍童的错。但是可怜的詹姆斯竟是那么地紧张。愿上帝怜悯他! 就是为了这个吗?我舅妈说,我听说。 艾莉莎点了点头。 这件事对他心理的影响很大,她说。从此以后,他就闷闷不乐,不和人家打交道,喜欢一个人独行。有天晚上,我们找他一齐去拜访临终病人,但却遍寻他不着。他们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就是没见到他的踪影。教会的执事建议到教堂去找找看。所以他们找来钥匙,打开教堂的门,执事先生、奥鲁克神父和在那里的另外一位神父,拿了灯去找他。出乎意料,他就在那儿,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忏悔室里,眼睛睁得大大的,自顾自地发笑着。 她突然停了下来仿佛在倾听什么。我也跟着注意听,但是房子里一片静默。我知道,那个老神父躺在他的棺木里,就像我们刚才看到他的那样子,一脸严肃,一只空的圣杯摆放在他的胸口上。 艾莉莎继续说: 眼睛睁得大大的,自顾自地发笑着。于是,当然,他们一见到这一幕,就知道他真的是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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