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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五

那张四折的字条也许能救他。法比安咬牙打开了它: 无法和布宜诺斯艾利斯联络。我什至无法操作机器,我的手指上有火花。 法比安生气了,想要回答,但是当他放开驾驶杆写字的时候,一种强烈的浪涛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坐在重达五吨的金属飞机里,可是气流把他举起来,使他摇晃。他放弃写字的念头,用手紧握驾驶杆,想减低气流的力量。 法比安深呼吸了一下。假如无线电通讯员因为害怕暴风雨而收起天线,着陆以后,法比安会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取得联络,好像在一万五千余公里之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人能向深渊中的他们投出一根救命绳索。甚至一缕颤抖的灯光,像小旅店里一盏几乎是无用的灯,都能像灯塔一样证明地球的存在。可是,此刻却没有任何灯。但至少也该听见一个声音,只要一个,来自一个已经不再存在的世界。飞行员举起拳头,在他的红灯前摇了一下,为了让他后面那个人了解那个悲剧。可是那个无线电通讯员不明白,他只是俯视那被蹂躏的空间,那空间里既无城市,也无灯火。

现在,只要有人大声向他提供忠告,法比安就会接受。他这样想:假如有人叫我转弯,我就转弯。假如有人叫我向南直飞某处,一定有个宁静的地方,柔柔的,在巨大的月影之下。那儿,那些伙伴们认识他们。那些伙伴们和科学家一般,既博学又全能。在美如花一般的灯盏掩护下,他们正低着头看地图。而他,他自己知道什么,除了气流,除了黑夜?那黑夜正以山崩的速度把黑色的急流推向他。云中有旋风,有火焰,他们怎能把两个人遗弃在里面?不能的。他们会如此告诉法比安:把指针转到二百四十度上。他就会向二百四十度的方向飞行。然而,他却只是一个人。 他觉得飞机本身也在反叛。每逢他俯冲一次,马达就震动得好厉害,整个飞机从而好像愤怒得发抖。法比安使尽全身的气力控制飞机,一头栽进座舱,面对螺旋仪。因为,他再也无法从外界区别天和地,他迷失在一团混沌中,一种宇宙洪荒的混沌,一切混杂于其中。表示位置的指针摇摆得越来越快,他不懂为什么。受指针欺骗的飞行员已经无法挣扎,失落了海拔,渐渐地陷入黑暗中。他读了他的高度:五百公尺。那是山丘的高度。他感觉到那些山丘把令人眩晕的、起伏的山波滚向他。他也明白了,所有一团团的土地(最小的一团也会把他碾碎)好像离开了支柱,像被拔出的大钉子,像喝醉了似的,开始在他四周旋转,也开始在他周围舞蹈,把他包围得越来越紧。

他认了。他会在任何地方降落,冒着撞到什么东西的危险。为了避免碰到山,他划了他唯一的一根防风火柴,用来照明。那火柴燃着了,跳跃了,似乎照亮了一个平原,又灭了:那其实是海。 他很快这样想:完了。矫正了四十度,我还是离了岸。陆地在哪里?他在向正西转弯。他想:现在没有火柴了,我在自杀。这件事迟早会发生的。而他后面那个伙伴他一定收起了天线。但是飞行员却不生他的气。假如他把手放开,他们的生命就会像灰烬一样黯淡。他双手握着的是他伙伴和他自己悸动的心。突然,他那双手令他害怕。 在如羊角般攻击的气流中,为了减弱方向盘的震动(否则那震动会弄断驾驶杆的电缆),他使尽全力抓住方向盘。由于过分用力,他的双手麻木了,而他却无感觉。他想动动手指,为了想知道手指是否传递消息给他,他甚至不知道手指是否服从命令。他失去感觉的手肿胀着,但是仍然会动。他想:我该想像我在紧握着他不知道那思想是否到达他的手上,因为他只凭着肩膀的酸痛才觉察到方向盘的震动。他想:方向盘会逃脱,我的手会松开他因居然有这种想法而害怕。因为这一次他的双手在服从某种冥冥中的力量,在黑暗中慢慢地张开,放弃了他。

他原可能再挣扎,碰碰运气,因为宿命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有那么一个时刻会来到,在那个时刻里,你发现自己是会被伤害的。于是,错误吸引你,像眩晕吸引你一样。 就在那一刻,在暴风雨的空隙中,几颗星星在他头上发亮了,像捕鱼笼底部致命的饵。 可是,他还是向上飞了,因为他如此渴望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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