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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四

法比安的太太打来电话。 丈夫每次夜归的时候,她总是计算巴达戈尼号邮机进行的速度:他正从特黑勒城起飞。然后,她又睡着了。一会儿以后,她又想:他该接近昂多尼欧城了他该看见城市的灯光了。于是,她起来,拉开窗帘,审视天空:多云会令他困扰有时,月亮漫步着,像一个牧人。于是,那少妇又睡去,因那月亮,那些星星,那些包围着她丈夫的千万发光体,而感到安心。凌晨一时左右,她觉得他很近了:他该不远了,该看见布宜诺斯艾利斯了于是,她又起来,为他准备早餐,一壶很热的咖啡。高空那么冷她老是这样照顾他,好像他刚从雪峰上下来的: 你不冷吗? 一点也不冷。 还是暖暖身子吧! 一点一刻左右,一切都准备好了。于是,她打了电话。

那夜,像其他的夜,她问: 法比安降落了没有? 接电话的秘书有点局促不安。 谁? 西梦.法比安。 啊!请等一下 不敢多说什么,秘书把听筒交给办公室主任。 是谁? 西梦.法比安。 啊有什么事,夫人? 我先生降落了没有? 一阵无法措辞的沉默。隔了一世纪,对方终于回答了: 还没有。 误点了? 是。 又是一阵沉默。 是的误点。 啊! 那个啊字像是从一个受伤者口中说出来的。误点并不重要并不重要,但是误得太久的话 啊!他什么时候会到? 他什么时候会到?我们我们不知道。 现在,她好像撞在一面墙上,她只听见自己的问话的回音。 请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他现在在哪里?等一等

对方的无精打采伤害了她。那墙的后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对方毅然地说: 他是十点半从戈摩多罗起飞的。 然后呢? 然后?被耽误了,被坏天气耽误了很久。 啊!坏天气 那悠然挂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个月亮是多么不公平,多么会欺骗人!那少妇突然想起来了,从戈摩多罗到特黑勒几乎不需两小时。 十点钟他就飞向特黑勒了!他发过电讯给你们吧?他是怎么说的? 他向我们说什么?当然,妳会了解天气这么坏的时候,我们听不见电讯。 天气这么坏! 夫人,就这么决定好了,我们一有消息就打电话给妳。 啊!你们现在什么消息也没有 夫人,再见 不!不!我要和经理说话。 夫人,经理很忙,他在开会。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和他说话。

办公室主任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等等 他推开希维耶的门。 是法比安夫人要和你说话。 希维耶想:对了,这就是我所害怕的。这戏剧中的情感因素开始显露了。首先,他想否定那种因素:母亲和妻子是不许进开刀房的。在危险中的船上,感情也没有说话的余地。感情于救人无补。然而,他还是同意了。 把电话接到我办公室来。 他倾听那微小的、遥远的、颤抖的声音,他立刻知道自己无法回答。对双方来说,互相冒犯并没有好处。 夫人,请妳别太激动!对我们这一行来说,长时间等候消息是家常便饭。 他已抵达了那种境界。在那儿,提出的问题不是特殊的、痛苦的小问题,而是行动的问题。面对希维耶,矗立在前的不是法比安的妻子,而是人生的另一种意义。希维耶只能倾听那微弱的声音,可怜那微弱的声音那么凄凉的、但是敌意的曲调。行动和个人幸福是冲突的,无法达成平衡。那女人是以一个绝对的世界之立场说话,诉说的是她的权利和义务。那绝对的世界是黄昏时桌上的灯光,是一个身体要求自己的身体,是希望之邦、柔情之邦、回忆之邦。她要求她的幸福,她并没有错。而希维耶,他也没错,但是他无法对抗那女人的真理。在家里一盏卑微的灯光下,他发现自己的真理是不可表达的,没有人情味的。

夫人 她不再听了。他觉得她摔倒在他脚下,因为她使尽全力,用拳头撞击墙壁。 有一天,一位工程师和希维耶在一座尚未完工的桥附近察看一位受伤者的时候,那工程师曾和希维耶说:这座桥和一张碾碎了的面孔是否等值呢?这座桥是为农人筑的。其实,假如为了筑桥而必须残害一张面孔,所有的农人会宁可改道,走另一座桥。然而,人还是筑桥。那工程师又加了一句:公众的利益是由个人的利益形成的,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理由。 后来,希维耶却回答说:虽说人的生命是无价的,但我们做事却老是觉得好像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重要然而,那究竟是什么呢? 然后,一想到工作人员,希维耶就难受了。行动,即使是造桥的行动,也会摧毁幸福。希维耶再也不能不如此自问:以什么立场?

他想:那些也许即将消失的工作人员,原本可能活得幸福。幸福是金色殿堂,他看见一些面孔在那殿堂里。我是以什么立场把那些面孔从殿堂里拉出来?他以什么名义剥夺了他们的个人幸福?他确实摧毁了他们的幸福。不过有一天,那些金色殿堂也必然会消失,像海市蜃楼。衰老和死亡会比他更残酷地摧毁那些金色殿堂。也许,有点什么其他的东西尚待拯救,而且是更有永久性的;也许,希维耶工作就是为了拯救人的那一部分吧?否则,那种行动便不能成为道理。 爱,只有爱,真是一条走不通的路!希维耶私下感觉到有一种比爱情更伟大的义务。或是说,那也是一种柔情,但是有别于其他的柔情。他的脑子里有这样的句子:要使柔情为永恒他是在哪儿读过这句话?你心中追求的东西必然会逝去。

秘鲁古安加族的一座太阳神庙又在他眼前出现了:那些矗立在山上的石块。假如没有那些石块,那强有力的文化还会有什么遗迹呢,虽然那文化的石块重量,就像悔恨一般压在现代人身上。古民族的领袖是以何种残酷的名义,或是以何种奇异的爱心,去强迫他的臣民,到山上建筑神庙,使他们建立永恒?再次,希维耶眼前浮现出许多小城的居民。黄昏的时候,他们在音乐亭四周转来转去。那种幸福,那盔甲他想。古民族的领袖似乎对受苦的人民没有恻隐之心,希维耶却对人之死感到非常悲悯。他不是悲悯个人之死,而是悲悯整个种族被海浪淘尽。于是,他令人民建立石庙不能被海浪淹没的石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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