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
驾驶员的妻子被电话吵醒后,向丈夫瞧了一眼。她想:
再让他睡一会儿。
她欣赏着那个赤裸的胸膛,像一个美好的船底;她想到一条美丽的船。
他在那张安稳的床上休息,像停泊在港湾里。为了不让任何事物惊动他的睡眠,她用手指抚平床单上的皱折和波浪般的被子。她使那张床平坦,就像神以一根手指抚平海面。
她起身开窗,风迎面吹来。卧室能够俯瞰布宜诺斯艾利斯。邻家有人在跳舞,风带来了舞曲,此时正是娱乐和休闲的时间。城市用十万座堡垒把人搂得紧紧的,一切都很宁静,很安全;可是那女人却仿佛听见有人即将发出如此的呼声:拿起武器!并且只有一个男人他的丈夫会勇往直前。他还在休息,但是那休息像随时准备全力以赴的后备军人般可怕。那熟睡的城市并不会保护他,那城市的灯光对他来说是无力的,当他年轻的神从灯光的微尘中醒来的时候。她凝视着那双结实的胳臂;一小时后,那双胳臂将负起欧洲号邮机的命运,将负起某种伟大的责任,比如说,一个城市的命运。她的心乱了。在数百万人当中,只有这个男人准备做奇异的牺牲,她因而感到难过。他逃脱了她的温柔,她为他准备食物,为他守夜,爱抚他,却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那个即将把他带走的城市。城市把他带走,为了战斗,为了痛苦,为了胜利。关于这一切,他一点也不知道。那双温柔的手只是暂时被驯服,它们真正的工作是她所难以理解的。她认识男人的微笑,情人的体贴,但却不懂得他在暴风雨中神圣的愤怒。她用温柔的链条拴住他:音乐、爱情、花朵;但是,在每次出发的时刻里,那些链条便掉落,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
他睁开了眼睛。
几点钟?
半夜十二点。
天气如何?
我不知道
他起身,慢慢地走向窗口,一面伸着懒腰。
不太冷。风向如何?
我怎么知道!
他一面俯身,一面说:
向南,很好。至少会持续到巴西。
他看见月亮,明白自己的富有。然后,他俯视城市。
他觉得城市既不温柔,也不明亮和温暖。他已经看见灯光倾泻流尽。
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巴西的波多阿勒格赫城附近可能有雾。
我有我的战术,我知道从哪儿绕道。
他的腰仍然是弯着的。他深深地呼吸着,像纵身跳入海水前一样。
你一点都不难过你要去几天?
十天八天,他不知道。不难过,为什么难过?那些平原那些城市、那些山峦他觉得是以自由之身出征,征服那些平原、城市和山峦。他想,一小时内,他就会占有,然后又遗弃布宜诺斯艾利斯。
他微笑了。
我将远离这个城市,夜间飞行是很美的。我按一下油门钮,朝南,十秒钟以后,风景就全过来了。再朝北,这座城只会像海底。
她却想到为了征服而必须放弃的东西。
你不爱你的屋子吗?
我爱我的屋子
可是,妻子知道他的心已经起飞了,那双宽肩已经扛起天空。
她向他指指天。
你会有好天气,你的路上铺满了星星。
他笑了:
是的。
手放在他的一只肩膀上,她因感到温暖而难过:有什么在威胁这只肩膀吗?
你的身体很强壮,但还是要小心!
我当然会小心。
他又笑了。
他在穿衣服。为这次的节日,他挑选最粗的布,最厚的布,他穿得像个农夫。他越是粗犷,她越欣赏他。她替他扣上腰带,拉上靴子。
这双皮靴穿起来不舒服。
穿这一双。
替我找根绳子。
她望着他。她亲自为他把全副武装弄得四平八稳,一切都调整好了。
你很帅。
她看见他在仔细地梳头。
是梳给星星看吗?
是为了使自己感到年轻。
我嫉妒。
他又笑了,吻了她,搂住了她,让她靠着他粗厚的衣服。然后,他伸出双臂把她举起,像举起一个小女孩,一面笑着,一面把她放在床上。
妳睡吧!
他带上了门。在街上,在陌生的夜行人之间,他踏着远征的第一步。
她待在家里,忧伤地凝视那些花,那些书。对她来说,那些温柔已沉入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