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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八

希维耶走了出去,想要散散步,也顺道忘却复发的病。为着戏剧化行动而生活的他,奇异地感觉到那出戏慢慢变成他个人的悲剧。他想:在音乐亭四周的中产阶级人士,表面上看来是很宁静,但是也充满着悲剧:疾病、爱情、丧殡,也许还有,他从自己的疾病中获得了许多教训。疾病也带来某些启示,像替我们打开几扇窗。他想。 等到晚上十一点左右,因为呼吸比较舒畅了,他便走向办公室。电影院的门口挤满了人,他慢慢地从人群中挤过去。他举起头来望望繁星,照亮着那条窄路的霓虹灯广告几乎掩蔽了星光。他想:今天,由于两架在飞行中的邮机,我要对整个天空负责。星星是一种标志,它在人群中寻觅我,也找到我。这就是我为什么感到孤独、感到陌生的原因。

他又想起了一段音乐:他前晚和几个朋友一同聆听的一首奏鸣曲的几个音符。他的朋友们没听懂,他们说:我们讨厌这种艺术,你也讨厌这种艺术。但是我们不同之处只是你肯承认。 也许他回答。 就像今晚,他前晚也曾感到寂寞,但是很快就发现了那种寂寞的丰富。在平凡的人群中,那音乐只为他一个人带来讯息。那颗星星的标志也是如此。在那么多的肩膀上方,有人正在向他传递一种只有他才听见的语言。 在人行道上,有人推挤他。他又想:我不生气。我像一个生病孩子的父亲,在人群里漫步。身上带着属于屋里的沉默。 他举起头望望人群,试着在人群间认出那些怀着各自的心情,同样喜欢漫步的人。他也想起守灯塔人的孤独。 他喜欢办公室里的沉寂。慢慢地穿越办公室,一间又一间,他的脚步在地上发出声响。打字机在套子下面沉睡,大档案柜也是关着的,其中有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公文。十年的工作和经验。这个想法来到了他的脑中:他正在参观一家银行的地窖,里面有沉甸甸的财富。他认为每本公文簿都比金子更能代表财富,因为那是一种活生生的力量。只是现在它们睡着了,像银行里的金子一样。

在某处,他会遇见一位唯一的值日秘书。在某处,有一个男人正在工作,为了让生活继续,为了让意志力继续,就那样,从一站到另一站,为了让杜鲁斯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之间的链锁永远不断。 男人不明白自己的伟大。 某处,邮机在挣扎。夜间飞行员像疾病一般延续着,必须守夜,必须帮助那些人。他们面对面,用双手双脚对抗阴影,他们不再认识任何东西,除了一些晃动的、隐形的东西。而且必须盲目地凭着臂力把自己从海底拔出来。有时,他们招出可怕的供词:为了要看见自己的双手,我用灯光照亮它只有摄影师暗房里的红灯才能显示的双手之细致人间剩下的,唯一值得拯救的东西。 希维耶推开了值勤办公室的门,唯一的一盏灯在角落里创造了一方明亮的岸滩。唯一一架打字机发出的响声并不能填满寂静,却使寂静充满了意义。有时,电话铃响起,于是那值日秘书站起来,走向那种一再的、固执的、忧郁的呼唤。值日秘书拿起听筒,隐形的痛苦便安静了:在一角的阴影中,传出一段温柔的对话。然后,面无表情的男人又回到他的办公桌前,面孔潜藏着一种不可知的秘密,由于寂寞,因为昏沉。当两架邮机正在飞行,黑夜的呼唤带来什么样的威胁?希维耶想到,在夕阳余晖下到达许多家庭中的电报,然后又想到那种痛苦。有几秒钟,那痛苦在老父的脸上像是一项秘密。每次,希维耶听见含蓄的电话发出微弱的回声时,他都觉得那秘书的动作中充满了秘密。寂寞使秘书的动作变得缓慢,慢得像穿梭在海浪间的泳者。最后,他再度从阴影中回到灯前。

别动,我去接电话。 希维耶拿起了听筒,听见了外界的喧哗。 我是希维耶。 一阵轻微的骚动,然后是一个声音: 我替你接无线电通讯站。 又是一阵骚动。在接线生接线的声音之后,传来是另一个声音: 这里是无线电台。电文是这样。 希维耶把电文记下,点点头: 好好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常规性的消息。里约热内卢打听消息,蒙德维德欧谈到天气,蒙多萨谈到邮件。都是家常话。 邮机呢? 有暴风雨,我们听不见飞机。 好。 希维耶想,这儿的夜空很清,星星也亮,但无线电通讯员发现远处有暴风雨。 回头见。 希维耶站起来,秘书向他说: 先生,这是工作日志,请签名。 好。 希维耶发现自己对那男人有一份浓浓的友情,他身上充满了夜的能量。好一个战斗伙伴,希维耶想,他永远不认为守夜对我们会有多么大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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