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
当希维耶走进布宜诺斯艾利斯航空公司的办公室时，秘书们正在打盹儿。他没有脱下大衣，也没有脱下帽子，像一个永远在旅行的人。他走过的时候几乎不引人注目，矮小的身材那么不扰乱宁静的空气，头发又是那么灰白，衣服又是那么不突出，仿佛能适合任何背景。然而，他的出现却那么令人振奋。秘书们不再无精打采了，办公室主任赶紧检视最后的文件，打字机滴滴嗒嗒地响起来了。
接线生开始在电话机上接线，并把电报登记在一本厚厚的簿子上。
希维耶坐下来读报告。
读了有关智利号的艰苦情形之后，他又读了有关某日较幸运的一则故事。那一天，事事顺利，来自飞机穿越过的机场的消息，全都是简洁的凯旋报告。来自巴达戈尼的邮机飞得很快，会比预定的时间更早到达，因为由南至北吹着大大的顺风。
给我气象报告。
每个机场都发出晴朗天气的讯息，清澈的天空，美好的微风。夕阳为美洲穿上了金色的大衣，希维耶因顺利而欣喜。此刻，在黑夜的历险中，邮机虽在某地挣扎着，但是运气还算不错。
希维耶把报告推开。
好了。
像一个看守半个世界的更夫，他走出去巡视各个行政单位。
他在一扇开着的窗子面前停下了，并因而明白了黑夜。黑夜容纳着布宜诺斯艾利斯，但也容纳着美洲。他感到一种伟大，但不因那种感觉而惊讶。感觉上，圣地牙哥的天空像是异国的天空。但是一旦邮机飞向圣地牙哥，自航线的一端至另一端，大家便都住在同一个深邃的穹苍下。此刻，无线电收报机正在倾听有关另一架邮机的声音，而巴达戈尼的渔夫们也看见那飞机的灯光在发亮。当一架飞行中的飞机以不安笼罩在希维耶身上时，等于也以马达的嗡嗡声笼罩了首都和城市。
他因夜的晴朗而欣喜，并追忆起一些动乱的夜。在那些夜里，他觉得飞机似乎全都危险地坠落了，再也无法拯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发报机里，人们听见飞机的悲号和暴风雨的声音交杂。在那些杂音的掩护下，听不见美好的音乐。以盲剑客之姿冲向黑夜的障碍物，邮机里的低调歌曲是多么令人痛苦！
希维耶认为，在守夜的时候，督察员应该待在办公室里。
叫人找霍比诺来！
霍比诺正想和一位飞行员做朋友。在旅馆里，他把随身的手提箱打开了；箱子里装着一些小东西，靠着那些小东西，督察员使自己和外界接触。那是几件不很美观的衬衫、一个化妆箱、然后是一个瘦女人的照片，督察员把那照片挂在墙上。就这样，他向贝勒汉承认他的需要，他的温情，他的惋惜。他把那些东西乱糟糟地排成一行，向飞行员诉苦。一种精神性湿疹，他让飞行员看他的监狱。
但是，对霍比诺来说，一如对大家来说，存在着一线小小的亮光。那手提箱底下有一个小袋子，包得四平八稳。当他把那个袋子从箱底抽出来的时候，他感到一份温情。久久地，他用手拍着那个袋子，默默无语。最后，他放开了手：
这是我从撒哈拉沙漠带回来的
那督察员因勇于吐露实情而羞红了脸。他失望过，他婚姻不幸，他有许多灰色的痛苦，但是他有了寄托。由于一些发黑的小石子，那些石子开启了一扇神秘之门。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更红了。
在巴西也能找到同样的
督察员正俯瞰阿迪郎迪德岛【注】，贝勒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译注】已在大西洋中沉没的小岛。
他同样含蓄地问：
你喜欢地质学吗？
那是我的最爱。
对我来说，一生中，只有石头带给我温暖。
听说有人叫他，霍比诺觉得难过，但是神情却庄严起来。
我该离开了，希维耶需要我去决定重要的事情。
霍比诺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希维耶已经忘记了他。墙上有一幅地图，地图上有红色标志的公司航线网。希维耶正在地图面前沉思，督察员则在一旁待命。好一会儿，希维耶头也不回地问道：
霍比诺，你觉得这张地图怎样？
有时，自沉思中走出时，他老是问些令人费猜疑的问题。
这张地图，经理先生
说实话，督察员对那张地图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他一面用严肃的目光凝视地图，一面大略地巡视着欧美二洲。可是，希维耶还在继续沉思，而不告诉他在想些什么：这航线网的面貌很美，但是却很冷酷。它使我们失去了许多人，许多年轻人。它看起来很有魄力，有种绝对的权威。可是，它却造成多少问题！然而，对希维耶来说，目标重于一切。
霍比诺站在他身边，还在直勾勾地凝视着地图。他不希望从希维耶那儿获得任何同情。
有一次，为了碰碰运气，他曾对他说那可笑的湿疹把他的生活弄得很糟。希维耶开玩笑似的回答说：假如说湿疹使你睡不好，却也使你更活跃。
那只是半开玩笑。希维耶有这样说话的习惯：假如失眠症使一位音乐家写出好作品，那就是美好的失眠症。有一天，他曾指着勒胡说：你瞧！多美，这份令爱情怯步的丑陋也许，勒胡所具有的一切伟大都得归功于他的丑陋，是那丑陋使他的生活变成了职业。
你和贝勒汉是好朋友吗？
嗯
我并不会责怪你。
希维耶转了半圈，低着头，用小步行走，一面拉着霍比诺。他的唇边有一丝忧戚的微笑，是霍比诺所不了解的笑容。
不过不过你是上司。
是。霍比诺说。
希维耶想，每天晚上，每在天空中达成一件行动，就像又一幕戏剧的成功。意志的屈挠可能招致失败，也许，一夜之间存在着许多努力。
你该维持自己的身份。
希维耶衡量着他的话语。
也许，你明天晚上该命令他出发，作一次危险的飞行，他该遵命。
是
你可以说是在操纵人的生命，一些比你强的人的生命
他迟疑了一下。
那很重要。
踏着小步，希维耶沉默了几秒钟。
假如他们是看在友情份上服从你，你就欺骗了他们，因为你没有权利要人为你牺牲。
当然没有
假如他们以为友情就可以使他们免于做某些苦工，你就也是欺骗了他们，因为他们本该服从。坐下。
希维耶用手轻轻地把霍比诺推向他的办公桌。
霍比诺，我把你放在你的岗位上。假如你疲倦了，支持你的将不会是那些飞行员。你是上司，在他们眼里，你的脆弱是可笑的。写！
我
写：督察员霍比诺因而惩罚飞行员贝勒汉你会找到那个原因的。
经理先生！
霍比诺，你可明白这个道理：爱你所指挥的人，但是不要告诉他们。
又一次，霍比诺会坚持叫人擦净螺旋桨上的锈。
一个急救站用无线电报告消息了：飞机在望，飞机打信号说：减速，立刻降落。
又得耽误半小时。希维耶生气了，怒气是大家都熟知的，当火车突然在铁轨上停下了，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而看不见该出现的平原旅客们应拥有的平原。摆钟的大指针此刻正指向一个死滞的空间，因为那针面上原可能容纳那么多的事件。为了缩短期待的时间，希维耶走向室外。在他看来，天空如一座缺少演员的舞台一般空荡荡。浪费一个如此美好的夜！带着怨恨，他从窗口望向清朗的、繁星满天的天空；星星是神圣的浮标。他望向月亮，月亮是浪费掉的夜间的黄金。
但是，只要飞机降落，对希维耶来说，夜间仍然是美丽动人的，它承载着生命。希维耶表示关切。
你们遇见了什么样的天气？他叫人问工作人员。
十秒钟过去：
很好的天气。
然后有人说出了几个飞越过的城市名字。对希维耶来说，在那次战争中，那些城市是沦陷了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