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希维耶望着贝勒汉。当他在二十分钟后下机时，也会和大家混在一起，疲倦地，头昏脑胀地。也许，他会这样想：我好疲倦这一行真不是人干的！他也会向妻子如此抱怨：我在这儿比在桑德山脉上更好。而且，人们所重视的一切，他都看得很淡，因为他刚刚学到了痛苦。他刚刚才在布景的背面活了几小时，不知道是否能在灯光中重新认出那座城市，甚至不知他是否能再见到他童年的女友（令人厌烦却可亲的），不知道是否能再拥有一切男人的弱点。希维耶想：在所有的人群中都有无法辨识的人，他们全是奇妙的通讯者。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通讯者，除非。希维耶害怕某些崇拜者，他们不了解历险的神圣，他们的赞许使历险的意义错误，也使人变得渺小。但是贝勒汉在此保存着他一切的伟大，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某天将能看见世界的价值，因为他带着轻蔑摒弃了庸人的赞美。因此，希维耶恭喜他：你是怎么成功的？希维耶喜欢他，因为他只单纯地谈论他的职业，谈论他的飞行，像铁匠谈论铁砧。

贝勒汉首先解释他被切断了的后路，口气几乎像是在道歉：所以我没有选择的余地。然后他就再也看不清了，因为雪使他变成瞎子。但是强烈的风救了他，把他举到海拔七千公尺的地方。整段飞行间，我都和山峰挨在一起。他也说到螺旋仪，他该把螺旋仪的通气筒换地方，因为雪把它阻塞了。结了薄冰，你懂吗？后来，其他的风又使贝勒汉翻起筋斗，而且，当他降到海拔三千公尺的地方时，他无法了解他为什么还没有撞山。原来，他已经飞在平原的上空了。当我飞到清澈的天空中，我才突然发现。最后，他解释说，那时他的感觉是：刚从洞里钻出来。 蒙多萨也有暴风雨吗？ 没有。我降落的时候天空很清净，也没有风。但是暴风雨紧紧地追着我。 他说那场暴风雨很奇怪。机顶落在高高的雪花里，机底却在平原上滚，整架飞机像一块火山喷出的黑石头。一座座的城市接连着埋进雪中。我从没看过那种样子然后他沉默了，回忆困扰着他。

希维耶转过身来面对督察员。 是太平洋的旋风。通知来得太晚了，而且，那种旋风从来没度过桑德山脉。 而这个旋风却出乎意料之外地，一直向东行进。 一无所知的督察员出声附和。 他显得有点迟疑，转身面对贝勒汉，喉结动了一下，可是却没有说话出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一面凝视前方，一面又摆出一副忧郁的、有尊严的表情。 他把那种忧郁带来带去，像一件随身的行李。他是前晚到达的，希维耶叫他来办事。他的一双大手和督察员应有的尊严都约束着他，既没有权利欣赏空中楼阁，也没有权利欣赏雄辩。由于职责，他只欣赏准时。只有在很不可能的、偶然的机会中，假如他遇见另一个督察员的时候，他才有权利陪大家喝一杯酒，对一个朋友使用昵称，或是说一句双关语。

他想：做法官很难。 说实话，他并不审判，只是点头。因为什么一无所知，他对一切都只是以慢慢地点头来回答。那样做虽会良心不安，却有助于物资的保养。没有谁喜欢他，因为督察员生来就不是为了被喜爱，而是为了写报告。自从希维耶的信上写了如是的句子以来，他早已停止了提供新方法和技术性的解决方案：霍比诺督察员，请提供报告而不是诗歌。盼霍比诺督察员能好好使用权力，以提高工作人员的热诚。于是，自从读了那封信以后，他便把指责别人的弱点视为家常便饭。他指责喝酒的技术人员，他指责通宵不睡的机场场长，也指责在降落时一跃而下的驾驶员。 关于他，希维耶的评语是：他不太聪明，所以很有用。对希维耶来说，希维耶为自己立下的规定是对人的认识；可是对霍比诺来说，只有对规定的认识。

有一天，希维耶对他说：对所有人员，只要是迟飞的，都应该取消准时奖。 即使是在特殊的情形之下？即使是因为有雾？ 即使是因为有雾。 霍比诺因为有一位如此强硬的上司而感到骄傲，也因此不再怕对人不公平，他从此拥有和上司一样冒犯人们的权力。 后来，他常常向机场场长们说类似的话：你们命令飞机在六点十五分起飞，所以我们不给奖金。 可是，霍比诺先生，在五点半的时候，十公尺之外就看不清楚嘛！ 那是规定。 可是，霍比诺先生，我无法把雾清除！ 于是，霍比诺让神秘包围自己。他是主管。孤独地，在那些任他使唤的下属之间，他知道如何改良天气：惩罚。 关于他，希维耶说：他不思考，所以他不会想错。 假如一位驾驶员弄坏了一架飞机，他就失去保养妥善奖。

可是，假如飞机是抛锚在一座森林上呢？ 在森林上抛锚也不能成为理由。 霍比诺说到做到。 然后，带着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他又向飞行员说：我很抱歉，我十二万分的抱歉。可是，你该在别处抛锚。 可是，霍比诺先生，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是规定。 希维耶想：规定像宗教仪式，看起来极荒谬，但却能塑造人类。希维耶不在乎公平或不公平。那些字对他来说或许根本没有意义。小城市里的小布尔乔亚人士在黄昏时来到音乐亭四周，希维耶看着他们想：对他们公平或不公平都无意义：他们并不存在。对他来说，人是一块该塑造的新蜡。该把灵魂赋予那块蜡，该为那块蜡创造一份意志力。他不想用那种残酷使人变为奴隶，而是干脆把他们抛到身后。假如说他惩罚起飞太晚是不公平的行为，这从而也为每个航空站在起飞准时方面创造了标准；也把那份维持标准的意志力递给起飞的人员。因为他不允许工作人员因阴天而高兴，一如他不允许工作人员因获得休息而高兴。他使他们忙得喘不过气来，直到天亮，连最卑微的工人也因那种等待而感到被羞辱。可是，人最会利用别人的弱点，所以他硬着心肠说：北方天气晴朗，动身。多亏希维耶，在绵延一万五千公里的空间中，邮机重于一切。

有时，希维耶这样说： 这些人很快乐，因为他们喜欢自己所做的。他们喜欢自己所做的，因为我严格。 也许，他使人吃苦，但也带给他们一些很大的乐趣。他想：该驱使他们过一种有痛苦也有欢乐的生活，强烈的生活，但却是真正重要的生活。 进城的车子来了，希维耶叫人把他送到航空公司的办公室。单独和贝勒汉在一起的霍比诺望了希维耶一眼，张开嘴准备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