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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

远处的马达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灯开了,指示路线的红灯勾出了一个停机坪,一些收发报机的天线,一个方形的飞机场。好像有人正在准备庆祝。 瞧!飞机到了! 那架飞机已经在光束中滑动,那么亮,亮得像崭新的。但是,当飞机终于在停机坪面前停了下来的时候,当工头和工人忙着卸下邮件的时候,驾驶员贝勒汉却没有动。 怎么啦?为什么不下来?你在等什么? 那位似乎忙着什么的不屑于回答。他很可能还在倾听飞行的声音流过他体内。他慢慢地点着头,俯身向前,不知在操纵着什么。终于,他转过身来,面对他的上司和伙伴,严肃地盯着他们,像在审视他的财产。他好像在数他们,衡量他们,为他们命名,他觉得自己曾经好好地把他们赚来了,一如他赚来了那欢腾如节日的停机坪,以及远处的城市和城里的温暖、女人和骚动。他把那群人抓在那双大手里,摸他们,倾听他们,侮辱他们。他本想叫他们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肯定自己能活着、欣赏月亮,但是他却十分善良地说:

请我喝酒! 然后他下了飞机。 他想描述他的飞行。 假如你们知道 一定是觉得已经说得太多了,他转而俯身去脱皮靴。 当沉默的希维耶和一位阴沉的督察员陪他坐车驶向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贝勒汉难过起来了:能度过难关是美好的,能又有劲地站着骂人是美好的。多么大的欣喜!但是,当你追忆的时候,你却莫名怀疑起来。 在旋风中的挣扎至少是真实的,也很坦诚。而事物的面貌却不然当事物自以为是孤独时所装出的面貌。他如此想: 完全像反叛,那些看来不苍白,但是却那么善变的面貌! 他努力追忆着。 他正安安静静地飞越南美洲西海岸的戈迪耶.德.桑德山脉。冬雪宁静地压在山脉上。冬雪使群山变得宁静,就像长久的世纪使古堡变为宁静。两百公里的高山延伸着,不再有一个人,不再有一息生气,不再有努力,只有他与海拔六千公尺的垂直山脊之间些微的差距,只有直直耸立着的石块,只有可怕的宁静。

那是在杜朋加多峰附近。 他想了一下,是的,他就在那儿目睹了一项奇迹。 他开始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感到局促不安,就像那么一个人他原以为自己是孤独的,可是后来发觉自己不再是孤独的,有人在远处望着他。他觉得四周的什么正在生他的气,但是知道得太迟,而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忿怒所包围。那忿怒来自何方? 他凭什么揣测到那忿怒是从石头里渗出来的?他凭什么揣测到那忿怒是从积雪里渗出来的?因为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东西向他迎面而来,也没有阴森的暴风雨。可是,一个世界(几乎是同时的)正在朝另一个世界中走出去。带着一份不可解释的悲戚,贝勒汉凝视着那些无辜的山峰、那些山脊、那些山峰上的积雪,它们几乎是灰色的,而且开始活动起来了,像一支民族。

他不必挣扎,只用双手握紧驾驶杆。有点什么他不了解的事物正在酝酿。他绷紧自己的肌肉,像一只准备纵身一跃的野兽,然而他看见的一切都很宁静。是的,宁静,但是具有一种奇异的力量。 然后,一切都锐利起来了。那些山脊,那山峰,一切都在变尖;他感觉到它们像船首一样进入坚硬的风中。然后,他觉得它们在转弯,在他周围出海,像排着战阵的大船。然后,空气中混杂着一种灰尘,那灰尘在上升,沿着积雪轻轻地飘,像一块面纱。那时,恐怕必须撤退,为了寻找一个出口,他发着抖回了头,因为在他后面,整座戈迪耶山脉都在骚动着。 我完了。 前面,一座山峰喷出了雪,像一座雪火山。然后,稍微偏右一点,第二座山峰也喷出了雪。就这样,所有的山峰,一座连一座,先先后后地喷发了起来,好像有个隐形的人疾驰而过。就在那时,由于前面的几阵气流,飞行员四周的群山摇摆了。

那激烈的行动并没留下痕迹,他再也记不起来那曾经卷走他的气流。他只记得自己曾愤怒地挣扎过,在那些灰的火焰中。 他思索了一下。 旋风并不算什么,死不了人。但是在旋风来到之前,你所遇见的却太可怕! 他觉得在一千张面孔之中,他认出了某一张,可是,他却已完全忘记了那张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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