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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

在飞机下方,金黄色的夕阳勾出山岭阴影的轮廓。草原也在发光,一种无尽的光亮。在那个国度里,草原呈现一片金黄;同样地,入冬以后,草原的雪白也是无边无际地。 由于那种宁静,由于一些静默云团的勾画,那位从地球之南将巴达戈尼的邮机,开回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飞行员法比安看到夕阳的降临,就像导航员从水波看出港湾一样,他正在进入一个硕大的、如胜地的海湾。 在那种宁静里,他可能以为自己正像个牧人般地在散步。巴达戈尼的牧人不慌不忙地从一群羊走向另一群羊,而那飞机师则从一座城市飞向另一座城市;他是看守城市的牧人。他每隔两小时就遇见一些城市,如小羊般地来到江边喝水,或是在草原上吃草。 有时,在飞越过上百公里、比大海还更杳无人迹的草原之后,机长才看见一个偏僻的农庄迎面而来。在草波起伏中,农庄仿佛是承载着一大群人的船。于是,法比安用机翼向那条船打招呼。

圣.由利安在望;我们将在十分钟内降落。 飞行通讯人员将无线电讯号传送给航线上所有的航空站。 从麦哲伦海峡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之间,延伸着二千五百公里的空间,其中的航空站一座连接一座。而圣.由利安那一站仰望着黑暗的边界,一如最后一个被征服的非洲村庄仰望神秘。 无线电通讯员递一张纸条给机长。 暴风雨太多,我的耳机里塞满了干扰讯号。你要在圣.由利安过夜吗? 法比安微笑了,因为天空宁静得像一个水族馆,而且他们面前所有的站都发出这个信号:天清,无风。他回答说: 我们继续飞。 但是那无线电通讯员认为某处有暴风雨,就像一只水果里有虫。夜会是美丽的,但也会很糟,他不愿进入那随时会腐烂的阴影中。放慢了飞行的速度,飞向圣.由利安的时候,法比安疲倦了。一切使生活变得温馨的东西正在向他扩大:房屋、咖啡店、林荫道上的树群。他像一个征服者,从获胜的夕阳上俯瞰王国的土地,看见人群卑微的幸福。法比安需要放下武器,需要感受浑身的酸痛和沉重(人竟能安于痛苦),需要在此做一个单纯的人,能从窗口观望一片永远不变的风景。他原会接受那卑微的村落,因为在做过选择之后,他会满足于自己生活中的偶然,并钟爱这份偶然。偶然牵绊着他,一如爱情。法比安原想久久生活于此,在此取得属于他的永恒,因为那些他停留过一小时的小城,那些他正穿越的、被古老的墙所挡住的花园,好像永远在他身后。那村落正迎向飞机上的工作人员,张开着双臂迎接他们。于是,法比安想到友情,想到温柔的女孩,想到亲切的白餐巾,想到一切慢慢变得永远温驯的东西。那村落一面贴着机翼流动,一面打开它的秘密花园,围墙已不再能保护花园。但是,飞机降落以后,法比安知道,除了若干人在石块间徐缓的动作,他不会看见任何东西。那村落仅仅凭着它的静谧保护着它隐密的热情,那村落拒绝他的温情,因为要征服它就必须放弃行动。

在那站停了十分钟以后,法比安又该动身离去。 他向圣.由利安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只是一掬灯光,然后是一掬星星。最后一次,那吸引他的尘土也消失了。 我看不清仪表板了,我要开灯。 他开了开关,但是座舱里的红灯在昏暗的蓝天中,只把一缕淡淡的光投向指针,淡得无法使仪表板着色。他把手指在一个灯泡前面晃了一下,手指也几乎没有着色。 太早了。 然而,暝色正在升起,像一缕黑烟,已经充满在山谷间。他已经不再能辨认山谷和平原。可是,村子里的灯光正在亮起,点点灯火互相应和。他用手指使位置灯闪烁,和村庄呼应。地球上布满了明亮的呼唤,每栋房屋面对着硕大的黑夜,都在点燃它的星子,一如有人把探照灯转向海面。一切覆盖着人们生活的东西已经在闪烁了。法比安对这次进入黑夜的方式非常欣赏,就像进入港湾,既徐缓又美丽。

他将身子陷入座舱。指针的灯开始亮起来了。飞行员把数目字一个一个地检查了一遍,满意了。他觉得自己四平八稳地坐在那片天空里。他举起一根手指,轻轻地触摸一根钢条,感觉到那金属中有生命流泻;那金属不是在震动,而是在活着。马达的五百匹马力使一股温暖的电流在金属里产生,电流使冰冷的钢铁变为天鹅绒似的肌肤。再一次,在飞行的时候,法比安所感觉到的不是晕眩,也不是陶醉,而是一种活生生的肉体的神秘工作。 现在,他重新为自己建构了一个世界,为了能舒泰地置身于其中,他正想办法挤进去。 他轻轻地拍了一下配电表,把开关一个又一个地开了,略微移动了一下身子,寻找一个最好的位置,让背靠得更舒服一点,才能好好地感觉五吨金属的摇荡。那五吨金属是流动的夜用肩膀扛着的。然后,他摸了一下他的求救灯,把它推到适当的位置上,放手,又摸了一次,肯定它不滑动了,又放手。为了要摸每个油门钮,使它们确实连接在一起,他令手指熟识于一个盲目的世界。然后,当他的手指熟识了那个世界的时候,他才开了一盏灯,看清楚座舱里的仪器;他只在仪表上审视自己进入黑夜,就像跳水一样。然后,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摇摆,没有任何东西震动,没有任何东西颤抖,而且螺旋仪、高度表以及马达的速度都很稳定,他略微伸了一个懒腰,后颈靠在皮椅背上,开始作飞行中的沉思。在沉思中,他品尝着一种不可解释的希望。

现在,像一个更夫,他在夜深处发现黑夜让人看见一些东西:那些呼唤、那些灯光、那种不安。阴影中那颗单纯的星子:一栋孤立的屋子。一枚星星灭了,就是一栋把爱情关在门外的屋子。 或是一栋把烦倦关在门外的屋子,一栋停止向外界发出信号的屋子。那些在灯前,手支在桌上撑着头的农夫们不知道自己希望什么,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希望传得那么远,传到把他们关住的巨大的黑夜中。但是法比安发现了那希望,当他来自一千公里之外,当他感觉到如巨浪般汹涌的风使飞机如呼吸般上升又下降,当他穿越了十个暴风雨,一如穿越战乱中的国家。在暴风雨之间,他也穿越月光的空隙。他感觉到那希望,当他带着征服者的感觉抵达一盏又一盏的灯火,那些原以为卑微的灯火,但是在距离他们八十公里之外的地方,有人被那一点灯火的呼唤所感动,好像绝望地在大海中,被一座荒岛上的那点灯火燃起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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