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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11193 2023-02-05
离开在医院里的爸妈之后,我过去看看雷.辛格在做什么。他和我共度了十四岁的一段时光,现在我看着他的头倚在枕头上,一头黑发、一身深色肌肤贴着黄色床单,我一直爱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他闭上了双眼,我细数他每一根眼睫毛,如果我没死的话,他几乎成了我的男朋友,也可能是我一生的挚爱。他和我家人一样重要,我不愿离开家人,更舍不得离开他。 我们曾跷课躲在学校礼堂后面的鹰架上,露丝在鹰架下面,雷离我好近,我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也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丁香与肉桂。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像他每天早上把丁香和肉桂粉撒在玉米片上当早餐吃。从他身上飘来一阵男性的气味,和我的味道完全不同,感觉相当神秘。 在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会吻我,但直到他真的吻了我之前,我在校里校外都刻意和雷保持距离,尽量不和他单独在一起。虽然非常期待他的吻,但我心里也很害怕,每个人都告诉我初吻是多么美妙,我也读了不少《十七岁》、《时尚》、Glamour等杂志所刊载的故事,我怕我们的初吻不像大家、或是杂志中描述的那么好。说得明白一点,我怕自己不够好,我怕献上初吻之后,他不但不会爱上我,反而会甩了我。尽管如此,我仍到处收集初吻的故事。

初吻是天注定喔。有天外婆在电话里说,我拿着话筒,爸爸到另一个房间叫妈妈听电话,我听到爸爸在厨房里说感觉就好像喝得酩酊大醉一样。 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要涂上冰火佳人一样诱惑人的口红,可惜当年露华浓没有这样的唇膏,不然那个男人脸上一定有我的口红印。 妈?我妈在卧室的分机里说。 艾比盖儿,我和苏西在讨论接吻。 妈,妳喝了多少?妈妈说。 苏西啊,妳瞧,外婆说:不太会接吻的人,讲话也酸溜溜的。 亲嘴的感觉如何?我问道。 啊,又是亲嘴的问题,妈妈说:我让妳们祖孙自己去说吧。我已经逼爸妈讲了不知道多少次,我想听听看他们怎么说,但问了半天依然问不出所以然,我只能想像爸妈被笼罩在香烟的烟雾中,层层烟雾中,我依稀看得到两人的嘴唇如蜻蜓点水般碰在一起。

过了一会,外婆轻声说:苏西,妳还在听吗? 是的,外婆。 外婆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对我说:我在妳这个年纪的时候被一个大人吻了,那是我的初吻,那个人是我爸爸的朋友。 外婆!真的吗?我真的吓了一跳。 妳不会泄漏我的秘密吧? 不会。 感觉好极了,外婆说:他知道怎么接吻。在那之后,所有吻我的男孩都令人难以忍受,我得把手放在他们的胸前,把他们推远一点。麦格汉先生不一样,他是个接吻高手。 嗯,后来怎么了? 我觉得好像腾云驾雾一样,她说:明知这是错的,但感觉真的很好,最起码我很喜欢。我从未问他感觉如何,在那之后也没有机会和他单独在一起。 妳想再试一次吗? 当然想,我一直寻找那种初吻的感觉。

外公如何呢? 不太高明,她说,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冰块碰撞的声音,虽然那只是非常短暂的一刻,但我永远记得麦格汉先生。有哪个男孩想吻妳吗? 爸妈都没问过我这个问题,但我现在才知道他们心里早就有数。爸妈已经知道我心仪的对象是谁,他们早就在我背后偷偷地交换会心的微笑。 我咽了一口口水,犹豫地说:有。 他叫什么名字? 雷.辛格。 妳喜欢他吗? 喜欢。 这么说,你们还犹豫什么呢? 我怕我不够好。 苏西? 什么? 小宝贝啊,好玩、开心就好。 雷吻我的那天下午,我站在寄物柜旁边,忽然听到雷在叫我。他站在我后面,而不是在我头顶上,我好紧张,觉得一点都不好玩。在这之前,所有事情都是黑白分明,现在我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能说我心里七上八下,不是真的有人把我摇得七上八下,我又快乐,又紧张,结果心里当然七上八下。

雷。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把嘴唇贴在我微微张开的嘴上。虽然我已经等了好几个礼拜,但他的吻来得这么突然,让我只想要得更多。我好想再吻雷.辛格。 露丝回到家里的那天早上,康涅斯先生帮露丝从报上剪了一篇报导,文中描述建商打算如何填满斐纳更家的落水洞,还附了一张详尽的地势图。露丝在楼上穿衣服时,康涅斯先生在剪报旁边夹了一张纸条给女儿,纸条上说:这个工程简直是鬼扯蛋,将来一定会有个倒楣鬼开车掉到坑里。 我爸说这个落水洞看起来像是死亡陷阱。雷把蓝色的Chevy停在露丝家的车道上,露丝一边挥着手里的剪报,一边走进车里说:我爸说建商打算把这附近的土地切割成好几块盖房子,我家会被这些房子团团包围。你看看这篇剪报,看到这四个像美术初级班学生画的立体方格吗?他们以为凭着这些方格就能解释整个填补工程。

露丝,早啊,我也很高兴看到妳。雷半开玩笑地打招呼,他一面倒车驶离车道,一面看着乘客座上还没有系上安全带的露丝。 对不起,我只顾着说话,忘了打招呼,露丝说:嗨。 剪报里说些什么?雷问道。 啊,今天天气真好。 好吧,别闹了,告诉我剪报里说些什么。 他和露丝几个月才见一次面,每次看到她,她都像往常一样急性子,问东问西,就是因为她的急性子和好奇心,他俩才一直是好朋友。 前三张图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箭头指向不同的地方,箭头上还标示着表层土、粉碎的石灰、和散落的石块,最后一张图上面有个填满落水洞的大标题,标题下还有一小行字:水泥填满咽喉管,水泥浆补上裂缝。 咽喉管?雷怀疑地问道。 没错,剪报里就是这么说,露丝说:还不只这样呢。图的另一边还画了一个箭头,箭头旁边说:然后落水洞就填满了砂土。他们以为这个工程非常浩大,如果不画个箭头,读者就不了解他们打算怎么做。他们以为用箭头指一指,读者才会恍然大悟。

雷听了大笑。 他们把整个工程说得好像医学手术一样,露丝说:大家注意喔,我们要动个精密手术来修补地面啰。 我想很多人打心底害怕像落水洞一样的地洞。 我完全同意,露丝说:当心,落水洞有咽喉管呢,这是什么跟什么嘛!我们去看看吧。 开了一、两英哩之后,路旁出现一些新屋工程的标示,雷向左转,开进一片新建地,这一带的树木都被砍光了,路也是新铺的,路边插了许多间距相等、与腰部齐高的标志,红色和黄色的小旗子在标志顶端飘扬。 他们本来以为附近只有他们两个人,正想开始探索这片还没有人居住的地方,忽然间看到乔.艾里斯走在前面。 露丝和雷都没有打招呼,乔也像没有看到他们一样。 我妈说他还住在家里,也找不到工作。

他成天都在做什么呢?雷问道。 忙着吓人吧,我想。 唉,他还是忘不了那件事吧。雷说。露丝看着窗外一排排空荡荡的建地,两人沉默地开了一会儿,雷开回大路上,他们经过铁道后面,朝着30号公路前进,一直往前开就可以开到落水洞。 露丝把手伸出窗外,早上刚下过雨,她的手臂上感到一股湿气。我失踪之后,雷虽然遭到误解,但他了解警方为什么找上他,他也知道警方只是尽他们应尽的责任。但大家都以为是乔.艾里斯虐杀社区里的猫狗,殊不知其实是哈维先生干的好事。乔总是忘不了大家对他的指控,他成天晃来晃去,刻意和邻居保持距离,只希望从小猫小狗身上得到慰藉。最令我难过的是,小动物似乎嗅得出他的沮丧,一看到他就跑得远远地。

雷和露丝开车在30号公路上前进,车子经过伊尔斯罗德公路,这附近有家理发厅,我看到赖恩从理发厅楼上的公寓里走出来,他拿着一个学生用的小背包走到车里,背包是公寓的女主人给他的。这个女人在社区大学修犯罪学的课,有天她跟着大家到警察局参观,在局里碰到了赖恩,参观完毕之后,她问赖恩要不要出去喝杯咖啡,两人就这么认识了。他在小背包里塞了一些东西,有些东西他想拿给我爸看,有些则是天下所有父母都不愿看到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些最近才发现的尸体,每个尸体都可以看到死者两只完整的手肘。 他打电话到医院找我爸爸,护士告诉他沙蒙先生和他的太太、家人们在一起。他把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烈日透过车窗晒进来,车内热得像烤箱一样,他一语不发地坐在车里,罪恶感愈来愈强。

我可以感觉到赖恩内心的挣扎,他仔细盘算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脑中依然只有一个念头。从一九七五年年底到现在,将近七年的时间里,他和我的家人愈来愈少联络,他知道我爸妈最希望警方找到我的尸体,或是听到哈维先生已被逮捕到案,但他能给我父母的只有一个小饰品。 他抓起背包,锁上车门,走过医院门口卖花的小女孩身旁,小女孩已在桶子里重新摆上一束束水仙。他知道我爸的病房号码,因此,他没有问五楼的值班护士就直接走到病房,进去前轻轻敲了几下房门。 妈妈本来背对他,她一转身,我立刻看出他惊讶的表情,妈妈握着爸爸的手,忽然间我觉得好寂寞。 妈妈迎上赖恩的目光,刚开始有点不自在,但很快就用她一贯的方式打招呼。

嗨,赖恩,看到你难不成会有什么好事吗?她试着开玩笑说。 赖恩,爸爸勉强打个招呼,艾比,妳能帮我坐起来吗? 沙蒙先生,你好点了吗?赖恩问道,妈妈按了一下病床旁、箭头往上的按钮。 请叫我杰克。爸爸坚持。 请先不要太高兴,赖恩说:我们还是没有逮到他。 爸爸听了显然相当失望。 妈妈帮爸爸调整一下垫在颈部和背部的枕头,然后开口问说: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找到一样苏西的东西。赖恩说。 妈妈依稀记得,赖恩当初拿着那顶缀着铃铛的帽子到家里来,说的几乎也是同一句话。 昨天晚上,妈妈先看着爸爸沉沉入睡,爸爸醒来之后,看到靠在他枕头边、睡得正熟的妈妈,他们都试着摆脱那段可怕的记忆,八年前第一次飘起冰雪的那天晚上,外面天寒地冻,他们紧靠着对方,两人都没有说出心里最想说的话。昨天晚上,爸爸率先开口:她永远不会回家了,过去八年来,每个认识我的人都接受了这个无法否认的事实,但爸爸一定要自己说出口,妈妈也需要听到爸爸这么说。 这是从她手链上掉下来的小东西,赖恩说:一块刻着她名字缩写的宾州石。 这是我买给她的,爸爸说,有一天我到城里办事情,在三十街的车站帮她买的。商店旁边有个小摊子,摊子里有个戴着护镜的男人,免费帮人刻名字,我帮琳西也买了一个,艾比盖儿,妳记得吗? 我记得。妈妈说。 我们在康乃迪克州一个坟墓附近找到的。 爸妈听了像被困在冰里的动物一样,忽然间动都不动,他们眼睛张得大大,眼神一片呆滞。拜托,拜托,哪个人赶快过来叫醒他们吧。 死者不是苏西,赖恩赶快开口打破沉默,但这表示哈维和几起发生在德拉瓦、以及康乃迪克州的谋杀案有关。坟墓在康乃迪克州的哈德福特附近,警方就是在那里找到这块宾州石。 爸妈看着赖恩笨拙地拉开有点卡住的拉链,妈妈边把爸爸的头发顺到脑后,边试着引起爸爸的注意,但爸爸只想到赖恩说的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警方重新开始侦办我的谋杀案了!妈妈好不容易才觉得她和爸爸终于面对现实,现在却冒出这个消息,她根本不想再从头来一次。她勉强掩饰住心中的不悦,但一听到乔治.哈维这个名字,她整个人都呆住了。从一开始,她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妈妈而言,与其执着于将哈维先生逮捕到案,倒不如不要提起他。她觉得老想着哈维等于让他操控了自己的生活,与其如此,倒不如忘了他,让他从记忆中消失。 赖恩拿出一个密封的大塑胶袋,爸妈在塑胶袋的一角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赖恩把塑胶袋递给妈妈,她拿起袋子,把它放在离自己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警方不需要这个东西吗?爸爸问道。 我们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赖恩说:我们记下了发现的地点,也按照规定拍了照片,将来我或许会请你们把它还给我,但在那之前,它是你们的。 艾比,打开袋子吧。爸爸说。 我看着妈妈打开袋子,杰克,这是你的,她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爸爸颤抖地把手伸进袋子里,他用手指轻抚宾州石细小尖锐的边缘,摸了一会儿才把它拿出来。看他谨慎的模样,我想到小时候和琳西玩的动手术游戏,他好像生怕一碰到塑胶袋就会触动警铃,身边所有东西也会全部被没收。 你怎么能确定他杀了其他那些女孩?妈妈问道,她盯着爸爸手上的宾州石,小小的饰品在爸爸手中闪闪发光。 没有事情是百分之百确定。赖恩说。 他以前也是这么说,此话言犹在耳,依然在她耳边回荡。赖恩说话有些固定词汇,爸爸借用这句话来安慰家人,这句话暗示着无谓的希望,其实是最残酷的托词。 我想请你现在就离开。她说。 艾比盖儿。爸爸低声抗议。 我听不下去了。 赖恩,我很高兴拿到了这个小东西。爸爸说。 赖恩对爸爸做了个脱帽致意的手势,然后转身离去。妈妈离家之前,他用身体对妈妈表达了某种特殊的爱意,人们常刻意借着性爱来忘掉一切,现在他就是如此。因为这样,所以他才愈来愈常去理发店楼上,找那个请他喝咖啡的女人。 我朝南走,本来想去找露丝和雷,途中却看到哈维先生。他开一辆橘色的老爷车,车子由同样车种的零件拼装而成,看起来像是科学怪人一样可怕。一条长长的绳子勾住车子的引擎盖,车子一动、空气一跑进去,引擎盖就啪啪作响。 不管他多么用力踩油门,引擎就是不听话,他始终无法加速。他前天晚上睡在一个空荡荡的墓穴旁边,梦中还看到5!5!5!的球衣号码,不到天亮他就醒来开车直奔宾州。 哈维先生的身影愈来愈模糊,看起来相当奇怪。这些年来,他尽量控制自己不想那些死在他手下的女人,但现在这些女人似乎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他眼前。 他第一次对女孩子动粗纯属意外,他无意伤害她,但情绪一失控,他就控制不了自己。不管事实是否如此,最起码后来他是这么告诉自己。他和那个女孩子上同一所高中,女孩后来没有到学校上课,但他也不觉得奇怪,从小到大他搬了太多次家,到了上高中时,他以为女孩也和他一样居无定所,转到其他学校去了。他闷声不响地强暴了那个女孩,虽然后来想想有点后悔,但他觉得此事不会在两人心中留下永久的伤疤。那天下午他好像受到外力驱使,结果才会发生这种事情,完事之后,女孩呆呆地望着前方,眼神一片空洞,过了一会儿,她穿上被撕裂的内裤,把内裤塞进裙子的腰带,用腰带固定住内裤,他们都没有说话,然后她就走了。他用小刀在手背划了一刀,这样一来,如果他爸爸问起他身上的血迹,他就可以指着手背说:你看,我不注意割伤了手。 但他爸爸问都没问,也没有人找他兴师问罪,女孩的爸爸、兄弟、或警察都没有出现。 开到半路上,他隐约感觉到身旁有个人,我则清楚地看到那个被他强暴的女孩。她休学几年之后,有天晚上她哥哥抽烟抽到一半睡着了,她因而丧身火窟。我看到她坐在车子前座,心想哈维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想到我。 哈维先生把我的尸体丢弃在斐纳更家附近之后,这一带的变化不大,唯一明显的改变是四周多了一些橘色的高压电塔。落水洞变得愈来愈大,斐纳更家的东南角已经陷了下去,前庭悄悄地陷到地底下。马路另一头杂草丛生,为了安全起见,雷把车子停在工地附近。尽管如此,车子一边仍抵到了工地的边缘。斐纳更一家怎么了?雷边问边下车。 我爸说建筑公司买下这块地,他们拿了钱之后就走了。 露丝,这里感觉阴森森的。雷说。 他们穿过马路,淡蓝色的天际飘着几片云朵般的烟雾,从这里往前看,他们只认得出铁道另一头霍尔的修车厂。 嗯,不知道霍尔.汉克尔还是不是修车厂的老板?露丝说:我以前好迷他。 她说完就转身看着工地,两人都默不作声。落水洞随着工程进度逐日缩小,露丝朝着洞口前进,雷紧随在后。落水洞远远看去好像一个大泥坑,泥土刚开始变干,洞口四周长了一些杂草,看起来不太吓人。但是靠近一看,你会觉得走到这里好像没路了,眼前出现一个淡巧克力色的大洞,坑洞软绵绵的,好像有生命一样,东西一放上去,马上就被吸了进去。 妳怎么知道落水洞不会把我们吞进去?雷问道。 我们还不够重。露丝说。 拜托妳小心一点,一觉得不对劲,请妳马上停下来。 我看着他们,不禁想起那天爸爸带我们来这里丢冰箱时,我也紧紧拉住巴克利的小手。爸爸忙着和斐纳更先生说话,巴克利和我走到落水洞的边缘,我发誓我感觉到脚下的地面轻微地颤动,这种感觉就好像走在教堂的墓园中,忽然间陷到鼹鼠挖的小洞里一样。 我在书上找到了鼹鼠的照片,后来就是因为想到这些视力不佳、嗅来嗅去的可爱小家伙,我才比较能接受自己被埋在落水洞的事实。我想反正我躺在一个厚重的金属保险箱里,鼹鼠想咬也咬不到我。 露丝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我则想起好久以前的那一天,开车回家途中爸爸所发出的笑声。回家路上,我编了个故事讲给小弟听,我说落水洞底下住了一整村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在那里,村民们非常喜欢那些被丢进落水洞的家电用品,他们把这些东西视为来自上天的礼物。我们家的冰箱一到村里,我说:村里每个人都好感谢我们。这些小矮人喜欢修东西,他们最喜欢把支离破碎的东西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我们家的冰箱够他们忙啰。爸爸听了放声大笑,车里充满了他的笑声。 露丝,雷说:够了,不要再往前走了。 露丝前脚踏在柔软的洞里、后脚踩在坚硬的洞口,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好像打算双手一挥,伸出双臂、纵身一跃,跳进洞里和我作伴。但雷上前站到她身后。 妳看,雷说:地球显然打了个饱嗝。 我们三人同时看着角落浮出一样金属物品。 啊,一九六九年的Maytag洗衣机。雷说。 但那不是洗衣机,也不是保险箱,而是一个陈旧的红色瓦斯炉,瓦斯炉缓缓地在地面上移动。 你有没有想过苏西.沙蒙的尸体会被埋在哪里?露丝问道。 地上的杂草隐约地遮住他们的蓝色汽车,我真想从车旁的地面下现身,穿过马路,走下落水洞,然后再走上来拍拍露丝的肩膀说:我是苏西啊!妳猜对了!妳想得没错,我就在这里! 没有,雷说:我把这个问题留给妳。 这里变化得好快,每次我回来都发现有些东西不见了,我们这里和其他地方愈来愈不一样了。她说。 妳要不要到房子里看看?雷嘴巴上问着,心里却想着我。十三岁的他,莫名其妙地就迷上了我。他记得有一次从学校走路回家,我走在他前面,我穿着一件奇怪的方格裙,外套上沾着哈乐弟的毛,我甩甩一头棕发,自以为下午的阳光在我身后留下一圈圈光影,就是因为这些小动作,尾随在我身后的雷才迷上了我。几天之后,他在社会课的课堂上朗读报告,他应该念一八一二战争的报告,一不注意却念了《简爱》的读书心得,我看了他一眼,他觉得我看他的样子很可爱。 雷走向斐纳更家的旧房子,房子再过不久即将被拆除,露丝的爸爸已经把屋里值钱的门把和水龙头拆了下来。雷走进屋里,露丝却依然站在落水洞边,就在此时,露丝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站在她旁边,目光锁定在哈维先生弃尸的地方。 苏西。露丝轻轻呼唤我,一说出我的名字,她更觉得我就在她身旁。 但我什么也没说。 这些年来,我一直为妳写诗。露丝说,她想说服我留下来,她等这一刻已等了一辈子,现在愿望终于成真。苏西,妳难道不想要什么吗?她问道。 话一出口我就消失了。 露丝两眼昏花,站在宾州晕黄的阳光下继续等待。她的问题则始终萦绕在我的耳际:妳难道不想要什么吗? 铁路另一头的修车厂空荡荡的,霍尔决定休假一天,带塞谬尔和巴克利去看摩托车展。巴克利看上一部红色的迷你车,不停地抚摸前轮的铸模,霍尔和塞谬尔站在一旁看着巴克利,巴克利的生日快到了,霍尔本来想把塞谬尔的中音萨克斯風送给小弟,但外婆却有不同的意见:他需要一些可以敲打的东西,那些文诌诌的乐器你自己留下来吧。于是霍尔和塞谬尔一起出钱帮小弟买了一套二手鼓。 外婆到购物中心挑一些简单高雅的衣服,说不定妈妈会听她的话,换上这些她亲手挑选的洋装。外婆是买衣服的专家,她熟练地翻捡架上的衣服,最后从整排黑衣服当中挑出一件深蓝色的洋装,旁边有个女人看着外婆手上的洋装,我可以看到她眼神中充满了忌妒。 在医院里,妈妈大声念昨天的报纸给爸爸听。爸爸看着她嘴唇上下移动,他没有专心听她念些什么,只等着有机会再吻她一次。 喔,还有琳西。 光天化日之下,我看到哈维先生转弯开到家里附近,他以为自己像以前一样不起眼,也不怕会被人看见,殊不知有很多邻居都说他们永远记得哈维先生的模样。大家始终觉得他是个怪人,后来大家很快就推论出他在不同场合提到的亡妻,说不定就是他手下的受害者。 琳西一个人在家。 哈维先生开车经过奈特家,奈特的妈妈正在前院摘花,车子一经过,她马上抬头看看,虽然这部七拼八凑的老爷车看起来相当陌生,但她没有看到驾驶座上的哈维先生,她以为邻居家小孩的大学同学开车来这里玩,所以没有多加注意。哈维先生向左转,顺着下弯的道路绕到他以前住的街上。哈乐弟在我脚边发出哀鸣,以前我们每次带它去看兽医,它也发出同样悲伤的声音。 卢安娜.辛格背对着哈维先生,我从她家饭厅的窗户里看到她在整理书柜,书柜井然有序,她正把新买的书按字母上架。社区里的孩童在院子里荡秋千,拿着水枪追来追去,他们都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 他绕到我家附近,开车经过吉伯特家对面的小公园。吉伯特夫妇都在家,吉伯特先生年纪已经很大了。过了小公园之后,他看到他以前住的房子,虽然房子的外漆已经不是绿色,我的家人和我始终管它叫那栋绿色的房子。新屋主把房子漆成薰衣草般的淡紫色,还加盖了一个游泳池,房子旁边、靠近地下室窗户的地方多了一个杉木搭建的大阳台,阳台上摆满了长春藤盆栽和小孩子的玩具。屋子前面本来有一排花床,现在被铺成走道,新屋主还在前院装上防雾玻璃窗,隔着窗户,他隐约看到一个像是书房的地方。他听到后院传来小女孩的笑声,有个女人拿着修剪树叶的大剪刀,戴着遮阳草帽从大门走出来,她看到坐在橘色老爷车里的男人,忽然觉得一阵抽痛,好像有人在她肚子里拳打脚踢。她猛然转身走回屋内,隔着窗户盯着车内的男人,等着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顺着路往前开,经过好几户人家。 我的宝贝妹妹在家。隔着窗户,他可以看到琳西在我家楼上。她把头发剪短了,这些年来也变得更纤细,但他知道楼上的女孩确实是琳西。二楼的窗边有张绘图用的小桌子,她把小桌子当成椅子,坐在上面看一本心理学的书。 就在此时,我看到他们逐一从马路那头现身。 哈维先生瞄了我家一眼,心想我家其他人不知道在哪里。他正想着我爸爸的脚是不是还有点跛,在天堂的我,看到了小动物和女人的鬼魂缓缓飘离哈维先生家。 他们是最后一批盘据在哈维先生家的鬼魂,我看到他们零零散散地飘向远方,哈维先生却完全不知情,他盯着我妹妹,想到他披挂在新娘帐篷上的床单。搭帐篷的那一天,他和爸爸谈起我,他直视爸爸的双眼,丝毫没有露出破绽。啊,还有那只在他家外面狂吠的狗,它八成已经死了。 琳西的身影透过窗户晃动,哈维先生看着琳西,我则紧盯着他。她站起来,转身走向房间另一头的大书柜,伸手取下另一本书,然后走回窗边的小桌子。他看着她在房里走动,眼光跟着她移动,忽然间,后照镜里出现一闪一闪的灯光,他看到一部警车从后面的街上慢慢逼近。 他知道自己摆脱不了警察的跟监,因此,他坐在车里,准备摆出面对警方时的一贯表情。过去几十年来,他已经很习惯摆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警察看了觉得他很可悲,甚至讨厌他,但从不会把他当成罪犯。一个警察走向他的车子,鬼魂在空中盘旋,几个女人飘进了他的车里,小猫们则蜷曲在他的脚边。 你迷路了吗?这名年轻的警察问道,橘色的车身照得他两颊通红。 我以前住在这附近。哈维先生说,我听了吓一大跳,他居然说了真话。 有人报警说看到一部可疑的车辆。 嗯,我看到玉米田里要盖房子啰。哈维先生说。鬼魂依然在空中飘荡,他所支解的尸块像雨一样,从天空急速地掉落到他车里,我知道自己也可以加入他们的行列。 他们想扩充学校。 我觉得这一带看起来更繁荣。他神情热切地说。 你最好离开吧。警察说,虽然他为这个坐在破旧老爷车里的男人感到难为情,但他还是抄下了车子的牌照号码。 我无意惊吓谁。 哈维先生是个老手,但此时此刻,我却不在乎他怎么应付警方,我只关心在屋里看书的琳西,她专心阅读教科书,逐页吸收书本里的知识,在学校里她就决定要当个心理医师,我觉得她好聪明、好健康,这是我唯一关心的事情。我想到刚才发生在前院的小插曲,幸好现在是大白天,邻家的妈妈起了疑心,警察又及时出现,我们运气好,所以妹妹才安然无恙。但谁能担保她每天的安危呢? 露丝没有告诉雷她看到了我,她答应自己要把这件事情写在日记里。他们走回车里的半路上,雷看到路旁的一堆废土上有一株像是紫罗兰的植物。 妳看,那是一株长春木,他对露丝说:我要过去帮我妈采一、两枝。 好,你慢慢来。露丝说。 雷钻进车旁的杂草堆,小心翼翼地爬到废土堆上摘花,露丝则静静地站在车旁。 雷已把我的身影逐出脑后,他只想到他妈妈的笑容,采到一些这样的野花带回家,妈妈看了一定会很开心,他想到妈妈笑逐颜开地把花瓣摊平,然后从书柜上拿下厚重的字典或是百科全书,仔细地把花朵夹在白底黑字的书页里。他边想边爬上废土堆,他还打算到另一边看看有没有更多野花,很快就不见人影。 我看着雷消失在废土堆的另一边,就在这一刻,椎心的刺痛忽然沿着脊椎骨蔓延而上。我听到哈乐弟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叫声,叫声中带着恐惧,我一听就知道它叫的对象不是琳西。哈维先生开车来到了落水洞附近,他看到四周和他车子一样颜色的橘色高压电塔,这里曾是他弃尸的地点,他想起他妈妈的琥珀项链垂饰,她把垂饰递给他时,垂饰还暖暖的呢。 露丝看到女人们身穿血迹斑斑的睡衣,一个个被塞在车子里,她朝着女人们走去,哈维先生开车经过露丝,路旁就是我的陈尸之所。她只看得到那些血迹斑斑的女人,然后就昏了过去。 就在这一刻,我坠落到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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