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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5565 2023-02-05
那天早上妈妈到酒厂上班时,看到值班的工人用不纯熟的英文留了一张字条给她。妈妈每天开始工作之前,总是习惯边喝咖啡、边看看窗外成排成架的葡萄园,但那天早上她一看到emergency(紧急)这个字,也顾不得喝咖啡了。她马上打开品酒区的大门,灯都来不及开、摸黑找到吧台下面的电话,直接拨了宾州家里的号码,电话响了半天却无人应答。 试了两、三次之后,她打电话给宾州地区的接线生,询问辛格博士家的电话号码。 是啊,卢安娜在电话里告诉妈妈:雷和我几小时前看到救护车停在妳家门口,我想现在大家应该在医院里。 谁出了事? 我不太清楚,会不会是妳母亲? 但她从纸条中得知,打电话来的是她妈妈,这表示出事的一定是她的小孩、或是杰克。她谢谢卢安娜,然后挂了电话。她一把握住沉重的红色话机,把它从吧台下面抬上来,电话下面本来压了一堆不同颜色、为品酒顾客准备的纸张,一拿起电话,这些标示着:柠檬黄∥年份少的Chardonnay白酒、草莓红∥Sauvignon Blanc的便条纸全部散落在地上,她却视若无睹。从到这里工作开始,她就习惯早到,现在她感谢自己养成了这个习惯。和卢安娜通过电话后,她拼命想家里附近有哪些医院,她还记得以前我们忽然发烧、或是好像摔断了骨头时,她曾带我们去哪几家医院,她赶紧打电话给这些医院,最后终于在我开车送巴克利去的那家医院打听到,有位叫做杰克.沙蒙的病人被送进急诊室,他现在还在里面。

你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请问妳和沙蒙先生是什么关系? 她说出多年以来没有说过的几个字:我是他太太。 他心脏病发作。 她挂了电话,颓然地坐在橡胶地板上,值班经理走进来时,她依然坐在地上,喃喃地重复先生、心脏病等字眼。 过了一会儿,当她抬头张望时,已坐在值班工人的卡车上,这个沉默的工人平常很少离开酒厂,现在他载着她直奔旧金山国际机场。 她买好机票,登上一班在芝加哥转机的班机,一路直飞费城。随着飞机逐渐上升,乘客和空服人员已置身于云雾之中,妈妈恍惚地听到叮的一声,机长像往常一样对乘客报告,或是指示空服员该做什么,空服员推着车子穿过狭窄的走道,车子叮当作响,妈妈对周遭一切却视而不见,她只看到酒厂阴凉的石头拱廊,拱廊后面放着空橡木桶,白天工人经常坐在拱廊里乘凉,但在妈妈的眼中,这些工人全都不存在,拱廊中只有爸爸握着一只缺了把手的Wedgwood瓷杯看着她。

飞机抵达芝加哥之后,她的心情总算稍微平静。她在芝加哥有两小时转机的时间,她买了一把牙刷和一包香烟,然后打电话到医院,这次她请外婆过来听电话。 妈,她说:我人在芝加哥,再过一会儿就到家了。 谢天谢地,艾比盖儿,外婆说:我又打了一次电话到酒厂,他们說妳已经去机场了。 他情况如何? 他在找妳。 孩子们在医院里吗? 是的,塞谬尔也在。我原本打算今天打电话告诉妳,塞谬尔已经向琳西求婚了。 太好了。妈妈说。 艾比盖儿? 怎么了?妈妈听得出外婆好像欲言又止,这绝非外婆平日的作风。 杰克在找苏西。 她一走出芝加哥机场,马上点燃一支香烟,一群学生呼啸地经过她身旁,每个学生都提着乐器和简便的旅行袋,乐器盒旁边系着一个鲜黄色的名牌,名牌上写着爱国者之家。

芝加哥相当闷热,机场周围人潮汹涌,并排停在路边的车辆排放出废气,凝重的空气更令人窒息。 她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抽完手上的香烟,抽完之后马上再点上一支,她一只手紧紧地贴在胸前,另一只手拿着香烟,每吸一口就把手臂向前伸。她穿着工作的服装,下身是一条褪色但干净的牛仔裤,上身则是口袋上绣着库索酒厂、有点泛白的橘色T恤,她变得比较黑,黝黑的肤色把蓝色的大眼睛衬托得更蓝。她把头发放下来,松松地在颈背下方扎个马尾,我可以看到她耳后和鬓角边夹杂着几根白发。 她想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离家这些年来,她觉得自己始终和时间赛跑,回家只是迟早的事。她深知不管离开多久,她对家人的牵挂终究会把她拉回来。现在她面临了婚姻的责任与先生的心脏病,这两股力量终于使她重返家门。

她站在航站大厦外面,伸手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拿出一个男用皮夹,自从到酒厂上班之后,她就不带皮包,而把钱和证件放在男用皮夹里,这样她就不用担心皮包放在吧台下安不安全,工作起来也比较方便。她随手把烟蒂丢到计程车的车道,转身在路旁的水泥花坛边坐了下来,花坛里有些杂草,还有一棵小树可怜兮兮地挺立在乌烟瘴气的空气里。 皮夹里放着一些照片,她每天把照片拿出来看,其中唯独只有一张被反过来、放在放信用卡的夹层中。警察局证物室的保险箱里摆着同一张照片,雷离家上大学之前,卢安娜把这张照片夹在印度诗集里,我出事之后,警方印制的传单、塞在邮箱里的寻人海报、以及刊登在报纸上的也是这张照片。 虽然事隔八年,但对妈妈而言,这张照片依然无所不在。就像大明星的宣传海报一样,她走到哪里都看到它,我的身影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照片中。照片中的我,脸颊比本人红,双眼也比本人更蓝。

她抽出照片,把它翻过来,轻轻地将它盖在手中。她最想念我的牙齿,以前她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总觉得我那一口锯齿状的白牙非常有趣。拍照的那一天,我答应妈妈对着相机露齿微笑,但一看到摄影师却变得很害羞,几乎连笑都笑不出来。 航站大厦外的扩音机呼叫转机的乘客登机,她转身看看那棵在烟雾中挣扎的小树,在扩音机的催促声中,她把我的照片摆在瘦小的树干旁,然后匆匆地走进自动门内。 飞往费城途中,她坐在三个座位的中间,左右两旁都没人。她不禁想道,如果她是个尽责的母亲,孩子一定跟着她一起出门,她两旁的座位一边坐着琳西,另一边坐着巴克利,座位绝不会空着。虽然她名义上还是两个孩子的妈,但她早就不是他们的母亲。六年多来,她从他们的生命中缺席,因此,她早已失去了做母亲的特权。她现在明白母性是一种强烈的冲动,很多年轻女孩都梦想当妈妈,但她始终没有这股强烈的冲动。或许因为她从未真正想要我,所以才会受到如此惨痛的惩罚。

我看她坐在飞机上,天际飘来朵朵白云,我顺着白云送上祝福,希望妈妈不要再苛责自己。她想到即将面对家人,心情顿时非常沉重,但沉重之余,却感觉到一丝解脱。空服人员递给她一个蓝色的小枕头,她甚至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飞机终于抵达费城,降落之后,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她再次提醒自己今年是哪一年、以及她人在哪里。她在脑中飞快地盘算见到两个小孩、她妈妈、以及杰克之后该说什么,想了半天脑中却一片空白,最后她干脆不想,只等着下飞机。 她的孩子在长长的走道尽头等候,她却几乎认不出他们。这些年来琳西已长成一个高䠷的女子,她很瘦,完全看不出小时候胖嘟嘟的模样。站在琳西旁边的塞谬尔看起来像是她的双胞胎,只是他比较高一点,身上比较有肉。妈妈拼命地看着他们两人,他们也凝视着妈妈,她刚开始甚至没看到候机室旁边坐了一个胖胖的小男孩。

大家在原地站了几分钟,每个人好像都被黏在地上一样无法动弹,或许只有等到妈妈先走,大家才会跟着移动。妈妈刚要走向琳西和塞谬尔,还没迈开步子就看到巴克利。 她迈步踏向铺了地毯的走道,她听到机场的广播,其他乘客匆忙地从她身边经过,他们边跑边向等候在外的家人打招呼,感觉比她正常多了。她看着候机室中的巴克利,觉得好像穿过时光隧道回到了过去。她想起一九四四年的夏令营,当时她十二岁,一张脸圆滚滚的,大腿也很粗壮,她时常庆幸两个女儿长得和她年轻时不一样,但她的小儿子却遗传到这些特点。她离开太久了,也错过了太多,时间一去不复返,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无法弥补。 我数着妈妈的脚步,如果她自己也数的话,她会知道她走了三十七步;短短的三十七步内,她克服了过去将近七年来不敢面对的障碍。

我妹妹先开口。 妈。她说。 妈妈看着琳西,时光瞬间向前移动了三十八年,她再也不是那个夏令营的寂寞小女孩。 琳西。妈妈说。 琳西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巴克利也站了起来,但他先低头看看鞋子,然后抬头看着窗外的停机坪,停机坪上停了好几架飞机,乘客井然有序地穿过走道登机。 妳爸还好吗?妈妈问道。 琳西一叫妈就呆住了,这个字听起来好陌生,叫起来感觉怪怪的。 我想他情况不太好。塞谬尔说,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说出这么一句完整的句子,妈妈在心里偷偷地谢谢塞谬尔。 巴克利?妈妈和小弟打招呼,她装出没事的样子,她总是他母亲吧,不是吗? 他转头面向她,略带敌意地说:大家叫我巴克。 巴克。她一面轻声重复,一面低头看着双手。

琳西想问妈妈:妳手上的戒指呢? 我们该走了吧?塞谬尔问道。 他们四人朝中央航厦前进,航厦之间的走道很长,四处铺上了地毯。他们走向拿行李的转盘,走到一半妈妈忽然说:我没有行李。 大家忽然停步,气氛显得相当尴尬,塞谬尔四处张望,看看能否找到通往停车场的标志。 妈。琳西再度试图和妈妈说话。 我欺骗了妳。琳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妈妈就先开口。她们目光相遇,两人交换着说不出口的秘密。在炽热的目光中,我发誓我看出了端倪,虽然两人都不明说,但我感觉得到妈妈和琳西都知道赖恩的事,这个秘密就像刚被蛇吞下肚、还没消化的老鼠一样,在两人的心里蠢蠢欲动。 我们先搭电扶梯上去,塞谬尔说:然后再从上面的通道走到停车场。

塞谬尔大声叫巴克利,巴克利看机场安全人员看得出神,安全人员穿着制服,小弟向来对穿着制服的军警人员非常感兴趣。 他们开车上了高速公路,一片寂静中琳西先开口:医院说巴克利还小,所以不让他看爸爸。妈妈在座位上转过身来说:我会想办法跟他们商量。她边说边看着巴克利,试着对他笑笑。 你妈的。小弟头抬也不抬,低声咒骂。 妈妈楞住了,小弟终于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这种话。他心中充满恨意,满腔怒火如波涛般汹涌。 巴克,妈妈及时记起现在大家都这样叫小弟,你看看我好吗? 他愤愤地凝视着前座,满怀怒意盯着她。 妈妈只好转身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前座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妈妈虽然拼命地压抑,但塞谬尔、琳西和小弟依然听得一清二楚。妈妈默默地流泪,但再多泪水也软化不了巴克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把恨意深深地埋藏在心里,那个天真无邪的四岁小男孩依然存在,只是恨意已将他层层包围,童稚之心也已化为铁石心肠。 看到沙蒙先生之后,大家心情就会好一点。塞谬尔说,说完之后,连他也受不了车内的气氛,于是他伸手扭开了收音机。 八年前的深夜,她曾经来过这个医院。虽然现在她身处不同的楼层,四周也漆着不同的颜色,但走在医院的长廊上,她依然记得当初自己做了什么。回忆如潮水般淹没了她,赖恩的身体贴在她身上,她的背靠在冷冷的水泥墙上,思及此,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想逃得远远地。她好想飞回加州,在那里,她可以重拾平静的生活,默默地在一群陌生人之间工作,绿树与热带花卉形成最佳屏障,在众多外国游客与奇花异草之间,她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她远远地看到外婆脚上的高跟鞋,一下子就将她拉回现实。这些年来她走得好远,几乎忘了一些最单纯的事情,比方说外婆常穿的高跟鞋。七十岁的她,居然还穿着高得不像话的鞋子,看来可笑,其实却显示了外婆的幽默感,这才是妈妈记忆中的外婆。 一走进病房,妈妈马上忘了巴克利、琳西、和外婆。 爸爸虽然虚弱,一听到妈妈走进来的声音,依然挣扎地睁开双眼。他的手腕和肩膀上插满了管子,头靠在一个小小的四方枕头上,显得非常脆弱。 她握住他的手,无言地低声啜泣;她再也不压抑自己,任凭泪水滚滚而下。 嗨,我的海眼姑娘。他说。 她点点头,默默地看着自己饱经风霜、苍白虚弱的丈夫。 我的小姑娘啊。他呼吸显得相当急促。 杰克。 妳看,我非得变成这副德性,妳才会回家。 你这么做值得吗?妈妈勉强笑笑说。 以后才知道。他说。 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我小小的心愿似乎终于成真。 妈妈的蓝眼睛闪烁着光芒,爸爸从中似乎看到一线希望,一心只想牢牢地握住它。他和妈妈曾是同船共渡的有缘人,一阵巨浪击沉了船只,他们也各分东西。在残余的碎片中,他只记得她湛蓝的双眼。现在她又出现在他眼前,他拼命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但孱弱的手臂却不听使唤,她倾身向前,把自己的脸颊靠向他的手心。 外婆虽然穿着高跟鞋,走路却依然静悄悄。她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出来之后才恢复平常走路的姿态。她昂首阔步地走向访客区,走到一半有个护士把她拦下来,护士说有位先生留了张纸条给582病房的杰克.沙蒙,纸条上写着:赖恩.费奈蒙,稍后再访,祝早日康复。外婆虽然没见过赖恩,却早已听过他的大名,外婆看了纸条、仔细地把它折好,琳西和巴克利已经到访客区找塞谬尔,外婆打开皮包,把纸条塞进粉盒和梳子之间,然后才到访客区和他们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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