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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9133 2023-02-05
露丝的爸爸在电话里提到落水洞时,露丝正待在她租来的小房间里,她一面把长长的电话线绕在手腕和臂膀上,一面简短回答是、不是,表示她在听爸爸说话。房东老太太喜欢偷听,因此,露丝不喜欢在电话里多说什么。她打算过一会儿再到街上打对方付费的电话,告诉家人说她准备回去看看。 建商把落水洞封起来之前,她一定要再回去看一次。她对落水洞之类的地方有着无名的喜爱,但正如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曾在停车场看到我的鬼魂一样,她也没有告诉大家她喜欢落水洞之类的地方。她在纽约看到太多酒鬼为了引人注意,或是想免费得到一杯酒,在众人面前大谈家人和伤心往事。她绝不会这么做,她觉得一个人的私事不应该成为众人说东道西的话题,也不应该变成酒酣耳热之际的消遣,她把心事一五一十地写在日记里,它们也帮她保守秘密。每次有股冲动想找人倾吐时,她就轻声告诉自己:藏在心里,藏在心里,不要随便跟人说。想着想着,她总是回到街上漫步,她徒步走过纽约市的大街小巷,脑中只有故乡的玉米田和她父亲检视骨董的神情。纽约市成了冥思的最佳场所,不管她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发出多大声音,这个大都会在她心中几乎激不起任何涟漪。

现在她看起来已不像高中时代那样阴阳怪气,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你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神有如跳跃的兔子一般机灵,很多人看了相当不自在。她脸上时常带着一种特殊的表情,好像等着什么人到来,或是留心防备一些还没有发生的事。她上班的小酒馆经常有人说她的头发、或是双手很漂亮,偶尔她从吧台后面走出来,有些客人看了还赞美她的双腿,但从来没有人提到她的眼神。 她总是随便套上黑色紧身裤、黑色短衬衫、黑色靴子、和黑色的T恤,她上班、休闲都穿同一套衣服,衣服上早已布满污渍。污渍在阳光下特别明显,露丝本来不知道,有天她到一家露天咖啡屋,点了一杯东西坐下来休息,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这才发现裙子上都是伏特加、威士忌的污渍。酒精的污点似乎让裙子显得更黑,露丝觉得很有趣,特别在日记提上一笔:酒精改变了布料,就像酒精影响人一样。

她习惯一出门先到第一大道喝杯咖啡,路旁的台阶上坐了几个乌克兰女人,每个人腿上都抱着一只小狗,露丝喜欢假装和这些吉娃娃、博美狗说话,这些狗个子虽小,叫起来可是怒气冲冲,每次走过它们旁边,它们总是叫得惊天动地,露丝非常喜欢这些充满敌意的小家伙。 喝完咖啡之后,她不停地在城市中漫步,经常走到两腿发酸,几乎走不动。除了一些奇怪的人之外,没有人和她打招呼,她自己发明了一个游戏,看看怎么走才不会碰到红绿灯,她从不因任何人而放慢脚步,有时一群纽约大学的学生、或是拿着洗衣篮的老妇人与她擦身而过,人来人往,她只感觉到行人像风一样飘过身旁,面目却是一片模糊。她经常想像自己如果死了,大家没看到她,八成会觉得很奇怪,但她也知道其实她只是一个没没无闻的小人物,除了她的同事之外,没有人知道她住哪里,也没有人等候她回家。她大隐于市,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她不知道塞谬尔向我妹妹求婚了,唯一和她保持联络的同学只有雷,除非雷告诉她,否则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在学校里她已经听说我妈离开了,这件事在学校再度引起各种谣言,她看着我妹妹应付得很辛苦,她们偶尔会在走廊上碰面,露丝知道同学们觉得她是怪人,大家看到琳西和她说话或许又会谣言四起,她只好在不增加琳西困扰的前提下,找机会说几句话为琳西打气。她记得琳西在资优生研习营对她说的话,那天晚上就像作梦一样,梦中所有该死的规矩全部松绑,她们才可以畅所欲言。 雷和其他人不同,对她而言,他们的亲吻与爱抚就像玻璃柜里的宝贝一样,她非常珍惜这些回忆。每次回家探望父母,她总会想办法和他聚聚,一想到要去落水洞,她也马上想到邀他一起去。她想他应该会欣然答应,他平常课业压力相当大,有机会探险一下也不错。他经常讲实习的经验给露丝听,如果气氛对的话,说不定这次他会讲得更仔细一点。雷的描述让露丝有身历其境之感,她不但了解他说的话,更能体会他的感受。或许他不知道他的话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但他确实唤起了她内心所有的感觉。

她沿着第一大道朝北走,她能清楚地指出自己曾在哪些地方逗留,也确知曾有女人或小女孩在这些地方遇害。每天写日记时,她试着把这些地方列出来,但她一想到那些阴暗狭窄的长巷、以及曾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她就不知如何下笔。她每天想着这些悬而未决的谋杀案,想得忽略了其他比较单纯的案件,比方说她在报上读到谁遭到谋杀、或是她曾探访某个女人的坟墓,这些事情全被她抛在脑后。 她不知道她在天堂里相当出名,我告诉朋友们谁是露丝、以及她做了什么,她每天在大都会中漫步,走到曾经发生凶杀案的地方就静静地哀悼,回家之后还在日记里为每个受害者祈祷。很快地,天堂里每个人都听说了这件事,特别是遭到谋杀的女人们,她们都想知道露丝是否发现了她们遇害的地方。在天堂里有很多人为露丝着迷,但这些人的举动恐怕会让露丝失望,她们聚在一起热切讨论露丝的模样,好像一群小女生围着偶像杂志大谈影视红星一样,气氛不像露丝想像中的庄严肃穆。

只有我可以跟着露丝四处观察,大家都觉得露丝肩负着光荣的使命,其实不然。这种超级感应力虽然相当惊人,有时却令人相当痛苦。有时露丝脑中闪过某个影像,虽然稍纵即逝,却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影像如同镁光灯一样快速一闪,有时是一声尖叫、某人从楼梯上被推下来、或是一双紧紧勒住脖子的手,有时则是某个女人、或小女孩的遇害过程,整个过程历历在目,栩栩如生地呈现在她眼前。 露丝一身黑衣,游走于喧扰的纽约大都会区。曼哈顿中城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驻足于路边的女孩。一身艺术系学生打扮的露丝走到哪里都不会引人注目,大家只当她是个平常的大学生,也没有特别注意到她。但对身居天堂的我们而言,她肩负着重大使命,凡间绝大多数的人甚至连试都不敢试。

琳西和塞谬尔的毕业典礼之后隔天,我陪露丝一起出去漫游。她走到中央公园,虽然早已过了午餐时间,但公园里依然相当热闹,情侣坐在参差不齐的草地上,她偷偷地望着他们,在这个晴朗的午后,她的窥伺显得格外醒目,有些年轻人一脸怀疑地看着她,但他们一接触到她的目光,马上把头低下来,或是转头看其他地方。 走着走着,她横越了中央公园,她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些角落树林密布,她甚至可以待在那里写日记,记录这里曾经发生的暴力事件。但她选择了大家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比方说公园东南边的小池塘,池面平静无波,池边宁静凉爽,而且附近人来人往,比较热闹。她也常去公园里的人造湖,这里相当清幽,湖边常见老人扬起手工雕刻的美丽帆船。

公园里有个动物园,她经常坐在通往动物园小径旁的长椅上看人。碎石路另一头有个保母带着小孩出来玩,还有一些成年人独自坐在树荫下看书。虽然走得很累,但她依然从背包里拿出日记,她翻开日记,把日记放在膝上,手上拿枝笔假装写东西。她知道一个人坐在公园休息时,最好装出有事情做的样子,不然就会有奇怪的人过来搭讪。日记是她最亲密的朋友,日记里摆着她所有的心事。 坐了一会儿,她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小女孩,保母睡着了,小女孩一个人走来走去迷了路,眼看就要走进公园和第五大道之间的玫瑰花丛。露丝回过神来,正想和一般人一样大声警告小孩的保母,冥冥中似乎有其他人注意到不对,露丝还没看到什么,保母就忽然惊醒,猝然坐直,高声喝令小女孩回来。

在这种时候,露丝总觉得天堂与人间仿佛存在着一组相互对照的密码,一组是平安长大的小女孩,一组则是不幸遇害的小女孩,两者之间好像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保母收拾好东西、卷起毛毯、准备带着小女孩离开,露丝这才看到先前是谁警告了保母,那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小女孩,很久以前,小女孩迷路走进玫瑰花丛,自此就消失无踪。 从小女孩身上的衣服判断,露丝知道这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但她只看到小女孩一个人,她不知道事情发生在白天或是黑夜,小女孩身旁没有保母,也没有妈妈,小女孩就这么失踪了。 我和露丝一起坐下来,她翻开日记,在里面写道:时间?小女孩在中央公园迷路走向树丛,白色的衣领绣着蕾丝边,好精致。写完之后她阖上日记,顺手把日记放回背包里。不远之处的动物园里有座企鹅展示馆,到展示馆里坐坐通常能减轻她的痛苦。

我们下午都待在展示馆里,展场四周的座椅铺着绒毡,她一身黑衣,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远远看去只看到她的脸庞和双手。企鹅摇摇摆摆地前进,一面发出咯咯的叫声,一面潜进水里,它们姿态笨拙地滑下栖息的岩石,一到水里却变成穿着燕尾服的勇士。小孩子把脸贴在玻璃箱上兴奋地大叫,露丝数数活生生的小孩,也细数在场有多少孩童的阴魂,展示馆内四处洋溢着小孩愉快的笑声,只有在这短暂的一刻,她才能将鬼魂的哀鸣逐出脑外。 毕业典礼后的那个周末,小弟像平常一样早起。七年级的他每天带着午餐上学,他参加学校的辩论社,上体育课时,他也像当年的露丝一样,到最后才被大家选为队员。他不像琳西一样那么喜欢运动,外婆说他只会练习摆出高傲的姿态。

他最喜欢的不是级任老师,而是一位图书馆馆员,这个高瘦、苍白、一头硬发的女人保温壶里装着热茶,她时常一边喝茶、一边说年轻时住在英国的事情。受到她的影响,小弟好几个月讲话都带英国腔,琳西看英国广播公司制播的《大师剧作精华选粹》(Masterpiece Theatre)时,他也显得非常有兴趣。 妈妈离开之后,家里的花园就乏人照顾,前一阵子小弟问爸爸能不能让他重新整理花园,爸爸回答说:当然可以,巴克,好好干吧。 他的确非常认真。晚上睡不着时,他就详细翻阅园艺目录,看得几乎出神。他还翻阅了学校图书馆里所有关于园艺的藏书,外婆建议他种些荷兰芹和紫苏,霍尔则说茄子、香瓜、小黄瓜、胡萝卜和豆子之类有用的植物比较好,小弟觉得两人说的都没错。 他不喜欢书上说的方法,书上建议将花卉和番茄分开种、香料最好种在花园的角落,他觉得这些建议没什么道理,决定照自己的方式试试看。他每天缠着爸爸帮他带种子回来,还主动跟外婆去买菜,外婆看他在超市里殷勤地跑来跑去,买完菜之后只好带他到花店买一小盆花。就这样,他凭着一支铲子,慢慢地种出满园花草。他现在等着番茄成熟,也等着看雏菊、牵牛花、紫罗兰和鼠尾草萌芽,小时候搭盖的城堡现在成了工具间,里面摆着他的工具和补给品。 外婆知道总有一天,巴克利会明白他不能把花草蔬果全部种在一起,园中的花草也不会同时萌芽。胡萝卜和马铃薯在地底下愈长愈大,最后一定会干扰了小黄瓜的生长,生命力旺盛的杂草说不定会盖过荷兰芹,活跃于园中的害虫也可能咬坏脆弱的花蕊。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一旁耐心等着巴克利自己发现这些事情。 到了这把年纪,她知道多说无益,说得再多也挽救不了什么,七十岁的她相信只有时间能证明一切。巴克利把地下室的一箱衣服拖到厨房里,爸爸正好下楼喝咖啡。 你拿了什么东西啊,小农夫?爸爸说,他早上心情总是特别好。 我要打桩把番茄围起来。小弟说。 它们已经冒芽了吗? 爸爸穿着蓝色的睡袍,光脚站在厨房里,外婆每天早上帮大家准备一大壶咖啡,爸爸从咖啡壶里倒一杯咖啡,边喝边看着他的小儿子。 我今天早上刚看到一些嫩芽,小弟高兴地说:它们卷在一起,好像正要张开的手掌一样。 过了一会儿,爸爸靠在流理台旁边,把小弟的话重复说给外婆听,这时他才看到小弟从地下室拿了什么东西。箱子里的衣服是我的,琳西先挑过一次,把她想要的衣服拿走,剩下的摆在我房间里,外婆搬进我房间之后,她趁爸爸上班时,悄悄把琳西挑剩的衣服收到箱子里,她把箱子放到地下室,箱子上只简单地标示着保留物品。 爸爸放下咖啡杯,穿过纱门,边走边叫巴克利。 爸,怎么了?巴克利察觉到爸爸的语气有点不对劲。 这些是苏西的衣服。爸爸走到巴克利旁边,不疾不徐地说。 巴克利低头看看手上那件黑色的方格呢洋装。 爸爸走近一点,从小弟手上拿起洋装,然后沉默地把小弟散放在草地上的衣服捡起来,他紧抓着我的衣服,一语不发地走回屋里,看起来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小弟心中冒起一把无名火。只有我看到小弟的怒火,一阵红潮从他的耳后蔓延到脸颊、下巴,白皙的脸上逐渐染上一抹晕红的色彩。 我为什么不能用这些衣服?他问道。 爸爸听了觉得好像有人在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为什么我不能用这些衣服来种番茄? 爸爸转身,看着满脸怒容的小儿子,儿子身后是一排挖得整整齐齐的园圃,泥土地上处处可见小小的种子。你怎么可以问我这个问题? 你必须做个选择,这太不公平了。小弟说。 巴克?爸爸把我的衣服紧抱在胸前。 我看着巴克利愈来愈生气,他背后的秋麒麟树丛绽放出金黄色的光芒,从我过世到现在,秋麒麟已经长高了一倍。 我烦都烦死了!巴克利大喊:奇莎的爸爸过世了,她还不是好好的! 奇莎是你的同学吗? 没错! 爸爸楞在那里,他可以感觉到光溜溜的脚踝和双脚沾满了露水,踩在脚底下的土地又湿又冷,似乎带着某种征兆。 喔,真令人难过啊。她爸爸什么时候过世? 爸,他什么时候死不是重点,你还是不明白!巴克利猛然转身,狠狠地践踏刚冒出来的番茄嫩芽。 巴克,你停停!爸爸大喊。 小弟转身看着爸爸。 爸,你就是不明白!他说。 对不起,爸爸说:这些是苏西的衣服,我不能唉,或许你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但这些是她的衣服,她以前穿过这些衣服啊。 你把小鞋子拿走了,对不对?小弟说,满脸泪痕的他,现在不哭了。 你说什么? 你拿走了小鞋子,你从我房间里拿走了小鞋子。 巴克,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把玩大富翁的小鞋子收了起来,但小鞋子却不见了。一定是你拿走的!你想独占苏西! 你有话明讲,想跟我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为什么提到奇莎的爸爸? 把衣服放下来。 爸爸慢慢地把衣服放在地上。 这和奇莎的爸爸没有关系。 告诉我什么才有关系!爸爸只能靠直觉猜测,他好像回到刚动完膝盖手术的那个晚上,止痛药让他整个人昏昏沉沉,清醒之后,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五岁大的儿子坐在他旁边,小巴克利等着爸爸张开眼睛,然后他才可以对爸爸说:你看,我在这里! 她已经死了。 虽然事隔多年,听了心中依然刺痛,我知道。 但你表现得却不是如此,奇莎的爸爸在她六岁时就过世了,奇莎说她几乎不想他了。 她会的。爸爸说。 但你要拿我们怎么办呢? 拿谁怎么办? 我们!爸爸,我和琳西!妈妈就是因为受不了,所以才一走了之。 不要这么激动,巴克。爸爸说,他呼吸愈来愈困难,但依然尽量保持镇定。忽然间,他心中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什么?爸爸说。 我什么都没说。 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 对不起,爸爸说:我觉得不太舒服。他站在潮湿的草地上,感觉双脚愈来愈冷。他的胸口好像有个大洞,园中的蚊虫绕着空荡荡的胸腔飞舞,耳际依然回荡着同一个微弱的声音:放手吧。 爸爸忽然跪倒在地上,双臂不自主地摇晃,好像进入了梦乡。不一会儿,爸爸全身开始抽搐,小弟赶快冲到他身旁。 爸? 巴克。爸爸语带颤抖,气若游丝、声嘶力竭地呼喊小弟。 我去叫外婆。巴克利赶快跑回屋内求救。 爸爸倒在地上,脸颊歪向我的旧衣服,虚弱地喃喃自语:你永远做不出选择的。你们三个,我每个都爱。 那天晚上,爸爸躺在医院病床上,插在他身上的监视器发出低沉而规律的低鸣。绕着他的双脚,在他身旁飞舞的时间到了,我可以安安静静地把他带走,但我能把他带到哪里呢? 病床上方的时钟分分秒秒地移动,我想起一个常和琳西玩的游戏,以前我们经常待在院子里,一边摘下雏菊的花瓣,一边不停重复:他爱我、他不爱我。墙上钟声滴答作响,我跟着钟声,心里就像以前一样默默念着:为我死、别为我死;为我死、别为我死。我觉得非常矛盾,我不想看到爸爸就此离开人间,但又希望能在天堂与他相聚。我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看着爸爸心跳愈来愈弱,我心里也充满了挣扎,如果爸爸死了,他就可以永远陪伴我,这样想难道错了吗? 巴克利待在他房里,他把被单拉上来抵着下巴,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呼啸的救护车带走了我们的爸爸,琳西开车和他一起到医院,但他却只能跟到急诊室。琳西虽然什么也没说,小弟却觉得琳西在怪他,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罪恶感。琳西只是重复地问两个问题:你们谈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小弟最怕失去爸爸,爸爸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虽然他爱琳西、外婆、塞谬尔、和霍尔,但没有人能像爸爸一样让他牵肠挂肚。不管是白天或是黑夜,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留心爸爸的举动,好像一不注意就会失去爸爸。 爸爸的这一边是我,另一边则是小弟;一边是已经过世的女儿,一边是活生生的儿子,两个都是他的子女,两个都有着同样心愿。我们都希望爸爸永远陪在身旁,但他却不可能同时满足我们的愿望。 巴克利从小到大,爸爸只有两次没有送他上床睡觉。一次是爸爸到玉米田找哈维先生的那个晚上,一次则是现在。此时此刻,爸爸躺在医院里,医生们正小心地观察他的病情,以免心脏病再度发作。 小弟知道他够大了,不应该再想着这些小孩子的事,但我可以了解他的心情。爸爸非常会哄小孩上床,我们都非常期待睡前的一刻。每晚睡觉之前,爸爸总是先拉下百叶窗,用手顺顺叶片,确定没有叶片翘出来,叶片如果翘出来,晨光就会吵醒巴克利,他才不让阳光打扰小孩的睡眠呢。拉好百叶窗之后,爸爸走到床边,小弟兴奋得起了鸡皮疙瘩,他早就准备好要玩游戏了。 巴克,准备好了吗?爸爸问道,小弟有时大喊讯号收到,有时大叫起飞,但如果他只想赶快开始的话,他就大叫好了!爸爸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床单的两角,把薄薄的床单折好放在手里,然后两手一摊,整片床单就轻飘飘地落下。如果用巴克利的床单,落下的是一团蓝色的云彩,如果用我的床单,飘下的则是浅紫的云雾,床单从小弟头上像降落伞一样轻飘飘地落下,飘得好慢、好漂亮,飘到最后才柔柔地盖住小弟光溜溜的膝盖、额头、脸颊、和下巴。床单在空中飘扬,激起阵阵微风,飘落到小弟身上时,四周依然飘散着微风。小弟裹在床单里,心里觉得既自在、又安全,那种感觉真好。他颤抖地缩在一旁,真希望能再玩一次。微风飘扬、床单落下;微风飘扬、床单落下,两者之间似乎有着说不出来的关联:眼前这个小男孩和躺在病床上的男人也有着难以形容的联系。 那天晚上,小弟头靠着枕头,像婴儿一样蜷伏在床上。他没拉上百叶窗,邻居家的灯光从外面投射进来,他瞪着房间另一头的衣柜,以前他曾想像邪恶的女巫会从衣柜里跑出来,和躲在床下的恶龙联手欺负他,现在他不害怕了。 拜托,苏西,别带走爸爸,他轻轻地说:我需要他。 离开小弟之后,我走下天堂广场的阳台准备回家,街灯投射出蘑菇般的光影,我像往常一样数着街灯往前走,眼前忽然出现铺了砖块的小径。 我沿着小径往前走,砖块变成了平坦的石头,石头变成了尖锐的小石块,最后连石块也没有了,放眼望去都是翻搅过的大片泥土地。我静静地等待,我在天堂待够久了,知道等一下一定会看到什么。夜幕逐渐低垂,天空染上一抹柔和的淡蓝,就像我离开人间的那晚一样。朦胧之中,我看到有人向我走来,那人离我太远,我看不出性别或是年龄。月亮冉冉升起,我逐渐看出那是一个男人,心里也愈来愈害怕。我跑到刚好能看到他的距离,那会是我爸爸吗?还是从我上了天堂之后、就非常希望他罪有应得的哈维先生? 苏西!我向前走几步,停在离他几英呎的地方,他朝着我伸开了双臂。 记得我吗?他说。 我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六岁的小孩子,以前小小的我,站在伊利诺州一栋大房子的客厅里,现在我也像以前一样,把双脚轻轻踏在眼前这个男人的双脚上。 爷爷!我高声大叫。 四周只有我们祖孙二人,因为我们都已经上了天堂,所以我还像六岁一样轻巧,祖父也像他五十六岁、爸爸带我们去探望他时一样健康。我们随着音乐慢慢地跳舞,祖父在世时,每听到这段音乐就会忍不住啜泣。 还记得这段音乐吗?他问道。 巴伯! 没错,巴伯的弦乐慢板。他说。 我们随着音乐起舞,以前我们总是笨手笨脚,现在舞姿则非常流畅。我记得以前看过祖父听音乐听得热泪盈眶,也问过他为什么哭。 苏西,有时候即使你心爱的人已经过世很久了,想了还是会伤心掉眼泪。他边说边把我抱在怀里,我三两下就挣脱他的怀抱,跑到后院找琳西玩,那时我们觉得祖父家的后院好大。 那天晚上,我们祖孙没有多说什么,天空似乎总是一片湛蓝,我们在永不消逝的蓝光中跳了好久。我知道在我们跳舞的同时,天堂与人间都起了变化。我们在自然课曾读过这种突然的转变,刚开始速度很慢,忽然间天旋地转,就像起了化学变化一样,原本的东西都不见了;轰的一声,时间和空间也随之改观。我贴近祖父的胸膛,嗅着他身上特有的味道,他的衣服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爸爸老了应该也是这种气味吧。我想到我喜欢的各种气味:金桔、臭鼬、特级烟草,凡间的地上留着鲜血,天堂的天空却依然一片湛蓝。 乐声停止时,我们似乎已经跳了好久好久,祖父往后退一步,他身后的天空逐渐转为黄橘。 我得走了。他说。 走去哪里?我问道。 亲爱的,别担心,妳也快到那里了。 祖父说完就转身离去,他的影像很快地化为数不尽的光点与细尘,消失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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