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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10086 2023-02-05
二十一岁的琳西是个大人了,虽然我永远无法像她一样,但我几乎已不再为此难过。她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取得了大学文凭,坐在塞谬尔的机车后座,手臂紧紧地圈住他的腰,紧靠着他取暖。 好吧,我知道、我知道,那不是我,而是琳西。尽管如此,我发现琳西比其他人更容易让我忘了自己是谁。 从天普大学(Temple University)毕业的那天晚上,琳西坐塞谬尔的机车回我爸妈家,他们再三向爸爸和外婆保证,到家之前绝不碰放在机车置物箱里的香槟,放心吧,我们毕竟是大学毕业生啰,塞谬尔说。爸爸向来信任塞谬尔,这些年来,塞谬尔对他唯一仅存的女儿始终好得没话说。 从费城骑车回家的半路上,天空忽然飘起雨丝。刚开始雨势不大,琳西和塞谬尔以时速五十英哩的速度前进,小雨打在脸上有点痛。时值燠热的六月天,冰冷的雨滴落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激起一股沥青的焦味。琳西喜欢把头埋在塞谬尔的肩胛骨之间,她深深地吸一口柏油和道路两旁的青草味,想起刚才大伙站在礼堂前,那时还没下雨,微风吹拍着每个人的毕业袍,在那短暂的一刻,每个人好像都将随风飞扬。

到了离家八英哩的地方,雨下得愈来愈大,斗大的雨滴把人打得发痛,塞谬尔对身后的琳西大喊说他要暂时把车停下来。 他们慢慢骑过公路旁杂草丛生的路面,这里有点像两块商业区之间的荒地,现在虽然长满了杂草,但不久后就会出现一排商店或是修车厂。机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摇摇晃晃,但幸好没有滑倒在路肩,塞谬尔用双脚帮助煞车,然后像霍尔教他的一样让琳西先下车,等琳西离机车远一点之后,自己再跳下车子。 他打开安全帽上的防护镜,对琳西大喊说:我看这样不行,我得把机车推到树下。 琳西跟在他后面,隔着安全帽,雨滴显得寂静无声。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湿滑泥泞的小路,踩过公路旁边的树丛和垃圾,雨似乎愈下愈大,琳西庆幸自己换下了毕业典礼穿的洋装,塞谬尔坚持叫她换上皮夹克和皮裤,当时她抗议说自己看起来像个变态,现在却很庆幸听了塞谬尔的话。

塞谬尔把车推到路旁一棵橡树下,琳西紧跟在后面,一周前,他们一起去剪头发,虽然琳西的发色较淡、发质也比较细,设计师依然把她的头发剪得像塞谬尔一样短。一脱下安全帽,大颗雨滴马上透过树梢落在他们头发上,琳西的睫毛膏也变糊了。我看着塞谬尔用拇指抹去琳西脸上的睫毛膏,毕业快乐! 他站在阴暗的树下说,然后弯下身来吻她。 我去世两星期后,他俩在我家厨房第一次相吻。以前我和琳西经常抱着芭比娃娃,或是对着电视上的青春偶像,一面傻笑一面幻想心上人是什么模样,从他俩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塞谬尔是琳西唯一的真爱。塞谬尔处处为琳西着想,两人从一开始就建立了默契。他们一起进天普大学,四年来始终形影不离,塞谬尔不喜欢上大学,在琳西的督促之下才勉强完成学业。琳西在学校里快乐极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塞谬尔才撑过了四年大学生涯。

来,我们找找看哪一带的树林比较茂密。他说。 机车怎么办? 等雨停了,说不定得叫霍尔来接我们。 该死!琳西抱怨了一声。 塞谬尔笑笑,然后拉着琳西的手,两人一起往前走。他们刚跨步就听到雷声,琳西吓得跳了起来,塞谬尔马上抱紧她,闪电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等他们走得愈近,雷声会变得更大。琳西向来不喜欢打雷,一听到雷声就变得非常紧张,她想像闪电把大树劈成两段,大火延烧到附近的房子,整个社区的小狗都在地下室里大叫。她仿佛听到狗儿的哀嚎,愈想心里愈害怕。 他们穿过矮树丛,这里虽然有些树木,但地面依然积了不少水。现在虽然是下午,但除了塞谬尔手上的手电筒之外,光线却相当黯淡。尽管如此,他们知道这里不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否则他们不会随便一踩就踩到空罐和玻璃瓶。他们踩在垃圾上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们透过茂密的树丛隐约看到一栋维多利亚式的老房子,屋子顶端的玻璃窗显得残破不堪,塞谬尔马上关掉手电筒。

你想有人在里面吗?琳西问道。 里面暗暗的。 嗯,看起来怪怪的。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有同一个念头,最后琳西先开口说:进去看看吧,最起码屋子里比较干。 倾盆大雨中,他们手牵手飞快冲向房子。地上愈来愈泥泞,他们不但得赶快跑,还得小心不要滑倒在地上。 跑到房子附近时,塞谬尔渐渐看得出屋顶上尖斜的屋角,以及悬挂在山形墙上的十字形木头装饰。一楼大部分窗户都被木头封住,但大门没有封死,门扇一开一合,猛力地撞在里面的墙上。塞谬尔实在很想站在外面观察房子的屋檐和上楣,但他还是跟着琳西冲进屋子里。他们站在大门口的玄关里,全身发抖地看着环绕在房子四周的树林。我很快地检查一下这栋老房子里面,屋里没有可怕的怪兽躲在角落,也没有上门抢劫的流浪汉,只有他们两人。

家里附近的农地已经逐渐消失,但这些地方却留有最多孩童时代的回忆。这一带本来是一大片农田,我家附近最先被改建成住宅区,后来的建商都以我们社区为范本,同样的房屋似乎愈盖愈多。我小时候常想像大路尽头是什么模样,那些地方有没有色彩鲜黯的房屋、铺了水泥的车道,和特大号的信箱呢?如果没有的话,那里有些什么呢?塞谬尔也有同样想法。 哇!琳西说:你想这栋房子多老了? 琳西的声音在屋内回荡,他们好像站在教堂里讲话一样。 我们四处看看吧。塞谬尔说。 一楼的窗户钉上了木板,窗户不透光,他们很难看到屋里有什么东西,幸好塞谬尔带着手电筒,在手电筒的灯光下,他们看到屋内有座壁炉,墙边还靠着一排椅子。 看看这个地板,塞谬尔说,他拉着她一起跪下来,妳看到这些木工吗?这户人家显然比他们的邻居有钱。

琳西听了露出微笑,就像霍尔钟情于机车一样,塞谬尔对木工也情有独钟。 他用手指轻轻滑过地板,同时示意琳西跟着做,这栋破旧的老房子真是太漂亮了。他说。 这是维多利亚式的房子吗?琳西尽其所能地猜测。 我不敢乱讲,塞谬尔说:但我想这是一栋哥德复兴式的房子。我注意到山形墙的墙缘有些交叉的桁柱,这表示这栋房子大概是一八六○年之后盖的。 你看。琳西说。 很久以前有人在地板中间放了一把火。 唉,真糟糕啊。塞谬尔说。 他们为什么不用壁炉呢?每个房间都有壁炉啊。 大火在天花板上烧出一个大洞,塞谬尔抬头透过洞口往上看,他忙着检查窗架周围的木工,看看能不能辨识出样式。 我们到楼上看看。他说。 我觉得我们好像在山洞里,琳西边爬楼梯边说:这里好安静,几乎听不到外面的雨声。

塞谬尔一边上楼,一边轻拍着墙壁说:妳可以把人藏进墙壁里。 他们忽然安静了下来,气氛变得有点尴尬。碰到这种时候,他们知道最好什么都不说,过一会儿就好。我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们心里都想着同一个问题:我在哪里?大家还记得我吗?该不该提到我呢?答案通常是否定的。我虽然有点失望,但也知道我已不再是大家关注的焦点。 但此时此地却让琳西比平常更想念我。今天是她毕业的日子,生日及毕业典礼之类的场合总勾起她的回忆,我比平时更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她脑海中。现在她待在这个安静的大房子里,心中更是充满了对我的思念。虽然如此,她依然没说什么。 她记得独闯哈维先生家时,她曾强烈地感受到我的存在,从那之后,她始终觉得我就在她身旁,我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我俩就像双胞胎一样行动一致。

走到楼上时,他们看到一个房间,这正是他们刚才抬头看到的房间。 我要这栋房子。塞谬尔说。 你说什么? 这栋房子需要我,我感觉得到。 说不定我们应该再等一会儿,等太阳出来之后再决定。她说。 我从没看过这么漂亮的房子。他说。 塞谬尔.汉克尔,我妹妹说:东西坏了,你就非得把它修好不可。 妳还说我呢。他说。 他们静静地站一会儿,嗅着透过壁炉和地板传过来的潮湿空气。虽然大雨声声入耳,但琳西觉得已找到了栖身之所。她安全地躲在世界的一角,身边还有自己最心爱的人相伴。 她拉着他的手,我跟着他们走到二楼最前面的一个小房间,一上楼就可以看到这个八角形的房间。凸肚窗,塞谬尔指着窗户对琳西说:妳看这些窗户,窗户的形状和这个小房间一样,我们把这样的窗户叫做凸肚窗。

它们让你性致高昂吗?琳西笑着说。 我让他们单独待在雨中漆黑的大房子里。我不知道琳西是否注意到,她和塞谬尔动手拉开彼此皮裤的拉链时,外面已经不再雷电交加。闪电停止了,如老天爷怒吼般的怕人雷声也销声匿迹。 爸爸坐在书房里,手里握着雪花玻璃球,玻璃触感冰凉,摸了让他觉得很舒服。他摇摇玻璃球,看着里面的企鹅消失无踪,不一会儿,雪花缓缓飘落,企鹅又慢慢地现身。 霍尔冒雨从毕业典礼会场骑车回到我家,看到霍尔安全无事,爸爸本来应该觉得放心才对,如果霍尔能平安地度过风雨,塞谬尔应该也没问题。但爸爸反而更加不安,他朝坏的方面打算,愈想愈担心。 琳西的毕业典礼让他悲喜交加,巴克利坐在他旁边,很尽责地告诉他什么时候该微笑、什么时候该鼓掌。他通常知道该如何反应,但他反应向来比一般人慢,有时显得比较迟钝,最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认为。他的反应就像在公司处理的保险文件一样,等一阵子才看得到结果。大部分人看到车子、或是从高处滚下来的石头都赶快跑,爸爸却要等一下才反应得过来。他好像被人狠狠地压了一把,压得他神经知觉失灵,从此无法马上做出反应。

巴克利敲敲书房半开的门。 进来。爸爸说。 别担心,他们会平安回来的。十二岁的小弟已经相当老成,而且善体人意。虽然买菜煮饭的不是他,但家里却由他一手打点。 儿子啊,你穿西装看起来真不错。爸爸说。 谢谢。小弟听了很高兴,他想让爸爸以他为荣,一早就花了不少精神打点衣着,甚至请外婆帮他修剪垂到眼前的刘海。小弟正值尴尬的青春期,他不再是个小男孩,却也不算大人,他大部分时间穿着宽大的T恤和松垮垮的牛仔裤,但他今天觉得穿上西装也不错。霍尔和外婆在楼下等我们。他说。 我过一会儿就下去。 巴克利把门关到底,将门闩紧紧拴住。 我的衣柜里依然留着那个标示着暂时保留的盒子,那年秋天,爸爸把盒子里最后一卷底片送出去洗,每当晚饭前好不容易有些时间独处,或是看电视、看报纸看到什么让他伤心的消息,他就打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这些照片。 以前我拍这些艺术照时,爸爸总是一再告诫我不要浪费底片,但我却拍出他最好的一面。他看着其中一张照片,我的角度取得非常好,他的脸清楚地呈现在三呎见方的照片上,绽放出钻石般的光芒。 爸爸曾教我如何取景和构图,我拍这些艺术照时,八成听了他的话。他把底片送出去洗,却不知道底片的顺序,或是我究竟拍了些什么,洗出来的照片中有一大堆哈乐弟的独照,我还拍了许多草地和自己的脚,照片中一团模糊的灰影其实是小鸟,我还试着拍摄柳树树梢的落日,结果只呈现出一些黑点。有段时间我决定只拍妈妈,有一天爸爸从照相馆拿回那卷底片,他坐在车里看着手里的一叠照片,几乎认不出照片中的女人是谁。 在那之后,他一再把这些照片拿出来看,次数多到自己都算不清了。他愈看照片,对照片中的女子愈有感觉,隔了好久之后,他才发现那是怎样的感情。他的感觉向来迟钝,直到最近他才坦然面对心中的情愫,他发现自己重新爱上了这个女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两个结了婚、朝夕相处的夫妻,居然忘记对方长什么样。他也不知道他和我妈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如果一定要他解释,他只能说他们忘了彼此的模样。底片中的最后两张照片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我记得那时爸爸刚下班回家,哈乐弟听到车子开进车库的声音开始大叫,我则忙着叫妈妈看镜头。 他马上进来,我说:站直一点,妈妈听着照做,这就是我喜欢摄影的原因之一,一拿起相机,我就可以指挥被拍照的人,即使连爸妈也得听我的话。 我从眼角瞄到爸爸走进后院,他手里拿着轻便的公事包,我和琳西很久以前曾经好奇地检查公事包里有什么,看了半天却没发现任何有趣的东西。爸爸放下公事包,我趁机拍下妈妈最后一张独照。妈妈显得若有所思,似乎努力想摆出没事的样子,我按下快门,照片中的她几乎已经跟平常一样。在最后一张照片里,爸爸靠过来亲吻妈妈的脸颊,她的眼神中依然带着一丝失落。 是我让妳变成这样吗?爸爸把妈妈的照片排成一列,对着照片喃喃自语,妳怎么变成这样呢? 闪电停了。我妹妹说,此时汗水已经取代了雨水,濡湿了她的肌肤。 我爱妳。塞谬尔说。 我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爱妳,我要妳嫁给我,我要和妳一起住在这个房子里! 你说什么? 无聊透顶、毫无意义的大学生活已经结束了!塞谬尔大喊,小房间里充满了他的声音,坚实的墙壁几乎挡不住回荡在室内的叫声。 我不觉得大学生活毫无意义。我妹妹说。 塞谬尔本来一直躺在我妹妹旁边,此时他站起来,跪在她面前说:嫁给我吧。 塞谬尔? 我不想再照着规矩来,嫁给我吧,我会把这个房子弄得漂漂亮亮。 谁来养活我们呢? 我们可以养活自己,他说:我们一定想得出办法。 她坐起来,和他一起跪在地上,他们两人都衣冠不整,体温逐渐下降,也觉得愈来愈冷。 好。 妳答应了? 我想我没问题,我妹妹说:我的意思是,好,我答应嫁给你。 我们常听到一些形容人有多高兴的陈腔滥调,直到这时我才了解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比方说,我从来没看过无头的公鸡,也不知道被斩了头的公鸡为什么还能高兴地跳来跳去,但此时此刻,我高兴地嗯像无头公鸡一样跳来跳去!我兴奋地不停尖叫,我妹妹!塞谬尔!哈!哈!哈!我的梦想成真啰!眼泪流下她的双颊,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摆。 亲爱的,妳高兴吗?他问道。 她靠着他赤裸的胸膛点点头说:是的,说完整个人就呆住了,我爸,她抬头看着塞谬尔说:我知道他在担心。 没错。他回答。她的心情顿时起了变化,他也试着跟着调适。 这里离我家几英哩? 大概十英哩左右,塞谬尔说:还是八英哩吧。 我们走得到吧?她说。 妳疯了。 我们的运动鞋放在机车另一边的置物箱里。 穿着皮裤没办法跑步,所以他们套上内衣裤和T恤,光着下身向前跑。他们几乎是裸体在公众场合飞奔,我们家从来没有人像他们一样。塞谬尔这些年来都像这样带着琳西向前跑,路上几乎没有车子,偶尔有车子经过时,路旁的积水溅起一道水墙,溅得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虽然两人都曾在雨中跑步,但雨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大。他们刚开始步伐还算稳健,虽然双腿沾满了泥巴,他们依然边跑边比赛谁能找到树荫避雨。跑了两、三英哩之后,两人就安静了下来,他们按照多年训练出来的速度,提起劲来一步步向前跑,两人专心听自己的呼吸,以及湿球鞋踏在地面的声音。 跑着跑着,她不再刻意避开地上的水坑。水花四溅,她忽然想到以前常去的游泳池,我们家曾是游泳池的会员,我去世之后,家人们感觉到众人异样的关注,从此之后就不去了。游泳池在这条路上,但琳西没有抬起头来探寻那个熟悉的泳池,相反地,她低头回想过去的一件往事。有一次她和我穿着带有小折边裙的连身泳衣在水底下嬉戏,还张大眼睛看着对方,我们才刚学会在水底张眼这个把戏,琳西比我还不行,我们的头发在水中飘扬,小折边裙随着水波飘动,两个人的双颊都涨得鼓鼓的,拼命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我们手拉着手一跃而起,两个人一起破水而出。浮出水面之后,我们耳朵轰轰作响,一面大口大口地吸气,一面开怀大笑。 我看着漂亮的妹妹快步奔跑,她呼吸规律、步伐稳健,显然还记得以前在游泳课学到的技巧。她在雨中极力维持能见度,双腿起起落落,努力地依照塞谬尔所设定的速度前进。我知道她不再逃离我,也不再奔向我,她就像中了枪的生还者一样,深及内脏的伤口终将逐渐愈合,八年前我在她心头留下的伤口,现在终于只剩下一个伤疤。 两人跑到离家只有一英哩时,雨势已经转缓,邻居们开始隔着窗户看看外面的状况。 塞谬尔放慢速度,琳西也跟着慢下来,他们的T恤有如第二层肌肤一样紧贴在身上。 琳西觉得有点抽筋,但过一会儿就好了。她再度跟着塞谬尔使劲往前跑,忽然间,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们要结婚了!她说,他停下来,猛然将她拥入怀里,两人热情地拥吻,吻到路旁有车子经过、司机对他们按喇叭也不停止。 下午四点我家门铃铃声大作,霍尔正穿着我妈妈的旧围裙,在厨房里帮外婆切巧克力蛋糕。他闲不下来、喜欢帮忙,外婆也喜欢指使他做东做西,两人刚好是绝佳组合。在一旁观看的巴克利则喜欢吃,正等着大啖刚出炉的蛋糕。 我来开门。爸爸说,雨下个不停,他喝了几杯鸡尾酒提振精神,酒是外婆调的,但酒精浓度比较低一点。 他精神颇为振奋,却又带着一丝疲倦,好像退休的芭蕾名伶一样,举止虽然从容优雅,但看得出多年来在舞台上跳跃的那只脚已经疲乏,身体也微微地倾向另一侧。 我好担心啊。他边开门边说。 琳西双臂抱在胸前,爸爸看了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露出微笑,他不好意思再往下看,赶快从大门旁边的柜子里拿出几条毯子,塞谬尔先帮琳西盖上毯子,爸爸笨手笨脚地把毯子披在塞谬尔肩上,门口的石板地上积了一滩水。琳西刚把毯子披好,巴克利、霍尔和外婆就走到大门口。 巴克利,外婆说:去拿几条毛巾过来。 你们真的冒雨骑回来?霍尔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我们跑回来的。塞谬尔说。 你说什么? 大家到客厅坐吧,爸爸说:我们来升一炉火。 琳西和塞谬尔披着毯子,背对着炉火取暖,刚开始全身发抖,后来才稍微好一点,外婆和巴克利用银盘端来小杯的白兰地,大家边喝边聊,仔细聆听琳西和塞谬尔讲述机车、林中造型典雅的老房子、以及那个让塞谬尔兴奋不已的八角形房间。 机车还好吗?霍尔问道。 我们已经把车子推到树下,塞谬尔说:但我想你最好派部拖吊车过去。 我很高兴你们没事。爸爸说。 沙蒙先生,为了你,我们才冒雨跑回来。 外婆和小弟坐在客厅另一端,离炉火比较远。我们不想让任何人担心。琳西说。 嗯,其实是琳西不想让你担心。 客厅里忽然静了下来,塞谬尔说的当然是真话,但他也指出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我们的爸爸是如此脆弱,琳西和巴克利始终关心爸爸的感受,这已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外婆迎上琳西的目光,对她眨眨眼说:霍尔、巴克利和我烤了一些巧克力蛋糕,如果你们饿了,冰箱里还有一些冷冻的义大利千层面,我可以帮你们解冻。说完她就站起来,小弟也跟着起身帮忙。 我想吃点巧克力蛋糕,外婆。塞谬尔说。 你叫我外婆?嗯,听来不错,她说:你也要改口叫杰克爸爸吗? 或许吧。 巴克利和外婆离开之后,霍尔察觉气氛有点紧张,于是他也站起来说:我想我最好过去帮忙。琳西、塞谬尔和爸爸听着厨房传来的噪音,客厅一角的大钟滴答作响,妈妈以前常说我们家这座殖民地时期大钟颇具原始风味。 我知道我太爱操心。爸爸说。 塞谬尔不是这个意思。琳西说。 塞谬尔沉默不语,我也静静地看着他。 沙蒙先生,他终于开口,但他还是没有勇气叫爸爸,我向琳西求婚了。他战战兢兢地说。琳西的心几乎跳到胸口,但她看的不是塞谬尔,而是我们的爸爸。 巴克利端来一盘巧克力蛋糕,霍尔随后拿了一瓶一九七八年的Dom Perignon走进来,手上还拿了好几个杯子,外婆准备了这瓶香槟,庆祝你们毕业。霍尔说。 外婆最后才进来,手上只有一杯高杯酒,灯光映在酒杯上,闪烁着如钻石般清澈的光芒。 在琳西眼中,客厅里似乎只有她和爸爸,爸,你意下如何?她问道。 我想他挣扎着站起来和塞谬尔握手,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女婿了。 外婆兴奋地接口:天啊,小宝贝,我的甜心,恭喜!恭喜! 连巴克利也轻松了下来,他卸下平时一板正经的样子,露出难得的笑容。只有我看得见缠绕在我妹妹和爸爸之间的牵挂,旁人看不出父女之间的牵绊,但这样的牵绊却是会伤人的。 爸爸和琳西加入众人的行列,大家高兴地听着外婆不断举杯道贺。一片道贺声中,只有巴克利看到我站在客厅角落的大钟旁。他啜饮着香槟,眼睛盯着站在一旁的我,我身上散发出细细的白线,白线向四方延伸,缓缓地在空中飞舞。有人递给他一块蛋糕,他拿在手里,却没有咬下去。朦胧之中,他看到我的脸庞和躯体,我的头发还是中分,胸部还未发育,臀部也依然平坦。几秒钟之后,我就消失无踪了。 这些年来,看家人看到心烦的时候,我经常到停靠于宾州车站的火车里坐坐。乘客上上下下,人潮来来往往,我听他们说话,人声混杂着火车车门开关的声音,列车长大声地报出站名,皮鞋和高跟鞋踩过水泥月台、金属车阶、然后登上铺了地毯的车厢,急速的脚步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琳西跑步时,有时稍微放慢脚步休息一下,她说这样仍然算是运动,我也是如此,我坐在车里观察四周动静,只不过不像往常那么专心罢了。我听着火车站里的各种声音,感觉到火车的移动,有时还听得到其他鬼魂的说话声。这些鬼魂和我一样已经离开人间,我们都在一旁静静观看。 天堂里几乎每个人都有牵挂,凡间总有一个我们放不下、时时吸引我们注意的人。这个人可能是我们的挚爱、亲人、或是好友,甚至可能是在紧要关头伸出援手、或是对我们微微一笑的陌生人。我经常听到其他鬼魂和他们心爱的人说话,但凡人却听不见我们的声音。我想他们八成和我一样,再怎么试都没有用。父母对小孩的循循善诱、男男女女对另一半的絮絮私语,这些都是单方面的努力,我们这边殷切地叮咛,凡间的人却永远不会回应。 火车或停在月台上、或缓缓地沿站停靠,我的耳际充满着各种姓名和叮咛:小心玻璃、听你爸爸的话、喔,她穿这件洋装看起来好大、妈,我跟在妳后面、艾斯摩拉达、莎莉、露培、奇莎、法兰克好多好多名字!火车逐渐加速,这些凡间听不到的声音和名字也愈来愈大声;两站之间,我们渴望的呼叫声达到了高点,声音大到震耳欲聋,震得我不得不睁开双眼。 车厢内顿时一片寂静,我透过车窗往外一瞄,看到女人在吊衣服、或是收衣服。她们弯腰从洗衣篮拿出衣物,沿着晒衣绳把白色、黄色、或粉红色的床单拉直。 我数数男人和小男孩的内衣裤,也看到小女孩穿的小棉裤,衣服在风中劈啪作响,我好怀念这种生气蓬勃的声音。在微风拍打衣物的声音中,鬼魂无穷无尽的呼唤逐渐销声匿迹。 啊,湿衣服的声音!劈劈啪啪、仆仆塌塌,双人床厚重的床单湿湿地垂吊在洗衣绳上,水滴沿着床单滴滴答答地流下来,这个声音总令我想起童年往事。我以前经常躺在滴水的衣物下,伸出舌头来接水,我和琳西还假装滴水的衣服是交通号志,不是她追我,就是我追她,两个人在刚洗好的衣服之间大玩捉迷藏。妈妈总是再三警告我们:手上沾了花生酱不要抹在床单上,有时她发现爸爸的衬衫上沾了一块柠檬糖果的印子,不免就会训我们一顿。窗外的衣服是真的,衣服的肥皂味也是真的,此时此刻,回忆与想像同时涌上心头,我已分辨不出真假。 那天离开我家客厅之后,我坐上了火车,脑海中始终只出现一幅画面: 扶直喔。爸爸说。我握着装有小船的玻璃瓶,爸爸小心翼翼地烧掉升起桅杆的细绳,小船随即在蓝色的海面上启航。我静待爸爸完成这项重要的任务,在这个紧要的关键时刻,我知道瓶中的世界完完全全操之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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