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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瞬间快照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13092 2023-02-05
我用爸妈给我的照相机,趁家人不注意时拍了很多快照,数量多到爸爸不准我把底片全部洗出来,他逼我选出哪几卷底片值得洗,我愈照愈起劲,到后来我在衣柜里摆了两个盒子装底片,一个标示着送出去洗,另一个标示着暂时保留,妈妈说我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显得有条有理。 我好喜欢柯达自动相机所捕捉的时刻,相机的四角闪光灯一闪,闪光灯灯泡瞬间即逝,拍照的那一刻也一去不回,唯一留下来的只有一张照片。闪光灯刚用完时热得烫手,我把四角形的小闪光灯在两手间丢来丢去,直到闪光灯冷却为止。灯泡里烧坏的钨丝变成点点蓝丝,有时还把薄薄的玻璃烧得焦黑。我用我的相机捕捉了宝贵的时刻,有了相机,我可以使时间停顿,永远保留住那个时刻。这些影像全是我的,谁也无法把它们从我手里夺走。

一九七五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妈妈对爸爸说: 你曾在大海里做爱吗? 爸爸回答说:没有。 我也没有,妈妈说:我们假装这里就是大海吧。明天我可能就走了,说不定我们从此不再相见。 隔天,她就去了外公在新罕布夏州的小木屋。 同年夏天,琳西、爸爸、或是巴克利经常发现门口摆了一锅炖菜、一个蛋糕、或是爸爸最喜欢的苹果派,这些东西有的好吃,有的不怎么样,史泰德太太的炖菜令人难以下咽,吉伯特太太烤的蛋糕虽然太黏,但还不太难吃,卢安娜的苹果派最可口,简直是人间美味。 妈妈离开之后,爸爸经常整晚待在书房里,长夜漫漫,他反覆阅读南北战争时期玛丽.切斯特(Mary Chestnut)写给她先生的信,试图借此忘掉一切。他不想责怪任何人,也不想抱持任何希望,但他却做不到。只有一件事情让他脸上稍微露出笑容。

卢安娜.辛格烤的苹果派真不赖。他在笔记本上写道。 秋天的一个下午,爸爸接到外婆打来的电话。 杰克,外婆在电话里说:我想搬过去和你们住。 爸爸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的犹豫却是尽在不言中。 我想过去帮帮你和孩子们,我在这个空荡荡的大房子浪费够多时间了。 妈,我们的生活才刚重新上轨道。他结结巴巴地说,但他知道他不能一直麻烦奈特的母亲照顾巴克利,妈妈已经离开四个月了,他本来以为她只是暂时离开,现在看起来她是不会回来了。 外婆相当坚持,我看着她忍着不喝杯里剩下的伏特加,我会控制自己不喝酒,最起码她认真地想了想,嗯,最起码下午五点以前我不喝,哎呀,管他的,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就把酒给戒了。 妳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外婆心里很清楚,从握着听筒的双手到穿着高跟鞋的双脚,她全身上下的毛细孔都清楚得很,是的,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挂了电话之后,爸爸才开始担心,他忽然想到:我们该让外婆睡哪里呢? 每个人都知道外婆该睡在哪个房间。 到了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哈维先生离开已经一年了,但大家仍然不知道他的行踪。有一阵子,附近店家在窗户上贴了一张哈维先生的人像素描,到后来胶带变得脏兮兮,草草绘制的素描也残破不堪。琳西和塞谬尔经常待在霍尔的修车厂,她从不涉足其他年轻人常去的一家简餐店,这家店的老板相当奉公守法,他把乔治.哈维的人像素描放大两倍贴在大门口,客人一问怎么回事,他马上描述所有可怕的细节,从年轻女孩在玉米田中遇害,一直讲到警方只发现一只手肘。

到后来琳西终于请霍尔载她到警察局,她想知道警方究竟打算怎么办。 他们向留在修车厂的塞谬尔说声再见,在湿冷的风雪中,霍尔带着琳西到警察局。 琳西年纪轻轻,又显得来势汹汹,警察从一开始就有点不知所措,他们知道她是谁之后,对她更是敬鬼神而远之。这个满怀怒气的十五岁小女孩神情专注,胸部娇小而浑圆,双腿瘦长却颇具曲线美,她的双眼虽有如花朵般娇艳,眼神却如铁石般冷硬。 琳西和霍尔坐在局长办公室外的木头板凳上等候,局里另一头有样东西,她看了觉得非常眼熟。东西摆在费奈蒙警探的桌上,因为颜色很特殊,所以相当突出,一眼就看得到。妈妈经常说这种红色是中国红,比鲜红的玫瑰花更耀眼,自然界中很难看得到这种颜色,只有唇膏才显得出这种色彩。妈妈穿上中国红的衣服非常漂亮,她也深以为傲,每次围上一条中国红的围巾时,她总是神情骄傲地说,连外婆都不敢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霍尔。她愈看费奈蒙桌上的那条围巾,愈觉得眼熟,全身的肌肉也跟着紧绷。 什么事? 你看到那条红色的围巾吗? 看到了。 你能不能过去把它拿给我? 霍尔转过头来看着她,琳西对他说:我觉得那是我妈妈的围巾。 霍尔走过去拿围巾,赖恩从琳西身后走进来,他拍拍琳西的肩膀,忽然看到霍尔走向他的桌子。一时之间,琳西和费奈蒙警探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 我妈的围巾为什么在你这里? 赖恩结结巴巴地说:八成是哪天她留在我车上的。 琳西站起来面向他,她眼神犀利,心里已朝最坏的方面想,她在你车里干嘛? 嗨,霍尔。赖恩说。 霍尔手里拿着围巾,琳西一把把围巾抢过来,愈说愈生气:你为什么有我妈妈的围巾?

虽然赖恩是警探,但先看出琳西表情变化的是霍尔。琳西一脸了然,脸上像彩虹一样浮现出各种色彩,我妹妹上数学课时总是最先算出答案,也常向同学们解释双关语,她的反应很快,这个时候也是如此。霍尔把手搭在琳西的肩膀上,推推她说:我们该走了。 稍后在修车厂后面的房间里,琳西边哭边向塞谬尔述说这件她不敢相信的事情。 小弟满七岁时为我造了一座城堡。我们姊弟以前总说要一起盖城堡,但爸爸却始终鼓不起勇气帮小弟,一想到城堡,爸爸就想起他曾和失踪的哈维先生一起搭帐篷,这样的回忆太令他伤心了。 哈维先生家搬进了一户人家,新住户家里有五个女儿,乔治.哈维潜逃后的那个春天,他们在后院盖了一座游泳池,女孩们的笑声经常飘进爸爸的书房。后院中洋溢着小女孩嗤叽喳喳的声音,女孩们个个健康快乐,毫发无伤。

爸爸听在耳里,痛在心里。时值一九七六年春天,妈妈已经离家多时,他关上书房的窗户,即使在最闷热的夜晚也不开窗,唯有如此,他才听不到邻家小女孩的笑声。他看着小儿子孤单地在茂密的树丛里自言自语,巴克利已经从车库里搬来几个空陶罐,角落里早被人遗忘的擦鞋器也被他拖了过来,凡是能当城墙的东西都被他搬到后院。琳西、塞谬尔和霍尔还帮他从大门口车道边搬来两块大石头,塞谬尔没想到巴克利找得到这么大的石块,他看着石块问说:你打算拿什么盖屋顶? 巴克利一脸疑惑地看着塞谬尔,霍尔暗想修车厂里有哪些东西能派上用场,他忽然想到车行后面的墙边有两片铁皮。 就这样,巴克利的城堡有了屋顶。一个燠热的夜里,爸爸从书房往外看,却看不到儿子的踪影。巴克利安然地坐在城堡中,他半跪半爬地把陶罐拉进来,然后在陶罐前摆上一张大纸板,纸板很高,几乎碰到铁皮屋顶,城堡里光线微弱,勉强可以看书,霍尔还遵照巴克利的要求,用黑色的喷漆在一边的木板门上写了禁止入内几个大字。

小弟大多待在里面看Avengers和X︱Men等漫画,他幻想自己变成X︱Men中的金刚狼,金刚狼有一身全宇宙最坚强的金属所构成的骨骼,无论伤势多么严重,隔天都能自动愈合。他偶尔会想到我,他想念我的声音,更希望我会从屋子里跑出来,用力拍打城堡的铁皮屋顶,大声叫他让我进去。有时他也希望琳西和塞谬尔多待在家里一会儿,或是爸爸能像以前一样陪他玩,爸爸以前无忧无虑,现在笑容中总带着一丝忧伤。小弟觉得每件事情都沾上了忧虑的色彩,绝望与忧伤好像隐形的磁场一样,始终笼罩着我们的爸爸。但小弟却不容许自己想念妈妈,一想起妈妈,他就埋首到漫画书的世界里,书中孱弱的主角变成半人半兽的英雄,眼睛绽放出万道光芒,手执魔仗击穿铜墙铁壁,纵身一跃就跳上摩天大楼。平时他想像自己是蜘蛛人,一生气就变成绿巨人,一受到伤害,他就想像自己是漫画书里的英雄,转眼之间,他不再是个敏感脆弱的小男孩,而成了坚强的超人,童稚之心也变成了铁石心肠。我看着小弟这样长大,不禁想起外婆曾说过的一句话,以前我和琳西在她背后扮鬼脸,或是露出不屑的表情时,外婆总是说:当心妳们脸上的表情喔,现在摆出什么表情,将来就一直是这副德性。

有一天,上了二年级的巴克利拿了一篇他写的故事回家,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个叫做比利的小孩,他看到一个地洞,他走进地洞里,从此之后却再也没有出来。 爸爸成天心不在焉,看不出故事有什么不对。他学妈妈把这故事贴在冰箱上面,同一个地方还贴着巴克利好久以前画的蜡笔画,但早就没人注意到图画上湛蓝的地平线。小弟年纪虽小,却知道他写的故事有问题,他察觉出老师的反应很奇怪,好像漫画书中人物一样含糊其词。于是他把故事从冰箱上拿下来,趁外婆在楼下时悄悄把它拿到我以前的房间,他把故事折成小小的四方形塞进床垫下面,这里以前是我放宝贝的地方,现在却已空空如也。 一九七六年秋季的一个大热天,赖恩.费奈蒙到证物室查看一个大型保险箱,保险箱里放了在哈维先生地下室天花板中间找到的动物骨头和一些粉末,化验结果证实这些粉末是生石灰,调查行动由他亲自主持,但无论挖得再深、找得再仔细,警方在哈维先生家里依然没有找到其他骨头或尸体。车库的地上留有我的血迹,这是破案的唯一线索,但警方却毫不知情。赖恩花了好几星期、甚至好几个月仔细研究琳西偷到的素描,他还带了一组人员回到玉米田里重新搜查,大家挖了又挖,最后终于在田里的另一头找到一个可口可乐空罐,空罐上验出两枚指纹,警方在哈维先生家采集到他的指纹,又比对了我的出生证明,结果证实空罐上是我和哈维先生的指纹。至此终于证据确凿,赖恩也确知杰克.沙蒙从一开始就没错。

但是不管他多么努力追查乔治.哈维的下落,此人似乎从地球上消失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也查不出此人的任何纪录,官方纪录中根本没有这个人。 他手边只有哈维先生的洋娃娃屋,因此,他打电话询问帮哈维先生卖洋娃娃屋的商人、以及买洋娃娃屋的有钱人,结果依然一无所获。洋娃娃屋里有许多小椅子、附有铜制把手的小门、和小型斜面窗,屋外还有些布做的灌木林和小树,赖恩打电话给制造这些东西的厂商,却依然打听不出任何消息。 各种证据摆在地下室一张大桌子上,桌上除了证物之外没有其他东西。赖恩坐在桌前,逐一检视一大叠我爸爸印制的寻人海报,虽然早已熟知我的长相,但眼前的海报依然让他看了发呆。最近这一带新盖了很多房子,他觉得破案的关键或许有赖于此,随着社区的开发,人们整地盖房子,附近的土地都被彻底地翻了过来,说不定警方会因而找到破案所需的证据。 保险箱最下面有个袋子,里面装着那顶缀着铃铛的帽子。他记得他把帽子拿给我妈妈时,她看了马上难过得跪倒在地毯上。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但我却知道是哪一天。那天他和妈妈坐在我家客厅等爸爸回家,巴克利和奈特脚碰脚在沙发上睡觉,妈妈在画纸上随意涂鸦,从那天开始,他就爱上了她。 他竭尽心思想找到谋杀我的凶手,却徒劳无功;他试着爱我的母亲,结果也是同样枉然。 赖恩看着琳西偷到的玉米田素描,心里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因为自己的犹豫,所以凶手才会从他手里脱逃。他摆脱不了心中的罪恶感,就算没有其他人知道,他心里也很清楚,因为他和妈妈在购物中心幽会,所以乔治.哈维才有机会逃走,这全是他的错。 他从口袋里拿出皮夹,皮夹里的照片代表着他曾经参与、却无法破案的案件,其中一张是他的亡妻。他把所有照片摆在桌上,逐一将照片翻成面朝下,然后在每一张照片的背面写上殁字。以前他等着在照片背后写下破案日期,现在凶手是谁、为什么行凶、如何行凶等问题对他已毫无意义。他永远猜不透他太太为什么自杀,也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小孩失踪。他把证物和照片放回保险箱,关掉电灯,离开冷飕飕的证物室。 但他对以下这些事情却毫不知情: 一九七六年九月十日,一名猎人在康乃迪克州打猎,他走回车子时看到地上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那就是原本挂在我银手链上的宾州石。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到附近的地面被熊挖过,乱七八糟的地面上有些骨头,一看就知道是一只小孩子的脚。 妈妈在新罕布夏州只待了一个冬天,之后就决定开车去加州。她一直想开车横越美国,却始终没机会实现心愿。她在新罕布夏州的一个朋友告诉她,旧金山附近的一家酒厂在找人,工作靠劳力,他们要求的条件不严苛,而且如果自己不想说,他们也不会过问你的私事,她觉得这三点听起来都不错。 这个朋友对她有意思,但她不想和他发生关系。此时她已经知道不能靠性爱来解决问题,从第一次和赖恩在购物中心发生关系开始,她就知道两人绝对没有结果,她甚至无法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爱怜。 她收拾好东西,起程前往加州,沿路上每在一个小镇停留,她就从镇上寄明信片给妹妹和小弟,明信片上写着:嗨,我在俄亥俄州的达顿市,红雀是俄亥俄州的州鸟,或是昨天傍晚抵达密西西比州,密西西比河真是辽阔。 行行复行行,她来到了亚利桑那州,以前她只在家里附近旅行,现在离她以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已有八州之遥。她租了一个房间,从外面的制冰机里拿了一桶冰块,明天即将抵达加州,她买了一瓶香槟酒来庆祝,她想起新罕布夏州的朋友曾说,他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清洗装酒的大酒桶,酒桶里长满了霉菌,他背朝下,平躺下来,拿着刀子刮掉酒桶内一层层霉菌。霉菌看起来或摸起来都像肝脏,下班之后不管洗多少次澡,果蝇依然绕着他飞舞。 她从塑胶杯里啜饮香槟,看看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她强迫自己一定要看。 她记得有年除夕夜,她和爸爸、我、琳西,以及巴克利一起坐在客厅里,那是我们全家人第一次熬夜守岁,她白天让巴克利先睡,这样小弟才能得到足够的睡眠。 巴克利睡到天黑才起床,他觉得晚上一定比圣诞夜更好玩,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新年是最有意思的节日,他以为午夜钟声一响,他就置身于五光十色的玩具王国。 几小时之后,小弟边打呵欠,边靠在妈妈的大腿旁,妈妈用手指轻轻梳理小弟的头发,爸爸悄悄地走到厨房泡热可可,琳西和我帮大家切巧克力蛋糕。午夜时分,钟声敲了十二下,远处隐约传来祝贺声,其间夹杂着稀落的鞭炮声,除此之外,四下一片寂静。小弟失望极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安静,小脸上写满了疑惑与失望,妈妈看了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到Peggy Lee早期的一首歌<就只有这样吗? >,小弟的表情就是如此,看起来好像快哭了。 她记得爸爸把小弟举到肩膀上,接着开始引吭高歌,我们也跟着一起唱:旧日良友岂能相忘,别后怎能不怀想;旧日良友岂能相忘,记取过去好时光。 巴克利瞪着大家,歌词里的生字像泡泡一样飘浮在空中,他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什么是lang syne?他一脸疑惑地问道。 对啊,那是什么意思?我也问爸妈。 过去的日子。爸爸回答。 没错,lang syne代表早就过去的日子。妈妈说,忽然间,她低头将盘子里的蛋糕屑堆在一起。 嗨,海眼姑娘,爸爸说:怎么了? 她记得自己随意打发了爸爸的问题,她心里好像有个水龙头开关,往右一扭就阻挡了自己的思绪。过不久,她就站起来叫我帮她收拾杯盘。 一九七六年秋天,妈妈来到加州。她直接开到海边,把车停下来看海。一路上她看到许多家庭,每个家庭不是吵架、咆哮、就是扯着嗓门大喊大叫,大家似乎每天都面临无穷的压力。过去四天里,除了这些吵吵闹闹的家庭之外,她似乎什么也没看到,现在她隔着挡风玻璃观海,心情总算轻松下来。她想起大学时代读的书,以及维吉尼亚.吴尔芙的一生,那时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情调,读书读累了就到海边,捡块石头在口袋里,优游于拍打在岸边的波浪间,生活过得好有诗意。 她把毛衣松松地绑在腰际,然后沿着岸边的悬崖爬下去。悬崖下除了陡峭的石头和奔腾的海浪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虽然她很小心,我仍然紧盯着她每一个步伐,我真担心她不注意滑倒。 妈妈只想爬到悬崖下看海,她想在这个离家数千英哩的海滩,踏踏由大海另一端飘过来的海浪,她心里只有这个念头,或许大海将为她受洗,海浪轻轻一拍,一切就可以重新来过。但人生真的那么简单吗?小孩子上体育课时常玩一种游戏,孩子们在两个密闭的小室间跑来跑去,不停地捡木块、堆木块,生命会不会也像这样反反覆覆,永无休止呢?她只想着走向大海、大海、大海,我则紧张地看着她一步步踏在岩石间。附近忽然传来女孩的声音,我们同时听到声音,抬头一看也都吓了一跳。 沙滩上有个小婴儿。 妈妈看到岩石之间有个小沙滩,沙滩上铺了一张毛毯,毯子上有个戴着粉红色针织帽、穿着背心和靴子的小女婴。小宝宝一个人躺在毛毯上,旁边有个白色的绒毛玩具,看起来像是只小绵羊。 妈妈慢慢往下爬,沙滩上站了一群大人,他们背对着妈妈,每个人都穿着黑色和深蓝色的衣服,帽子和靴子上还有很酷的线条,大家看起来一本正经,举止却相当慌张。我用我野生动物摄影师的双眼一瞄,马上看到几个三脚架和一个银色圆盘,圆盘周围还围了一圈铁线。有个年轻人拿着圆盘左右移动,光线也随之落在毛毯上的小婴儿身上。 妈妈放声大笑,每个人都很忙,只有一位助理抬头看看岩石间的妈妈。我想他们八成在拍广告吧,但拍什么广告呢?买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女婴来取代死去的女儿吗?我看着妈妈开怀大笑,她的脸上逐渐绽放出光彩,我也看到隐藏在笑容之后的奇怪表情。 她看着小女婴身后的海浪,心想海浪真是美得令人目眩。它们可以在转眼之间,静悄悄地把小女婴从沙滩上卷走,大海一瞬间就能夺走小女婴的性命,这些衣着时髦的大人再怎么追也没办法。四下虽然平静,但随时可能发生灾难,海浪一来,小女婴的性命就随波而逝,没有人救得了她,即使是早已预期到意外之灾的母亲也束手无策。 那个星期,她在库索酒厂谋得一份工作,葡萄园在海湾上方的一个山谷里。她写了好些明信片给琳西和巴克利,她在信中断断续续地述说快乐的时刻,希望自己在这些篇幅有限的明信片里听起来快乐一点。 休假时她常到梭塞里多或是圣罗沙的街上走走,在这些优雅富裕的小镇上,大家似乎都是陌生人。她试着专心观察周遭陌生的一切,但无论她怎么试,一走进礼品店或是咖啡厅,她马上觉得四面八方的墙壁不停地跳动,悲伤顿时袭上心头。她心中一阵苦楚,忧愁慢慢地蔓延到全身,泪水像战场上英勇直前的士兵一样泉涌而出,她深深吸一口气,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在公共场所落泪。有时她会走到餐厅里,点一杯咖啡和一份吐司,和着泪水把吐司吞下去。她常到花店买水仙花,买不到的话,她会觉得好像被人抢走了什么。她对生活别无他求,只求有朵鲜黄娇嫩的水仙花。 众人临时起意在玉米田为我举行的追悼会让爸爸大为感动,也让他想做更多事情。从那之后,他每年举办追悼会,但参加的邻居和朋友却愈来愈少。露丝、吉伯特夫妇等人年年准时参加,但其他大多是附近的高中生。时间一久,学生们只听过我的名字,众人以讹传讹,到后来甚至拿我的遭遇来警告独来独往的学生,特别是特立独行的女孩们。 这些陌生人一提到我的名字,我心里总是一阵刺痛。爸爸叫我,或是露丝在日记本提起我时,我觉得非常安慰,但这些陌生人说起我时,我觉得他们好像记得我,但转眼间又忘了我是谁,我好像被贴上了一个标签,上面写着:被谋杀的女孩,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只有几个老师记得我的模样,伯特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有时利用午休到他红色的飞雅特车里坐坐,一个人在车里想着因血癌过世的女儿。 透过车窗隐约可见远处的玉米田,他望着玉米田,默默地为我祈祷。 短短几年内,雷.辛格变成一个英俊的青年。他散发出一股英挺之气,走到哪里都相当引人注目。十七岁的他依然一脸稚气,但再过不久他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他双眼深邃,眼睫毛又密又长,一头浓密的黑发,再加上年轻男孩特有的细致轮廓,使他带着一丝神秘的中性气质,男人女人都为他着迷。 我看着他,心里升起一股不寻常的渴望。他经常坐在书桌前,边看他最喜欢的解剖学名著Gray's Anatomy,边按照书本检视自己的身体。他用手指轻按颈动脉,或是用大拇指轻压缝匠肌,缝匠肌由臀部外侧延伸到膝盖内侧,他很瘦,身上的骨骼和肌肉分明,很容易就找到这条人体最长的肌肉,我看着他的拇指沿着缝匠肌移动,他不带感情地检视自己的身体,我却只想碰他、抱他,探索这副年轻的身躯。 到了收拾行囊、准备到宾州大学读书时,他已经熟记了许多冷僻的字。我愈看这些字愈担心,他脑子里装满了这些奇怪的字,怎么摆得下其他东西呢?眼球的水晶体构造、耳朵的半规管、或是交感神经系统,我担心他为了牢记这些字眼,难免会把露丝的友谊、他母亲的关爱,以及我的回忆挤到一旁。 其实是我多虑。卢安娜在家里东翻西找,希望帮儿子找到像Gray's Anatomy一样有份量的书籍让他带去学校,她也希望找到一些能让雷常保赤子之心的东西。 她趁着儿子不注意时把一本印度诗集偷偷塞到行李里,诗集里夹了一张我的照片,他到了宿舍一打开行李,这张早已被他遗忘的照片就掉在床上,他盯着照片,试图分析我的脸部构造,他细细地检视我眼球的微血管、鼻骨的结构、及皮肤泛出的色彩,但无论如何,他依然避不开那双曾被他吻过的双唇。 一九七七年六月,如果我还在世的话,现在已经高中毕业了。毕业典礼当天,露丝和雷早已离开学校。学校课程一结束,露丝就带着她妈妈的旧皮箱搬到纽约市,皮箱里装满了她新买的黑色衣服。雷比其他人早毕业,已经在宾州大学过着新鲜人的生活。 高中毕业典礼那天,外婆给巴克利一本讲园艺的书。她教他如何播种、如何栽种,他可以种他最喜欢的花卉,花卉长得慢,他讨厌的萝卜倒是长得快。外婆还教他许多植物名称:百日草、金盏草、三色紫罗兰、紫丁香、康乃馨、喇叭花及蔓生的牵牛花。 妈妈偶尔从加州打电话回家,她和爸爸没讲多久,两人都觉得很不自在。她问巴克利、琳西、哈乐弟好不好、房子的状况如何,最后还问爸爸有没有什么话想告诉她。 大家都很想念妳。爸爸在电话里告诉她,当时是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叶子已经掉光了,枯黄的树叶不是掉了一地、就是被扫成一堆堆在路旁,虽然大地已准备迎接风雪,到目前为止仍然还没下雪。我知道。她说。 教书工作如何?我以为妳计画回学校教书。 我的确这么想过。她老实说,她在酒厂的办公室打电话,午餐之后比较清闲,但再过不久就有一群老太太们前来参观,她还得处理一些订单。她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地说:但是计画总会改变。没人能说她不对,爸爸更是什么也不能说。 露丝在纽约下东区向一位老太太租了一个小房间,房间原本是老太太放衣服的壁橱,仅能容下一人,露丝只负担得起这样的房租,况且,她也不打算花太多时间待在房里。每天早上,她把双人床垫卷起来放到角落,这样她才有地方可以穿衣服。她每天出门之后就不再回去,若非不得已,她绝不在这个勉强称为家的壁橱里多待一分钟。这里只是她睡觉、接收信件的地方,地方虽小,但总是个实实在在的落脚处。 她在餐厅当女侍,不上班时就徒步走遍曼哈顿。我看着她用胶水修补破旧的靴子,她知道纽约市治安不好,所到之处都可能发生谋杀案,无论是阴暗的楼梯间或是美丽的高楼大厦里,纽约市处处隐藏着危险。她尽可能在亮处逗留,也非常留心街上的动静,借此保护自己的安全。她随身带着日记,走累了就到咖啡店或酒吧里点个最便宜的东西,坐下来写点东西、或是用店里的洗手间。 她相信自己具有别人所没有的感应力,但除了详细记下她看到的景象之外,她却不知道如何运用这种能力。尽管如此,她已逐渐习惯这种超凡的感应力,也不再觉得害怕。她常看到已经过世的女人和小孩,但在她心目中,这些鬼魂已和凡间的活人一样真实。 在宾州大学的图书馆里,雷读到一篇标题为死亡状况的研究报告,这份研究以养老院的老人为对象,报告中指出,院中有很多老人曾向医生或护士说,他们晚上看到有人站在床边,这个人通常试图和他们说话、或是叫出他们的名字,有时碰到这种现象的老人变得非常激动,医生必须帮他们开镇定剂,甚至把他们绑在床上,帮助他们镇定下来。 报告进一步解释说,病人在临死前经常发生连续的轻度中风,因此,他们才会产生这些幻觉。报告中指出:与病人家属讨论这种现象时,我们时常将之称为死亡天使来访,其实这种现象肇因于连续的轻微中风,病人的健康原本就逐渐恶化,中风更使病人意识不清。 雷用手指轻抚桌上的报告,他想像自己站在一个上了年纪的患者床边,如果他心中没有任何成见,说不定也会像露丝多年前在停车场一样,感觉到有人轻轻飘过他的身旁。 哈维先生这几年来居无定所,他在波士顿郊区和南方各州的北边活动,这些地方找工作比较容易,也没有人问东问西。他甚至偶尔想要重新做人,强迫自己走上正途。他向来喜欢宾州,也时常绕回来看看。我家附近公路旁有家7︱11便利商店,商店后面和铁道之间有片树林,他有时露宿于此,也发现树林里的烟蒂和啤酒罐愈来愈多。只要有机会,他依然喜欢开车到以前住的地方看看,他通常利用清晨或深夜冒险一试,此时四下空空荡荡,只有野雉在路上游荡。以前这一带有很多野雉在公路上跑来跑去,哈维先生的车灯一照,野雉空洞的双眼就露出光芒。以前大家还让小孩到这一带采集黑莓,但现在农地已被改建成房屋,房屋愈盖愈多,这里也愈来愈少看到小孩和青少年。哈维先生有时在弗奇镇历史国家公园过夜,他睡在公园里草木茂盛的田野中,采集林中的野菇充饥。有天晚上,他在公园里发现两具尸体,这两个经验不足的露营者,不慎吃了长得很像野菇的毒香菇,结果中毒身亡。他小心地拿走两人身上值钱的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些全都被我看在眼里。 只有霍尔、奈特、和哈乐弟才能进入巴克利的城堡。随着时光流逝,大石块下的草地早已干枯,一下雨城堡里就泥泞不堪,而且发出阵阵恶臭。尽管如此,城堡依然没有倒塌,只是巴克利已愈来愈少涉足。到后来霍尔终于开口叫巴克利赶快修理。 巴克,我们得做些防水设施。有天霍尔对小弟说:你十岁了,应该大到可以用压胶枪了。 外婆向来喜欢年轻的男孩子,她鼓励巴克利听霍尔的话,每次听到霍尔要来我家,她一定盛装以待。 妳在干嘛?有个星期六的早晨,爸爸从书房探头出来询问。他闻到柠檬和奶油的香味,锅里有个金黄色的面团。 我在做松饼。外婆说。 爸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想看看外婆是不是发疯了。现在还不到十点,他还穿着睡袍,外面的气温已高达摄氏三十二度,但外婆却穿着丝袜,脸上还画了妆。忽然间,他注意到霍尔穿着汗衫站在后院里。 天啊,妈,爸爸说:这个男孩子年纪那么轻,几乎是妳的 但他看了真让人开心,不是吗? 爸爸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坐到厨房的餐桌前说:好吧,玛塔.哈里夫人(译注:Mata Hari,是二十世纪初荷兰的红牌舞女,后来因间谍罪名被判死刑,现在用来泛称以美貌勾引男人的交际花。),爱心松饼什么时候才会好啊?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赖恩接到一通来自德拉瓦州的电话,他实在不想接到这样的电话,但当地的警探依然找上了他。德拉瓦州威明顿附近发生了一件谋杀案,警方研判这个案子和一九七六年康乃迪克州的谋杀案有关,经过一位警探锲而不舍地追踪调查,警方发现在康乃迪克州找到的一个手链,恰好是我失踪物品清单上的东西。 这个案子的侦查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他在电话中告诉对方。我们想看看你手边有什么证据。 嫌犯叫做乔治.哈维,赖恩大声说,坐在附近的警探都转过头来看他,案子发生的时间是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受害者叫做苏西.沙蒙,十四岁。 你们有没有找到这个赛门女孩的尸体? 她姓沙蒙,念起来就像英文的鲑鱼。我们只找到一只手肘。赖恩说。 她有亲人吗? 有。 警方在康乃迪克州找到一些牙齿,你们有她的齿印纪录吗? 有。 赖恩走到证物室,他原本希望永远不必再碰这个装了证据的保险箱,现在却不得不再把它拿出来。他知道他必须打电话通知我的家人,但他决定尽量拖久一点,等到确定德拉瓦州的警探查出什么之后,他再和我的家人联络。 自从塞谬尔告诉哥哥琳西偷到玉米田的素描之后,将近八年来,霍尔一直悄悄地透过机车骑士朋友们追查乔治.哈维的下落。他也像赖恩一样,除非得到确切的线索,否则绝不透露任何消息,但八年来他始终没有得到可靠的证据。有天深夜,一名地狱天使(Hell's Angel)帮派的重型机车骑士洛夫.西契逖和霍尔闲聊,此人不但说自己曾经坐过牢,还说他怀疑他家的房客谋杀了他母亲。霍尔问了一些他经常问的问题,例如这名房客的身高、体重、嗜好等等,洛夫说这人不叫乔治.哈维,但这不表示此人不是哈维先生。比较奇怪的是,洛夫的母亲和其他受害者不同,苏菲.西契逖是个四十九岁的中年妇女,她在自己家里遭到谋杀,凶手用一个粗钝的东西把她打死,然后把尸体丢到附近河里,尸体被人发现时依然完好,这几点都不符合乔治.哈维的作案手法。霍尔读了不少犯罪小说,他从书中得知凶手的作案手法通常有固定模式,这些特定的手法经常是破案的关键。既然洛夫提到的案子不符合乔治.哈维的作案模式,霍尔也不再多问,他一边修理洛夫破旧的哈雷机车,一边和洛夫聊些其他事情,聊着聊着,洛夫忽然提起一件事,霍尔听了全身毛骨悚然。 那个家伙盖洋娃娃屋。洛夫说。 霍尔马上打电话给赖恩。 随着时光飞逝,我家后院的树木愈长愈高。这些年来,我一直留心家人、朋友、及邻居的动静,我也时常看着那些曾经教过我的老师、我想上他们课的老师、以及我一直想上的高中。我坐在天堂广场的大阳台,时常假装自己还在家里后院的大树下,在我的想像中,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巴克利仍然和奈特在树下捉迷藏,玩到后来不小心吞下了一截小树枝。有时我来到纽约市的一角,在某个楼梯间等露丝,我和雷一起用功,也跟妈妈一起开车经过滨海公路,母女两人共享温暖咸湿的海风。但无论跑到哪里,晚上我一定回到书房陪爸爸。 我紧跟着大家,也仔细观察每个人的成长。我知道大家都记得我,也知道每个人都因为我的死而有所不同。或许我的死只带来微小的变化,没有人猜得出变化有多大,但我珍惜这些小小的改变,把它们偷偷地藏在心里。我始终觉得只要一直跟在旁边观看,我就不会失去我所爱的人。 有大晚祷时,哈莉吹着萨克斯風,贝赛儿.厄特迈尔太太像往常一样跟着合奏,忽然间,我看到哈乐弟了!它就在我眼前,飞快地冲过一只毛茸茸的大白狗。哈乐弟晚年在凡间过得很好,妈妈离开之后,它每晚睡在爸爸脚边,一刻都不让爸爸离开它的视线。它陪巴克利盖城堡,琳西和塞谬尔在后院阳台亲热时,只有它可以在场。在它寿终正寝的前几年,外婆每个星期天早晨都帮它做个花生松饼,外婆把像圆锅一样大的松饼放在地上,哈乐弟就想用鼻子把松饼顶起来,外婆百看不厌,每次看了都开怀大笑。 我等哈乐弟过来嗅嗅我,我真担心它上了天堂就不认得我了。它还记得我就是那个和他一起睡觉的小女孩吗?我没有等太久,它一看到我就高兴地冲过来,一把把我撞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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