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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8092 2023-02-05
我过世满周年的那一天,辛格博士打电话说他不会回家吃晚饭。不管如何,卢安娜依然照常做运动。冬天里房间有个角落似乎最保暖,她坐在这里的地毯上舒展筋骨,虽然脑子里仍不断想着先生又不回家,但她放任自己的思绪,也不试图安慰自己,反正运动做累了,她自然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她坐在地上,身体向前倾,朝着脚趾头的方向伸长手臂,她专心做运动,脑中逐渐一片空白。她弯腰、起身,肌肉微微作痛,身体感受到一阵愉悦的痛楚,也忘了所有事情。 餐厅的落地窗几乎碰到地面,窗户和地面之间只有一道细长的护墙板,冬天时暖气从这里排送出来,因为不喜欢受到暖气的声音干扰,所以卢安娜经常把暖气关掉。从餐厅里可以看到外面的樱桃树,树叶和花朵早已凋零,空荡荡的喂鸟架挂在树枝上轻轻摇晃。

她不停地伸展筋骨,身子暖和了才停下来。此时,她已忘了自己是谁,周遭的一切也离她愈来愈远。她忘了她的年纪和儿子,但先生的身影却悄悄地潜回心头。 她有个预感,隐约知道先生为什么愈来愈晚归。他的迟归不是因为有了外遇、或是碰上一个崇拜他的学生,而是他的野心。多年前,她也曾野心勃勃,若不是因为受了伤,她也不会轻言放弃,因此,她了解先生为什么晚归。 她听到外面传来一些声音,哈乐弟在两条街外大叫,吉伯特家的小狗闻声回应,雷在楼上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楼上再度传来前卫摇滚歌手Jethro Tull的歌声,突如其来的乐声隔离了所有的杂音。 虽然她抽烟,但为了不让雷有样学样,所以她偶尔才偷偷抽两口,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身体也还算健康。邻居太太们都称赞她身材保持得很好,有些太太还问她介不介意和她们分享养颜之道,但她总认为大家基于礼貌,想和她这个寂寞的外国邻居说说话,所以才问她这些问题。此时她双腿盘坐,呼吸缓慢而深沉,却无法全然放松、忘掉一切。她一直想着先生工作的时间愈来愈长,雷长大之后,她一个人该怎么办?这个念头悄悄地从脚底钻上来,沿着小腿、膝盖窝爬到大腿,继续向全身蔓延。

门铃响了。 卢安娜很高兴有人打断了她的思绪,虽然她平日做事按照规矩,很少做到一半停下来,但此刻她不管运动做到一半,一跃而起,拿起披在椅子上的一条披肩,匆匆把披肩围在腰际,雷在楼上放音乐放得震天响,她在乐声中走去开门,心想敲门的说不定是邻居。人家过来抱怨音乐太大声,她却穿着红色紧身裤,腰际围着大披肩来应门。 站在门口阶梯上的是露丝,手上抱着一个装杂货的纸袋。 嗨,卢安娜说:有什么事吗? 我来找雷。 请进。 楼上的音乐依然非常大声,她们几乎扯着嗓门说话,露丝走进了玄关。 请自己上楼。卢安娜边喊边指着楼梯。 我看着卢安娜打量露丝宽松的装扮,高领毛衣、及身上的雪衣,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嗯,说不定我可以从她开始,帮自己找点事做。

露丝稍早跟着妈妈去超市,买菜时,她在纸盘、塑胶叉子和汤匙之间看到一些蜡烛。在学校里她就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回家后她躺在床上看书,然后帮妈妈整理她爸爸所谓的工具室,以及她自己的诗人小屋,现在还陪妈妈一起买菜。但这些都不足以悼念我过世一周年,所以她决定做些特别的事。 一看到蜡烛,她马上想到找雷一起行动,尽管所有迹象都显示他们不是男女朋友,但因为他们时常在铅球场见面,所以同学们仍然将他们凑成一对。露丝大可画她想画的裸女图、围上头巾、以摇滚女歌手Janis Joplin为题写报告、或是大声抗议刮腿毛和腋毛是对女性的压迫,但在同学眼中,她仍是那个被人发现和一个怪胎亲嘴的怪女孩。 没有人知道那只是一个实验,他们也没有告诉大家。雷只亲过我,露丝则没有任何经验,因此决定亲吻对方,试试看是什么感觉。

事后他们躺在教师停车场后面一棵枫树的落叶上,露丝对雷说:我没什么感觉。 我也没什么感觉。雷坦承道。 你吻苏西时有感觉吗? 有。 什么感觉? 我觉得我要得更多。那天晚上我在梦中又吻了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同样感觉。 你想过和她发生关系吗? 我们还没有进展到那个地步,雷说:现在我吻了妳,感觉却不一样。 我们可以继续试试看,露丝说:只要你不告诉别人,我愿意配合。 我以为妳喜欢女孩子。雷说。 好,我们打个商量,露丝说:你可以假装我是苏西,我也假装自己是她。 妳真是个怪人。雷笑笑说。 你是说你不想试试看啰?露丝戏弄他说。 别闹了,让我再看看妳的素描吧。 或许我很奇怪,露丝边说边从背包里拿出素描本,她以《花花公子》为范本画了许多裸女图,她对裸女的各个部位略作删减或添增,还在被涂黑的敏感部位上加上毛发,但最起码我不会拿炭笔在女人的某个部位上乱涂。

露丝走进房里时,雷正随着音乐跳舞。雷有近视眼,镜片相当厚,但因为他爸爸只肯花钱配最便宜、最坚固的镜框,所以他在学校尽量不戴眼镜,在家里则没关系。他穿着有污点的宽松牛仔裤,身上的T恤皱兮兮的,露丝想他一定是穿着T恤睡觉,我知道确实是如此。 一看到露丝抱着超市的纸袋站在门口,雷马上停下来,他伸手拿下眼镜,却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只好拿着眼镜对她挥挥手说:嗨。 你能把音乐关小声一点吗?露丝大喊。 当然! 音乐关掉之后,她的耳朵还隆隆作响了一会儿,在那短暂的一刻,她注意到雷的目光闪烁。 雷站在房间的另一头,他和露丝之间隔着他的床,床上的被单乱七八糟地卷成一团,床边挂着一张我的肖像,这是露丝凭记忆画的。

你把它挂起来了。露丝说。 我觉得这幅画真的很棒。雷说。 只有你和我这么认为,其他人可不这么想。 我妈妈也觉得它很不错。 她性子很烈喔,露丝边说边放下纸袋,难怪你这么奇怪。 袋子里是什么? 蜡烛,露丝说:我在超市买的,今天是十二月六日。 我知道。 我想我们说不定一起到玉米田里点支蜡烛,跟她说再见。 妳要向她道别几次? 我只随便想想,露丝说:我自己去好了。 不,雷说:我跟妳一起去。 露丝穿着雪衣,坐下来等雷换上衬衫。他转身背对着她,她看着他的背,心想他虽然瘦,但手臂上的肌肉发育得非常好,他的肤色和他妈妈一样,比自己苍白的皮肤好看多了。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亲亲嘴。露丝说。

他转过身微微一笑,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实验,而且亲吻时也不再想着我,但他不能让露丝知道。 他喜欢她诅咒人的模样,也喜欢她的聪颖。雷的父亲是个博士,露丝的爸爸则只会修补老房子,虽然她嘴里说博士又不是医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她依然相当羡慕,辛格家成排成柜的书籍更令她羡慕不已,她非常希望自己家里也有这样的藏书。 他走过来和她一起坐在床上。 妳把雪衣脱下来吧。 她脱下了雪衣。 就这样,在我过世满一年的那天,雷紧贴着露丝,两人吻了起来。吻着吻着,露丝忽然停下来看着雷,该死,她说:我还以为我有点感觉呢! 雷和露丝悄悄来到玉米田,雷握着露丝的手,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俩一起到此悼念我,还是因为他喜欢她。她思绪一片混乱,往常的直觉已派不上用场。

她忽然看到其他人,显然不是只有她想到我。霍尔和塞谬尔两兄弟手插在口袋里,背对着她站在玉米田里,露丝看到地上摆着黄色的水仙花。 水仙花是你带来的吗?露丝问塞谬尔。 不是,霍尔帮弟弟回答:我们来的时候就看到花了。 史泰德太太从楼上儿子的房间探头看看,过了一会儿她披上外衣,朝玉米田走过去。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这些都不是她能回答的问题。 葛莱丝.塔金在家里附近散步,她看到史泰德太太拿着一株一品红走出家门,她们站在街旁聊了一会儿,葛莱丝说她得先回家,等一下再过去和大家会合。 葛莱丝回家打了两通电话,一通给她的男朋友,他住在离这里不远、比较富裕一点的地区,另一通电话打到吉伯特家。吉伯特家的小狗最先发现证据,由此证实了我已遇害,即使事隔一年,他们一家对这件事依然耿耿于怀。吉伯特夫妇上了年纪,两位老人家比较不方便自己走到崎岖的玉米田里,所以葛莱丝主动说要陪他们一起去,吉伯特先生马上一口答应,他告诉葛莱丝.塔金说他们一定要去,去了他太太才会安心。他总是想到他太太,借此掩饰自己的痛苦,但此时我却看得出他的悲伤。他们曾考虑把狗送给别人,但小狗带给他们夫妇太多快乐,他实在舍不得割爱。

雷时常帮吉伯特夫妇跑腿,吉伯特夫妇相当喜欢他,也觉得大家错怪了他。吉伯特先生不确定雷知不知道大家要去玉米田,所以他打电话到辛格家,卢安娜说她儿子八成已经去了,她自己稍后也会过去。 琳西站在窗边往外看,她看到葛莱丝.塔金挽着吉伯特太太、葛莱丝的男友搀扶着吉伯特先生,四个人一起穿过欧垂尔家的草坪。 妈,玉米田里有些状况。她说。 妈妈正在看莫里哀的小说,她大学时曾勤读莫里哀的作品,但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碰他的小说。她身旁摆了一叠沙特、柯莱特、普鲁斯特、福楼拜的小说,大学时就是因为这些小说,大家才认为她思想前卫。最近她把这些书从卧室的书架上搬下来,她答应自己今年要把这些书重读一次。 我没兴趣,她对琳西说:但我相信你爸爸回来之后,一定会想过去看看。妳为什么不上楼陪妳弟弟玩呢?

琳西这一阵子都很听话,不管妈妈说什么,琳西都百依百顺。她相信妈妈冷淡的外表下一定有些感觉,因此,她决定留下来陪妈妈。她坐在妈妈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邻居。 晚来的人颇具先见之明带来了蜡烛,到了夜幕低垂之际,蜡烛照亮了整个玉米田,每个我认识的人、或是从小学到初中坐在我旁边的同学似乎都在那里。伯特先生准备好隔天的解剖实验,从学校走出来时,看到玉米田里有些动静,他慢慢地走过去看看,一发现大家为什么聚集在这里,他马上回学校打几个电话。我的死让学校一位秘书非常难过,此时她和她儿子一起来到玉米田,还有一些老师没有参加学校主办的追悼会,现在他们也加入大家的行列。 哈维先生涉案的传言已在感恩节晚上传遍整个社区,邻居莫不议论纷纷。到了隔天中午,这件事已成为附近唯一的话题。真有这种可能吗?那个不爱说话、举止有点奇怪的人可能谋杀苏西.沙蒙?邻居都满腹怀疑,但没有人敢到我家询问细节。过去一星期来,我家朋友的表兄弟、或是帮我家割草小男孩的父亲都成了众人追问的对象,任何可能知道警方侦查进展的人更是广受奉承。从某个角度而言,大家聚集在玉米田中不只是为了悼念我,更是借此安慰彼此。一个杀人犯居然和大伙住在同一个社区里,大伙在街上碰到他,他还向小女孩们买女童军饼干、向小男孩订杂志,想了真令人心寒。 愈来愈多人聚集在玉米田中,我在天堂里看了愈来愈兴奋。大家点燃蜡烛,欧垂尔先生依稀记得祖父唱过的一首类似挽歌的民谣,他带头轻轻哼唱,邻居们刚开始觉得不自在,但学校的秘书随即跟着唱,欧垂尔先生的男高音中多了她不甚悠扬的歌声。卢安娜僵硬地站在外围,离儿子很远,她刚要出门就接到先生电话,辛格博士说他今晚要睡在办公室里,不会回家过夜,但社区里其他人家的先生一下班就跟着邻居来到这里,他们怎么可能一面赚钱养家、一面确保孩子不会出事呢?社区里做父亲的都知道不可能,无论他们多么小心,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依然可能发生在他们的孩子身上。 没有人打电话到我家,大家都不想打扰我的家人。我家的柴堆、烟囱、车道、和篱笆就像雨后气温骤降的树木一样,覆盖了一层透明的冰霜,令人难以穿透。虽然我家看起来和街上其他人家没什么不同,但大家都知道沙蒙家出了大事。大门背后,谋杀二字将门面染得血红,没人能想像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夕阳西下,天际逐渐染上一层玫瑰花似的粉彩。此时,琳西终于明白大家为什么聚集在玉米田里,妈妈的眼睛则始终没有离开书本。 他们在田里悼念苏西,琳西说:妳听。她推开窗户,迎面吹来一阵十二月的寒风,远处飘来阵阵微弱的歌声。 妈妈勉强打起精神说:我们已经举办过追悼会了,我觉得算是了结了。 什么了结了? 妈妈双手手肘搁在沙发把手上,她稍微往前靠,灯光照不到她的脸,琳西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我不相信她在那里等我们,我也不认为点点蜡烛、或是做些诸如此类的事情就能缅怀苏西,我们可以用其他方式来纪念她。 例如什么?琳西说,她双腿交叉坐在妈妈面前的地毯上,妈妈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莫里哀的小说,用手指按住刚才读的那一页。 我不想只当个母亲。 琳西觉得她了解妈妈的话,她也不想只当个女孩。 妈妈把小说放回咖啡桌上,她再往前靠,靠到沙发边缘,身子一低坐到地毯上。我看了非常吃惊,妈妈从不坐在地上,她一向坐在付账单的书桌前、有靠背的扶手椅上、或是和哈乐弟一起缩在沙发一角。 她握住琳西的手。 妳打算离开我们吗?琳西问道。 妈妈不停地颤抖,答案了然于心,但她怎么说得出口呢?她只好撒谎:我答应绝不离开妳。 她真想重回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她想再回到瓷器礼品店工作,拿着被自己打破的Wedgwood杯子躲起来,暗自希望经理不要找到她。她曾梦想像西蒙.波娃和沙特一样住在巴黎,她多么希望自己还是那个充满梦想的女孩。她想起初次碰到杰克的情景,那天下班后,她想到这个傻呼呼的男孩就忍不住大笑。他虽然讨厌别人抽烟,长得倒是满可爱的,她告诉他巴黎的咖啡馆总是烟雾弥漫,他听了似乎相当动心。夏季接近尾声时,有次她请他到家里坐坐,两人第一次发生了关系。她是处女,他是处男,完事之后她拿出一支香烟,他开玩笑说他也要一支,她递给他一个断了把手的蓝色瓷杯当烟灰缸,这个瓷杯就是被她打破的Wedgwood杯子,她把杯子藏在大衣里偷偷拿回家,她生动地描述整个过程,讲得天花乱坠。 靠过来一点,小宝贝。妈妈说,琳西乖乖照做,她把背贴在妈妈胸前,妈妈抱着她在地毯上轻轻摇摆,姿态显得有些不自然。琳西,妳表现得真好,有了妳,妳爸爸才活得下来。话一说完,她们就听到爸爸的车子驶进车道。 琳西倚在妈妈怀里,妈妈则想着卢安娜站在后院抽烟的模样。 Dunhills香烟甜腻的气味消失在马路尽头,妈妈的思绪也跟着飘向远方。她结识爸爸之前交的最后一个男朋友喜欢抽Gauloises,她觉得这人装腔作势,没什么了不起,但他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德性,让她也跟着摆出严肃的样子。 妈,妳看到蜡烛了吗?琳西凝视着窗外问道。 去找妳爸爸吧。妈妈说。 琳西到门口找爸爸,爸爸正把大衣和钥匙挂起来,他说他们会去,他们当然一定要去。 爸爸!小弟在二楼大叫,爸爸和琳西走上二楼找他。 妳决定吧。爸爸说,巴克利兴奋地绕着爸爸跑来跑去。 我不想再护着他了,琳西说:我们不应该再瞒着他,这样太不切实际了。苏西已经死了,他知道的。 小弟抬头看着琳西。 大家帮苏西办了一个聚会,琳西说:我和爸爸要带你去。 妈妈生病了吗?巴克利问道。 琳西不想对他撒谎,更何况,她觉得就某个方面而言,妈妈确实生病了。 是的,妈妈病了。 琳西说她先带巴克利到房间换衣服,然后到楼下和爸爸会合。 妳知道吗?我看得到她。巴克利说,琳西低下头来看着他。 她过来和我说话,妳在练球时,她还来陪我。 琳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把抱起他,狠狠地把他抱在怀里,巴克利也时常这样拥抱哈乐弟。 你好特别喔!她对小弟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会永远在你身旁。 爸爸慢慢地走下楼,他的左手紧抓着木头扶手,直到走到一楼楼梯口才松手。 爸爸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妈妈拿起莫里哀的小说躲到餐厅,这样爸爸才看不到她。她站在餐厅的角落继续看书,远远地躲开家人。她听到大门开了又关,正如她的期待。 离我遇害不远之处,我的邻居、师长、亲朋好友选了一个地方围成一个圆圈。爸爸、琳西和巴克利一出门就听到歌声,爸爸一心只想飞向温暖的烛光,他好希望我活在每个人的心目中,也希望大家永远记得我。我看着大家,心中忽然明白今晚每个人就此向我道别。许多小女孩一去不复返,我已成为其中之一,聚会结束,回家之后,大伙会让我安息在他们心中,像一封陈年信件一样,永远不会再打开、或是拿出来重读。我已向大家说了再见,我祝福大家,也在冥冥之中保佑大家,从此之后,大伙不会再想起我。往后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时刻,比方说在街上碰到老朋友、贵重的东西失而复得、陌生人从远方的窗边向他们微笑地挥挥手、或是可爱的孩童对着他们扮鬼脸,大伙才会想起我。 露丝最先看到我的家人,她拉拉雷的衣袖说,过去帮他。雷在侦查工作刚开始曾经见过我爸爸,他听了露丝的话,朝着爸爸的方向移动。塞谬尔也走过来,他们像年轻的牧师一样,把我的家人带到人群中,众人让出一块地方给他们,四周愈来愈安静。 好几个月来,除了开车上下班、或是到后院坐坐之外,爸爸没有在外面走动,也没有和邻居打照面。此时,他一一巡视邻居的脸庞,终于明白我深受大家喜爱,连他不认识的人都关心我。他心中顿时充满温暖,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过去这些日子来,除了巴克利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带给他温暖,只有在父子相聚的短暂时刻,他的心头才有一丝暖意。 他看着欧垂尔先生说:史坦,以前苏西夏天经常站在窗前,听你在后院唱歌,她非常喜欢你的歌声,你能为我们唱首歌吗? 人们通常在追悼会上借着歌声悼念心爱的人,虽然没有人希望在这种场合受到垂青,但欧垂尔先生却把爸爸的请求当成难得的殊荣。他引吭高歌,刚开始声音有点颤抖,但歌声马上变得清澈悠扬。 众人也跟着引吭高歌。 我记得爸爸所说的那些夏日,我常觉得怎么这么晚才天黑,也希望天黑之后会凉快一点。有时我站在玄关的窗户旁边,窗外飘来阵阵微风,欧垂尔家的歌声伴随着微风而来,我聆听欧垂尔先生大唱爱尔兰民谣,微风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泥土味,空气也逐渐变得潮湿,我知道这表示快下大雷雨了。 此时家中显得难得的安静,琳西坐在她房里的旧沙发上用功,爸爸在书房看书,妈妈在楼下做针线活或是清洗碗盘。 我喜欢换上长睡袍,跑到后面的阳台,大滴的雨点落在屋顶,微风透过纱窗纱门飘进屋里,吹得睡袍紧贴在我身上。清新的空气带着一丝暖意,令人身心大快,天际闪过一道闪电,雷声随之隆隆作响。 就在这时,妈妈走到阳台的纱门口,像往常一样警告说:再不进来,妳就会得重感冒。说完就安静了下来,我们一起听着大雨倾盆而下,远处传来阵阵雷声,大地的气息逐渐笼罩了我们。 妳看起来勇气十足,好像什么都不怕。妈妈有天晚上说。 我也这么认为,我好喜欢这些母女同心的时刻,我转身面对她、把自己紧紧地包在睡袍里说: 我的确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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