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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10810 2023-02-05
一九七四年秋天,琳西回到学校上学时,大家知道她不仅有个姊姊遭到谋杀,还有个发疯、精神失常、疯疯癫癫的爸爸。众人对爸爸的指控最令她伤心,因为她知道这不是真的。 刚开学的几星期,琳西和塞谬尔听到各种各样的谣言,谣言在学生之间广为流传,像锲而不舍的毒蛇一样紧跟着他们。这场风暴还蔓延到布莱恩.尼尔逊和克莱丽莎头上,好巧不巧地,他们刚好和琳西同一所学校,他们两人形影不离,在学校里到处宣传那天晚上在玉米田发生的事情。他们贬低我爸爸,借此彰显自己有多酷,利用这个机会来出名。 雷和露丝有天经过玻璃墙边,墙外是露天休息区,旁边有排假石头,大家眼中的坏学生通常喜欢坐在这里。雷和露丝看到布莱恩坐在假石头上讲得口沫横飞,那年,布莱恩从原本紧张兮兮的稻草人,变成了众人眼中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汉,克莱丽莎对他又爱又怕,终于和他上床。不管人生多么无常,我所认识的每个人似乎都在长大。

那年巴克利上了幼稚园,一上学就迷上了他的老师蔻伊科小姐。寇伊科小姐带他去上洗手间,或是跟他解释回家作业时,总是温柔地拉着他的小手,她的魔力着实令人无法抗拒。由于老师的宠爱,小弟得到了一些特权,寇伊科小姐经常多给他一块饼干,或是给他一个比较柔软的坐垫,但小弟却因此和班上同学有了距离,小朋友都疏远他。在小孩子的团体中,他本来只是一个普通孩子,但我的死却使他与众不同。 塞谬尔每天陪琳西走路回家,然后沿着大马路、竖起拇指搭便车到霍尔的修车厂,他希望霍尔的兄弟们会认出他,也经常搭上各式各样拼装起来的摩托车和卡车。到达目的地之后,霍尔会帮车主好好检查一下车子。 有段时间塞谬尔都没有到我们家,事实上,除了家人之外,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人进出我家大门。爸爸到十月才能起来走动,医生说他的右脚一直会有点僵硬,但如果他多多运动、多伸展筋骨的话,应该不成大碍,除了盗垒之外,其他都没问题,外科医生手术完之后的早晨对爸爸说。爸爸清醒过来时,看到琳西坐在他身旁,妈妈则站在窗边凝视着停车场。

巴克利在学校饱受寇伊科小姐宠爱,在家里更是爸爸的小天使,他不停地问说什么是人造膝盖,爸爸也和颜悦色地回答。 人造膝盖来自外太空喔,爸爸说:太空人带回一些月球的碎片,他们把碎片打成一片片,拿来做像人造膝盖之类的东西。 哇,巴克利咧嘴一笑,能让奈特看一眼吗? 快了,巴克利,快了。爸爸说,但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微弱。 巴克利一五一十地把学校的事情、或是爸爸说的话告诉妈妈,他对妈妈说:爸爸的膝盖是月球碎片做的喔,或说:寇伊科小姐说我图画得很好,妈妈听了总是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把红萝卜和芹菜切成一口一块大小,清洗保温壶和午餐盒,琳西说她够大了、不愿意带午餐盒上学,妈妈就用一种蜡纸做的的纸袋帮琳西装三明治,这样女儿的午餐就不会渗出来,也不会弄脏衣服。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妈妈发觉这种琐事居然能让自己开心。她像以前一样按时洗衣服、折衣服,该烫衣服就烫、不该烫的就拉直吊在衣架上;她知道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从车里找到什么小玩意,床上摆了一团湿毛巾,她也知道从里面拉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她依然每天早上铺床,把床单四角塞进去,拍松枕头,把床上的绒毛玩具摆正,拉开百叶窗透透光。

巴克利喊着找妈妈时,她总是在心里贿赂自己说:先专心听巴克利说话,然后妳就可以暂时不想这个家,好好想想赖恩。 到了十一月,爸爸已能蹒跚地走动,也就是他所谓的敏捷地跳来跳去。巴克利吵着要一起玩时,他经常扭曲着身子跳动,姿势相当奇怪。但只要能逗儿子开心,要他做什么都可以,他也不管妈妈或是其他人看了觉得如何。除了巴克利之外,每个人都知道我过世快满一周年了。 秋意渐浓,空气冷冽而清新,爸爸时常和巴克利带着哈乐弟在围着篱笆的后院玩耍。爸爸坐在一把旧铁椅上,双脚伸在前面,把脚跨在一个擦鞋器上,擦鞋器是外婆在马里兰州的一个骨董店买的,式样相当夸张花稍。 巴克利把吱吱作响的玩具牛丢到空中,哈乐弟赶忙跑过去捡,哈乐弟猛然把巴克利撞倒在地,它用鼻子顶着小主人,还用粉红色的舌头猛舔小主人的脸,巴克利乐不可支。看到五岁小儿子精力充沛的模样,爸爸也乐在心里。但他心中依然存在着阴影,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说不定也会被人从他身边带走。

基于种种因素,爸爸请了长假待在家里,腿部受伤固然是原因之一,却不是最主要的因素。他的老板和同事对他莫不另眼相待,大家战战兢兢地在他办公室外徘徊,也不敢太靠近他的办公桌。同事们好像觉得女儿遭到谋杀是个传染病,大家似乎觉得只要一松懈,同样的悲剧也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因此,大家对爸爸避之唯恐不及。没有人知道爸爸怎样应付这种悲剧,但在此同时,他们又不想看到爸爸流露出悲伤,大家希望爸爸把伤痛储藏在档案柜里,摆在大家都看不到的角落,永远都不要打开。他经常打电话回办公室,每次一说他想多请几天假,老板总是欣然同意,老板甚至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多请一星期、甚至一个月都没关系。爸爸还以为因为他平日准时上班,也不介意加班,所以老板才这么爽快。在家静养的日子里,他避开哈维先生,也强迫自己不要想他。除了写在笔记簿之外,他再也不提哈维先生。他把笔记簿藏在书房里,令人惊讶地,妈妈没说什么就同意不再清理书房。他在笔记簿里向我道歉:甜心,我需要休息一阵子,我得想想如何追查下去,我希望妳能谅解。

他决定十二月二日,感恩节过后销假上班。他要在我逝世一周年之前回去工作,办公室是他所能想到最公众的场合,他回去上班,大家才知道他已经恢复正常。 但如果他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话,他会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一回去上班,他就不必面对妈妈,这才是他想销假上班的真正原因。 如何重修旧好呢?如何再度让她动心?她显得愈来愈疏离,她把全副精力放在家务上,他却把所有事情藏在心里。最后他决定专心休养,同时想办法对付哈维先生。他失去的或许不只是我,但责怪他人,总比想失去了什么来得容易。 外婆预定感恩节时来访,琳西这一阵子都照着外婆在信上的指示做保养,外婆说把小黄瓜切片放在眼部,可以消除眼睛浮肿,把燕麦粥涂在脸上,可以清洁毛细孔,帮助吸收多余的油脂,用蛋黄洗头发,头发会更有光泽。琳西第一次用这些东西美容时,自己都觉得有点愚蠢,妈妈看了也为之一笑,但随即想到自己是否也该做些保养。因为想到赖恩,所以她脑中才会闪过这个念头,但她之所以想起他,并不是因为爱上了他,而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她才能忘掉其他事情。

外婆来访的两星期前,巴克利和爸爸在后院和哈乐弟玩,巴克利和哈乐弟在一堆堆干枯的树叶里跳来跳去玩捉迷藏,巴克利,小心,爸爸说:你会惹得哈乐弟咬人喔。结果果真如此。 爸爸说他想试试新游戏。 我们来试试看你这个老爸爸还背不背得动你,再过不久,你就太重啰。 就这样,爸爸摆出了笨拙的姿态。在后院的一角,只有他、小弟和哈乐弟,就算他跌倒了,看到的也只有这两个爱他的家人。他和小弟一起努力,两人都想重温寻常的父子之乐。巴克利站到铁椅上,爸爸说:好,爬到我的背上,爸爸往前蹲,接着说:抓住我的肩膀喔。他不确定自己背不背得动小弟,我在天堂屏息观看,食指与中指交叉,暗自为他祈祷。爸爸在玉米田里就成了我的英雄,这时他冒着伤势复发的危险,就为了让小弟知道一切还像以前一样,爸爸用心良苦,我看了更是佩服。

把头低下来,好,头再低一点。爸爸边走边警告小弟,父子两人得意洋洋地前进。他们穿过玄关,继续走上二楼,爸爸小心地保持平衡,每踏上一级阶梯都感到一阵剧痛,哈乐弟跟在后面,巴克利上下晃动,笑得乐不可支,爸爸看了觉得这么做是值得的。 父子两人和小狗一上楼就发现琳西在浴室里,琳西一看到他们马上大声抱怨。 爸! 爸爸站直,巴克利伸手碰碰天花板上的电灯。 妳在做什么? 你觉得我像在做什么? 她坐在马桶盖上,身上围了一条白色的大浴巾(这些浴巾都是妈妈漂白过、吊在晒衣绳上晾干、折好、放在洗衣篮中、拿到楼上放毛巾的柜子里)。她的左腿跨在浴缸边缘,腿上涂满了刮胡膏,右手拿着爸爸的刮胡刀。 别用这种傲慢的口气说话。爸爸说。

对不起,琳西低下头说:我只想有点隐私权。 爸爸举起巴克利,把他抬高到自己头上,洗手台,巴克利,踩到洗手台上,爸爸说。巴克利知道平常他不准踩到洗手台上,现在爸爸居然叫他踩上去,也不管他沾了泥巴的双脚肯定会弄脏洗手台的瓷砖,他觉得非常兴奋。 好,跳下来。小弟照办,哈乐弟绕着他跑跑跳跳。 甜心,妳还小,不到刮腿毛的年纪。爸爸说。 外婆十一岁就开始刮腿毛了。 巴克利,回你的房间,把狗一起带走,好吗?我要在这里待一会儿。 好,爸爸。 巴克利还小,爸爸只要有耐心略施小计,小弟就愿意坐到他背上,两人也可以像一般父子一样玩耍。但是爸爸看着琳西,心中痛上加痛。他仿佛看到牙牙学语的我被大人抱着洗手,但时间却就此停住,我永远没机会做妹妹现在打算做的事。

巴克利离开之后,爸爸把注意力转移到琳西身上,两个女儿对他都一样重要,他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仅存的女儿。妳知道要小心吧?他问道。 我才刚要动手,琳西说:爸,让我自己来吧。 妳手上那把刮胡刀的刀片是不是旧的? 是。 嗯,那个刀片被我的胡子磨钝了,我帮妳换一片新的。 谢谢,爸。琳西说,她顿时又成了他心爱的、坐在他背上的小女儿。 他离开浴室,经过走廊,走到二楼另一边的主卧房,他和妈妈依然共用浴室,但两个人已经不再睡在同一个房里。他伸手到柜子里拿出一包新的刀片,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教女儿刮腿毛的应该是艾比盖儿,他心里一阵刺痛,但很快就决定不再多想,他要专心帮女儿这个忙。 他拿着刀片回到浴室,教琳西如何换刀片和使用刮胡刀。特别注意脚踝和膝盖附近,他说:妳妈妈常说这是危险地带。

如果你想留下来看的话,请便。她说,她现在不介意他留下来了。 但我可能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喔,话一出口,她马上后悔,真想狠狠打自己一拳,爸,对不起,她说:我移开一点,来,你坐这里。 她站起来坐到浴缸的边缘,打开水龙头,在浴缸里放水,爸爸弯下来坐到马桶盖上。 没关系,小宝贝,他说:我们好一阵子没谈起妳姊姊了。 哪需要谈起她?她说:不说她也无所不在。 妳小弟看起来还好。 他很黏你。 是啊。他说,他发现自己喜欢听琳西这么说,取悦儿子显然奏效,他觉得很欣慰。 唉啊,琳西大叫一声,白色的刮胡膏泡沫上忽然渗出一道血迹,这真是太麻烦了。 用拇指按住伤口,一下子就止血了。妳刮小腿就好,爸爸提议说:除非我们打算去海边,不然妳妈妈都只刮到膝盖附近。 琳西暂停,疑惑地说:你们从来不去海边啊。 我们以前常去。 爸爸在大学暑假打工时认识妈妈,爸爸对烟雾弥漫的员工休息区大为不满,他刚下了一些难听的评论,妈妈就笑笑地拿出一包香烟,当时她还保持每天抽一包烟的习惯。好啊,我说错话了,这下完了,他说,虽然她的香烟薰得他全身都是烟味,但他依然留在她身旁。 我最近常想我比较像谁,琳西说:像外婆,还是像妈妈? 我觉得妳和妳姊姊比较像我妈妈。他说。 爸? 怎么了? 你还相信哈维先生涉案吗? 一枝火柴终于和另一枝火柴迸出了火花!看来爸爸总算有了同伙。 我相信他绝对和这件事情有关,甜心,我百分之百确定。 既然如此,为什么赖恩不逮捕他呢? 她握着刮胡刀笨手笨脚地向上刮,刮完了这只腿之后,她停下来等爸爸说话。 唉,怎么说呢?他叹了一口气,一肚子的话倾囊而出,他从未仔细地向谁解释自己为什么怀疑乔治.哈维,我那天在他家后院碰到他,我们一起搭了一座帐篷,他说帐篷是帮他太太盖的,我以为他太太叫做苏菲,但赖恩记下来的却是莉雅。他的举动相当奇怪,所以我确定他一定有问题。 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怪人。 没错,我也知道,他说:但大家和他都没什么关系,他们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作假。 故意作假? 故作无辜的样子。 哈乐弟也不喜欢他。琳西加了一句。 完全正确!我从来没看过哈乐弟叫得那么凶,那天早上,它叫得背上的毛都竖起来了。 但是警察把你当成疯子。 他们只能说没有证据。对不起,我话说得直接一点,在缺乏证据和尸体的情况下,他们不能贸然行动,抓人总得要有根据。 什么样的根据? 我猜警方必须找出他和苏西的关联,比方说有人看到他在玉米田或是学校附近徘徊,诸如此类的事情。 或者,他家里有苏西的东西?爸爸和琳西愈谈愈兴奋,她另一只腿已涂满了刮胡膏,但她却不管它。他们觉得我一定在哈维家的某个角落,两人有了共同话题,讨论得更起劲。我的尸体可能在地下室、一楼、二楼、或是阁楼,虽然他们不愿想这么可怕的事情,但如果尸体真的在乔治.哈维家,那将是最佳证据,哈维先生的谎言也会被揭穿。尽管如此,爸爸和妹妹仍不愿朝这方面多想,两人转而讨论我穿的衣服及随身携带的小东西,他们记得我带了我最喜欢的橡皮擦、背包里面别了大卫.卡西迪的徽章、背包外面则别了大卫.鲍伊的徽章。他们详细列出我穿戴的饰物,殊不知众人所能找出的最直接证据是我的尸块、我那空洞腐烂的双眼。 唉,我的双眼。虽然有外婆帮她化妆,但琳西依然面临同样的问题:每个人都从她的双眼中看到了我。有时她从邻座女孩的小镜子、或是不经意地从街窗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的双眸,她总是赶紧把目光移开。和爸爸在一起时更是难过,她知道只要一谈到我,不管是哈维先生、我的衣物、我的背包、我的尸体、甚至只是我的名字,爸爸总显得特别小心,他不要把琳西和我混为一谈,琳西就是琳西,而不是我的化身,但他愈小心,琳西愈不自在。 这么说,你想到他家里看看啰?她说。 他们凝视着对方,两人都知道这个主意很危险。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说随便闯入别人家是违法行为,他也从未打算这么做,但是妹妹知道爸爸说的不是真话,她也知道爸爸需要别人帮他完成这件事。 甜心,妳该刮另一只腿了。 她点点头,转过身继续刮腿毛,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 外婆在感恩节那个星期一抵达家中,她的观察力像往常一样敏锐,一进门就检查琳西脸上有没有青春痘。她注意到妈妈恬静的笑容背后似乎隐藏了些什么,也注意到每次一提到费奈蒙警探,妈妈的神态就不太一样。 当天晚上吃完饭之后,外婆看到妈妈婉拒爸爸帮她收拾,凭着敏锐的观察,外婆当下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外婆马上宣布她要帮妈妈清洗碗盘,口气之坚决让大家吓了一跳,琳西想这下不用帮忙了,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艾比盖儿,我来帮妳忙,我们母女一起做事吧。 妳說什么? 妈妈本来打算早早打发琳西,然后她可以站在水槽前,一个人慢慢收拾善后。她可以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站到夜幕低垂、自己的影子出现在窗前为止,届时客厅里的电视声也渐趋沉寂,楼下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我昨天才修了指甲,外婆一面把围裙系在米黄色的连身洋装上,一面对妈妈说:所以妳洗我擦。 妈,真的,妳不必帮我。 甜心,相信我,我一定要帮妳。外婆说,口气显得有点严肃。 巴克利拉着爸爸的手,两人走到厨房边的房间看电视,暂时获得自由的琳西则上楼打电话给塞谬尔。 外婆围着围裙的样子实在很奇怪,她手上拿着擦碗的毛巾,看起来像拿着红旗的斗牛士、等着碗盘冲向她。 妈妈双手伸到热水里,溅起阵阵水花,厨房里只有洗碗、和碗盘的碰撞声,外婆和妈妈沉默地工作,紧绷的气氛似乎一触即发。隔壁房间传来足球转播的噪音,我听了更觉得奇怪。爸爸只喜欢篮球,从来不看足球转播;外婆只吃冷冻或是外带食品,从来不洗碗盘,今晚大家好像很反常。 唉,老天爷喔,外婆开口,把这个盘子拿去,她把刚洗好的盘子递给妈妈,我想好好和妳谈谈,但我怕打破碗盘,来,我们去散散步。 妈,我必须 妳必须去散散步。 我们洗完碗再去。 妳仔细听好,外婆说:我知道我是我,妳是妳,妳不愿意和我一样,妳高兴就好,我也无所谓。但我是明眼人,有些事一看就明白,我知道妳有事瞒着我,而且不是什么好事,妳懂我的意思吧? 妈妈的表情莫测高深,似乎随时可能变脸,她的脸庞倒映在洗碗槽中的泡沫,脸上的神情也像泡沫一样飘浮不定。 妳說这话什么意思? 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我不想在这里谈。 这样讲就行了,外婆,我心想。我从未看过外婆那么紧张。 妈妈和外婆找个理由单独出去散步并不难,爸爸膝盖受伤,绝不会想要跟她们一起出去,再说,这些天爸爸走到哪里,巴克利就跟到哪里,所以爸爸不去,巴克利也不会跟着去。 妈妈一语不发,她知道非照做不可。两人想了想,走到车库解下围裙,把围裙放在车顶上,妈妈弯腰拉起车库的大门。 时候还早,她们出门时还没天黑,我们可以顺便带哈乐弟走走。妈妈提议。 不了,我们母女两个就好了,外婆说:想到我们两人一起出去散步,好怕人喔,是不是? 妈妈和外婆向来不亲,虽然两人都不愿意承认,但她们心里都很清楚,有时甚至拿这点开玩笑。她们仿佛是一个大社区里唯一的小孩,虽然不怎么喜欢彼此,但因为社区里没有其他孩子,所以不得不和对方一起玩耍。以前妈妈总是朝着她自己的目标拼命前进,外婆向来无意追赶,现在外婆发现自己必须迎头赶上。 她们经过欧垂尔家,快走到塔金家时,外婆说了压在心里好久的话。 我看得开,所以才接受了妳爸爸有外遇这件事,外婆说:妳爸爸在新罕布夏州有个女人,两人持续了好久。她的姓名缩写是F,我始终不知道它代表什么。这些年来,我想了好几千种方式来解释F代表什么。 妈? 外婆没有转身,继续往前走。她觉得秋天冷冽的空气让人心神舒畅,最起码她觉得比几分钟前好过多了。 妳知道妳爸爸这件事吗? 不知道。 我想我没和妳提过,外婆说:以前我认为没必要告诉妳,现在是时候了,妳不觉得知道了比较好吗? 我不确定妳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们走到转角,往回走就可以走到家,继续往前则会走到哈维先生家,妈妈忽然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可怜的小宝贝,外婆说:来,把妳的手给我。 她们都觉得很奇怪,外公外婆不常和小孩亲热,妈妈用手指就可以数得出来小时候外公哪几次弯下腰来亲她,外公的胡子刺刺的,夹带着一丝古龙水的香味,虽然这些年来找了又找,妈妈却始终找不出那是哪一种古龙水。外婆拉起妈妈的手,两人朝另一个方向前进。 她们走到社区的另一端,这里似乎有愈来愈多住户搬进来,新盖的房子沿着大路延伸,好像船锚一样把整个社区导向以前的旧街道,因此,我记得妈妈把这里的房子称为船锚屋。顺着船锚屋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到设有独立战争遗址的弗奇镇历史国家公园。 苏西的死让我想起妳爸爸,外婆说:以前我都不让自己好好悼念他。 我知道。妈妈说。 妳因为这样而恨我吗? 妈妈停顿了一会儿说:是的。 外婆用另一只手拍拍妈妈的手背说:妳看吧,说说话就得到了宝藏。 得到了宝藏? 我们谈谈就说出了真心话。妳和我,我们母女讲话难得这么坦白,真心话不就像宝藏一样珍贵吗? 她们经过一些种了很多树、一公亩大小的土地,二十年前,这一带的男人拿着工具,把地铲平种下树苗,过了二十年之后,这些树木即使算不上高耸云霄,也比当年长高了一倍。 妳知道我一直觉得很孤单吗?妈妈问外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出来走走。外婆说。 妈妈专心看着眼前的道路,她一只手紧握着外婆的手,母女紧紧地手拉着手。她想到自己孤单的童年,也想到自己的两个女儿把纸杯用长线绑在一起,拿着杯子走回自己房间,然后对着杯子说悄悄话,她看了觉得很有趣,却不太了解姊妹两人为什么讲得那么高兴。小时候除了她之外,家里只有她和外公外婆,后来外公也过世了。 她抬头凝视树木的尖端,树林矗立在小山丘上,方圆数哩之内没有任何建筑物高过这些树木,树林附近地势杂乱,从未整理为建筑用地,附近只有几户老农夫还住在这里。 我无法形容心里的感受,妈妈说:对谁都说不出来。 她们走到社区尽头,夕阳逐渐西下,余晖照在眼前的小山丘上。她们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两人都无意转身,妈妈望着最后一丝微弱的阳光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现在一切都完了。 外婆不太确定所谓的一切是什么意思,但她没有继续逼问。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外婆提议。 回去哪里?妈妈说。 回家吧,艾比盖儿,我们该回去。 她们转身往回走,大路两旁房屋林立,家家户户看起来都一样,只有靠着门上的装饰才分辨得出不同。外婆永远搞不清楚这样的社区,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什么选择住在这种地方。 走到转角时,妈妈说:我要继续往前走。 妳要走到他家? 没错。 妈妈转身,我看到外婆也跟着转身。 妳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和那个男人见面?外婆问道。 哪个男人? 和妳发生牵扯的那个男人。我讲了半天,讲的就是这回事。 我没有和谁有牵扯。妈妈说,她的思绪像飞跃在屋顶间的小鸟一样奔腾,妈?她边说边转身。 艾比盖儿? 如果我想离开一阵子,我能不能借用爸爸的小木屋? 妳有没有听我说话? 她们闻到空气中传来一股味道,妈妈紧绷、纷乱的思绪再度受到干扰,有人在抽烟,她说。 外婆看着她的女儿,往日那个循规蹈矩、实事求是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妈妈显得如此反覆无常、心神不宁,外婆知道她没什么好说的了。 嗯,闻起来像是外国香烟,妈妈说:我们去看看是谁在抽烟。 天色愈来愈暗,外婆沉默地凝视着远方,妈妈则循着烟味前进。 我要回去了。外婆说。 但妈妈依然继续向前走。 她很快就发现烟味来自辛格家,卢安娜.辛格站在自家后院的一棵大树下抽烟。 哈啰。妈妈打声招呼。 卢安娜没有像一般人一样马上回应,她已经习惯保持冷静,不管是警察指控她的儿子是杀人犯,或是她先生把今晚的晚宴当成了系务会议,她依然保持一贯的冷静。稍早她告诉儿子说他可以上楼,然后自己悄悄地从后门溜出来,似乎没有人在意她离开了晚宴。 沙蒙太太,卢安娜边说、边吸了一口气味强烈的香烟,在香烟的烟雾中,卢安娜上前和妈妈握手,真高兴和妳碰面。 你们家今晚请人吃饭吗?妈妈说。 我先生请几个同事过来聊聊,我负责招待。 妈妈笑了笑。 我们两人都住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不是吗?卢安娜问道。 她们目光相遇,妈妈笑着点点头。在大马路的某处,她自己的母亲正在回家途中,但此时此刻,她和卢安娜远离众人,两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安静的岛屿。 妳还有香烟吗? 当然,沙蒙太太,当然有,卢安娜在黑色长衫的口袋里摸索,找出一包香烟和打火机,Dunhills ,她说:我希望妳抽得惯。 妈妈点燃香烟,然后把蓝色金边的香烟盒还给卢安娜,艾比盖儿,她吸了一口烟说:请叫我艾比盖儿。 在楼上漆黑的房间里,雷闻得到他母亲的香烟味,卢安娜不计较儿子偷拿她的香烟,雷也不明说母亲抽烟。楼下人声鼎沸,他听到他父亲和同僚们用六种语言大声争辩,众人嘲弄将来临的感恩节,兴高采烈地批评这个节日真是太美国化了。 他不知道我妈妈和他妈妈站在后院的草坪上,也不知道我正看着他坐在窗边嗅闻外面甜腻的烟草味。过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窗边,扭开床边的小灯开始阅读,老师要大家找一首十四行诗写报告,他手上拿着诗集,眼睛盯著书本里的诗句,脑海中却不断浮现过去某些时刻。他真希望能回到过去,重头再来一次,如果他在礼堂的鹰架上就吻了我,说不定事情不会像现在一样。 外婆继续朝妈妈说的方向前进,最后终于看到那栋大家都想忘记的房子。她看着这栋离家不远的绿色房屋,心想杰克说得没错,这个屋子在黑暗中散发出邪恶的气息,令她不寒而栗。她听到蟋摔的叫声,也看到这人门前的花床里聚集了一群萤火虫。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只能对女儿表示同情,除此之外,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她女儿碰到这样的悲剧,即使她自己的先生曾经有过外遇,她依然不知道怎么帮助女儿。她决定明天早上告诉妈妈,如果需要的话,妈妈随时可以借外公的小木屋。 那天晚上,妈妈作了一个她觉得非常美妙的梦。她梦见自己从未去过的印度,那里有橘色的锥形交通路标,还有各种美丽的昆虫,昆虫虫身是天青色,上颚则是璀璨的黄金。众人抬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在街上游行,女孩受了伤,众人把她抬往一个木棒堆起来的平台,准备将她火葬。熊熊大火吞噬了年轻女孩,在明亮的火光中,妈妈觉得浑身轻飘飘,感受腾云驾雾般的喜悦。女孩虽然被活活烧死,但最起码她有个完整干净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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