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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8807 2023-02-05
我站在门口看着爸爸睡觉。当晚就传出了消息,警方推断沙蒙先生伤心得发疯,半夜跑到玉米田里找人报仇。根据警方了解,沙蒙先生不停打电话到警局,而且一口咬定他的邻居涉有重嫌,再加上费奈蒙警探当天早上告诉沙蒙先生,警方虽然有意破案,但案情已陷入胶着,警方追查了所有线索,我的尸体依然无影无踪,因此,警方打算放弃侦查。这些事情都让警方相信他们的推断没错。 爸爸的膝盖骨破裂,影响到关节,医生必须开刀修补,然后加以缝合。我看着像钱包大小的缝线,心想这看起来真像针线活。我希望执刀的医生手比我巧一点,爸爸要是送到我手上,那就完了,我在家政课上总是笨手笨脚,老搞不清楚拉链的正反面。 医生相当有耐心,他一面使劲地洗手、一面听护士向他说明事情始末。他记得曾在报上读过我的事情,他年纪和爸爸相仿,自己也有小孩,他拉拉手上的手套,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和眼前这个男人有许多相似之处,境遇却有天壤之别。

病房中一片漆黑,只有爸爸病床上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直到天亮、琳西走进病房之前,病房里只有这点微弱的光芒。 妈妈、妹妹和弟弟被警车的警笛声吵醒,迷迷糊糊从卧房走到楼下漆黑的厨房。 去把妳爸爸叫醒,妈妈对琳西说:这么吵他还睡得着,我真是不敢相信。 妹妹听了就上楼找爸爸,家里每个人都知道在哪里找得到他,短短六个月之内,书房里那张绿色的安乐椅已经变成他的床。 爸不在书房!琳西一看到爸爸不在,马上大喊:爸爸不见了,妈!妈!爸爸不见了!琳西非常慌张,语气中带着少有的恐惧。 该死!妈妈说。 妈咪?巴克利说。 琳西冲到厨房,妈妈站在炉子前准备烧水泡茶,背影看来充满无名的焦虑。 妈?琳西说:我们不能老坐在这里。

妳难道看不出来吗?妈妈茶泡到一半,手上还拿茶包。 什么? 妈妈放下茶包,扭开炉火,转过身来,她看见巴克利已经依偎在琳西身旁,神情紧张地吸吮拇指。 他跑去找那个男人,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 我们应该出去看看,妈,琳西说:我们应该去帮他。 不。 妈,我们一定得帮爸爸。 巴克利,不要吸手指! 小弟吓得放声大哭,琳西一面伸手把巴克利拉近自己,一面看着我们的母亲。 我要出去找他。琳西说。 妳绝不能这么做,妈妈说:时间一到,他自然就会回来,我们什么都不要管。 妈,琳西说:如果他受伤了怎么办? 巴克利不哭了,他看看琳西,再看看妈妈,他知道受伤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家里谁不见了。妈妈意味深长地看着琳西说:我们不要再说了,妳可以上楼等,或是和我一起等,随妳便。琳西哑然失声,她盯着我们的妈妈,一心只想跑到玉米田找爸爸。爸爸和我都在那里,忽然间,她觉得家里的重心转移到玉米田中。虽然她只想跑开,但巴克利温暖的身躯却紧贴着她。

巴克利,她说:我们回楼上吧,你可以和我一起睡。 小弟看出了蹊跷:每次他一得到特殊待遇,过一会儿大人一定会告诉他坏消息。 警察一打电话来,妈妈马上跑到门口的柜子旁,他被我们自己的球棒打伤了! 她边说边抓了外套、钥匙和口红,琳西从来不曾感到如此寂寞,但也变得比较负责,巴克利不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她自己也还不会开车。况且,大家不都认为太太应该陪在先生身旁吗? 玉米田里的骚动吵醒了邻居,琳西知道她该怎么做,她先打电话给奈特的母亲,然后马上联络塞谬尔。一小时之内,奈特的母亲来家里带走了巴克利,霍尔.汉克尔也骑着摩托车停在我家门口。紧贴着塞谬尔英俊的大哥,第一次坐上拉风的摩托车,本来应该令人高兴才是,但她满脑子只想着我们的爸爸。琳西走进病房时没看到妈妈,房里只有爸爸和我。她走到病床的一边,静静地啜泣。

病房房门被推开了一点点,门口站着高大英挺的霍尔.汉克尔。 琳西,他说:我在访客区等妳,如果妳需要我载妳回家,我在外面。 她转过头,霍尔看到她脸上的泪水。霍尔,谢谢你,如果你看到我妈 我会告诉她妳在这里。 琳西拉起爸爸的手,仔细看看爸爸有无动静。我亲眼看着琳西在一夕之间成了大人,我听到她在爸爸耳边,轻哼巴克利出生前爸爸常唱给我们听的儿歌: 石头和骨头; 冰雪与霜冻; 种籽、豆豆、小蝌蚪。 小径、树枝、微风轻轻吹拂, 我们都知道爸爸想念谁! 他想念两个小女儿,是啊,两个小女儿。 小女孩知道她们在哪儿,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我真希望爸爸听了会缓缓露出笑容,但他吃了药,沉浮在迷蒙的梦境之间,麻醉药像张坚固的蜡纸紧紧地盖住他,让他暂时失去了意识。在此迷幻之境,他的女儿没死,膝盖没有破裂,但也听不到女儿甜蜜的歌声。

当死者不再眷念生者,弗妮曾对我说:生者就可以继续过下去。 死者呢?我问:我们何处去呢? 她不愿回答我的问题。 警方一联络上赖恩.费奈蒙,他马上赶到医院,呼叫他的人说艾比盖儿.沙蒙找他。 爸爸在手术房,妈妈在护理站附近焦急地踱步。她披了一件雨衣开车到医院,雨衣里只有夏天穿的薄睡衣,脚上是平时在后院穿的包头鞋,她没有特别花时间整理头发,口袋或皮包里也没有扎头发的橡皮圈。医院停车场雾气沉沉,她停下来检视一下脸庞,然后在黑暗中熟练地上了红色的口红。 赖恩从医院白色的长廊一端走过来,她看到他的身影,心情顿时放轻松。 艾比盖儿。他走向妈妈,边走边打招呼。 噢,赖恩。她说,说完随即一脸茫然,仿佛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她只想叫出他的名字,接下来想说的就不是言语所能表达。

妈妈和赖恩拉着手,护理站里的护士瞄了一眼就把头转开,护士们习惯尊重别人的隐私权,她们看多了,早已习以为常,但是她们也看得出来,眼前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具有特殊意义。 我们到访客区谈谈。赖恩说,然后带着妈妈走向长廊另一端。 他们边走,妈妈边告诉他爸爸正在动手术,他告诉妈妈玉米田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显然认为那个女孩是乔治.哈维。 他以为克莱丽莎是乔治.哈维?妈妈在访客区外停了下来,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当时外面很暗,艾比盖儿,我想他只看到那个女孩手电筒的灯光。我今天早上到过你们家,这也使整个情况变得更糟,杰克这下子更坚信哈维涉案。 克莱丽莎还好吗? 她有些抓伤,擦了药之后已经出院了。她又哭又叫,整个人相当歇斯底里。唉,她是苏西的朋友,怎么会发生这种不幸的巧合?

霍尔懒洋洋地坐在访客区阴暗的一角,双脚跨在他帮琳西带来的安全帽上。一听到有人走过来,他马上坐直身子。 一看到走过来的是我妈和一名警察,他又恢复懒洋洋的坐姿,他让自己及肩的头发遮住脸庞,他十分确定我妈妈不记得他是谁。 但妈妈认出塞谬尔曾经穿到我家的皮夹克,一时之间,她以为塞谬尔在这里,但随即转念一想,喔,这是他哥哥。 我们坐坐吧。赖恩指指访客区另一边的塑胶椅说。 我们还是走走吧,妈妈说:医生说最起码再过一小时才会有消息。 去哪里呢? 你有香烟吗? 妳知道我有。赖恩带着愧疚的笑容说。他想从妈妈的眼睛里读出她在想什么,妈妈看着其他地方,眼神迷蒙,仿佛若有所思。他希望能伸手定住那双湛蓝的大眼睛,让它们专注在此时此刻,把焦点投注在自己身上。

那么,我们找个出口吧。 他们找到一个通往水泥阳台的出口,阳台离爸爸的病房不远,上面放了一套暖气设备。虽然空间狭小,外面又有点冷,但机器的噪音和排放出的热气使这里自成一个小世界,他们觉得离众人好远。他们抽烟、互相凝视,忽然间,两人都觉得彼此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境界。他们不知道为何走到这个地步,却又急着想说些什么。 你太太怎么死的?妈妈问道。 自杀。 她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这副神情让我想到克莱丽莎忸怩作态的模样。我们一起逛街时,一看到男孩子她就摆出这种样子,她傻笑得有点过分,还对男孩子眨眼睛,注意他们在看什么。此时妈妈擦上红色的口红,嘴上叼支香烟,从口中吐出一圈圈烟雾,看了令我大吃一惊。我只在我偷拍的照片里看过妈妈的这一面,这个母亲眼中没有我们这些小孩。

她为什么自杀? 我常想妳女儿为什么遭到谋杀之类的问题,不想这些时,脑子里就萦绕着妳问的问题。 妈妈脸上突然浮现奇怪的笑容。 再说一次。她说。 再说什么?赖恩看着她的微笑,真想伸手一捉,让笑靥停留在自己的指尖。 我女儿遭到谋杀。妈妈说。 艾比盖儿,妳还好吗? 没有人这么说,邻居们说得支支吾吾,大家都说这是一桩可怕的悲剧,但我只想听到有人大声、明白地告诉我真话。以前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现在我可以面对事实了,大声告诉我没关系。 妈妈把香烟丢在水泥地上,让烟蒂继续燃烧。她伸手圈住赖恩的脸。 说吧。她说。 妳女儿遭到谋杀。 谢谢。 妈妈和全世界其他人之间,似乎有道无形的界线,此时,我看着她鲜红的双唇缓缓蠕动,悄悄地越过了这道界线。她把赖恩拉近自己,慢慢地吻上他的双唇,他刚开始似乎有点犹豫,他的身体僵硬,仿佛告诉自己不可以,但抗拒的念头愈来愈薄弱,到后来变得像空气一样被吸进了身旁嗡嗡作响的暖气机。她解开雨衣,他把手贴在她的睡衣上,轻抚着她身上的薄纱。

妈妈非得觉得自己无法抗拒不可。小时候我就看过男人拜倒在她裙下,我们到超市买菜时,店员经常主动帮忙找购物单上的东西,还帮我们把东西搬到车上。她和卢安娜.辛格都是邻居公认的漂亮妈妈,每一个碰到她的男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当她向他们请教问题时,他们心中小鹿乱撞,几乎有求必应。 但是只有爸爸能让她开怀大笑。她笑个不停,家里各个角落都充满她的笑声,很奇怪地,她觉得这样很好,也顾不得自己的淑女形象。 我们小时候,爸爸借着加班、或是利用午餐时间工作来累积休假,因此,他每星期四都可以提早回家。星期假日是全家在一起的时间,星期四晚上则是爸爸妈妈时间,琳西和我都知道这个时候要乖,我们必须安静地待在房子另一头,也不可以探头探脑地偷窥。那时候爸爸的书房还很空,我们通常待在里面玩。 妈妈下午两点左右就帮我们洗澡。 洗澡时间到啰!她像唱歌般地宣布,听起来好像要带我们出去玩,刚开始感觉上也确实是如此,我们争先恐后地跑到各自的房里,穿上浴袍,然后在走廊上碰头。妈妈领军,母女三人手牵手走向我们粉红色的浴室。 妈妈大学时专攻希腊神话,小时候她经常说神话故事给我们听。她讲冥后珀耳塞福涅和宙斯的故事,还买古代纳维亚诸神的图画书给我们,我们看了经常作恶梦。她向外婆拼命争取,外婆才让她上研究所,她拿了一个英语系的硕士学位,也曾想过当老师,她打算等我们够大,可以照顾自己之后再去找个教职。 洗澡时间和希腊神话已成为朦胧的回忆,但我清楚地记得妈妈惆怅的表情,她曾有个梦想,现实生活却剥夺了她的梦想,我看着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复杂的心情。身为她的大女儿,我总觉得是我剥夺了她的机会,因为我,所以她不能追求她想要的人生。 妈妈先把琳西抱出浴缸,一面帮她擦干身体,一面听她喋喋不休地说橡皮玩具鸭的故事。接下来轮到我,虽然我们都想保持安静,但温暖的洗澡水松弛了我们幼小的心灵,我们把心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妈妈,争先恐后地说哪个男孩捉弄我们、哪个邻居养了一只小狗、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养一只小狗等等,妈妈仔细聆听,好像把我们的话牢记在心里,以供日后参考。 好,要紧的事先做,她决断地说:妳们两个先好好地睡个午觉! 妈妈和我先一起帮琳西盖好被子,我站在床边,妈妈亲亲妹妹的额头,帮她把脸上的头发拨到一旁。我想从那时开始我就和妹妹争宠,我们总是计较妈妈亲谁亲得比较久、哪个人洗完澡后妈妈陪她比较久。 很幸运地,我在后面一项总是占上风。现在回想起来,我才发现妈妈是如此落寞,特别是我们搬进这个房子之后,她变得更孤单。因为我是长女,和她相处的时间最久,所以我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 虽然我年纪太小,不太了解她对我说的话,但我喜欢在她轻柔的话语中沉沉入睡。令人庆幸的是,在天堂里我可以回到过去,重新体验那些时刻,再度与妈妈相会。我伸手越过阴阳界,轻轻牵起我那年轻、落寞母亲的手,换成以前,我绝对没有机会这么做。 她对四岁的我描述希腊神话中的海伦:她啊,神采奕奕、精力充沛,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她评论提倡节育的玛格丽特.桑格:苏西,大家都以外表来评断她,因为她长得像小老鼠似的,所以每个人都以为她起不了什么作用。她对女权主义者葛罗莉亚.史坦能的评论是:我知道这么说很不好,但我真希望她修修指甲。她还对我说些邻居的闲话:那个穿紧身裤的白痴,被她混蛋先生管得死死的,这些典型的乡下人啊,对什么都有成见。 你知道冥后珀耳塞福涅是谁吗?一个星期四午后,她心不在焉地问我,我没有回答,到那时,我已经知道妈妈把我抱进卧室时,我应该安静下来。在浴室里的时刻属于我和琳西,妈妈帮我们擦干身子时,我们姊妹讲个不停,几乎无话不谈,一回到我房里就是属于妈妈的时刻。 她拿起浴巾,把它挂在我的床柱上,发挥一下想像力喔,把塔金太太想像成冥后,她边说边打开衣柜的抽屉,把内裤拿给我。她总是把我要穿的衣服一件件摆好放在旁边,也从来不催我,她早就观察出我的习惯,我不喜欢被人催,如果我知道有人看着我绑鞋带,我连鞋子都穿不好。 她身穿白色的长袍,袍子像床单一样垂挂在肩上。长袍的料子非常好,不是闪闪发亮,就是像丝绸一样轻盈。她穿着黄金打造的凉鞋,周围都是火光熊熊的火炬 她走到抽屉旁帮我拿内衣,心不在焉地把内衣套在我头上,而不像平时一样让我自己穿衣服。每次碰到这种时候,我总是把握机会再当个小宝宝,我乖乖地任她摆布,也没有抗议说我是大女孩,不需要人家帮忙。在那些宁静的午后,我只是静静地听我神秘的母亲说话。 我站到卧室的墙角等她帮我铺上床单,她总是看看手表,然后对我说:嗯,我们玩一下下就好,说完就脱下鞋子,和我一起钻到被子里。 我们母女都沉醉在这个时刻,她专心说故事,我则迷失在她的话语中。 她讲珀耳塞福涅的母亲、农业之神得墨忒耳、爱神邱比特等神话故事给我听,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时我被爸妈在我床边说话的声音、或是他们午后欢爱的声音吵醒,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听着朦胧的声响:爸爸讲过帆船的故事,我喜欢假装自己在温暖的船上,我们全家一起在大海中航行,海浪轻轻地拍打着船身。不一会儿,在爸妈的笑声及朦胧的呻吟中,我再度进入梦乡。 就这样,妈妈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依稀保留了重返职场的梦想。但到了我十岁、琳西九岁时,这些小小的欢愉全都不见了。她发现经期晚了,因此,她开车到诊所接受检查。回家之后,她微笑地告诉我们好消息,虽然我和妹妹感觉到她有点强颜欢笑,但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子,也因为我不愿多想,所以我宁可相信妈妈确实很开心。对我而言,妈妈的笑容有如奖品般珍贵,我也跟着猜测我会有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如果多加注意,我一定看得出某些迹象。我现在看得出家里的转变,爸妈床边本来摆着各个大学的简介、希腊神学的百科全书、及艾略特、迪更斯等文学名著,后来这些书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孩的故事书、园艺杂志及食谱。我把这些转变视为理所当然,直到我去世两个月前,我还认为《家庭园艺娱乐大全》是给妈妈的最佳生日礼物。知道自己怀了第三个小孩后,妈妈隐藏了更多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些年来,她内心的渴求不但没有随着岁月消减,反而与日俱增。一碰到赖恩,她的渴求如野马般脱缰而出,她失去了自制,屈服于内心的欲望。她任由自己的身体做主,肉体一苏醒,或许能唤起内心残留的感觉。目睹这些事情并不容易,但我依然把一切看在眼里。 他们初次的拥抱显得急切、笨拙而热情。 艾比盖儿,赖恩说,他的双手伸到她的雨衣内围住她的腰,薄纱般的睡衣几乎不成两人之间的屏障,想想妳在做什么。 我想都想烦了。她说,两人身旁的风扇排送出热风,她的头发随之飞扬,看似天使头上的光环。赖恩眯着眼睛看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显得危险、狂野。 妳先生他说。 吻我,她说:请吻我。 我看着妈妈出声哀求,她躲躲闪闪,只为了逃避我的记忆。我已阻止不了她。 赖恩闭上双眼,用力地亲吻妈妈的额头。她拉他的手,一面把手放在自己胸前,一面悄悄地在他耳边说话。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愤怒、伤心、沮丧在此刻一并爆发,在这个水泥阳台上,过去的失落全部涌上心头,她需要赖恩驱走她那死去的女儿。 他们双唇相叠,赖恩把她推到墙边,让她的背顶着石灰墙,妈妈紧紧抱着他,仿佛他的亲吻能带给她新生命。 以前放学回家之后,有时我会站在院子旁边看妈妈除草,她坐在除草机上,神情愉悦地穿梭在松树之间,我也记得早上起床时,妈妈一面吹口哨、一面泡茶的样子,我更记得每个星期四爸爸赶着回家,他递给妈妈一束万寿菊,妈妈粲然一笑,脸上顿时泛出澄黄的光彩。他们曾经那么相爱,完完全全地为彼此着迷,如果没有小孩的话,妈妈依然能够重拾这样的热情,但有了小孩之后,她变得愈来愈疏离。这些年来,爸爸和我们愈来愈亲,妈妈却离我们愈来愈远。 琳西握着爸爸的手,在病床旁睡着了。妈妈依然心神不宁,恍惚地经过坐在访客区里的霍尔。过了不久之后,赖恩也带着同样表情走过来,霍尔看够了,他一把抓起安全帽,离开访客区,走向长廊的另一端。 在化妆室待了几分钟之后,妈妈走向爸爸的病房,走到一半就被霍尔拦下来。 妳女儿在里面。霍尔大喊,她转过身。 我叫霍尔.汉克尔。他说:我是塞谬尔的哥哥,我们在追悼会上见过面。 噢,是啊,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 没关系。他说。 两人顿时默不作声,气氛有点尴尬。 琳西打电话给我,我一小时前载他过来。 噢。 巴克利在邻居家。他说。 噢。她一直盯着他,似乎试图恢复知觉,他的脸孔逐渐把她拉回现实。 妳还好吗? 没事,我只是有点心烦,你能了解,对不对? 我完全了解。他慢慢地说:我只想告诉妳,妳的女儿在里面陪妳先生,妳需要我的话,我在访客区。 谢谢。她说,她看他掉头离开,他穿着一双骑摩托车的靴子,后跟已经磨得差不多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着他的脚步声在走廊发出阵阵回音。 她赶紧回过神,甩甩头、提醒自己在医院里。她从没想过霍尔之所以过来和她寒暄,就是为了提醒她这一点。 病房里一片漆黑,日光灯在病床上方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形成室内唯一明显的光影。琳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靠在病床的一边,手伸得长长地握住爸爸,爸爸依然不省人事,仰卧在病床上。妈妈不可能知道我也在病房里,我们一家再度聚首,只是今非昔比,以前她把我和琳西哄上床,等待她的先生、我们的爸爸回家共度热情的午后,现在我们四人都不一样了。她看着琳西和爸爸在一起,两人俨然自成一国,这幅景象让她觉得相当欣慰。 成长过程中,我总是和妈妈大玩捉迷藏,我不愿承认我爱她,却又千方百计希望得到她的注意与认同。对爸爸,我却不用耍这种把戏。 现在,我再也不用躲躲闪闪。妈妈站在黑暗中看着爸爸与琳西,我看着妈妈,心里作了决定。我知道上天堂意味着许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凡事操之在己,现在,我决定对家人一视同仁,不再厚此薄彼。 夜深人静时,医院和养老院上方经常有许多快速飘摇的灵魂,哈莉和我有时候晚上失眠,两个人就爬起来看。看着看着,我们发现似乎有人在远方指挥这些灵魂,我们只是观众而已。因此,我和哈莉觉得此处之外必定别有洞天,远方一定还有一个更加包罗万象的天地。 刚开始弗妮和我们一起看。 这是我喜欢偷做的事情之一,弗妮坦承说:虽然已经过了好些年,但我仍然喜欢看成群灵魂在空中飘浮、盘旋,吵吵闹闹地挤成一团。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说,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观看。 仔细看,她说:不要说话。 看到灵魂之前,我就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我感觉到一股暖流,仿佛点点星火沿着手臂向上蔓延。忽然间,我看到他们了!他们抛下凡间的肉体,发出像萤火虫般的光芒,点点火花呼啸回旋,逐渐向四方延伸。 好像雪花一样,弗妮说:每个灵魂都不一样。但从我们这里看过去,每一个却都是同一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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