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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9149 2023-02-05
爸爸清晨四点醒来,家里安静无声,妈妈躺在他身旁,发出轻微的鼾声,琳西去参加资优生研习营,家里只剩下巴克利一个小孩。小弟把毯子盖在头上,睡得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爸爸看着熟睡中的巴克利,心想怎么有人这么好睡。其实我和巴克利差不多,我还活着的时候,琳西和我时常拿巴克利开玩笑,我们拍手、故意把书掉在地上、甚至大敲锅盖,就为了看看巴克利会不会醒过来。 离开家里之前,爸爸进房间看看巴克利,他只想确定小儿子没事,感受一下抵着自己手掌心的温暖鼻息。他穿上薄底慢跑鞋和轻便的运动服,然后帮哈乐弟戴上项圈。 天色尚早,他几乎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空气。在清晨时分,他可以假装现在仍是冬季,告诉自己季节还未改变。

他也可以趁着早上遛狗经过哈维先生家。他稍微放慢脚步,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就算哈维先生醒来了也不会起疑。爸爸相信只要观察得够仔细、看得够久,他一定能在窗扇之间、房屋的绿漆表面、或是摆了两个白色大石头的车道旁边,找到他所需要的线索。 一九七四年的夏天已经接近尾声,我的案子依然呈现胶着状态。警方找不到尸体,也抓不到凶手,案情几乎毫无进展。 爸爸想到卢安娜.辛格曾说:等到确定的时候,我会不动声色,悄悄地把他杀了。他没有把这话告诉妈妈,因为妈妈听了八成会惊慌失措,惊慌之余,她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而爸爸猜想她八成会告诉赖恩.费奈蒙。 从他造访卢安娜,回家之后发现赖恩在等他那天之后,他就觉得妈妈愈来愈倚赖警方。爸爸觉得警方提不出什么理论,但每次爸爸批评警方,妈妈总是立刻捉出爸爸的漏洞,然后以赖恩说这不代表什么、我相信警方会查出真相之类的话搪塞爸爸。

爸爸心想为什么大家这么相信警方呢?为什么不相信直觉?他知道凶手一定是哈维先生。但他想到卢安娜说等到确定的话,这表示他必须等到证据确凿之后才可以动手,更何况,虽然爸爸打心底里知道凶手是谁,但从法律的观点而言,所谓的知道却不是毋庸置疑的铁证。 我在同一栋房子里出生、长大,我家像哈维先生的房子一样四四方方,像个大盒子,正因如此,每次我到别人家作客时,心中总是升起一股无谓的忌妒。我梦想家里有扇大窗户、挑高的圆屋顶、露天阳台,卧室里还有个斜斜的天花板。我喜欢院子里种著高壮的大树、楼梯下方有个小储藏室、屋外有道高大繁茂的树篱、树篱中有些干枯枝叶围成的小洞,你可以爬进去坐在里面。在我的天堂里,我有阳台和回旋的阶梯,窗户外有铁制的栏杆,钟塔一到整点就传出清脆的钟声。

我熟知哈维先生家的平面图。我的血迹沾在他的衣服和皮肤上,灵魂跟着他进到屋内,他车库的地上留有我温暖的血印,到后来才变黑变干。我也熟知浴室的摆设,在我家的浴室里,妈妈为了迎接迟来的巴克利,在粉红色的墙沿补刷上战舰;哈维先生家的浴室和厨房则是一尘不染,墙上贴着黄色的瓷砖,地上铺着绿色的地砖,哈维先生还喜欢把室内温度调得很低。我家楼上是巴克利、琳西和我的房间,哈维先生家的楼上则几乎没有任何东西,他在二楼摆了一张直靠背椅,有时他上楼坐在椅子上,隔着窗户监看远处的高中,聆听从玉米田另一端飘来的乐队练习声。他最常待在一楼后面的房间里,不是在厨房糊洋娃娃屋,就是在客厅听收音机。色欲浮上心头时,他就画些地洞、或帐篷之类怪异建筑物的草图。

几个月来,没有人再为了我的事情上门叨扰。到了那年夏天,他偶尔才看到一部警车停在家门前。他够聪明,没有因此改变正常作息,白天走去车库、或到外面信箱拿信时,他也装出没事的样子。 他调了好几个闹钟,一个告诉他何时该拉开窗帘,一个告诉他何时该把窗帘拉上,他还配合闹钟的指示打开、或关掉家里的电灯。偶尔有小孩上门推销巧克力棒,或是问他想不想订报纸,他总是客气地回答,态度虽然和善,口气却是公事公办,不会让大家起疑。 他仔细编排每样东西,这样他才觉得安心。这些小东西包括一个结婚戒指、装在信封里的一封信、一个鞋后跟、一副眼镜、一个卡通人物图案的橡皮擦、一小瓶香水、一个塑胶手环、我的宾州石、以及他妈妈的琥拍坠子。等到夜深人静、确定不会有送报生或邻居来敲门之后,他才拿出这些东西。他像数念珠一样盘点每样东西,他已忘了东西属于谁,我则知道每样物主的姓名。鞋后跟属于一个名叫克莱儿的女孩,她是纽泽西州人,个子比我小,哈维先生把她骗到厢型车的后座。 (我觉得我不会跟人到车子的后座,我只想知道哈维先生如何在地下挖出一个不会倒塌的地洞,就是因为这样的好奇心,我才会跟他走。)他没有欺负克莱儿,只在放她走之前一把扯下她的鞋后跟。他把她骗到车后座,脱下她的鞋子,她放声大哭,哭声让他头痛欲裂,他叫她不要哭,他说如果她不哭,他就放她走。他脱下她的鞋子,小女孩光脚走出车子,刚开始默不作声,但后来又开始嚎啕大哭,他把她抓回来,同时拿起小刀弄松鞋后跟,过了一会儿,有人用力地拍打后车门,他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女人大喊说要叫警察,他只好打开车门。

你到底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男人大声质问,小女孩一面嚎啕大哭,一面从后座钻出来,男人的朋友赶紧扶住她。 我在帮她修鞋子。 小女孩哭得歇斯底里,哈维先生却神色自若。但克莱儿已看到他那怪异的眼神,我也看过同样的眼神在我全身上下游移。他有股难以启齿的欲望,满足欲望的代价则是我们的性命。 男人们和女人困惑地站在车旁,克莱儿和我看得很清楚,他们却看不出怎么回事。哈维先生把鞋子交给其中一个男人,然后匆忙地离开。他留下一只鞋后跟,他时常拿起这个小小的皮鞋后跟、慢条斯理地用食指和拇指摩擦,这是他最喜欢的安神念珠。 我知道家里哪个地方最阴暗,我告诉克莱丽莎我曾在那里躲了一整天,其实我才在里面待了大约四十五分钟。地下室屋顶和一楼地板的中间有个大约两英呎的通道,里面有许多管道和电线,拿着手电筒朝里照,我可以看到里面布满了灰尘,这就是全家最阴暗的地方。这里只有灰尘,没有蚊虫,妈妈却像外婆一样,有次看到一只小蚂蚁,隔天马上打电话找驱虫公司。

哈维先生家的闹钟响了,提醒他拉上窗帘,下一个闹钟声则提醒他邻居都睡了,他也该把家里的灯关掉。关灯之后,他走到密不通风的地下室,地下室完全不透光,也没有任何缺口,邻居看不出异样,也不能指指点点说他很奇怪。以前他喜欢爬到地下室和一楼地板之间的狭窄通道,杀害我之后,他对通道已不感兴趣,但他依然喜欢待在地下室,坐在舒适的椅子上,盯着这个直通厨房地面的狭窄通道,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有天清晨四点四十分,爸爸经过哈维家的绿色小屋,哈维先生当时就睡在地下室里。 乔.艾里斯是个丑陋的小霸王,他常在水底偷掐琳西和我,我们非常讨厌他。因为他,我们甚至不参加游泳课的聚会。乔有只小狗,不管小狗愿不愿意,乔成天拉着狗跑来跑去,小狗个子小、跑不快,但乔根本不管,他不是出手打它,就是拉着尾巴把小狗提起来,看了令人难过。有一天小狗忽然不见了,经常受乔折磨的小猫也不见踪影,自此之后,家里附近经常传出宠物失踪的消息。

我跟着哈维先生爬上天花板的通道,赫然发现一年来失踪动物的遗骨。乔后来被送去上军校,从那之后,大家早上把猫狗放出去,晚上它们都平安回家,因此,邻居都认为小动物失踪一定和艾里斯家的男孩有关,没有人知道这栋绿屋的屋主才是真凶,大家也无法想像哈维先生居然如此变态,他把石灰撒在猫狗的尸体上,这样尸体才能尽快化为白骨。他数着白骨,强迫自己不看那封装在信封里的信、那只婚戒、或是那瓶香水,唯有如此,他才能遏止内心不正常的欲望。其实他最想摸黑上楼,坐在直靠背椅上,监看远处的高中。啦啦队的欢呼声响彻云霄,他喜欢听着欢呼声,想像啦啦队长的娇躯,他也喜欢看校车停在街口,邻居家的小学生蹦蹦跳跳地下车。唯有藉由数骨头,他才能遏止这些冲动。他还偷看了琳西好久,他知道琳西是男子橄榄队里唯一的女生,琳西傍晚经常在家里附近慢跑,哈维先生躲在家里看了她好久。

最令我难以理解的是,每次一有冲动,他都试图控制自己。他杀害小动物,为的就是牺牲一些比较没有价值的生命,借此阻止自己出手残害孩童。 到了八月,为了自己,也为了我爸好,赖恩决定和爸爸保持距离。爸爸这一阵子太常打电话到警察局,管区警察觉得不胜其扰。爸爸的举动不但帮不了警察破案,反而让整个警察局对他产生反感。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爸爸又打电话到警察局,这下真惹火了警方。局里大家都听说杰克.沙蒙对总机小姐说,他今天早上带狗散步经过哈维先生家时,狗放声大叫,沙蒙先生把整个过程仔细地向总机小姐说明,他还说无论他如何喝阻,狗还是不停地咆哮。局里每个人都把这件事情当作笑话,大家都说鲑鱼先生和他的大笨狗又出巡了。

赖恩站在我家门口的阶梯上抽完香烟,虽然天色尚早,但前一天的湿气已开始起作用。这一带夏天经常下大雷雨,这一星期来,气象报告每天都说会下雨,但到目前为止只是非常闷热,赖恩明显地感觉到湿气,浑身上下热得黏答答。他这次来访可不像以往那么单纯。 他听到屋里有女孩子低声唱歌,他把香烟丢到树篱旁边的水泥地上,把烟踩熄,然后拉拉门上沉重的铜门环,他还没敲门,门就开了。 我闻到你的香烟味。琳西说。 妳在唱歌吗? 那玩意会害死你喔。 妳爸爸在家吗? 琳西站到一旁让他进去。 爸!琳西对着屋内大喊:赖恩找你! 妳前一阵子不在家,对不对?赖恩问道。 我才刚回来。 我妹妹穿着塞谬尔的垒球衬衫,和一件奇形怪状的运动裤,妈妈已经念叨说琳西从营区回来,全身上下没有一件是她自己的衣服。

我相信妳爸妈一定很想念妳。 别太确定,琳西说:我不在家里烦他们,他们八成很高兴。 赖恩心想她说得没错,最起码这一阵子他来家里时,妈妈似乎比较不那么紧张。 琳西说:巴克利在他床底下盖了一个小镇,他把你任命为镇上的警察局长。 我被升级啰。 他们同时听到爸爸在楼上走动,然后传来巴克利的哀求声。琳西听得出来只要巴克利用这种声音说话,不管他要求什么,爸爸八成都会说好。 爸爸和巴克利从楼上走下来,两人脸上都面带微笑。 赖恩。爸爸打声招呼,上前握握手。 杰克,早。赖恩说:巴克利,今天早上还好吗? 爸爸拉着巴克利的手,把他推到赖恩面前,赖恩郑重其事地蹲在我弟弟面前。 我听说你任命我为警察局长。 是的,赖恩叔叔。 我觉得我没资格当上局长喔。 你比谁都有资格。爸爸神情愉快地说。他喜欢赖恩.费奈蒙到家里坐坐,每次赖恩一来家里,爸爸总觉得大家已有了共识,在整个缉凶行动,他背后有一群人在帮他,他不必一个人孤军奋斗。 孩子们,我有事和你父亲谈谈。 琳西带着巴克利进厨房,她答应帮巴克利弄些麦片,自己则想喝杯叫做水母的饮料。塞谬尔曾示范给她看,他把甜酒酿制的樱桃放在杯底,然后加上琴酒和糖,他们吸干樱桃上的糖汁和琴酒,吃到后来双唇被樱桃汁染得通红,头也开始发晕。 要叫艾比盖儿过来吗?要不要来杯咖啡或其他饮料? 杰克,赖恩说:我这次来没什么大消息,事实上,我什么消息也没有。我们能坐下来谈吗?我看着爸爸和赖恩走向客厅,客厅里冷冷清清,似乎没人来过,赖恩坐在一张椅子边上,等爸爸坐下来。 杰克,他说:我今天来是想谈谈乔治.哈维。 爸爸脸色一亮:我以为你说你什么消息也没有。 我的确没有任何消息。站在警方和我自己的立场,有件事情我必须对你说。 请说。 请你不要再打电话,告诉我们任何有关乔治.哈维的事情。 但是 我必须请你就此打住,无论你怎么说,我们依然无法把他和苏西的死扯上关系。狗在他家门前狂吠,和他后院的新娘帐篷都不是证据。 我知道凶手是他。爸爸说。 我同意他是个怪人,但据我们所知,他不是个杀人犯。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杀人犯? 赖恩.费奈蒙继续说话,但爸爸脑子里只想着卢安娜.辛格说过的话,以及站在哈维家门口的感觉。他觉得屋内散发出一股寒气,不消说,这股寒气一定是发自乔治.哈维。此人鬼鬼祟祟,又是杀害我的头号嫌犯,赖恩说得愈多,爸爸愈相信自己是对的。 你们决定停止对他的调查。爸爸语气平淡地说。 琳西悄悄地站在门边,那天赖恩和另一名警察手执缀着铃铛的帽子上门时,她也是这样站在门边。琳西有顶一模一样的帽子,从那天之后,她悄悄地把她那顶帽子塞在衣橱深处、摆着旧洋娃娃的盒子里,她绝不让妈妈再听到同样的铃声。 客厅里站着我们的爸爸,我们都知道他心里只有我们,他把我们摆在心里,爱我们爱到自己难以负荷。他的心像琴键一样快速地跳动,乍听之下似乎很安静,无形的巧手一拨,心房不停地开闭,发出温暖而规律的脉动。琳西从门边走向爸爸。 嗨,琳西,我们又见面了。赖恩说。 费奈蒙警探。琳西开口。 我刚告诉妳爸爸 你告诉爸爸警方准备放弃了。 如果有任何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个人 你说完了吗?琳西问道,她忽然扮演起妻子的角色,也成了最负责任的长女。 我只想告诉你们,警方已经调查了每个可能的线索。 爸爸和琳西听到妈妈下楼,我也看到她。巴克利从厨房冲出来,一把抱住爸爸的腿。 赖恩,妈妈看到赖恩.费奈蒙,伸手把睡袍拉紧一点,杰克有没有帮你倒杯咖啡? 爸爸看着他太太和赖恩.费奈蒙。 警方撒手不干了。琳西边说边把手放在巴克利肩上,轻轻把他拉向自己。 撒手不干?巴克利问道,他总是把尾音拉长,好像含着水果糖一样,直到索然无味才停下来。 什么? 费奈蒙警探到家里来,叫爸爸不要再烦他们了。 琳西,赖恩说:我没有这么说。 随便你怎么说。琳西说,我妹妹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她真希望资优生研习营永远不要结束,她、塞谬尔、甚至亚提可以一直待在营里。亚提以冰柱作为凶器,赢得了如何犯下完美谋杀案竞赛的首奖,琳西真希望一切都像营里这么单纯。 我们走吧,爸爸。她说。爸爸慢慢地拼凑出一些事情,此事无关乔治.哈维,也无关我,他从妈妈的眼神里看出了蹊跷。 爸爸最近愈来愈常一个人在书房待到很晚,那天深夜,他一个人待在书房里,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我的死带给他极大的打击,自此之后的发展更超乎他的想像,我觉得自己站在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他在笔记本里写道,赖恩.费奈蒙说哈维没有嫌疑,艾比盖儿居然认为他是对的。 他在笔记本上写东西时,窗口的蜡烛不停地闪烁,虽然桌上点了台灯,闪烁的烛光依然让他分心。他坐在大学时代留下来的旧木椅上,椅子发出吱嘎声,熟悉的声音让他稍觉心安。在公司里,他连最要紧的事情都做不好,白天他看着一栏栏数字,明知他必须作成表格,他却觉得这些数字毫无意义,上班时也经常出错,频率高到连自己都害怕。更糟的是,他怕自己没办法照顾身边的两个孩子,我刚失踪的那子,他就有这种忧虑,最近更是担心。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试着做些医生教他做的运动。我看着他伸展筋骨,他的柔软度非常好,我从未看过他做出这些姿势。他可以是个舞者,不必当个会计师;他可以在百老汇的舞台上与卢安娜.辛格一起跳舞。 他猛然关掉台灯,只留下窗口的烛光。 他坐在低矮的绿色安乐椅上,这已成为他最喜欢的角落。我常看到他睡在这里,书房像个密室,安乐椅有如温暖的子宫,我则静静地站在一旁守候。他盯着烛光,心想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每次他想和妈妈亲热,妈妈总是躲开,悄悄地移到床的另一边,但警探来访时,她似乎恢复了生气。 烛光投射在窗口,闪闪烁烁有如鬼影,他早已习惯鬼影般的烛光,真实的火光与幢幢鬼影交叠,他瞪着两束光影,想着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逐渐沉沉入睡。 快要睡着时,他和我都看到窗外闪起一道灯光。 灯光似乎来自远方,白色的灯光慢慢地移过附近人家的草坪,朝学校的方向前进。爸爸看到灯光,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当天又不是满月,家里附近和往常一样漆黑,树木和房屋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朦胧。史泰德先生有时深夜出来骑脚踏车,从远处就可以看到一闪一闪的灯光,但是史泰德先生不会骑车糟蹋邻居的草坪,更何况他也不会这么晚出来骑车。 爸爸在安乐椅上稍微前倾,从书房里看着灯光逐渐移往休耕中的玉米田。 混蛋,他轻声说:你这个杀人的混帐东西。 他从书房的衣橱里抓了一件打猎穿的夹克,自从十年前打猎不怎么成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穿过这件夹克。此时,他匆匆套上夹克,走到大门旁的柜子里找出一枝琳西迷上橄榄球之前,他帮琳西买的棒球球棒。 自从我失踪之后,爸妈就在门口玄关帮我留一盏灯。虽然警方八个月前就告诉他们我不会回来了,爸妈依然不忍心把灯关掉,整晚都让灯亮着。此时,爸爸先把灯关掉,然后深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大门门把。 他扭动门把,走出大门,发现外面一片漆黑。他关上大门,手里拿着球棒站在家门口,我会不动声色,悄悄地等字句再度浮上心头。 他走过前院,过马路,走向他最先看到灯光的欧垂尔家。四下一片漆黑,他经过欧垂尔家的游泳池和生锈的秋千架,他的心跳得非常快,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乔治.哈维杀了我钟爱的小女孩,除此之外,他心里一片麻木。 他逐渐接近橄榄球场,在球场右边的玉米田深处,他看到一道微弱的灯光。警方把这一带的玉米田围起来,田里清理得干干净净,还用挖土机把田地铲平,爸爸对这一带不太熟,他抓紧身旁的球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即将出手伤人,但他很快就不再犹豫,他很清楚哈维就是凶手,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风势助他一臂之力,大风由球场吹向玉米田,把他的裤管吹得飞在腿前,大风催着他往前走,所有事情都被抛在脑后。他一走进玉米田深处,马上把焦点投注在前面的灯光,风声成了他的最佳掩护,大风刮过荒芜的田野,呼啸的风声盖过了他踏过玉米梗的脚步声。 他脑中充满各种无意义的思绪:小孩子穿着直排轮鞋在人行道上飞驰、他父亲的烟草味、以及艾比盖儿的笑靥,他俩初次相逢时,她的笑容像光束一样刺穿了他迷惑的心。手电筒的灯光忽然熄灭,玉米田里一片漆黑。 他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在那里。他说。 我让玉米田淹大水,我燃起大火照亮整个玉米田,我散播出阵阵冰雹与花雨,但爸爸依然没有收到警讯。我被放逐在天堂,只能在一旁观看。 我来报仇了。爸爸颤抖地说,他心跳愈来愈快,热血涌进胸膛,怒气如大火般在心中翻滚,他吸气、呼气,心情愈来愈激动,妈妈的笑靥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笑容。 这里没别人,爸爸说:我来这里把事情做个了结。 他听到啜泣声,我真希望能像学校礼堂打灯一样,直直地把聚光灯打下来。每次举办活动时,打灯的人总是笨手笨脚地把灯光打在舞台右侧,如果由我来打灯的话,爸爸会看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颤抖哭泣的女孩,虽然她上了蓝色眼影,穿着帅气的皮靴,此时她却吓得尿湿了裤子,毕竟她还是个小孩。 爸爸的口气充满恨意,她没认出他的声音。布莱恩?克莱丽沙颤抖地问道:布莱恩,是你吗?她满怀希望,希望是唯一保护她的屏障。 爸爸一松手,手上的球棒掉在地上。 哈啰?谁在那里? 像稻草人般瘦削的布莱恩.尼尔逊听着呼号的风声,把他哥哥的旧车停在学校停车场。他最近老是迟到,上课或吃晚饭时也经常打瞌睡,但是偷看《花花公子》杂志、或是有漂亮女孩走过时,他精神总是好得很。今晚有个女孩在玉米田里等他,他打算准时赴约。他慢条斯理地向前走,大风吹过他的耳际,刚好为他打算做的事情提供了最佳掩护。 布莱恩从他妈妈放在水槽下的急救箱找到一支大型手电筒,他拿着手电筒走向玉米田,事后他对大家说,走着走着,他听到克莱丽莎哭喊着求救。 爸爸吃了秤佗铁了心,毅然决然地走向啜泣的女孩。母亲正帮我织手套,苏西也需要一副手套,冬天的玉米田里好冷!啊,克莱丽莎,苏西傻兮兮的朋友!她们经常在一起讨论化妆,做些小小的果酱三明治,她还有身古铜色的肌肤。 他盲目地冲到她面前,在黑暗中把她撞倒在地。他满脑子都是她的尖叫声,叫声回荡在空旷的田野中,声声触动他的心房。苏西!苏西!他尖叫地回应。 一听到我的名字,布莱恩拔腿就跑,他奋力往前冲,不再迷迷糊糊。手电筒的灯光在田间闪烁,在极为短暂的一刻,灯光照到了哈维先生,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看到他。他藏身于玉米田埂中,匍匐前进时刚好被灯光照到,他悄悄地躲在暗处,再次聆听年轻女孩的啜泣声。 手电筒照到了爸爸,布莱恩以为找到了目标,一把把爸爸从克莱丽莎身上抓起来,他用手电筒拼命打爸爸的头、脸和背部,爸爸大声喊叫,连声哀嚎。 布莱恩忽然看到旁边的球棒。 我拼命推挤天堂与人间的界线,但界线却牢不可破。我好想伸手把爸爸扶起来,让他远离这一切,把他带到我身旁。 克莱丽莎跌跌撞撞地跑向布莱恩,爸爸的眼睛和布莱恩的眼睛对个正着,但爸爸几乎不能呼吸。 你这个王八蛋!布莱恩显然已经认定爸爸居心不良。 田里传出嗫嚅低语,我听得到我的名字,也尝得到爸爸脸上的鲜血。我真想伸手抚摸他破裂的双唇,和他一起躺在我送命的玉米田里。 但在天堂的我只能转身离去。我被困在完美的天堂里,尝到的鲜血又苦又涩,却什么也不能做。我要爸爸彻夜守候,永远不要忘了我,但我也希望他松手,让我就这么过去。书房中的绿色安乐椅仍留有爸爸的余温,我吹熄窗口那支闪耀着微弱火光的蜡烛,这是我唯一获许的小小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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