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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5378 2023-02-05
我遭到谋杀几小时后,妈妈忙着打电话找我,爸爸则在家里附近挨家挨户探寻。 这时哈维先生已经掩埋了玉米田里的地洞,拿着装着我尸块的布袋离开现场。他经过我家附近,爸爸正站着和塔金夫妇说话,他继续往前走,小心翼翼地穿过欧垂尔家和史泰德家,欧垂尔家的黄杨树和史泰德家的秋麒麟几乎碰在一起,哈维先生穿过浓密的树叶,所经之处留下了我的气味。凭着这股味道,吉伯特家的小狗才找得到我的手肘。但过了三天之后,雪水与冰霜冲淡了我的味道,连训练有素的警犬也找不出踪迹。哈维先生带着我的尸块回到家中,他进门,洗脸洗手,我已经在家里等着他。 这栋房子易手后,新屋主一直抱怨车库地上的污点。仲介带着客户看房子时,总是告诉买主那是车子的油垢,其实那是我的血迹,血迹渗出哈维先生手上的布袋,滴在水泥地上,首度向大家揭露我的下落。

你八成已经猜到我不是哈维先生手下的第一个牺牲者,我则过了一阵子才领悟到这一点。他知道要把我的尸体移出玉米田,也知道先看气象,选择雨雪转强之际下手,这样雨雪才会冲刷掉警方找寻的证据。但他不像警方以为的那么小心,比方说,他忘了把我的手肘装进布袋,除此之外,他拿了一个布袋装血淋淋的尸块,如果当时有人看到他拿着布袋,走在狭窄的树丛之间,任何人都会觉得很奇怪,欧垂尔家和史泰德家的树丛距离非常近,连喜欢躲在这里的小孩都觉得有点窄,更别说是个大人。 他走进浴室洗个热水澡,郊区房子的浴室都大同小异,琳西、巴克利和我共用的浴室和哈维家的浴室也差不多。他洗得很慢,一点都不着急,内心充满平静。他关掉浴室的电灯,他觉得热水洗去了我的气息,突然又想起了我。他的耳际浮起我沉闷的叫喊声,死亡的哀鸣真是动听。他也想到我如同婴儿般、从未受过阳光曝晒的细白肌肤,他的刀锋轻轻带过,划下完美的一刀,想到这里,他在热水下全身颤抖,阵阵喜悦让他的手臂和大腿起了鸡皮疙瘩。他把我装在一个上蜡的布袋里,里面还有地洞架子上的刮胡膏、剃刀、诗集和血迹斑斑的凶刀。刮胡膏等东西和我的膝盖、手指、脚趾混在一起,他提醒自己等一下,趁着血迹变黏之前,把剃刀等东西拿出来,最起码要把诗集和凶刀留下来。

各种不同的小狗出现在晚祷时刻,有些小狗一闻到感兴趣的味道就抬头张望,这样的小狗最讨我欢心。有时候味道很清楚,小狗一闻就知道是生牛肉,有时则很难马上分辨出来,不管情况如何,小狗一定循着味道追踪,直到找到东西才停下来,然后再决定该怎么办。狗儿就是这样:它们不会因为味道不好、或是目标太危险而放弃,它们不断搜寻,一心只想知道东西在哪里,我也是如此。 哈维先生把装了我的尸块的橘色布袋放进车里,开车到离家八英哩的落水洞。直到最近为止,这一带向来人迹罕至,堆满了铁路车轨和附近一家修车厂的杂物。一到十二月,有些电台不停地重复播放圣诞音乐,哈维先生转到这个电台,在他那部巨大的厢型车里一边吹口哨,一边恭喜自己。他觉得心满意足,好像享用了苹果派、起司汉堡、冰淇淋,和咖啡之后一样高兴。他作案愈来愈得心应手,技巧也愈来愈纯熟,每次都出新招,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每次犯案都像送给自己一个惊喜的礼物。

车内空气冷冽而稀薄,我看到他呼吸的热气,真想压压自己已如石头般冷硬的肺部。 他抄捷径,穿过两个新工业区的狭小车道,厢型车摇摇晃晃地前进,忽然碰到一个大坑洞。装了尸块的布袋放在后座的一个保险箱里,保险箱受到震动,猛力地撞向车子后方,刮下一块塑胶皮。可恶, 哈维先生咒骂了一声,但过不久又开始吹口哨,没有把车子停下来。 我记得曾和爸爸、巴克利来过这里,我和巴克利坐在后座,两个人合系一条安全带,巴克利紧紧地挤在我身旁,我们三人偷偷摸摸地从家里开车过来。 爸爸先问我们想不想看看电冰箱怎样变不见。 地球会把冰箱吞下去喔。爸爸说,他边说边戴上我垂涎已久的皮手套,我知道大人都戴皮手套,小孩才戴连指手套,我想要副皮手套已经想了好久。 (一九七三年的圣诞节,妈妈买了一副皮手套给我当圣诞澧物,琳西接收了这份礼物,但她知道手套原本是我的。有一天从学校回家途中,她把手套留在玉米田边。琳西总是带东西给我,她向来都是如此。)地球有嘴巴吗?巴克利问道。

有啊,地球有张大圆嘴,但是没有嘴唇。爸爸说。 杰克,妈妈笑着说:别闹了,你知道我逮到这个孩子在外面对着金鱼草喃喃自语吗? 我跟你去。我说,爸爸曾告诉我附近有个废弃的矿坑,矿坑崩落之后形成一个落水洞,我才管不了这么多呢,我和所有小孩一样都想看看地球怎么吞东西。 因此,当我看着哈维先生把我的尸体带到落水洞时,我不得不承认他很聪明。他把布袋放在金属保险箱里,我的遗骸被金属团团包围。 他开到落水洞时已经很晚了,他把保险箱放在车里,直接走到斐纳更家。斐纳更夫妇住在落水洞附近,这里的地属于斐纳更家,所以把旧家电丢到落水洞的人都必须付费,斐纳更夫妇就以此维生。 哈维先生敲敲白色小屋的门,一个女人出来开门,屋内飘来迷迭香与羊肉的香味,香味飘上我的天堂,哈维先生也闻到了味道,他从门口看到有个男人站在屋后。

先生,您好,斐纳更太太说:有东西要丢吗? 是的,东西在我车子后面。哈维先生回答,他已经准备好一张二十美金的纸钞。 你车里装了什么?一具尸体吗?斐纳更太太开玩笑说。 她绝想不到谋杀这回事。她家虽小,却很温暖,先生不用出去工作,所以家里随时有人修东西。她先生对她很好,儿子也很听话,小孩年纪还小,依然以为母亲就是全世界。 哈维先生笑了笑。我看着他露出笑容,一刻也不愿移开我的眼光。 车里是我父亲的旧保险箱,我终于把它载到这里啰。他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把它丢掉,家里早就没有人记得保险箱的号码了。 保险箱里有东西吗?她问道。 只长了一些霉吧。 好吧,请把保险箱搬过来,你需要帮忙吗? 好啊,谢谢妳。他说。

接下来的几年,斐纳更夫妇陆续在报上读到我的消息:少女失踪,疑似遭到谋杀;邻家小狗拾获失踪少女的手肘;十四岁少女在斯托弗兹玉米田遭到杀害;同龄少女请严加戒备;市政府同意重划高中附近区域;被害少女之妹琳西.沙蒙代表全体学生致词。他们绝对想不到那天晚上,一个孤独中年人付了二十美金,请他们丢掉的灰色保险箱里,躺着报上这个女孩的尸体。 走回车子的路上,哈维先生把手放进口袋,口袋里摆着我的银手链。他记不得何时脱下我手腕上的银链子,也记不得什么时候把链子放进新换上的长裤口袋里。 他摸摸链子,肉实的食指轻抚平滑的宾州石、芭蕾舞鞋、迷你顶针的小洞、以及小脚踏车上转动的车轮。他开车直上202号公路,开了一段之后停在路肩,吃完早先准备的肝泥香肠三明治,吃完之后继续开到城镇南边、正在施工的工业区。那个时代郊区通常没有警卫,工地四下无人,他把车停在一个流动厕所旁边,虽然知道自己不太可能被人发现,但若真的有人看到他,他就可以说他停车上厕所。

事发之后,我一想到哈维先生时,此时的情景总是浮上心头。他在泥泞的坑洞间走来走去,巨大的挖土机静静地停在工地里,庞大的怪手在黑暗中显得更可怕。 哈维先生四处走动,几乎在挖土机之间迷失了方向。我出事后那天晚上,夜空一片黑蓝,他站在空旷的工地里,四周景物看得一清二楚。我特意站在他旁边,我要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要跟着去他想去的地方。雪停了,刮起了冬风,他根据盖房子的直觉,走到一个他觉得会是人造湖的地方,他站在那里,再摸一次我的银手链,他喜欢爸爸帮我刻上了名字的宾州石,我最喜欢的则是手链上的小脚踏车。他扯下宾州石放进口袋里,然后把银手链、和手链上剩下的小饰品丢进未来的人工湖。 圣诞节前两天,我看到哈维先生读一本有关非洲马利共和国的书。他读到当地班巴拉人用衣物和绳索盖房子,读着读着,他眼光忽然一闪,心中浮现一个念头:他要像在玉米田中挖建地洞一样再做些新的尝试,这次他要盖一座像在书中读到的帐篷。打定主意之后他就出去买一些基本建材,准备花几小时在后院里搭一座帐篷。

摔破所有摆了船只的玻璃瓶之后,爸爸看到哈维先生站在后院。 外面相当冷,但哈维先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衬衫。他那年刚满三十六岁,那一阵子他试着戴硬式隐形眼镜,眼睛经常充满血丝,包括爸爸在内的许多邻居,都觉得哈维先生八成是酒喝多了。 这是什么?爸爸问道。 虽然沙蒙家的男人心脏不太好,但爸爸喜欢做些零碎杂活,手艺也相当不错。他绕过绿色房子走到后院,看到哈维先生忙着竖起几枝像橄榄球门柱的长棍子。爸爸比哈维先生高大,当他走进后院时,看起来颇有架势,也比哈维先生能干。他刚刚才在玻璃碎片中看到我的身影,现在还有点头昏脑胀,我看着他穿过草坪,像高中生上学一样慢吞吞地走向后院,中途只在哈维先生家的树丛前停了一下,轻轻用手掌抚过树丛。

这是什么?爸爸又问了一次。 哈维先生停手,瞪了爸爸好一会儿,然后转身继续工作。 这是个席垫帐篷。 什么是席垫帐篷? 沙蒙先生,哈维先生说:你失去了女儿,我真为你感到难过。 爸爸振作起来,礼貌性地作出回覆。 谢谢。他僵硬地回答,好像喉头梗着一个石块。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哈维先生察觉到爸爸显然无意离开,于是问爸爸愿不愿意帮忙。 就这样,我在天堂里看着爸爸和谋杀我的凶手,一起搭盖帐篷。 爸爸对搭建帐篷所知有限。他知道把弧形片绑在分叉的长棍上,然后用小木棒在弧形片边缘穿洞,把一边搭成一个半弧形,他也知道接下来把木棒竖直,绑在横杆上。哈维先生已经读了讲非洲部落的书,他知道该怎么进行,爸爸听了他的指示,所以才知道这些步骤。爸爸站在后院,心想邻居说得没错:这个人果然奇怪。到目前为止,爸爸只想到这么多。

一小时之后,帐篷的基本架构已经完工,这时哈维先生忽然一声不响地走进屋里,爸爸以为休息时间到了,哈维先生进屋去拿咖啡、或是泡壶茶。 爸爸错了。哈维先生进屋,上楼查看先前放在卧房的凶刀,凶刀还在床头柜的素描本上。床头柜摆着一本素描本,他经常半夜起来,把梦里所见的图形画在素描本上。他查看纸袋里面的凶刀,刀锋上的血迹已经变成黑色,血迹令他想起自己在地洞里做的好事。他记得曾读过非洲某个部落的习俗,族人为新婚夫妇搭帐篷时,女人们会尽其所能地织出最漂亮的布疋,披在新人的帐篷上。 外面开始下雪,这是我死后所下的第一场雪,爸爸也注意到这一点。 我听得到妳的声音,苏西,虽然听不到任何回答,但他仍然对我说:妳說些什么呢? 我拼命地盯着爸爸眼前枯萎的天竺葵,我想如果我能让天竺葵开花,爸爸就能得到答覆。在我的天堂里,天竺葵开得非常茂盛,枝叶蜿蜒地长到与我的腰部齐高;人间的天竺葵却毫无动静。 在片片雪花中,我注意到爸爸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哈维先生的绿色小屋,他已经开始起疑。 哈维先生在屋内穿上了一件厚厚的法蓝绒衬衫,但当他走出来时,爸爸最先注意到的是他手上的一叠白棉布。 这些要干嘛?爸爸问道,忽然间,他满脑子都是我的影子。 我们把这些布盖在帐篷上。哈维先生说。他递给爸爸一叠棉布,他的手背碰到爸爸的手指,爸爸忽然感到一股电流。 你知道些什么,对不对?爸爸说。 哈维先生回应爸爸的注视,他盯着爸爸,但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开始工作,雪愈下愈大,雪花不停地飘落,爸爸在雪中走动,心情愈来愈激动。他知道警方已讯问了左邻右舍,但他不禁自问:有没有人问起我失踪时哈维先生在哪里?有没有人在玉米田里看到他? 爸爸和哈维先生把棉布盖在弧形片上,顺势拉拉棉布,然后他们把剩下的棉布搭在横杆上,棉布直直地垂下来,底端垂在地面上。 等到他们完工时,帐篷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雪花落在爸爸的衬衫上,在皮带上方留下一道薄雪。我的心好痛,我知道我永远不能和哈乐弟跑到雪地里、永远不能把琳西从雪橇上推下去、永远不能教小弟在手掌心做雪球。我孤独地站在鲜艳的天竺葵花丛中,雪花轻柔无辜地飘落人间,有如雪白的布帘。 哈维先生站在帐篷里,心里想着处女新娘将骑着骆驼来到部落。爸爸缓缓走近他身边,他对着爸爸举起了双手。 好了,这样就行了。他说:你何不赶紧回家呢? 这时轮到爸爸说话了,但他脑海中只有我的名字;他轻轻地说:苏西,尾音有如蛇行的嘶嘶声。 我们刚一起搭了帐篷,哈维先生说:邻居都看见了,现在我们是朋友啰。 你知道一些事情。爸爸说。 回家吧,我帮不了你。 哈维先生没有笑,也没有移动,他躲在新娘帐篷里,把最后一张绣了姓名的棉布垂挂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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