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奇幻小说 苏西的世界

第3章 第三章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8329 2023-02-05
从天堂俯瞰人间,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怪怪的。你八成最先想到从这么高的地方向下看,就好像站在摩天大楼上一样,地面上的东西看起来一定像蚂蚁一般渺小。除此之外,我们还看得见离开凡间的灵魂。 哈莉和我经常仔细观察人间,我们眼光留在某个定点、目不转睛地盯上几秒钟,我们想看看在这个毫不起眼的时刻,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有时灵魂会飘过活人身旁,灵魂轻触活人的肩膀或脸颊,然后继续飘向天堂。活人通常看不见死人,但凡间有些人似乎清楚地感觉到周遭起了变化,有人说忽然感到一阵寒气,有些死者的伴侣从梦中醒来,赫然发现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床前、门口、或是轻飘飘地搭上校车,这些都是活人与死人的偶然交会。 离开人间时,我与一个名叫露丝的女孩擦身而过,她和我同校,但我们不是很熟。在我哭泣地离开人间的那个晚上,她刚好站在我飘往天堂的半路上,我没办法不碰到她。我刚丧失了生命,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也没时间多想,在残忍的暴行中,我只希望赶快脱离这一切。当你跨过生死界线时,生命像一艘驶离岸边的船只一样,缓缓地离你愈来愈远;死亡则像一条绳索,你必须紧捉着它,随着它晃动,死亡终将把你带往他处,你只希望它把你带得远远地,离开这个充满痛苦的时刻。

我好像在牢里获准打一通电话的犯人,拿起电话却拨错了号码,结果让露丝.康涅斯承受了意想不到的后果。我看到她站在伯特先生锈迹斑斑的红色跑车旁边,我飘过她身旁,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脸,我想在离开人间之前,再感觉一次人间的温暖,她的脸颊是我和人间最后的联系。 十二月七号早晨,露丝跟她妈妈抱怨说昨晚作了一个恶梦,梦境栩栩如生,感觉像真的一样。她妈妈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露丝回答说:我正走过老师的停车场,忽然间,我看到一个苍白的鬼影,很快地从橄榄球场外面向我跑来。 康涅斯太太边听边搅拌锅子里的麦片粥,她看着女儿挥舞着像她爸爸一样修长的手指,比手画脚地述说着。 我感觉得到那是个女鬼,露丝说:她从橄榄球场上飘起来,两眼空洞,身上披了一件像纱布一样的白色长袍。透过轻薄的纱布,我可以看到她的脸,她的鼻子、眼睛、脸颊和头发都隔着纱布若隐若现。

康涅斯太太从炉子上端下麦片粥,把炉火关小,露丝,她说:妳的想像力又开始作怪了。 露丝听了就知道她最好闭嘴,她再也没有提起这个有如真实一般的梦,即使过了十天,我的死讯传遍了学校,她也没有说些什么。我的死讯像所有恐怖故事一样,讲的人愈多,故事变得愈可怕,同学们加油添醋,把事情说得比原来发生的更可怕,但还是有很多没人知道的细节,比方说,凶杀案究竟怎么发生?哪里是命案现场?凶手是谁?大家众说纷纭,结果居然传出我的死和魔鬼祭祀有关,凶杀案发生在午夜,头号嫌犯则是雷.辛格。 虽然百般尝试,我仍然无法传达给露丝一个强烈的讯息,告诉她我的银手镯在哪里。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拾获银手镯,我觉得它说不定能帮助露丝解除内心的困惑。银手镯原本暴露在田野中,等着被人拾获,如果有人捡到它,认出它是什么,说不定会想到:啊,这就是线索。但现在银手镯已不在玉米田里了。

露丝开始写诗。既然她妈妈和比较愿意倾听的老师,都不愿意分享她这些沉重的亲身经历,于是她决定藉由诗句传达事实。 我多么希望露丝能到我家里,和我的家人们谈谈,但除了妹妹之外,家人们绝对没听过露丝这个名字。露丝是那种上体育课大家挑选队友时,最后才被选中的女孩。上排球课时,球一飞向她,她只会站在原地发抖,任凭球掉在她身旁,队友和体育老师看了只好拼命忍住不作声。 妈妈坐在玄关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爸爸跑进跑出。自从我出事之后,爸爸变得非常紧张,无时无刻盯着妈妈、小弟和妹妹的行踪。在此同时,露丝知道她在梦里看到的是我,她也悄悄做了些事情。 她把以前的纪念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用她妈妈做刺绣的剪刀剪下我在课堂上、化学社、以及参加其他课外活动的照片。我看着她愈陷愈深,心里真替她担心。

圣诞节前一星期,她在学校走廊上看到了一件事情。 她看到我朋友克莱丽莎和布莱恩.尼尔逊。布莱恩有个让女孩子看了目不转睛的厚实肩膀,但他的脸让我想起装满稻草的粗麻布袋,因此我叫他稻草人。他戴了一顶松垮垮的嬉皮帽,在学生抽烟室抽着手卷的香烟。克莱丽莎喜欢用天蓝色的眼影,妈妈看了颇不以为然,但正因如此,我相当欣赏克莱丽莎,她能做些我不能做的事,比方说,挑染一头长发、穿流行的厚底鞋、放学之后抽烟,这些都是爸妈不许我做的事。 露丝走向他们,他们却没看到她,她抱了一大叠从社会学老师卡普兰太太那里借来的书,这些是早期的女性主义论述,她把书背面向自己,这样大家才看不到她抱的是哪些书。露丝的爸爸是个建商,他帮露丝做了两条伸缩性极强的书带作为礼物,露丝把带子绕在怀中的书上,准备利用放假时看完这些女性主义论述。

克莱丽丝和布莱恩格格地笑,他把手伸到她的衬衫里,他手伸得愈高,她笑得愈厉害。但她不停地扭动,或是向后移一两吋,借此教他不要太过分。露丝大多时候都是冷眼旁观,此时也不例外,她本来打算和往常一样低下头,目光移向他处,假装没看到什么地走开,但大家都知道克莱丽丝是我的朋友,所以她决定站在一旁观看。 亲爱的,别这样,布莱恩说:爱我一点点嘛,一次就好。 我看到露丝一脸厌恶地噘着嘴,我在天堂也做出同样表情。 布莱恩,不行,不能在这里。 那么,我们到玉米田里吧?他悄悄地说。 克莱丽莎紧张地傻笑,但仍轻轻地用鼻子爱抚布莱恩的颈背。这次她还是说不行。 在这之后,有人撬开了克莱丽莎的寄物柜。 笔记本、胡乱塞在柜子里的照片、布莱恩背着克莱丽莎藏在她柜子的大麻,全都不见了。

露丝从未体验过嗑了药而神魂颠倒的滋味,当天晚上,她拿了她妈妈细长的淡烟,掏光里面的烟草,把大麻塞进去,她拿着手电筒坐在工具间里,边看我的照片边抽大麻,她抽得很凶,连学校的瘾君子也抽不了那么多。 康涅斯太太站在厨房的窗子旁边洗盘子,她闻到工具间传来阵阵烟味。 我想露丝在学校里交了几个朋友。她对她先生说,康涅斯先生端着咖啡,坐着看晚报,工作了一天之后,他累得没精神多想。 我们女儿或许还有点希望。 她向来都很好。他说。 当晚稍后,露丝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她手电筒用得太久,再加上抽了八支卷了大麻的香烟,眼前几乎一片模糊。她妈妈微笑地看着她走进来,和颜悦色地告诉她餐桌上有个蓝莓派。过了好几天,把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之后,她才逐渐清醒过来,也才发现自己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居然一口气吃完整个蓝莓派。

我的天堂里经常充满一股淡淡的臭鼬味,我在人间就喜欢这种味道,闻到臭鼬味时,入鼻的不只是一股呛人的臭气,我还可以感受到气味的力量。臭鼬受到惊吓才会发出这股强烈、持久的臭气,隐约之中仿佛混杂着恐惧与御敌的力量。弗妮的天堂里充满了纯净的烟草味,哈莉的天堂闻起来则像金桔。 我日夜坐在广场的阳台上观看,我看到克莱丽丝逐渐把我抛在脑后,在布莱恩身上寻求慰藉;我看到露丝在家政教室附近的角落,或是餐厅外面靠近护理教室的一角,目不转睛地瞪着克莱丽莎。刚开始发现自己看得到学校发生的大小事情时,我像喝醉酒般地着了迷,我看到副足球教练偷偷地送巧克力给已婚的自然老师,也看到啦啦队队员使尽全力想引起某个坏学生的注意,这个学生不知道犯了几次校规,也不知道被几个学校退学,次数多到他自己都记不得。我还看到美术老师和他的女朋友在暖气间做爱,也注意到校长对副足球教练投以欣赏的眼光,我的结论是这个副教练是全校最英挺的人物,但我实在不喜欢他方正的下巴。

每晚走回豪华公寓的路上,沿途会经过一排老式的街灯,我曾在舞台剧Our Town里看过这样的街灯,铁铸的灯架顶端弯成一道弧形,上面悬挂着圆形灯泡。和家人一起看戏时,我觉得圆圆的灯泡像是一个发光的大蘑菇,所以我记得这样的街灯。在天堂的街道上,我故意走到街灯的影子下,这样一来,我的影子好像刺破了每个发光的大蘑菇,回家途中,我经常玩这种游戏。 有天晚上,看了露丝在做什么之后,我像往常一样踩着街灯的影子回家,半路上碰到了弗妮,四下无人,前方吹起一阵旋风,落叶随风旋转、缓缓上扬。我停下来看着她,目光停驻在她眼角和嘴边的笑纹。 妳为什么发抖?弗妮问道。 虽然天候湿冷,我却不能说自己因为天气冷才发抖。

我实在没办法不想妈妈。我说。 弗妮微笑地拉着我的左手,把我的手放在她双手之间。 我好想轻吻她的脸颊,或是让她抱抱我,但我什么也没做,反而看着她慢慢离去。 弗妮蓝色的衣裙离我愈来愈远,我知道她不是我妈妈,我不能玩这种假装的游戏。 我转身走回广场上的阳台,濡湿的空气沿着我的大腿蔓延到手臂,无声无息、轻轻柔柔地沾上发稍。我想到晨间的蜘蛛网,网上沾满了有如珠宝般的露珠,以前我却不经思索,轻轻一挥地毁了它。 十一岁生日的早上,我一大早就起床,大家都还没起来,最起码我是这么想。我偷偷摸摸地走下楼,朝饭厅看了又看,我猜爸妈把礼物放在饭厅,但饭厅里却没有东西,餐桌上还是像昨晚一样空空的。但我一转身就看到客厅里妈妈的桌上摆了一样东西,妈妈的桌子相当别致,桌面永远一干二净,我们管它叫付账单的桌子。桌上有一叠包装纸,中间摆了一个还没有包好的相机,我一直想要一部相机,我已经苦苦哀求了好久,几乎确定爸妈绝不会买给我。我走到桌前仔细瞧瞧,那是一部傻瓜相机,旁边还摆着三卷底片和一个四角闪光灯。这是我的第一部相机,有了它,我就可以实现成为野生动物摄影师的梦想。

我四下观望,没看到半个人,隔着半张半掩的百叶窗,我看到葛莱丝.塔金(妈妈习惯把百叶窗拉成半张半掩,她说这样房子看起来比较美观,但又和外界保持一段距离)。葛莱丝住在街尾,在一间私立学校上课,我看到她脚踝上绑了东西在街上走来走去,我赶快装上底片偷偷地跟踪她。我一面跟监,一面想像自己长大后追踪野象和犀牛的模样,我现在躲在百叶窗和窗户后面,长大以后说不定藏身在高高的芦苇丛之间,愈想愈兴奋。我用没有拿相机的那只手拉高睡衣的下摆,静悄悄地、甚至可说是鬼鬼祟祟地跟着葛莱丝移动,我走过家里客厅、前门,一直跟到房子另一边的书房,我看着她愈走愈远,忽然想到我若跑到后院,就没有东西阻碍视线了。 因此,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后,却发现有人打开了通往后院的小门。 一看到妈妈,我马上忘了葛莱丝。我从没看过妈妈坐得这么直,神情显得这么虚恍,她面向后院,坐在走廊外的一把铝质折叠椅上,手上拿了一个小碟子,碟子上是杯她常喝的咖啡。那天早晨妈妈还没上口红,所以咖啡杯缘没有口红印,或许她晚一点才会涂口红吧。但她为了谁上妆呢?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了爸爸?还是为了我们? 哈乐弟坐在喂小鸟的水盆旁快乐地喘气,它专注地看着妈妈,没有注意到我。妈妈直视前方,目光似乎延伸到无边无际的未来,在那一刻,她不像我们的妈妈,而像一个和我没关系的陌生人。眼前这个女子丝毫不像个母亲,我从未看过妈妈露出这副神情,她脸上的肌肤白皙,没有化妆依然柔嫩粉白,睫毛与双眼颇具整体美。妈妈在酒柜里藏了一些裹着巧克力的樱桃,这是她的私家珍藏,爸爸想吃樱桃时,总是缠着妈妈,叫她海眼姑娘,此时我终于知道爸爸为什么这样叫妈妈,我本来以为这是因为妈妈的眼睛是蓝色的,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因为妈妈的眼神深邃,有如无边无际的大海,令我看了有点害怕。我灵机一动,没有多想为什么,只是直觉地想这么做:我要在哈乐弟看到我、闻到我的味道之前,趁着草地上还沾满了晨间露水,妈妈还没有完全苏醒的时候,赶快拿起我的新照相机,捕捉住这一刻。 柯达公司把照片装在一个厚重的大信封里寄回来,我一看到照片就分辨出不同,在所有照片中,只有在第一张照片里,妈妈才是艾比盖儿。她完全不知道我在拍照,照片捕捉到最真实的时刻;我一按下快门,快门声吓了她一跳,自此她又变回我们的妈妈、快乐小狗的主人、好好先生的太太、莳花植草的女主人和笑容满面的邻居。妈妈的眼睛有如汪洋,里面埋藏着说不尽的失落,我以为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了解她,但我只有在那一天才想到这个问题。我在世时就看过这么一次,之后就忘了妈妈内心深处的艾比盖儿;我只想看到我所熟悉的妈妈,永远在她的保护之下,因此,我也没再多想。 我在天堂的阳台上想着那张照片和妈妈,琳西则半夜悄悄走出房门,我像电影里探头探脑的小偷一样看着她,我知道她想去我房间,也知道她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打开我的房门,但她打算到我房里做什么呢?我的房间已成了家里的禁地,妈妈碰也不碰,出事当天我匆忙地出门,来不及铺床,到现在我的床还是保持原状;我的河马宝宝依然躺在被子和枕头间,那天早上换上喇叭裤之前、本来想穿的一套衣服,现在也还摆在床上。 琳西走过房里柔软的小地毯,摸摸床上被我气愤之下揉成一团的蓝色裙子,和红蓝相间的针织背心。琳西有一件同样花色、橘红色和绿色相间的背心,她拿起我的背心,把它摊平放在床上,细细地抚平绉折。背心实在不好看,却又显得如此珍贵,她轻抚我的背心,我感觉得到她的思绪。 琳西的手指轻轻画过我床头柜上的金色托盘,盘里放了各种不同的徽章,我最喜欢一个上面写着Happy︱Dippy Says Love的粉红色徽章,我在学校停车场捡到它,妈妈说我可以留下来,但我必须保证不戴它上学。我在托盘里摆了很多徽章,还把一些徽章别在爸爸母校印地安那大学的巨幅旗帜上。我以为琳西想拿一、两枚徽章,但她没有,甚至连碰都没碰,她只是用手指轻轻地画过托盘上的每样东西。过了一会,她看到托盘下有个东西露出白色的一角,她仔细地把它拉出来。 托盘下压的是那张照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口结舌地坐到地上,手上仍握着照片。她好像被困在帐篷中,全身上下被绳索团团围住,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直到拍照的那天早晨,才看到妈妈陌生的一面,琳西和当时的我一样,也从未看过妈妈这一面。她看过这卷底片中的其他照片,照片中的妈妈一脸倦容,但依然面带微笑;照片中妈妈和哈乐弟站在门前的茱萸树下,阳光透过树梢洒落在她的睡袍上,洒下点点光影。但我私藏了这张偷拍的照片,妈妈有她神秘、我们都不知道的一面,只有我看到这一面,我不愿与其他人分享。 我第一次跨过阴阳界纯属意外,那天是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巴克利在睡觉,妈妈带琳西去看牙医。那星期家里每个人都同意要努力照常过日子,爸爸给自己指派了一项任务,他要把楼上的客房整理干净,爸爸向来把这里当书房。 祖父曾教爸爸在空玻璃瓶建造帆船,妈妈、妹妹和小弟觉得没什么,我却非常感兴趣,爸爸的书房里到处都是装了帆船的玻璃瓶。 爸爸在保险公司上班,成天和数字为伍,晚上下班之后,他喜欢阅读南北战争之类的书籍,或是建造帆船松懈身心。每当准备扬帆时,他总是大声叫我过去帮忙。 此时船只已紧紧地黏在玻璃瓶底部,我跑进书房,爸爸叫我把门带上,通常我一关上门,妈妈就摇铃叫大家吃饭,妈妈对那些她没有参与的事情,似乎特别有第六感,但如果妈妈的第六感失灵,没有叫我们下去吃饭,我的任务就是帮爸爸扶玻璃瓶。 扶直,爸爸说:妳是我的大副。 瓶口留了一条棉线,爸爸轻轻一拉,哇!帆布缓缓升上桅杆,帆船成了快艇,我们也大功告成。我每次都想拍手庆祝,但我扶着玻璃瓶,空不出手来鼓掌。接下来,爸爸用蜡烛烧热拉直的衣架,把衣架伸到玻璃瓶里,很快地把瓶里的棉线烧掉。他必须非常小心,稍有不慎,瓶里小小的纸帆会起火,甚至轰的一声,把我手上握的玻璃瓶烧成大火球。 爸爸后来做了一个木架取代我,琳西和巴克利不像我一样喜欢帆船,爸爸使尽全力想引起他们的兴趣,试了几次之后,爸爸放弃了,自己一个人埋头关在书房。对我们家其他人而言,每只玻璃瓶里的帆船看起来都一样。 那天爸爸一边整理房间,一边和我说话。 苏西,我的小女孩,我的宝贝水手,他说:妳总是喜欢那些比较小的帆船。 我看着爸爸从书架上取下玻璃瓶,他把玻璃瓶放在书桌上排成一列,然后拿妈妈一件撕成布条的旧衬衫擦拭书架。书桌下摆了成打的空瓶,我们父女俩收集了这些瓶子,准备建造更多船只。书架上还摆了更多玻璃瓶,有些是爸爸和祖父一起做的,有些是爸爸独立完成的,有些则是我们合作的结晶。有些船只保存得很好,只有船帆稍微泛黄,有些船只过了这些年船身已经歪斜,甚至上下颠倒。书架上还有一个在我出事前一星期,在我手中忽然起火的玻璃瓶。 他最先把这个瓶子摔得稀烂。 我心中一阵抽痛。他转头看看其他玻璃瓶,瓶瓶标示着年岁记忆,瓶瓶可见扶持瓶口的手:他过世父亲的手、他死去女儿的手。我看着爸爸砸烂剩下的玻璃瓶,他一面喃喃说着苏西死了,一面把玻璃瓶砸向墙壁和木头椅子,砸完之后,爸爸站在客房兼书房里,四周都是绿色的玻璃碎片。所有的玻璃瓶都被摔在地上,船帆和船只的碎片散见于破碎的玻璃瓶间,爸爸呆呆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此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爸爸面前现身,每片玻璃、每个闪闪发光的碎片上,都可以看到我的脸。爸爸低头观望,仔细搜寻房间的每个角落。太不可思议了!但过了一秒钟,我就不见了。他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放声大笑,笑声发自丹田,有如野狼的哭嚎。他笑得用力又大声,在天堂的我听了全身发抖。 他走出书房,走过两个房间,来到我的卧房。楼上的走道很窄,我的房门和其他房门一样单薄,一拳就可以轻易地击穿房门。他原本打算把我梳妆台的镜子砸烂,用指甲撕下墙上的壁纸,但他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紧捏着床单,颓然地坐在我床边低声啜泣,淡紫色的床单被他捏得绉成一团。 爸爸?巴克利问道,他站在门口,︱只手握着我房间的门把。 爸爸转头,却遏止不了泪水,他抓着床单,慢慢地倒在地上,然后他张开手臂,叫巴克利过来。通常他一叫,巴克利就跑过来,但这次他叫了两声,巴克利还是站在原地不动。虽然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形,但小弟最后还是奔向爸爸怀里。 爸爸把小弟包在床单里,床单还留着我的味道。他记得我求他,让我把房间漆成紫色,也记得他帮我把过期的《国家地理杂志》移到书柜下排(我当时已立志钻研野生动物摄影艺术)。他还记得我曾是家中唯一的小孩,只是过了不久之后,琳西就出生了。 我的小人儿,你对我来说是这么特别啊。爸爸紧抱着巴克利说。 巴克利抽身,目不转睛地看着爸爸满是皱纹的脸,爸爸的眼角依然泪迹斑斑,巴克利一脸严肃地亲吻爸爸的脸颊,童稚的脸上充满保护的神情;这样的童稚之情是如此圣洁,连天堂里的人也做不到。 爸爸把床单围在巴克利的肩上,他记得我有时睡到一半,从高高的床上跌到柔软的小地毯上,他坐在书房的绿色椅子上看书,被我摔下床的声音吓了一跳,赶快跑到我房间看看怎么回事,看到我没事才放_心。他喜欢看我熟睡的模样,即使作了恶梦,甚至摔到硬梆梆的木板地上,我依然呼呼大睡。在这样的时刻,他相信孩子们将来一定会活得快快乐乐,无论他们想当总统、国王、艺术家、医生,或是野生动物摄影师,孩子们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我过世前几个月,爸爸看着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只是这次我床上多了巴克利,巴克利穿着睡衣,抱着小熊,背对着我缩成一团,半睡半醒地吸着大拇指。爸爸当时第一次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想到做父亲的不可能长生不老,忽然觉得有点难过。但他又想到他有三个小孩,这个数目让他稍微放心一点,他想将来不管自己,或是孩子的妈出了什么事,三姊弟总还有彼此。这么看来,他帮沙蒙家起了头,就算他到了风烛残年,沙蒙家依然像强韧的钢丝一样,绵延不断地持续下去。 他在小儿子身上找寻女儿的身影。他大声告诉自己:把爱留给生者吧,但我的幽灵却像绳索一般,不停地把他往后拉。他看着怀中的小男孩,你是谁?他喃喃问道:你从哪里来? 我看着爸爸和小弟,心想事实和我们在学校学的差距真大。学校里大家说生死之间界线分明,事实上,生者与死者之间有时似乎朦朦胧胧,难分难测。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