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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苏西的世界 艾莉絲.希柏德 13097 2023-02-05
刚到天堂时,我以为每个人看到的都和我一样:橄榄球球门竖立在远处,粗壮的女学生投掷铅球和标枪,所有建筑物看起来都像一九六○年代兴建的高中学校。 这些坐落在镇上东北郊的学校,校区内没什么花草树木,方方正正的整排教室散布在操场四周,教室的屋顶挑高、空间宽阔,让学校看起来较具现代感。我最喜欢青绿色与橙橘色相间的石板,费尔法克斯高中就有这样的石板地,我在世时经常缠着爸爸带我到费尔法克斯高中逛逛,我常想像自己在这里上课的模样。 初中毕业之后,高中将是个全新的开始。等我上了费尔法克斯高中之后,我要坚持大家叫我苏姗,我要把头发打薄、或是扎个马尾辫,我要有个让男孩垂涎、让女孩忌妒的身材。最重要的是,我要对每个人都非常好,好到大家不得不崇拜我,不然会良心不安。我受到像女王般的尊崇,而且还保护那些在学校餐厅受欺负的同学。有人讥笑克里弗.桑德斯走路像女孩子时,我会狠狠地踹那人一脚;男孩子嘲笑菲比.哈特发育良好的胸部时,我会大声告诉他们大胸脯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其实菲比走过我身旁时,我也在笔记簿的边缘偷偷写下大胸部、箱型车来啰等字眼,当然我必须不经意地忘记自己也如此幼稚。我坐在车子后座,爸爸一边开车,我一边作白日梦,想到后来几乎得意忘形。我想像自己短短的几天就征服了费尔法克斯高中,说不定高二时还莫名其妙地拿座奥斯卡女主角奖。

这些就是我在人间的梦想。 在天堂待了几天之后,我发现投掷铅球、标枪的运动员,以及那些在龟裂柏油路上打篮球的男孩都有各自的天堂。我和他们的天堂虽然不完全一样,但其中有很多相同之处,所以他们才会出现在我的天堂里。 在天堂的第三天,我遇见哈莉,她后来成了我的室友。第一次见面时,她坐在秋千上看书。 (我没问为什么高中里还有秋千,你要什么,就有什么,这就是天堂。秋千的座位可不是普通的木板,而是厚实的黑橡胶圈。荡秋千之前,你可以舒服地缩在橡胶圈里,或是在上面跳一跳。)哈莉坐着看书,书上的文字奇形怪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爸爸有时从和发小馆(Hop Fat Kitchen)带肉丝炒饭回家,我在外带盒子上曾看过类似的文字。巴克利非常喜欢这家餐厅的名字,他每次都扯着嗓门大喊:Hop Fat!我现在知道什么是越南文,也知道和发小馆的老板赫曼.杰德不是越南人,我还知道老板不叫赫曼.杰德,这只是他从中国移民到美国时取的名字,这些都是哈莉告诉我的。

嗨,我说:我叫苏西。 哈莉后来告诉我,她从电影《第凡内早餐》里选了这个名字,但那天她不加思索,脱口就说她叫哈莉。 我叫哈莉。她说。因为她想说一口标准的英文,所以在她的天堂里,她讲话不带任何口音。 我瞪着她的黑发,黑发闪烁着如丝绸的光芒,就像在时装杂志里看到的一样。妳在这里多久了?我问道。 三天了。 我也是。 我在她旁边的秋千上坐下来,我不停地转圈、将铁链缠绕成一团,铁链缠绕到顶端之后我才松手,秋千转了又转,过了一会儿才停住。 妳喜欢这里吗?她问道。 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 我们就这样成了好朋友。 在天堂里,我们最单纯的梦想都会实现。学校里没有老师,我上美术课,哈莉参加爵士乐团,除此之外,我们不必进教室。学校里的男孩子不会偷掐我们的臀部,也不会说我们有狐臭,我们的教科书是《时尚》、《十七岁》和Glamour杂志。

哈莉和我有许多相同的梦想,我们的感情愈来愈好,天堂也不断扩充。 辅导员弗妮成了我们的良师。四十几岁的弗妮,年纪足以当我们的妈妈。哈莉和我过了一段时间才想清楚,原来我们一直想要妈妈,而弗妮正好实现了这个梦想。 在弗妮的天堂里,她勤奋工作,努力有了成果,也得到应得的赏识。她在世时是个协助游民和贫民的社工人员,她在圣玛丽教堂工作,教堂只提供妇女和小孩膳食,弗妮负责接电话、大手一挥打蟑螂,大小事情一手包办。有一天,一个男人到教堂找太太,他一枪射中弗妮的脸,弗妮当场毙命。 在天堂的第五天,弗妮走到我和哈莉面前,她递给我们两杯青柠檬果汁,我们接过杯子,喝了果汁。 我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她说。

我望着弗妮笑纹密布的蓝色小眼睛,诚实地对她说:我们好无聊。 哈莉伸长舌头,忙着看舌头有没有变绿。 妳想要什么?弗妮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 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就行了。只要认真想、想得够清楚、而且百分之百确定,妳的梦想就会成真。 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也不难;我和哈莉照着做,结果得到了双并豪华公寓。 我不喜欢我在人间住的房子,也不喜欢我爸妈的家具。我们家看得到邻居家,邻居家也看得到隔壁邻居,基本上,山坡上的每栋房子看起来都一样。哈莉和我的双并公寓看出去是个公园,还可以隐约看到其他房子的灯火,这个距离刚刚好。 我们知道有其他邻居,但又不会离得太近。 到后来我想要的东西愈来愈多,奇怪的是,我发现自己好想知道在世时从未想过的事情,比方说,我好想长大。

活着才会长大,我对弗妮说:我想活着。 不行。弗妮说。 最起码我们可以观看凡人吧?哈莉问道。 妳们已经在看了。弗妮说。 我想哈莉是说看看凡人如何过一辈子。我说:我们想从出生看到去世,看看大家怎么度过一生。我们想知道他们的秘密,这样我们才能假装自己在长大。 妳还是没办法体验真正的成长。弗妮提醒我们。 谢谢妳的提醒,聪明人。我说。尽管弗妮提醒我们要小心,但我们的天堂依然变得愈来愈热闹。 天堂学校里的建筑物依然和费尔法克斯高中一样,只是现在多了通往各方的道路。 出去走走吧,弗妮说:妳们会看到想找寻的东西。 因此,我和哈莉启程一探究竟。我们发现天堂里有个冰淇淋店,你点薄荷冰淇淋时,没有人会告诉你:对不起,现在不是薄荷冰淇淋的季节。天堂里有份报纸时常刊登我们的照片,让我们觉得自己成了大人物。因为哈莉和我都喜欢时装杂志,因此报上还出现了时尚名人、社交名媛等美丽的真实人物。哈莉有时显得心不在焉,有些时候我去找她,发现她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时我就知道哈莉去了她的小天地,我不属于她那部分的天堂。我有点想念她,我知道我们永远会在一起,但她离开一会儿,我居然还会想她,这种思念的心情有点奇怪。

我希望哈维先生以死谢罪,也希望自己还活着,这是我最企盼的梦想,却无法实现。天堂毕竟不是十全十美,但我相信只要我仔细观看、认真期盼,说不定能改变凡间我所爱的人的生活。 十二月九号接电话的是爸爸,自此揭开了悲剧的序幕。他告诉警方我的血型,还向警方描述我细白的肤色,警方问说我有没有任何特征,他听了之后仔细描述我的脸部,讲到后来几乎不知所云。费奈蒙警探没有打断爸爸的话,他还有一个非常悲惨的消息要告诉爸爸,他不知如何开口,但又非说不可,犹豫了半天终于说出坏消息:沙蒙先生,我们只找到一个尸块。 爸爸站在厨房,悲伤得忍不住颤抖,他怎能告诉妈妈这个消息呢? 这么说,你们无法确定苏西已经死了?他问道。 没有事情是百分之百确定。费奈蒙警探说。

爸爸就这么告诉妈妈:没有事情是百分之百确定。 三个晚上以来,爸爸不知道该对妈妈说什么、或是怎么面对她。在这之前,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同时崩溃,通常都是一方安抚另一方,从来不曾同时需要彼此的慰藉。以前总有一方比较坚强,碰到状况时,两人互相抱抱,比较软弱的一方感受到对方的精神力量,心情也会好过一点。他们从来不了解什么叫做恐惧,此刻才初尝惊恐的滋味。 没有事情是百分之百确定。妈妈喃喃自语,爸爸希望她听得进这句话,她也紧抓着这句话不放。 妈妈知道我银手镯上所有小饰物代表什么,她记得我们在哪里买到银手镯,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它。她列了一张表,巨细靡遗地写下我穿戴的衣物,如果有人在偏远的大马路旁发现表上的东西,警方说不定能借着这些证据,找到杀害我的凶手。

我看着妈妈仔细地列出我所穿戴、及我所喜欢的东西,心中充满温情,却又带着阵阵苦楚。她明知机会极为渺茫,却仍抱着一丝希望,她依然希望找到卡通人物造型橡皮擦、或是摇滚明星徽章的陌生人,能将这些东西交给警方。 和费奈蒙警探通过电话之后,爸爸伸手握住妈妈的手,两人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瞪着前方发呆。妈妈麻木地紧握着手上的单子,爸爸觉得有如置身黑暗的隧道,过了一会儿,天上飘起雨丝,虽然他们都没说话,但我可以感觉到他们想着同一件事:下雨了,苏西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雨中;他们都希望我没事,安全地躲在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 他们不知道谁先入睡,两人筋疲力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雨势忽大忽小,气温也不停下降,到后来下起冰雹,小小的冰球敲打在屋顶上,激起阵阵声响。他们被冰雹的声音吵醒,两人同时醒来,心中都充满了罪恶感。

他们沉默不语,房间另一端的灯还亮着,他们在微弱的灯光中看着对方,妈妈失声痛哭,爸爸把她抱在怀里,用大拇指抚去她的泪痕,他的拇指轻抚她的脸颊,双唇轻柔地盖上她的双眼。 他们轻触彼此,这时我不再看着他们,而把视线移到玉米田,看看警方隔天早晨能不能在田里找到什么东西。冰雹打弯了玉米茎,也把小动物全赶进了洞穴。离地面不深的洞穴里住着一群我喜欢的野兔,野兔常跑到附近人家的花园里偷吃蔬菜,人们在花园里摆了毒药,有时某只不知情的兔子把毒药带回家,结果在这个离花园远远的洞穴里,整个野兔家族蜷伏在一起,静静地同归于尽。 十号早上,爸爸把整瓶威士忌倒在厨房水槽里,琳西问他为什么把酒倒掉。 我怕我会把酒喝光。他说。

昨晚那通电话是什么?我妹妹问道。 哪通电话? 我听到你说星星爆裂的光芒,每次提到苏西的笑容,你总是这么说。 是吗? 没错,你听起来怪怪的,警察打电话来,对不对? 妳要听实话? 我要听实话。琳西说。 警方找到一个尸块,他们说可能是苏西。 琳西觉得有人狠狠地朝胃部打了一拳:你说什么? 没有事情是百分之百确定。爸爸试图解释。 琳西坐在餐桌上说:我觉得我快吐了。 甜心,妳还好吗? 爸,我要你告诉我:警方找到的是哪一部分的尸体,然后请你准备好,我八成会吐。 爸爸拿出一个大金属盆,他把盆子放在桌上,摆到琳西旁边,然后坐了下来。 好,她说:告诉我。 警方说是一只手肘,吉伯特家的狗发现的。 说完爸爸握住琳西的手,正如先前所言,琳西果然吐在那个闪闪发亮的金属盆里。 当天早晨稍后,天气逐渐转晴,警察把离我家不远的玉米田围起来,开始进行搜索。雨水、冰霜,再加上融化的积雪与冰雹,使整片玉米田泥泞不堪,但仍看得出有个地方刚被动过,警方由这里开始挖掘。 根据后来的化验报告显示,这里的泥土多处混杂着我的血迹,但警方当时并不知情,他们不断地翻寻干硬的田地,试图找寻一个失踪的女孩,愈挖愈觉得沮丧。 在靠近橄榄球场的田边,好几位邻居远远地站在警戒线的外围,他们看着玉米田里站了一群身穿厚重蓝色雪衣、手执铁铲和类似医疗器具的男人,大家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爸妈待在家里,琳西在她房里,巴克利留在他朋友奈特家。奈特住在附近,接下来这一段日子里,巴克利经常待在他家。大家告诉巴克利说我去克莱丽莎家玩,过一阵子才会回来。 我知道我的尸体在哪里,却没办法告诉任何人,我只能悄悄观察,等着看大家会找到什么。当天下午,如同青天霹雳一般,有个警察突然举起沾满泥土的拳头,高声喊叫。 过来这里!他大喊,其他警察马上跑过去围住他。 除了史泰德太太之外,其他的邻居都回家了。搜寻人员围着发现东西的警察,费奈蒙警探穿过拥挤的人墙,走向史泰德太太。 史泰德太太吗?他隔着警戒线问道。 我是。 妳有个正在学校就读的小孩,是不是? 是的。 请跟我过来,好吗? 一名年轻的警员带领史泰德太太进入警戒区,他们穿过凹凸不平、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玉米田,走到大家站的地方。 史泰德太太,费奈蒙警探说:这个东西看起来眼熟吗?他边说边举起一本平装本的小说《梅岗城的故事》,孩子们在学校读这本书吗? 是的。她小声地回答,脸上血色尽失。 妳介不介意我请问您他展开侦讯。 九年级,她凝视着费奈蒙警探湛蓝的双眼说:苏西今年九年级。她从事心理咨商,向来自认能承受坏消息,也能理智地和患者讨论各种难以处理的问题,但现在她却发现自己扑倒在带她过来的警察怀里,我可以感觉到她真希望早先其他邻居回家时,她也跟着大家离开,她真希望自己现在和先生坐在客厅里、或是和儿子待在后院里。 谁是这门课的老师? 迪威特太太,史泰德太太说:读了《奥赛罗》之后,孩子们觉得读《梅岗城的故事》轻松多了。 《奥赛罗》? 是的,她说,史泰德太太知道一些学校的事情,这些讯息忽然变得非常重要,所有警察都仔细倾听,迪威特太太喜欢随时调整阅读书单,圣诞节之前,她决定逼紧一点,规定大家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她把《梅岗城的故事》当作奖品,如果苏西有本《梅岗城的故事》,这表示她已经交了《奥赛罗》的读书报告。 这些讯息后来都得到证实。 警察打电话查证,我看着受到波及的圈子逐渐扩大。迪威特太太确实已收到我的读书报告,她后来把报告原封不动地寄还给爸妈,我想你们一定想保留这份报告,迪威特太太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我深感遗憾。妈妈难过得看不下去,所以琳西把报告收了起来。我帮报告下了被放逐者:独行侠的标题,被放逐者是琳西的点子,我再加上独行侠三个字。琳西在报告边缘打了三个洞,很快地把每一页仔细手写的纸张塞进空白的笔记本,她把笔记本压在衣柜里的芭比洋娃娃盒下面,盒里放了几乎全新、让我眼红的红发安安和安迪娃娃。 费奈蒙警探打电话给爸妈,他说警方找到一本笔记簿,他们相信我遇害当天带着这本笔记簿。 谁都可能有这种笔记簿,爸爸对妈妈说,两人又彻夜守候,说不定这是苏西哪天上学时丢掉的。 证据愈来愈多,但他们依然拒绝接受事实。 两天之后,也就是十二月十二日,警方找到我在伯特先生课堂上的笔记。纸张上的泥土和周遭所采集到的泥土不符,因此警方研判纸张可能被小动物从命案现场叼到这里。伯特先生在课堂上讲了一大堆理论,虽然有些我八成永远无法理解,但我依然很勤奋地在方格纸上做笔记。有只小猫踢翻了乌鸦的巢穴,这些方格纸的碎条就夹杂在树叶和小树枝之间。警方仔细地挑出纸张,除了方格纸外,还有一些比较薄而易碎、上面没有格线的纸片。 发现笔记的女孩认出有些不是我的笔迹,而是雷.辛格的字迹。雷对我心仪已久,他在他妈妈特制的米纸上,写了一些悄悄话给我,但我却没有机会看到他的情书。星期三上实验课时,他把纸条夹在我的笔记簿里,他的笔迹相当特别,一看就认得出来。警方取回这些纸条,拼凑出我的生物笔记,和雷.辛格的情书。 一名警探打电话到辛格家找雷问话,他妈妈对警探说:雷有点不舒服,但警方透过她得到了他们所要的消息。警探在电话里提出问题,她重复说给儿子听,雷听了逐一回答;是的,他写了一封情书给苏西.沙蒙;是的,伯特先生请苏西收小考考卷,他趁机把纸条夹在苏西的笔记簿里;是的,他曾说自己是摩尔人。 雷.辛格成了头号嫌犯。 那个讨人喜欢的男孩是嫌犯?当天晚上吃饭时,我妈问我爸。 雷.辛格人不错。琳西语调平板地说。 我看着我的家人,我知道大家都很清楚雷.辛格绝不是凶手。 警方突然造访雷.辛格家,他们仔细地审问雷,话语中带着强烈暗示。雷黝黑的肤色、以及愤怒的神情,再加上他美丽、颇具异国情调、莫测高深的母亲,更加深了警方的猜疑。但雷有不在场证明,一群不同国籍的学生可以证明他的清白。 雷的父亲在宾州大学教授后殖民地历史,凶杀案发生当天,他在宾大的国际学生中心演讲,雷则在演讲中和大家分享他的成长过程。 于是,事发之时雷不在学校。刚开始警方把这点视为证据,将他当成嫌犯,后来警察取得一张参加郊区生活:美国经验谈演讲的名单,名单上四十五名成员都看到雷站在讲台上演讲,警方只好承认雷是清白的。警察站在辛格家门外,随手捏断树篱上的小树枝,他们以为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就捉到了凶手,好像变魔术一样,凶手从高高的树上掉到他们面前,但结果却非如此。虽然雷是清白的,但学校里已经谣言满天飞,同学们原本才慢慢开始接受他,现在所有的进展全被一笔抹消。自此之后,他一放学马上回家,不再多作停留。 这些事情令我急得发狂。哈维先生的绿色房子就在我家旁边,他在屋里裁剪尖型塔,拼建一座哥德式的洋娃娃纸屋,我看在眼里,却不能把警察拉进哈维先生家,心里真是著急。哈维先生看电视新闻、翻阅报上消息,坦然地摆出无辜的样子,先前他心中曾经波涛汹涌,现在他已平静下来了。 我试着从小狗哈乐弟身上寻求慰藉。我不让自己太想念爸爸、妈妈、妹妹和弟弟,但我告诉自己:想念哈乐弟没关系。我觉得想念家人等于默认自己永远不能和他们在一起,听来或许有点愚蠢,但我不相信、也不接受我已经和他们分开了。哈乐弟晚上待在琳西身旁,每次爸爸开门,面对另一个无解的状况时,它总是站在爸爸身旁;它静静地分享妈妈的悲伤,在大门紧闭的家中,它也乖乖地让巴克利拉扯它的尾巴和双耳,想念它,就等于想念家人一样。 泥土里有太多血迹。 这些日子以来,陌生人不时上门来访。好心却显得不知所措的邻居、假装关心却毫不留情的记者,家里不时有人敲门,一听到敲门声,家人都得先麻痹自己,以免情绪受到影响。十二月十五日又有人敲门,这次终于让爸爸接受了事实。 敲门的是赖恩.费奈蒙和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这些日子以来,费奈蒙警探对爸爸一直很好。 他们走进屋子,他们现在对我家已经很熟,也知道妈妈认为大家在客厅里谈话比较恰当,警方若有话必须和爸妈说,大家在客厅里讲,琳西和巴克利才听不到。 警方找到一样东西,我们认为是苏西的。赖恩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感觉到他考虑再三之后开口,他知道爸妈一听到他的话,第一个念头一定是警方找到了我的尸体,确定了我的死讯,他必须把话说清楚,爸妈才不会这么想。 什么东西?妈妈急切地问道,她双臂交握,等着听另一个微小却引人猜疑的消息。她很固执,警方︱的笔记簿和小说对她都不具意义,她甚至觉得女儿少了一只手臂也活得下来,血迹再多也只是血,而不是尸体。诚如她老公所言:没有事情能是百分之百确定,她相信这话是真的。 但当警察举起装着我的帽子的证物袋,妈妈忽然崩溃了。她心头的最后防线开始动摇,她再也无法麻痹自己,拒绝接受事实。 啊,绒球。琳西说,她偷偷从厨房溜进客厅,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看到她溜进来。 妈妈伸出双手,发出金属破裂般的尖叫,她如机械般顽固的心慢慢地破碎,似乎想在完全崩溃之前说出最后几句话。 我们做了纤维测试,赖恩说:不管是谁诱拐了苏西,他在行凶时似乎用了这顶帽子。 你说什么?爸爸问道,他充满无力感,完全无法理解警方告诉他的事情。 凶手用这顶帽子阻止苏西喊叫。 什么意思? 帽子上沾满了她的唾液。穿着制服的警察说,他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到现在才说话,凶手用帽子堵住苏西的嘴。 妈妈从赖恩.费奈蒙手上夺下帽子,她亲手缝在绒球上的铃铛发出声响。妈妈颓然跪倒在地,她亲手为我缝制的帽子平躺在面前。 我看到琳西呆站在门口,我们的爸妈看来是如此陌生,她认不出爸妈,也认不出周遭的一切。 爸爸把好心的赖恩.费奈蒙和警察带到大门口。 沙蒙先生,赖恩.费奈蒙说:我们发现大量血迹,下手的人恐怕相当凶暴,再加上我们讨论过的一些证据,我们必须假设你女儿已经遇害,我们打算把此事当成凶杀案来侦办。 琳西偷听到她已经知道的事情,五天前爸爸告诉她警方找到我的手肘,从那时她就知道我已经不在人间。妈妈开始嚎啕大哭。 从现在开始,我们会以凶杀案来侦办。费奈蒙说。 但我们还没有看到尸体。爸爸依然不放弃希望。 所有证据都显示你女儿已经遇害,我真的非常遗憾。 那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直没有正眼面对爸爸哀求的眼神,我怀疑警察学校是否教他们这么做。但赖恩.费奈蒙笔直地回应爸爸的注视,我晚一点再打电话给你们,看看大家情况如何。他说。 爸爸颓然地走回客厅,他伤心得没办法安慰坐在地毯上的妈妈,或是安抚呆站在一旁的妹妹,他不能让她们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他蹒跚地走上二楼,心想哈乐弟躺在书房的地毯上,他刚才还在书房看到它。等看到哈乐弟,他会把头埋在小狗浓密的颈毛里,此时,他才让自己尽情痛哭。 那天下午,爸爸、妈妈和妹妹蹑手蹑脚地走动,好像害怕脚步声会引来更多坏消息。奈特的妈妈送巴克利回家,她敲敲门,却无人应答,过一会儿她只好悄悄离开。 虽然我家大门和左邻右舍看起来完全相同,但她知道屋里已起了变化。父母都不喜欢小孩吃零食,但此时她决定和巴克利一起犯规,她问巴克利想不想吃冰淇淋,然后两人一起去吃冰淇淋,吃得小弟晚上没胃口吃饭。 四点钟时,爸爸和妈妈同时走到楼下的一个房间,他们从不同方向走过来,结果在同一个房间碰头。 妈妈看着爸爸说:我妈,爸爸听了点点头,然后打电话给我唯一还活着的祖父母级长辈,琳恩外婆。 妹妹孤零零地被抛在一旁,我真担心她会一时冲动做出傻事。她坐她房里一张爸妈不要的旧沙发上,拼命告诉自己要坚强。深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坐直,站直,尽量保持直立;缩起身子,让自己像小石头一样;把身子缩成一团,叠放在没有人看得到的角落。 离圣诞节只剩下一星期,妈妈让琳西自己决定要不要回学校,琳西决定回去上课。 星期一早晨,她在众目睽睽下走向教室门口。 亲爱的,校长想找妳谈谈。迪威特太太悄悄对她说。 琳西开口说话,眼睛却没有看着迪威特太太,她趁机练习,希望自己能练到视而不见地与人交谈。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琳西放弃了一些东西,迪威特太太是英文老师,更重要的是,迪威特先生是橄榄球教练,他一直鼓励琳西加入橄榄球队,琳西也非常喜欢迪威特夫妇。但从那天早晨起,琳西决定不再正视关心的眼神,只有面对那些和她吵得起架的人时,她才会直视对方。 她慢慢收拾桌上的东西,她听到教室四方传来窃窃私语,她确定她离开教室之前,丹尼.克拉克对施薇亚.亨妮说了什么。她相信有人故意把东西放在教室后面,这样大家走到后面拿回东西时,才可以顺便和同学们谈论已经过世的姊姊。 琳西穿过走廊,她穿梭于成排的寄物柜中,小心翼翼地躲过周遭的人。我真希望能和她走在一起,边走边模仿校长走路、和在朝会说话的样子。每次在礼堂集合开朝会时,校长总喜欢说:你们的校长就像是一个有原则的朋友!我每次都在琳西耳边学校长说话,逗得她忍不住大笑。 她很庆幸走廊上没什么人,但她一走进行政中心,马上面临秘书们垂泪的眼光。 没关系,她在家里、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练习好了,她已准备好应付众人的同情。 琳西,校长凯定先生说:今天早上我接到警方的电话,我为妳的损失感到难过。 她直视着他,眼神有如雷射光束般尖锐,我到底损失了什么? 凯定先生觉得他必须直截了当地讨论这个悲剧,他起身走过书桌,带着琳西坐在学生们口中的校长室沙发上。后来校方对一些问题变得比较敏感,有人建议说:沙发给人错误的印象,在校长室里摆张沙发不太好,椅子比较恰当。凯定先生听了之后才把校长室沙发搬走,换上了两把椅子。 凯定先生和琳西坐在校长室沙发上,我希望不管她多么生气,坐在这张大名鼎鼎的沙发上,琳西仍会觉得有点兴奋。最起码我希望她是如此,我不愿自己剥夺了她所有的快乐。 我们会尽全力帮助妳。凯定先生说,他真是尽了全力。 我很好。琳西说。 妳想不想谈谈? 谈什么?琳西问道,她露出爸爸所谓的傲慢神情,爸爸有时对我说:苏西,妳别用这种傲慢的口气和我说话。琳西现在的口气就和我一样。 妳的损失。校长说,他伸手碰碰琳西的膝盖,他的手有如烙印一般,琳西觉得自己好像被盖上烙印。 我不觉得自己损失了什么。她说,同时鼓起勇气,强作镇定地拍拍裙摆,检查一下口袋。 凯定先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年以前他和维琪.克兹聊聊时,维琪哭倒在他的怀里,当时情况确实有点棘手,但现在看来,维琪.克兹似乎成功地克服了丧母的打击。当时他把维琪.克兹带到沙发旁,嗯,其实是维琪自己走到沙发旁,径自坐了下来,我为妳的损失感到难过,话一出口,维琪.克兹马上像爆破的汽球一样嚎啕大哭,他把她拥入怀中,她哭了又哭,当天晚上,他就把西装送去干洗。 但琳西.沙蒙是个完全不同的女孩,她天资聪颖,学校选派了二十名资优生,代表学校参加全州资优生研讨会,琳西就是其中之一。她没有任何不良纪录,唯一的小问题是今年年初她带了一本内容猥亵的小说Fear of Flying到课堂上,结果受到老师申诫。 想办法逗她开心吧,我真想对校长说:带她去看麦克斯兄弟的电影,试试看坐了会发出像放屁声音的椅垫,让她看看你那几件上面印着小魔鬼吃热狗的内裤!我只能不停地说话,但凡间的人却听不到我说什么。 学校让每个学生接受测验,借此决定谁是资优生、谁不是,我常对琳西说,虽然我有点不高兴自己不是资优生,但更让我恼火的是琳西的金发。我们姊妹生来都有一头金发,但我的发色愈来愈淡,到后来变成一头不听话的褐发;琳西仍是一头金发,而且闪耀着神秘的光泽,她是家里唯一货真价实的金发女孩。 获选为资优生后,琳西发愤图强,一心想成为名副其实的优等生。她闭门苦读,而且专看重头书,我看《神啊!你在吗? 》(Are You There God? It's Me,Margaret)之类的青少年读物,她则研读卡谬的名著。虽然她或许读不透这些文学名著,但她把书本带在身边,同学,甚至老师们都对她敬畏三分。 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想念苏西。凯定先生说。 琳西默不作声。 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凯定先生试着安慰琳西。 琳西面无表情地回瞪他一眼。 现在妳得负起责任啰,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琳西始终保持沉默,让他觉得自己或许说中了什么,妳是沙蒙家唯一的女孩了。 琳西依然毫无反应。 妳知道今天早晨谁来找我吗?凯定先生一直保留这个大消息,他确定这件事一定能引起琳西的反应。迪威特先生早上来找我,他想组织一个女孩的橄榄球队,凯定先生继续说:妳是其中的灵魂人物,他看到妳表现得那么好,简直和他队里的男选手一样杰出,他觉得如果由妳领军的话,其他女孩一定踊跃参加,妳意下如何? 妹妹的心房有如拳头般紧闭,谁也敲不开,她面无表情地回答说:据说我姊姊在离橄榄球场大约二十英呎的地方遭到谋杀,我想我恐怕很难在这里踢球。 这话说中了心坎! 凯定先生目瞪口呆地看着琳西。 还有什么事吗?琳西问道。 没事了,我凯定先生再度伸出双手,他还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终于对琳西说:我希望妳知道,大家都很难过。 我第一堂课快迟到了。她说。 在那一刻,她让我想起西部片中的一个角色。爸爸喜欢西部片,我们父女三人常一起看深夜播出的影片,片中总有一个男人,开枪射击之后把手枪举到唇边,吹一口气,将烟雾吹向荒野,琳西就让我想起这样一个人。 琳西站起来,慢慢走出校长办公室,这是她唯一可以喘息的时刻,秘书们聚集在校长室外、老师们在教室里、学生们坐在课桌椅前、爸妈在家里,只有在这短暂的一刻,她可以逃开这一切。她绝不崩溃,我看着她,感觉得到她在心里不断重复:很好,一切都很好。没错,我死了,但这种事情随时都会发生,人总是难逃一死,不是吗?那天她走过校长室外面的办公室,她看起好像直视秘书们的双眼,其实她看的是秘书们擦得不好的口红,以及她们的绉纱上衣。 当天晚上,她躺在自己房间的地上,双脚伸到衣柜下方,做了十下仰卧起坐,然后翻身继续做伏地挺身,她做的可不是普通的伏地挺身,而是迪威特先生教的陆战队操式:抬头、单手着地、或是两下之间合掌拍击。做了十下伏地挺身之后,她走到书柜旁取下两本最重的书,一本是大辞典,另一本是世界年鉴,她一手拿一本练习举重,举到手臂发酸才停下来。她只专注于自己的呼吸:吸气,吐气。 我们邻居欧垂尔家有个阳台,我从小就羡慕他们家的阳台。天堂的广场上也有个大阳台,此时,我坐在阳台上看着满怀怒气的妹妹。 我过世几小时前,妈妈在冰箱上贴了一张巴克利的蜡笔画,图画里有条粗粗的蓝线,将天空与地面隔成两半。我死后的那些日子里,我看着家人在蜡笔画前走来走去,到后来我相信天堂和凡间,真的有这么一条粗粗的蓝线,那是所谓的阴阳界,此处天堂与凡间的地平线交叠,色泽有如蓝紫的矢车菊、宝蓝的土耳其玉及湛蓝的天空,我真希望置身于这片深蓝之中。 我有些单纯的梦想,这些梦想通常也会成真。我想要一些毛茸茸的小动物,我要有小狗作伴。 于是,在我的天堂里,每天早上有各种不同的小狗在门外的公园奔驰,我一开门就看到这些快乐的小狗,有些瘦小多毛、有些强壮结实、甚至有些无毛狗。比特犬在地上打滚,母狗的乳头膨胀、黝黑,拼命把小狗赶过来吃奶,一家大小快乐地在阳光下嬉戏。巴萨特猎犬被自己的耳朵绊了一跤,它们小跑步,在德国猎犬及大灰狗的脚踝间穿梭前进,还把北京狗挤到一旁。哈莉拿出高音萨克斯風,在门外摆好乐谱,对着公园吹奏蓝调音乐,所有大灰狗都围在她身旁,坐在地上随着乐声低嚎。邻居们打开了大门,独居的女人、或是有室友的女孩纷纷出来观望,我走出大门,哈莉在群众的安可声中,不停地再奏一曲。夕阳逐渐西下,我们穿着小碎花、斑点、条纹或是花色简单的睡衣和小狗随着乐声起舞,大家都非常高兴。我们追着小狗跑,小狗们也反过来追我们,大家绕着圈子追来追去,当明月高挂天际时,乐声告一段落,我们也停下来,静静地站着。 此时,天堂里年纪最大的贝赛儿.厄特迈尔太太拿出小提琴,哈莉轻敲萨克斯風,两人开始合奏。她们两人一个年长而沉默,一个还不到青春期,乐声你来我往,交织出抚慰人心的和谐乐章。 随着音乐起舞的听众逐渐走进屋内,乐声在空中回荡,哈莉终于示意厄特迈尔太太接手,上了年纪、沉默而严肃的厄特迈尔太太以一曲轻快的三拍吉格舞,画下了休止符。 此时四下一片沉寂,这就是我的晚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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