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在两点二十分时从他在皮尔饭店房间出来乘电梯下楼,左转后经过用铜字标示皮尔咖啡入口的灰色义大利大理石。他找了张面向长而狭窄酒吧后方的安静桌子坐下,点了酒后,便紧张地盯着门口等待。他曾在这旅馆里留下太多回忆;他和夏拉曾在这里的房间看完好几场重要的一九六三年世界大赛,那是他第一次重生刚开始不久;他在过去数十年里经常在此逗留,通常都是和潘蜜拉一起。
她在差五分三点时走进来。她的金色直发仍然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眼睛也没变。她的厚唇维持着他熟悉的严肃表情,但已看不见他在马里兰最后那些年中常见的苦涩、下垂的紧绷线条。她戴着精致的祖母绿耳环搭配眼睛的颜色,身上披了件白狐裘和一件浅灰、剪裁入时的孕妇装。潘蜜拉已经怀孕五、六个月了。
她走到桌边,双手握住杰夫的手,静静不说话地握了好长一阵子。他低下头,看见他手上那圈素面的黄金婚戒。
欢迎回来。她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时,他说道。
妳看起来很美。
谢谢。她小心翼翼地说,眼睛始终看着桌面。
一位侍者站在桌边,她点了一杯白酒,直到酒送到她面前时才结束了沉默。她啜饮一小口,然后开始用手指将一张餐巾纸揉来揉去。
杰夫笑了起来,记起她的老毛病。妳打算撕碎吗?他轻声问。
潘蜜拉抬头看着他,也笑了。说不定。她说。
什么时候他开口问,却又停下。
什么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开始这次重生,还是我什么时候临盆?
两个我都想问。看妳喜欢先回答哪一个。
我已经重生两个月了,杰夫。
我了解。这次是他把视线移向别处,凝视着射向缎料帘幔的壁灯。
潘蜜拉的手横过桌面,碰触到他的手臂。我无法鼓起勇气打给你,你明白吗?不只因为我们上一世的分歧冲突,而是因为这个。这对我而言,在情感上是很大的震撼。
他的态度软化,也抬头凝视她眼睛。抱歉,他说,我知道这是一定的。
我当时正在纽雪若的一家童装店里买婴儿衣服。我儿子克里斯多福和我在一起,他三岁。然后我意识到我的腰围,我知道我怀孕了,然后我就撑不住了。我开始啜泣,当然吓坏了克里斯多福。他哭起来,不断喊着妈咪、妈咪
潘蜜拉的声音变了,她轻轻用手中的纸巾擦拭眼睛。杰夫捉住她的手轻轻抚摸着,直到她重拾镇定为止。
我现在怀的是金柏莉。她终于轻声说道。
我的女儿。她即将在三月出生,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八号,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就像四月底、五月初的宜人气候,真的。她的名字的意思是来自皇家牧草地,我以前总说是她带来了春天。
潘蜜拉
我从没想过我会再见到他们。你无法想像,即使是你也无法想像过去、现在和接下来的十一年将近十二年里,对我会是什么感受。我爱他们胜过世上的一切,这次却清楚知道我将会失去他们。
她又开始拭泪,杰夫明白没有话语可以抚慰她的感受。他想像如果自己能够再一次将女儿葛丽倩搂在臂弯里,或者看着她在达奇斯郡宅子里的花园中嬉戏,却又知道她将在哪一天哪个小时再次在他的生命中消失,那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无比幸福及无以言喻的心痛,而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分开这两者。潘蜜拉是对的;这两种情感交相煎熬,带来的是不堪承受的长期折磨,就连他那敏锐的同理心也无法体会。
潘蜜拉哭了一会儿后便从桌边告退,到洗手间去收拾脸上的泪痕。当她回来时,脸上的泪迹已干,重新上了完美无瑕的淡妆。杰夫帮她再点了杯酒,也帮自己再叫了一杯。
你呢?她不带感情地问道。你这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犹豫了一下,清清喉咙。我那时在迈阿密,他说,那是一九六八年。
潘蜜拉想了一下,递给他一个了然的眼神。
和琳达在一起。她说。
是的。
现在呢?
我们还在一起。没结婚,还没,不过我们同居。
她脸上出现一抹心照不宣的愁闷笑容,手指沿着杯缘画着圈。
你快乐吗?
是的,他承认,我们两个人都很快乐。
我为你感到高兴,潘蜜拉说,我是真心的。
这次不一样了,他开始向她细诉,我做了输精管切除术,所以她不需要经历之前她在怀孕期间遇到的麻烦。我们可能会领养孩子,领养的孩子跟不一样,妳知道我的意思。杰夫停了一秒钟,后悔重提起孩子的话题,他快快继续说下去。
经济无虞的生活对我们的关系很有帮助,他说,我没把全部心思放在投资上,不过我们过得相当舒服。住在海边一栋很好的房子里,到处旅行。我现在从事写作,这工作带来很多回报。对我而言这是种疗愈过程,甚至比我在蒙哥马利溪边独居时更能抚慰心灵。
我知道,她说,我读了你的书,这书令人动容。帮助我放下很多我们上辈子种下的心结,那些苦痛的往事。
妳没错,我都忘了妳已经重生两个月了。谢谢妳的赞美,很高兴妳喜欢。我现在正在写的主题是流亡,我已经访问了索忍尼辛、裴隆写完后我会寄影印稿给妳,让妳先睹为快。
她垂下双睫,一只手放在下巴上。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杰夫花了点时间才弄懂她的意思。妳是說妳丈夫?
潘蜜拉点点头。倒不是因为他善妒,不过喔,天哪,该怎么说呢?如果你和我保持连络,写信、通电话或见面,我得花上不少唇舌去解释。你知道这事情会有多棘手吧?
你爱他吗?杰夫吞下胸中的苦涩问道。
不像你爱琳达那样。她用平稳但冷淡的声音说道。史提夫是个正人君子,用他的方式在乎我。不过我主要的心思还是放在孩子们身上。克里斯多福才三岁,金柏莉还没出生。我不可能在他们还没机会认识自己父亲前把他们从他身边带走。她的眼中浮现怒火,接着又被她浇熄了。即使你曾希望我这么做。她补上一句。
潘蜜拉
我怨不了你对琳达的感情,她说,我们分开太久,久到我已经没办法拥有占有欲。而且我明白,在你们的关系在第一世出现了问题后,现在成功经营这段关系对你有多重要。
这一点也没改变我对妳的情感。
我知道,她柔声道,这件事和我们无关,却真实发生了,而现在对你而言是最重要的。就像我这一生必须把时间花在孩子、家庭上一样,我太渴望这一切了。
妳已经不生气了,关于
关于上辈子发生的所有事和卢索.黑吉斯?不,我不生你的气了。我们都必须对事情的开端负责,我们做了以为最对的事。有好多次,尤其是在最后几个月,我都想要和你和解,对我把一切怪罪于你的事向你道歉但我的脾气实在太拗了。我面对不了自己的罪恶感,我得让别人来承担这罪恶感才不至于疯掉,但那个人也应该是黑吉斯才对,不该是你。对不起。
我懂,他对她说,我也犯了错,虽然处境艰难。
她的眼神交织着渴望与深深的悔恨,映照出自身的情感。
现在的情况更困难了。她说道,光滑的手掌覆盖住他的双手。我们必须体谅对方的处境。
那间艺廊位在纽约曼哈顿翠贝卡区,也就是运河街以南的三角地,此区已取代苏活区成为曼哈顿首屈一指艺术家的栖息地。虽然从八○年代中开始,翠贝卡区便重蹈苏活区的覆辙,艺术家们又纷纷出走。在哈德逊、维瑞克街两旁,时髦的酒吧餐厅如雨后春笋林立,商店和艺廊的商品售价开始反映起来自上城的主顾消费力,挑高空间尤其炙手可热。于是,曾经启动这一度荒凉城市隅角迈向繁荣的年轻艺术家、雕刻家、表演艺术家们很快被赶到新的波西米亚区,重新在拥挤的岛上找到某个不受欢迎但价格负担得起的地带。
杰夫找到指示着霍桑艺廊所在的低调铜匾,便领着琳达进入这栋改建过的建筑,这里以前曾是工业仓库旁的廉价公寓。他们走进接待区,装潢不多却十分雅致,白色的墙面与天花板,低矮的黑沙发面对一张弧形黑色书桌。唯一的装饰品是一个垂挂的铁制艺术品,做工极其精美,由长长纤细铁丝绕成的漩涡仿佛早期纽奥良大门和阳台常见的细腻铁线工艺的精炼与延伸。
需要帮忙吗?书桌后方精瘦的年轻女人问道。
我们来参加开幕酒会。杰夫将浮雕印刷的邀请卡递给她。
是的。她在一份影印的名单上找到他们名字然后划掉。
请进。
杰夫和琳达经过桌子,进入艺廊的主空间。墙面仍是一色惨白,但正适合用来展示布置不做特别调整就会看起来像乱七八糟图像的细腻设计。这个大房间隔出几个怡人小室,可让人安静欣赏陈列其中的引人沉思之作,尽头的区域则展示着大件作品,空间的开放设计更增添作品的壮观气势。
一幅二十呎高的巨型帆布画作支配了整个艺廊的视觉空间,那是幅只存在画家想像中的海底景观。画面上,一座祥和宁静的山高高耸立在波涛下深处,画家画出那绝对错认不了的独特对称美,以及仿佛不受周围海水激扰的山巅积雪。一群海豚在低海拔山坡的裂隙间泅泳;更近一点欣赏,杰夫看见其中两只海豚有着属于人类的永恒之眼。
真是太惊人了。琳达说。你看,看一下那边那幅。
杰夫转身看向她指的方向。那是幅较小的画作,但和那幅沉没的山相比一点也不逊色。上面画的是从滑翔机上看见的景观,画面向两旁延伸,仿佛从广角镜头中看出去,将一百八十度的视野尽收眼底。前景中可看见滑翔机的方向杆与支杆,透过窗户可看见附近的另一架滑翔机两架飞机正在翱翔,但背景不是蓝色的天空,它们翱翔在无尽的太空中、在暗橘色环带围绕的行星轨道上。
很高兴你能来。杰夫听见他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这一次,岁月对潘蜜拉十分仁慈。马里兰以及他们初见史都华.麦高文后的纽约岁月里,扭曲、憔悴的空虚感曾在她脸上盘桓不去,如今那些痕迹都已消失无踪。虽然清楚是个过了三十五岁的女人,她的脸庞仍闪耀着心满意足的清澈光芒。
琳达,向妳介绍这位是潘蜜拉.菲利普斯。潘蜜拉,这是我的妻子,琳达。
非常高兴能够见到你们,潘蜜拉拉着琳达的手说道,妳甚至比杰夫跟我说的还要美。
谢谢妳的称赞。我实在没办法跟妳形容,我对妳的作品的印象有多深刻。真是太了不起了。
潘蜜拉亲切地笑了。听到这种称赞总是叫人开心。妳也该看看较小的作品,不是全部作品都那么壮观或严肃。其中也有些我自认相当幽默的作品。
我很期待看完整个展览,琳达热切地说,妳能邀请我们来真是太好了。
我很高兴你们从佛罗里达远道而来。甚至在我们上个月遇到前,这些年来我一直是妳先生的书迷。所以我想你们也许能够欣赏我创作的东西。
潘蜜拉转向站在附近的一小群人,他们正啜饮着酒,小口小口地品尝盛在小碟子里的松子与罗勒酱口味的义面沙拉。
史提夫,她喊道,过来,我想让你见见一些人。
一位戴眼镜、穿着灰色斜纹布夹克,模样友善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过来加入他们。这是我丈夫,史提夫.罗比森,潘蜜拉说,我在工作上用娘家的姓菲利普斯,真实生活时用罗比森。史提夫,这是杰夫.温斯顿和他的妻子琳达。
很高兴认识你们。男人开心地握住杰夫的手。真心的。我认为《柳树上的竖琴》是我读过最好的作品。它得了普立兹奖,对吗?
是的,杰夫说,我很欣慰它打动了许多人的心弦。
了不起的好书,罗比森说,还有你最新的作品,关于重返成长之地人们的故事,和第一名的票数也相当接近。长久以来,潘蜜拉和我一直是你的超级书迷。我想你的一些想法甚至影响了她的创作。当她跟我说她在几个礼拜前从波士顿起飞的飞机上遇见你时,我简直不敢相信。真是太棒的巧遇了。
你一定相当以她为傲。杰夫说道,跳过他和潘蜜拉编出来解释他们认识的经过。她在今年夏初就写信给她,希望能够邀请他参加秋末的开幕酒会,并且在此之前先短暂会过一面。杰夫甚至连波士顿都没去。潘蜜拉一人飞过去又飞回来,以便让他们预先编好的故事更加可信,而杰夫则在亚特兰大待了一个礼拜,在埃墨里校园中散步,沉思着自从他在宿舍寝室醒来那天早上后经历过的一切。
我非常为她感到骄傲。史提夫.罗比森一只手搂着妻子说道。她向来不喜欢我夸她,她说这样说好像当她不在场似地。不过一想到她在这么短时间内还带了两个孩子,竟然有这样的成就,我就忍不住觉得自豪。
说到孩子们,潘蜜拉露出微笑,他们就在凤凰雕像旁。希望他们看起来很有规矩。
杰夫往对面看,看见了那两个孩子。克里斯多福是个讨人喜欢的十四岁男孩,正笨拙地处在迈向成人期边缘;金柏莉十一岁,已经像潘蜜拉年轻时的翻版。十一岁,比葛丽倩小两岁,葛丽倩十三岁时,他
杰夫,潘蜜拉说,有个作品我特别想让你看看。史提夫,你可以帮温斯顿太太拿些点心和酒吗?
琳达跟着罗比森往供应点心和酒的地点移动,潘蜜拉则带着杰夫走向一个围成圆柱状的小小空间,是个房中房设计,就位在艺廊中央。几个人站在外头等着排队进入,挂在隔间外的一张小卡片要求房间内不得同时有超过四位以上的参观者。潘蜜拉将卡片翻到背面,露出整修中暂时关闭的字样。她向排队的人致歉,告诉他们她必须调整一下里面的设备。他们极能理解地点点头,便往其他的展览区漫步离去。不一会儿,等上一批四位参观者从小房间里冒出后,潘蜜拉便带着杰夫进去,同时关上了身后的门。
房间里正在展示录影画面,十二个大大小小的电视萤幕嵌在漆黑的圆柱状空间内墙上,中间摆着圆形的皮椅。萤幕从四面八方闪烁,距离观影者转身的地方仅一臂之遥。杰夫先是随意地看着一个个萤幕,然后逐渐让双眼聚焦、适应。接着他开始明白自己正在看着什么。
是过去。他们的过去,他和潘蜜拉的过去。他第一个注意到的是新闻的剪接画面:越战、甘迺迪暗杀事件、阿波罗十一;接着发现其中也有些来自电影、电视节目、旧音乐录影带的剪辑片段。忽然间,他在其中一个萤幕上看到自己在蒙哥马利溪边的小屋,在另一个萤幕上看到茱蒂.高登大学年级年鉴上相片的短暂定格,接下来是一段她成年时期的影像,她和儿子尚恩正对着摄影机挥手,那男孩曾在另一世里因为《星海》的缘故而研究起海豚。
杰夫的眼睛迅速在萤幕间转圜,他渴望看见全部的画面,什么也不愿错过。他看见夏多克赢得一九六三年的肯德基德贝马赛、双亲在奥兰多的房子、席尼.贝雪用竖笛乐声穿透他灵魂的那家巴黎俱乐部、他看着潘蜜拉开始重生的那家大学酒吧、附近那间庄园的庭院某个萤幕上正播放着从远处拍摄马略卡山丘上的村庄。他看见镜头慢慢拉近,落在潘蜜拉死去的那幢别墅上,接着忽然切换成从家庭录影带剪接下来的模糊画面,那是她十四岁时和她及父母在西港镇家中拍摄的。
我的天。杰夫说,从与他们重生相关的画面剪辑成不断变动的蒙太奇让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从哪里找到这些东西的?
有些很容易取得,她说,像是新闻档案的剪接就很容易。剩下的大部分都是我自己拍的,在巴黎、加州、亚特兰大她微笑,闪烁的萤幕照亮了她的脸庞。为了这件作品,我做了很多趟旅行。有些地方我熟悉,有些地方我只有听你说过。
一个萤幕正在播放一家医院走廊和病房的画面,所有病床上都躺了孩子。杰夫心想,这一定是她第一次重生时担任医师的那家芝加哥门诊医院。另一个萤幕上放的是他们在西屿租的船,停泊在同一个荒岛,他们就是在那里决定开始寻找其他的重生者。周围的影像不断播放着,无止尽的动态画面拼贴着他们的许多前世,在一起,或分开。
真叫人难以置信,他低声道,我无法形容内心的感激,感谢妳让我有机会看见这些画面。
这是为你而做的,为了我们。除了你,没有人能理解。你一定会觉得某些评论家的诠释很好笑。
他好不容易才把眼睛从萤幕上转开,并看着她。这一切这整个展览
潘蜜拉点点头,也回望着他。你以为我忘掉过去了吗?还是以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这么久了。
太久了。而一个月后,一切又要重新来过。
下一次,下一次属于我们,只要妳愿意。
她转头看着一个萤幕,萤幕上正播放他们第一次长谈时那家马里布餐厅看见的海景,她当时希望拍出一部让世人相信真实世界的轮回本质的电影,因此第一次和他意见不和。
也许那是我的最后一次,她安静地说,我这次的重生时间偏离了将近八年,下次我要到八○年代才回得来了。你会等我吗?你会
他将她拉进怀中,用他的唇封住她恐惧的话语,他的手抚摸着她,仿佛在向她做保证。他们在这寂静的隔间中拥抱,来自他们前世画面的反光将周遭照亮,共渡仅剩的短暂人生的有限承诺,温暖了他们的内心。
这怎么回事,你听不见我说话吗?关上那该死的电视。而且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滑冰比赛了?
是琳达的声音,但不是他渐渐熟识的声音。不,这声音因压力和讽刺而紧绷,是来自许久之前的声音。
她大步走进房间,把电视关成静音。杰夫看见寂静的画面上,桃乐丝.哈米尔正在冰上优雅地跳跃、旋转,每当她结束一个表演动作,她的短发总是一丝不苟地落在同样位置上。
我刚说,晚餐准备好了,如果你要吃就过来。我也许是这家里的厨子,但我不是个老妈子。
我还好。杰夫边说边努力适应这个新环境,想认出究竟是什么状况。我不是很饿。
琳达露出一脸嘲弄的不悦神色。你想说的是你不想吃我煮的东西吧?也许你比较想吃龙虾?还是来点新鲜芦笋?再来杯香槟?
桃乐丝.哈米尔正做出最后一个加速转圈的动作,在快速转动下,她的红色短裙变成她大腿上的一圈朦胧阴影。当她完成这如家常便饭的演出时,向镜头露出笑容并眨了眨眼,电视将这表情以慢动作重播,杰夫从她脸上读到甜美的欢欣,她渐渐展开的笑容有如朝阳升起,缓慢的眨眼既庄重又轻佻。在这刻意延长的一刻,这女孩成为青春洋溢的象征。
告诉我,琳达气冲冲地打断他的思绪,你不想吃碎肉卷,那就告诉我你明天到底想吃什么好料,然后告诉我我们怎么吃得起。你要告诉我吗?
桃乐丝.哈米尔笑容的定格画面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接着播放的是美国广播公司拍摄的奥地利因斯布鲁克小团体旅行中的某一集。一九七六年的冬季奥运,他和琳达那时在费城。其实纽泽西州的康登市才是他们住的地方,他当时在对岸的WCAU广播公司工作。
怎么样了?她问。你有什么聪明的建议吗?下礼拜不吃碎牛肉或鸡肉的话,要用什么来买别的东西?
琳达,拜托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杰佛瑞?
她知道他有多讨厌这个长名字。每次她用这名字叫他时,摆明要激怒他开战。
我们不要吵架,杰夫亲切地说道,没什么好吵的了,一切都都变了。
喔,真的吗?就像这样?她把双手放在臀部慢慢转了一圈,夸张地环视他们居住的狭小公寓和租来的家具。我一点看不出什么变了。除非你打算告诉我你找到一份收入好一点的工作,在你嚷了这么多年以后。
别理工作了,那不重要。我们再也不需要烦恼钱的问题了。
你这话的意思是?你中乐透了吗?
杰夫叹口气,用遥控器关掉让人分心的电视。这不重要,他告诉她,我们再也不会有财务问题了,就这样。现在妳要相信我这句话。
说的好听。说漂亮话是你的专长,不是吗?从很久以前我就听到现在了,你成天讲你的什么广播新闻工作,你要怎样变成红透半边天的新闻记者,就像晚期的艾德华. R.蒙洛。天,你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结果呢?从一家小电台换到另一家小电台,跑遍了全美国只为了住在这种蹩脚地方。杰佛瑞. L.温斯顿,我想你害怕成功。你害怕进电视业或是进去这行的大公司,因为你害怕你没能力应付。而我也开始认为你真的不行。
停下来,琳达,现在就停。这对我们两个都没好处,而且一点意义也没有。
当然,我会停的,我会永远闭嘴。
她冲进厨房。他听到她愤怒地在帮自己准备晚餐的声音,她先故意把餐具弄得乒乓响,然后用力甩上烤炉的门。她又使出惯用的冷战手段了。这习惯大约从这时候开始养成,然后随着一年年过去,冷战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频繁。他们之间的争论总是为了钱,不过钱只是让他们失和的最明显原因。真正的问题根源在更深的地方;无法沟通真正让他们困扰的事,像是琳达的子宫外孕才是根本原因,而这又更加深了他们的困扰。
杰夫瞥了厨房一眼,看见琳达弓着背独自吃晚餐的苦涩背影,她连抬头看他都省了。他闭上眼回想起她捧着一大束雏菊站在他家门口的可爱模样,脑海中浮现法国号游轮甲板上迎着温暖微风的她。但他知道,那是不一样的人了,即便没有透露他许多次前世的细节,但从一开始,他就和那个琳达分享着所有内心最深处的情感。而现在,沉默以对已成了他们唯一的相处模式,只要他们对重要的事依然闭口不谈,就算是世上所有的金钱也无法挽回恶化的关系。
他从小小的玄关衣橱里找到一件大衣穿上,离开了公寓。他走时,彼此连一句招呼也没打。
公寓外面是肮脏零落的雪堆,这雪和电视机中因斯布鲁克纯净洁白的雪片,就像厨房里那个女人和他过去十九年来一直爱着的琳达一样,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他决定这次他要很快赚到钱,然后确保琳达有足够的钱可以过舒服的下半辈子,但现在,他不可能勉强自己留下来了。唯一的问题是,无论会是何时,但是在潘蜜拉回来前,他一个人该做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