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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重播 肯恩.格林伍德 11199 2023-02-05
企图袭击美国在德黑兰的大使馆,但被自去年起包围在美国外交前哨的美军第八十二空降师击退。据信至少有一百三十二名伊朗革命分子死于此次攻击,而美国方面的伤亡目前停留在十七人死亡、二十六人受伤。雷根总统下令对大不里士东部山区的反叛军基地进行新一波空袭行动,据信何梅尼即藏卧于 把这该死的东西关掉。杰夫告诉卢索.黑吉斯。 革命最高指挥部。美国,从上礼拜在麦迪逊广场花园的恐怖分子炸弹攻击死亡以来,死亡人数如今已达到六百八十二人。所谓十一月小队发出的公报威胁将继续攻击美国本土,直到所有美国武装部队撤出中东为止。苏联外交部长葛罗米柯宣布苏联对伊斯兰教圣战的自由斗士寄予同情。葛罗米柯还说美国第六舰队出现在阿拉伯海形同是

杰夫向前倾身,啪一声关掉了电视。黑吉斯耸耸肩,丢了颗薄荷救生圈糖进嘴巴里,拿起铅笔的手势就好似拿着他形影不离的香烟甩了起来。 苏联在阿富汗的部队呢?黑吉斯问。他们准备和我们在伊朗的武力来场硬战吗? 我不知道。杰夫沉着脸说道。 何梅尼的追随者有多强大?我们有办法让伊朗国王继续掌权,至少到明年的选举为止吗? 他妈的我不知道!杰夫爆发了。我怎么会知道?雷根以前甚至不是总统,不是在一九七九年,这该是卡特得收拾的烂摊子才对。而且我们也没派过军队到伊朗。一切都变了,现在我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但你一定有点概念吧,关于 我不知道,我一点概念也没有。他看向潘蜜拉,后者正坐着,瞪着黑吉斯。她的脸拉长而苍白,不过几年内,她的脸就已失去了女性的圆润轮廓,变成和杰夫一样消瘦的尖脸。他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起身。我们要去散个步。他告诉黑吉斯。

我还有一些问题。 那是你的问题。我已经没办法提供答案了。 黑吉斯吸着救生圈糖,用那对冷酷的蓝眼睛看着杰夫。好吧,他说,我们吃晚饭时再谈谈。 杰夫又一次告诉他这样做已没有好处,这世界已经走上一条陌生且不确定的轨道,对此,无论是他或潘蜜拉都已经无法提供建议,但他也知道,这样声明一点意义也没有。黑吉斯始终认为他们拥有通灵能力,能够在现存状况下预测未来。当他们的预知能力因为世界大事巨幅改变而消失时,他虽默不作声,却责怪他们有所保留。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身上被注射喷妥撒钠(译注:一种全身麻醉剂,可削弱部分大脑的抑制作用,经常作为吐实剂用于情报讯问中。)并使用测谎装置,所提供的有用资料却也不多,但他们不再抗拒接受药物讯问。他们认为,或许随着答案的价值逐渐降低,没人会再来烦扰,也许有一天会从这段漫长的保护性拘留中释放。他们都知道这希望渺茫,尽管他们仍紧紧抓住希望不放,但总比接受这明显事实他们将待在此地直到再次死去为止还好些。

今天的海水平静而湛蓝,他们沿着沙丘漫步时还可以看见西海岸外的白杨岛。浮球围起的区域中,一小群渔船转动着钓绳,正在乞沙比克湾丰富的牡蛎床上忙碌地工作。杰夫和潘蜜拉贪婪地享受这熟悉景色表面上的宁静,尽可能忽视始终维持在前后二十码外、两两成群的黑衣男子。 我们为什么不跟他们说谎?潘蜜拉问。跟他们说,如果我们的军队继续驻扎在伊朗就会爆发战争。老天,我们都很清楚这样下去也许真的会发生战争。 杰夫停下脚步,拾起一根细长的漂流木。他们会看穿,尤其是他们对我们用喷妥撒钠时。 我们还是可以试试看。 但是谁知道像那样的谎言会造成什么后果?雷根也许会发动先发制人的攻击。最后我们可能引爆了一场也许仍可避免的战争。

潘蜜拉不寒而栗。史都华.麦高文一定高兴极了,她的语气十分苦涩,不管他人在哪里。 我们做了自认为对的事,没人预料得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结果并非完全一无可取,我们也救了不少人的命。 你没办法把人命像这样放在天平上! 是不能,但 他们甚至再也不对暴风雨或坠机事件采取行动。她厌恶不已地说,一脚往沙堆踢去。他们希望所有人,尤其是苏联人,以为我们消失了,所以他们坐视那些人死去平白牺牲! 就像他们向来那样死去。 她旋身面向他,脸上充满他不曾见过的愤怒。这不能抵消我们做的,杰夫!我们这辈子应该要让世界变得更好、更安全,但我们真正关心的只有自己,只想知道我们微不足道的宝贵生命可以延续多久。但我们甚至连这点都办不到。

那些科学家还是可能想出一个 我一点也不在乎!当我看着新闻时,想到因为我们告诉黑吉斯的事造成了多少死亡:恐怖攻击、军事行动,也许一场大战马上就要开打了当我看着这些时,我希望希望我从来没拍过那部该死的电影,希望你从来没到洛杉矶找我! 杰夫把那截漂流木丢到一旁,用难以置信的痛苦眼神看着她。 妳不是说真的。他说。 是的,我说真的!我后悔遇见你! 潘蜜拉,拜托 她挥着手,因愤怒而涨红了脸。我不会再和黑吉斯说话了,和你也一样。我要搬到三楼的房间去。你想告诉他们什么他妈的事随你,你尽管去吧,把我们全卷入战争,把这该死的星球炸光吧!她转身狂奔,笨拙地跌倒在沙上又再次爬起,冲向那座囚禁他们的房子。一队守卫跟着她后面跑,其他人则从两边包夹住杰夫。他看着她离开,看着那群人护卫她回到房子。黑吉斯就站在门口,杰夫听见她向他大吼,但突然来自海湾的一阵风将字句吞噬,淹没了她狂吼中的意义。

杰夫在一阵冰冷、带有人工气味的气流中醒来。刺眼稀薄的光束从半阖的活动百叶窗片间洒入,照亮了没多少家具的卧室。床前地板上安静地坐着一台手提音响,衣橱上的一叠衣服上则放了台旧的卡式录音机和上面有着WIOD标志的麦克风。 一阵遥远的钟声盖过了冷气机声,杰夫认出那是门铃;只要不去管,按铃的人迟早会走开。他瞥了一眼手里拿的书本,《阿尔及尔旅馆惨案》,约翰.贺塞着。杰夫把书丢到一旁,旋腿下了床,然后走向窗边。他掀起一片白色百叶窗片往外窥,看见一排高大的大王椰子,再过去除了一片一路绵延至地平线的平坦沼泽地外什么也没有。 门铃再次响起,他听见喷射机飕飕飞近的声音,然后看见它在几百码外的椰子树后方滑过。杰夫明白了,飞机着陆在罗德岱堡好莱坞国际机场。他正在丹尼亚的公寓,离海边只有一哩远,离机场却太近,不过这是第一个真正属于他的住处,他成年后第一个完全私人的生活空间。那时他正在做他第一份全职的新闻工作,在迈阿密,他职业生涯的第一站。

他深深吸了一口寒冷污浊的空气,坐回凌乱的床铺上。他按照预定时间,于一九八八年十月十八日一点六分准点死亡。世界还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争,还没发生,尽管这世界已经 门铃声又响了,这次响得更久,事实上它响个不停。该死,为什么他们不干脆走了算了?门铃停了,又马上响起第四次。杰夫从衣橱上的衣服堆里找出一件T恤和剪短的牛仔裤套上,气冲冲地从房间大步走出,决定不管门口那个人是谁,一定要彻底摆脱。他一走进客厅就马上撞进一阵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客厅里的冷气一定是坏了,这就是为何他大白天还待在卧室的原因。连客厅角落的宽叶蕨都委靡不振的模样,彻底不敌这骇人的室内高温。杰夫在门铃再次开始急速响起时,正好拉开大门。 站在门口的是琳达,波浪般黄褐色发丝间的金色发绺在来自背后的阳光下闪耀。琳达,他的妻子,一度是,但当时尚未是。她笑容满面,向他伸出的手上握着一束雏菊,对他满怀的初生爱意一览无遗。记忆中就像是全世界的雏菊全被摘了下来,握在她手上,那张甜蜜回忆里无法忘却的脸庞,闪耀着青春洋溢的幸福与无限美好。

杰夫感觉双眼泛出泪水,但他的眼睛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这宝贵景象珍藏在他回忆里数不清的年月中,现在又在眼前重现,时光无损于它令人深爱的光辉,他不忍眨眼,深怕遗失掉任何一瞬间。太久了,太久太久了 你不打算请我进去吗?她女孩子气的声音害羞又诱人。 啊,当然。真抱歉,请进请进。这真是太棒了。这束花很美,谢谢妳。真是大惊喜。 你有可以插花的容器吗?老天,这里比外面还热。 冷气机坏掉了,我等一下,我找找看有没有能插花的容器。他心神不宁地在房间里左顾右盼,试着回想他到底有没有花瓶。 可能在厨房?琳达出了个有用的主意。 对,好主意,我去找找。妳想来瓶啤酒,或可乐? 冰水就好。她跟着他进入窄小的厨房,他从冰箱里找到的一个水壶里帮她倒了一大杯冰水,她则翻箱倒柜挖出一个花瓶。谢谢,她说,他接过花束,她则张开手帮自己扇风。可以把窗户打开吗?

我房间的冷气是正常的,要不要去我房间? 好,最好也把花瓶摆在那里。在这种温度下,花很快就谢了。 他将花放在床边桌上,看着她在冷气机出风口前转圈,她穿着露背裙,裸露的皮肤上隐约可见晶莹的汗珠。 嗯,真舒服!她边说边将苗条的手臂举到头顶上,这姿势使得她小而紧实的乳房在白色薄衫下隆起。 这些事以前发生过,杰夫记得。找花瓶、进房间享受冷气,她转圈然后做出那姿势多久前的事了?数世轮回,世事更迭。 她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凝视着他,眼神充满了热情。天,已经好多年没有人这样看他了。潘蜜拉说到做到,把自己隔绝在马里兰州房子的顶楼,偶尔和人一起吃晚饭时,也总是回避看他。过去九年来,杰夫记得最清楚的眼睛是卢索.黑吉斯的冷酷蓝眼,随着世界变成恐怖攻击肆虐、美苏边境冲突的人间炼狱一个杰夫陌生且不可能预料的地方黑吉斯看他的眼神敌意也与日俱增。

杰夫想着,那个大大改变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是否随着杰夫与潘蜜拉当初一片好意而不慎设下的轨道,继续在分岔出的时间线上运转着?十一月小队摧毁金门大桥并在联合国总部大屠杀后,美国进入戒严已经三年了。由于对大型公众集会的新限制,一九八八年总统选举无限延期,三大情报组织头目用紧急状态为由,成为这国家的实质掌权者。 法西斯主义的美国正在兴起,这当然正中在各国地下活动的恐怖分子下怀,满足了他们最初的目的。他们最盼望美国出现一个真正压迫性、连老百姓都想推翻的政权。当然了,除非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让现下控制过渡政府、立场强硬反共的中情局、国安局和联邦调查局三巨头决定掀起全世界的核武冲突。自从七○年代末起,核子战争爆发一直是个威胁。 琳达站在那里,光滑的裸背正对着阵阵冷气,她双眼闭上,握着头发的一只手高举过头,好让她纤细的脖子可以吹到清凉的风。从百叶窗叶片间透过的阳光,让她舞者的修长双腿在易显透明的白洋装下若隐若现。 潘蜜拉离弃他是对的,杰夫痛苦地想着;尽管是不经意、出于利他目的,但他们还是该为掀起的灾祸受谴责。当他们在世界面前曝光,并和政府交换条件以获取少得可怜的资讯时,恶果已经下了种,而另一个世界现在一定正深受其害。就看她就这件事情来说是他们两人能否原谅他们打着善意与同情的旗号为整个世界招来的野蛮暴力他甚至还得等待好几年,也许是十年,才有机会再次和她,说话,敉平他们间的失和,并接受自己无能改善人类命运的悲剧结局。那世界已经确定失落了,就像他将在未知岁月,也许是永恒中失去潘蜜拉一样。 呵我痒。琳达用她甜蜜清亮的嗓音说道,杰夫有一会儿弄不懂她的意思。接着他记起她曾经喜爱细腻抚触,他会用指尖以轻到称不上是抚摸的方式,缓慢、轻柔地抚过她的肌肤。他从她送给他的那束雏菊中抽出一支来,用羽毛般的花瓣沿着她的耳、脖、肩膀画了条想像中的直线,沿着右臂滑下然后爬上她的左臂。 嗯,好舒服,她低语,这里,这里也要。她松开洋装的细肩带,让它从她少女的乳房上滑开。杰夫用花朵爱抚着她,当他感觉自己硬起来时,弯下腰亲吻了她两边的蓓蕾。喔,我喜欢你这样亲我,琳达叹道,我爱你! 在这活过两次的完美一天里,他尽情从她长久以来拒绝给予的奔放激情与爱里汲取慰藉。在她对他的爱中,他重拾了对她的爱情,他重生了。 摩洛哥的艳阳将琳达发间的柠檬色发绺晒成更淡的黄色,长长吧台后方挂了张仿佛从云隙间透出阳光的亮金色挂毯,她的头发像似正反射着来自挂毯的光芒。 北大西洋轻轻摇晃着船,她抓着吧台前的栏杆,开怀地笑着。她的琴汤尼在倾斜的橡木台面上滑动.她灵巧地抓住它,杯里的冰块伴随她的笑声叮叮作响。 *夫人,要再来一杯吗? *(译注:此处原文为法文。以下两个星号*间原文皆为法文。)酒保问道。 琳达转向杰夫。你想再喝一杯吗? 他摇摇头,一口喝干他的杰克丹尼尔加苏打。我们何不到甲板上走走?今晚很温暖,我想看看海。他用房号签了酒帐,交给酒保。 *谢谢,黑蒙,明天见。 *他说。 *明天见,先生。谢谢。 * 他弯住琳达的手,穿过轻微摇晃的油轮酒吧走到甲板上。法国游轮巨大的红黑色烟囱突出在夜空中.光滑的平行鳍板看起来就像两只巨鲸跳跃时被冻结在空中的尾鳍。这艘巨轮迎向一波高起的浪头,然后平缓地沉入无边而平稳的海浪间。云不多,可清楚看见头上的星星,但遥远的南方有道雷暴云顶,持续劈下的闪电点亮了地平线。暴风雨正朝这里前进,不过在狂风豪雨抵达这片海洋前,他们大概在三十海哩外就可摆脱了。 海尔达就没这么好运可逃脱突来的天怒;驾驶着纸莎草扎成的小船、远离陆地的他会用不同的心情来看待这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他的眼神必然疲惫而忧虑。去年一场暴风雨中断了他的航程,迫使他必须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放弃严重损毁的船只,当时距离目的地才差六百哩。 你认为这次他办得到吗?琳达看着远方被闪电照亮的锯齿状云层问道。她也想着同样的事,想知道这位留着慈祥胡子的挪威人这次的命运会如何,过去三个礼拜,他们在萨菲的古老要塞港一起劳动、分享辛勤工作后的成果他刻意遵循原始式样,打造了属于他的古早风味小船,一个礼拜前才下水。 他会成功的。杰夫很有把握。 接近中的暴风雨带来的强风拍打着琳达身上的薄衫,她的手紧抓着船上的栏杆。为什么你这么为他着迷?她好奇道。 就像我欣赏迈可.柯林斯和理查.高顿的理由一样。他告诉她。还有卢萨、沃顿和马汀利,以及在三年后的一九七三年即将陆续回国的战俘们,杰夫想追加。那种与世隔绝、彻底孤立的处境 但海尔达带了七个船员,她提醒,柯林斯和高顿在太空舱中倒是真的孑然一身,至少是一阵子。 有时孤立可以分享。杰夫看着巨浪翻腾的海洋说道。即将来临的热带飓风带来的温暖气息让他想起了地中海,想起同样的味道飘入马略卡某间别墅敞开窗户的那天。西班牙海鲜饭的辛香味,罗林多.艾梅达吉他声中撕裂人心的渴望,潘蜜拉的眼睛她垂死眼中的悲欣交集。 琳达看见爬上杰夫脸上的阴影,于是将手放在杰夫手上,就像之前握着船栏杆一样紧紧握着。有时候我会担心你,她说,每当你谈到寂寞和孤独时我不知道这个计画是不是对的,它好像让你变得太沮丧。 他将琳达拉向自己,在她的头顶亲了一下。不,他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向她保证,它没有让我沮丧,只是多愁善感而已。 但杰夫知道这不是真话,正是他的多愁善感使他以全副心思投入这项任务,而不是相反。自从一九六八年八月那天,重生的他发现琳达捧着一大束新鲜雏菊等在门口后,琳达的出现,她那不同以往毫不保留的爱,渐渐抚平了他千疮百孔的心灵。但就连重新体验他们许久前曾共享过的美好岁月,也无法让他完全忘怀卢索.黑吉斯在前一生中间接加诸于世界的苦难,以及横亘在他和潘蜜拉之间的疏离与陌生。罪恶感与悔恨如影随形,形成一道不间断的伏流,持续侵蚀他对这一度娶过的女人重燃的爱意。他对琳达缩减的爱又导致新的悔恨;他越是相信自己能改变他的感觉,让过去成为过去,就像她现在对他一样将自己完全献给琳达,这样的信念造成的罪恶感,越是让一切变得更糟。 他立刻辞去了在迈阿密WIOD电台的记者工作,自从他把在马里兰政府房里那段行尸走肉岁月中发生的事全怪罪给自己后,他就再也消化不了每天搜寻、观察、报导人类悲剧的任务了。那年十月,杰夫一直等到底特律战绩落到三败一胜,才把全部积蓄压在老虎身上,赌他们将在最后三场的世界大赛中一路连胜。米奇.罗里奇会为他挥出那支全垒打,杰夫早就知道。 他用赢得的赌金在庞帕诺海滩买了间海滨公寓,靠近琳达的父母家和上学的地方。琳达每天下课后都去找他,他们一起在温柔的海水中游泳,她在念书时,他就和她一起坐在他居住地的游泳池畔。那年春天,她搬来和他同住,告诉她父母找到了自己的住所。他们接受了这故事,从不曾拜访杰夫和琳达同住的面海公寓十楼,还欢迎他每个礼拜天晚上都上他们家吃饭。 一九六九年夏天,他们酝酿了这个如今消耗他大量精力的计画。某个礼拜天晚上在晚餐桌前的咖啡时刻,琳达的父亲在他脑海中种下了念头。直到那时,杰夫一直习惯不看新闻,谈到国家或世界大事时总是礼貌地转开话题。但那个礼拜,他的前任岳父一直抓着话题不放,就是索尔.海尔达才刚宣告失败的航行,以及这位挪威人唐吉诃德式的尝试:企图证明早期探险家驾着由纸莎草和芦苇扎成的小船,在哥伦布抵达美洲的三千多年前就已经将埃及文化传播给美洲人。 琳达的父亲嘲弄海尔达的构想,认为他那次几近成功的航行是彻底失败,杰夫知道,这位人类学家出身的冒险家即将在一年后的第二次远征中成功抵达目的地,但他不作声。不过这场谈话还是让他动起脑筋,那天晚上他听着从公寓窗户传来的奔腾潮浪声,幻想自己驾着亲手打造的单薄船只漂流在漆黑的海面上,辗转直到天明。那是艘脆弱的小船,或许不敌于今年的暴风雨,但这挫败无法阻止它在来年卷土重返,征服那片曾吞噬它的海洋。 他和琳达在当月开车去甘迺迪角,就像他们以前做过的,去看庞大的土星五号火箭如何用它的爆发力将阿波罗十三号发射到月球。太空船升空后,他们和挤满看热闹观众的数以万计车辆一起龟步行驶在过度开发的黄金海岸,杰夫满脑子全想着孤离的生活、逃离人类日常琐事。他不是要他曾在蒙哥马利溪边追求的隐居修行日子,而是完全孤绝的旅程,朝向一个尚未证明目标的孤独史诗式航行。 杰夫确定海尔达了解这样的感觉,就像他们才刚目送启程的太空船员一样,而在这群人当中,没人比迈可.柯林斯更能体会他的感受。尽管阿姆斯壮以及欧德林(在较小程度上)荣耀加身,在月球上跨出历史性的第一步,说出经过媒体篡改剪接的第一句话,在月球地表上插上国旗但是当他的机员都在月表上的戏剧性时刻里,他却比过去任何人要孤独,他远离地球二十五万哩,在一个陌生世界的轨道上,最近的人类在他下面那充满敌意的星球上。当指挥舱载着他绕过月球较远的一端时,柯林斯甚至没法和同伴用收音机连络、看不见他出生于斯的遥远蓝色星球。他在极度孤独、静谧的状态下面对着无边无际的荒凉宇宙,世上只有其他五个人体验过类似情境。 就当他塞在靠近马里布的美国国道一号上长达三十哩的车阵中动弹不得时,杰夫明白了一件事:他必须见见这些人、去了解他们。或许吧,这样一来,他对自己、对他和潘蜜拉被迫加入的孤独时间之旅将会有更深入的了解。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他到休士顿做了趟旅行,这将只是许多次中的第一次。他利用去年邀请到厄尔.沃伦专访时立下的口碑,说服国家广播公司以自由记者的身分帮他取得太空总署的记者证。他采访史都华.卢萨,并渐渐和他成了朋友,然后透过卢萨认识了理查.高顿、艾佛列德.沃顿及其他人,迈可.柯林斯甚至是容易接触到的机员,整个世界的注意力和甜言蜜语都集中在真正踏上月球的人身上,而不是当时留在月球轨道上的柯林斯,以及即将留在月球轨道上的人。 一开始是为了解自我而希望做一趟追寻之旅,但他很快就超出了这范围。许多年来,杰夫第一次运用身为记者的天分,技巧地深入探索受访者的想法与记忆,他们不再把谈话视为是采访,在真诚流露的他面前卸下了心防,开始在深度人性的层次上和他对话。悲怆、幽默、愤怒、恐惧:杰夫从这些太空人身上引出过去不曾透露过的各种情感。而杰夫知道,他们对宇宙的特殊观点是他无法藏私的珍贵宝藏,必须要与全世界分享。 那年秋天,他写信给海尔达,与这位探险家安排第一次会谈,那次在挪威,然后在摩洛哥。随着引导杰夫找到这些特殊人物的原始冲动逐渐膨胀,而他从他们身上搜集到的印象与感受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他终于明白,他在无意识但毅然决然的情况下形成的是什么样的作品;那是本关于自己的书,这些各自孤寂的航行者构成的隐喻,成为他面对自身独一无二体验的方式,用来诠释由日积月累的得失与悔恨交织而成的内在情感。 又一连串闪电照亮了远方的雷雨云块,黯淡的白色反光在琳达天使般的容颜上四处跳跃嬉戏。 欢乐也是,杰夫想着;看着琳达对他微笑的脸庞,他的指尖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划过。他也必须分享这份欢乐。 和这栋位在博卡拉顿以南、希尔斯伯勒海滨房子里的大多数房间一样,从杰夫的书房就可以看到大海。他变得越来越依赖这永恒不变的景色及无尽的潮浪声,就像他一度着迷于从蒙哥马利溪住处看见的积雪夏斯塔山。这片景象抚慰他,成为安定他的来源,但每当月亮从海中升起的夜晚,这景象总让他想起在这世上仍有部尚待完成的电影,在他心中仍有段最好忘却的过往。 他踩下新力听写机的脚踏板,即使是透过小型录放设备的迷你扩音器,录音带中浓厚俄文腔的低沉共鸣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杰夫已经完成了这次访问的一半听打工作,每当他听到这个声音时,他仿佛能看见这男人在苏黎世极度简朴的家,和放在他们两人中间那张小桌上的小薄饼及鱼子酱点心、冰凉得恰到好处的薄荷伏特加。难以忘怀的还有他的话语,在他对世界苦难生动而滔滔不绝的描述中意外闪现的机智光芒,甚至是这位蓄着绝对错认不了的红边大胡子壮汉发出的笑声。在瑞士这凝聚高度智慧的一星期中,杰夫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告诉这男人,他是多能体会他的悲痛、了解当他面对无可挽回悲剧时无能为力的狂怒。杰夫当然没有告诉他,他不能。他管住舌头,称职地扮演初出茅庐但深具洞察力的采访者角色,忠实记录下这位伟人的思想;让他独尝自己的悲痛,就像杰夫独尝自己的悲痛一样。 一阵犹豫的敲门声传来,琳达向他喊道,亲爱的,想喘口气吗? 好的,他边关掉听写机和录放音机边说,进来吧。 她打开门,两手保持平衡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盛了两片青柠派和两杯牙买加蓝山咖啡。 营养必需品。她笑道。 嗯杰夫贪婪地嗅着浓厚的咖啡香,以及新鲜柠檬派的清凉香气。 不只是营养品,比那好太多了。 索忍尼辛的采访稿弄得如何?琳达盘腿坐在他书桌旁那张特大号绒布长椅上,腿上放着托盘。好极了。要整理的东西很多,这些材料太棒了,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裁剪或改写才好。 比从阮文绍那里采到的还好吗? 好很多。杰夫一口一口咬着极可口的派,一边抽空说道。 阮文绍的资料里有不少不错的引述,够资格纳入这本书了,不过索忍尼辛的采访才是骨干。这计画让我很兴奋。 他有很好的理由兴奋,杰夫知道;从他开始写第一本关于海尔达和登月太空人的书时,新的写作计画就已经在他脑海中成形了。两年前,一九七三年,出版时在书评和销量上都得到不错的回响。但他很确定,他现在这本甚至会胜过前一本书最好的章节。 这次他要写的是被迫流亡、驱逐出家乡、故国、同胞身边的故事。在这主题中,他认为自己可以发现并传达出普世的情感共鸣,而这份理解油然生于所有人都遭遇过的隐喻上的流放经验杰夫比前人都更能掌握这主题:人皆无可避免地被逐出曾经活过并抛在脑后的岁月,被迫告别曾经相识却永恒失落的往昔之我。 正如他告诉琳达的,杰夫在索忍尼辛身上引出的漫长冥想,关于流放而不是古拉格岁月的冥想,无疑是他至今采访到最深刻的观察。书中也涵盖了从他和被罢黜的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的通信中取得的资料,他和璜.裴隆在马德里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两地的访谈、阮文绍在西贡陷落后的反省。杰夫甚至和何梅尼在他巴黎外的寓所对谈。为确保这本书属于一般大众,他也搜集了数十位一般政治流亡者的意见,他们皆被迫逃离意识形态立场或左或右的独裁政权。 他累积的笔记和录音带中满溢着强烈且让人深深动容的故事与情感。杰夫现在的任务是从数百万由衷真诚的字句中提炼出精髓,去芜存菁,并列放入最适当的脉络,以便将其原始感染力发挥到极致。他计画中的书名是《柳树上的竖琴》,引自旧约<诗篇>第一百三十七篇: 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 我们怎能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呢? 杰夫吃完青柠派,把盘子放在一边,小口小口品尝刚煮好的牙买加咖啡浓厚醉人的滋味。 你想你要多久琳达才刚开口,问题就被书桌上电话的尖锐铃声打断了。 喂?他接起电话。 哈啰,杰夫。一个他认识了三辈子的熟悉声音传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去八年来,他想像过这时刻无数次,恐惧着、渴望着,直到几乎相信不会有来临的一天。而现在,就在这时刻,他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曾精心排练过的所有开场白就像风中的缕缕青烟,从脑海中消失不见。 你方便说话吗?潘蜜拉问道。 不大方便。杰夫说,不自在地看着琳达。他看出她已发觉了他的表情变化,正用好奇且无猜疑的眼神注视他。 我了解,潘蜜拉告诉他,我该晚点再打来,还是我们可以在哪里见个面? 那样比较好。 那样好?晚点打? 不,不是。我想我们该见个面,尽快找个时间。 你可以来纽约吗?她问。 随时都可以。时间和地点? 这礼拜四可以吗? 没问题。他说。 礼拜四下午,那么,在皮尔酒店?酒吧那里? 听起来不错。两点? 三点对我比较方便,潘蜜拉说,我一点在西城区和人有约。 好。我礼拜四见。 杰夫挂上电话,意识到自己看起来一定一脸苍白受惊的样子。 是个大学时的老朋友,马汀.贝利。他撒了谎,而他厌恶自己撒谎。 喔,对,你室友。出了什么事吗?琳达的声音和表情的关切之情都是真诚的。 他和他太太之间有些严重问题,看来可能要离婚了。他现在心情糟透了,需要找个人聊聊。我要到亚特兰大几天,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琳达向他露出同情与纯洁的笑容,但杰夫并没有因为她这么快就相信他临时编出的谎言而觉得好过些。尖锐的罪恶感像把利刃刺痛了他。他因为三天内就可再见到潘蜜拉而顿时充满了无可否认的欢喜心情,更强化了这份罪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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