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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重播 肯恩.格林伍德 13214 2023-02-05
潘蜜拉调整一下学位帽上的流苏,从礼堂拥挤的人群中认出坐在她父母身旁的杰夫。她母亲的脸庞散发出快乐的骄傲神采。潘蜜拉的眼神和杰夫的相遇时,她眨了眨眼睛,他则报以嘴角弯弯的一笑。他们俩都意识到这场典礼的喜剧讽刺意味:一个曾经是执业医师、成功的艺术家、知名电影制作人的女人,终于要拿到她的高中文凭。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这需要相当的韧性才办得到,她很高兴杰夫能够体会过去三年来她过的生活多乏味。他在第二次重生期间也曾重新进入学术世界,不过那是大学。重读高中这么多遍,可真是独一无二的折磨。 然而她的坚持不懈有回报,正如她早料到的。自从她十六岁后,她父母眼看着她成为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却对和她同年龄层的男孩们出去玩兴趣缺缺,对她的管教就稍微松懈了.她获准每个礼拜有两个晚上可以和杰夫见面。杰夫在桥港租了间公寓供周末之用,每个礼拜五和礼拜六晚上,他一丝不苟地准时在午夜前送她回家。从她父母的角度来看,这对年轻情侣非常爱看电影;即使他们对这点有疑问,杰夫和潘蜜拉也可以轻易背出像《乔琪姑娘》或《良相佐国》的剧情,这类电影在过去那些年,他们至少看过两遍了。

奇怪是奇怪,但是当来自父母的压力逐渐纾解后,这样的安排也带来不少乐趣。为他们相处时间的限制以及必然得偷偷摸摸的激情提高了情欲的张力,带来甜美的享受。他们在彼此青春肉体上热烈地释放爱意,就像他们从来没有亲热过、从不曾从彼此甚至任何人身上得到或给予过这样的感官狂喜。 如果她父母曾经怀疑过她和杰夫曾发生过性关系(而且这些年来他们肯定怀疑过),他们也明智地对此默不作声。他们对杰夫的态度就从一开始小心翼翼地容忍,转变成接受、赞成,最后毫无保留地喜欢上他。当他十八岁而她十四岁时,四年年龄鸿沟在父母眼中巨大得令人不安,然而如今在二十二岁的他和十八岁的她之间,这差距却变得再正常不过。不只如此,在流行迷幻药和以杂交来反抗社会价值成规的年代,和杰夫这样干干净净、举止有礼并富有的青年才俊稳定交往,也让她父母松了一口气。

最后一本毕业证书已颁出,在她四周那些终于能够自由伸展双翼的毕业生们欢欣鼓舞地跑下舞台,潘蜜拉平静地朝杰夫和父母等待的地方走去。 喔,小潘,她母亲说,妳在台上的样子真漂亮!其他人都被妳比下去了。 恭喜了,亲爱的。她父亲拥抱着她说道。 我得去脱掉学士帽和长袍,潘蜜拉告诉杰夫,然后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妳真的得这么早离开吗?她母亲懊恼地问。 妳可以留下来吃晚餐,明天一早再离开。 妈,我们跟杰夫家人说了礼拜二晚上到,我们今天晚上得开到华盛顿才行。呐,拿着这个,她边说边交给他一卷毕业证书,我马上回来。 在女更衣室里,她脱下黑色棉袍,换上蓝色裙子及白上衣。几位女孩子客气地向她道贺,她也恭喜回去。当她们兴奋地谈着男朋友、暑假计画及秋天时要上大学时,她就隐约被排除在友谊圈外了。这些女孩是她在原本那一世里的朋友,她曾经参与她们所有的恶作剧,彼此打趣说笑,一起试探性地踏出成为女人的第一步。不过这一次,就像她第一次重复高中时代一样,这些女孩明白她们和潘蜜拉之间有条跨不过去的鸿沟,却无法了解那到底是什么。她和她们保持距离,远离了青少年的社交生活,尽一切所能地达成对父母的承诺:在离家和杰夫在一起前先完成学校课业。现在那一天终于到了,她希望能够尽量减少离去所带来的尴尬。

她换装完毕回到人潮逐渐散去的学校礼堂,和父母以及即将共度余生的男人会合。 那么,她父亲对杰夫说,你建议我续抱那些二十五分硬币是吗? 是的,杰夫回答,作为长期投资的话,我敢肯定这样做是对的。我想十到十二年之内,你就会得到相当不错的报酬。 潘蜜拉知道他父亲的问题只是为了舒缓紧张气氛而问,她感到十分感激。这段交谈再次肯定她父亲已经将杰夫视为精明、富创意的投资人,并且认为把女儿交给他一定会受到很好的照顾。杰夫在这些硬币在市面上绝迹前,就买了几千美元已停止流通的九十纯度银币,有一角和二十五分面额,也推荐他父亲搜购。这是项保守稳健的合理理财投资,不会因可疑的迅速暴涨而吓坏他父亲,也没有使人不安的过度潜藏风险。但时间会带来丰厚的报酬,毫无疑问;尤其是一九八○年一月,当时亨特兄弟非法秘密操纵银市场,使得这种贵金属的价格上涨到每盎斯五十美元。杰夫跟潘蜜拉说过,他会在那年一月时和他父亲连络,说服他在接下来的银价骤跌前将硬币脱手。

亲爱的,妳会在奥兰多待很久吗?她母亲问道。 几天而已,潘蜜拉说,然后我们会开车到佛罗里达礁岛群去,也许租条船度几个礼拜的假。 妳已经决定夏天结束时要上哪所大学了吗? 这向来是造成她们之间不愉快的话题:即使她父母知道她和杰夫在物质上不虞匮乏,他们对她拒绝继续读大学仍感到相当扼腕。 还没,妈。我们可能会在纽约找个住处,不过现在还没决定。 现在注册纽约市立大学还不迟。妳知道,妳不需申请就可以凭全国绩优分数入学。 我会再考虑考虑。杰夫,东西都在车上了吗? 行李都装上车了,油箱是满的,准备出发了。 潘蜜拉和父母拥别时,眼里忍不住涌上泪水。他们只希望让她得到最好的照顾,却不知道多年来他们爱的保护与教养一直是多余的;她不怪他们。但现在,她和杰夫终于真正自由了。长久以来他们欺人的年轻外表下,始终埋藏著成熟的灵魂,如今他们不仅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更可以独立的成人身分再次闯荡这熟悉的世界。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那天对他们而言是个再好不过的好日子。

她以一个优雅的姿势从海里起身,爬上挂在船尾的短梯,踏上船时接过杰夫抛来的毛巾。 来瓶啤酒?他伸手打开冷藏箱时问道。 好。潘蜜拉说,一边用蓝色大毛巾裹住光裸的身子,一边大力地甩着发丝。 杰夫打开两瓶双叉啤酒,一瓶递给她,然后伸长四肢摊坐在帆布躺椅上。游得很过瘾。他笑道. 嗯她将冰凉的酒瓶贴住脸,心满意足地同意。 在海里感觉就像在做按摩浴一样。 墨西哥湾流,温暖的洋流从大西洋一路来到这里。这加热口让欧洲不会陷入另一个冰河期,而我们就在它上头。 潘蜜拉仰脸朝向太阳,闭上双眼深呼吸一口新鲜海风。一阵突来的声响打扰了她的冥思,她抬头看见船上空有只巨大的苍鹭正优雅地向下俯冲,以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的均衡姿态伸直长腿和尖细的鸟喙,朝他们早上停泊的无名礁岛岸边飞扑而下。

老天。她叹道。我真不愿意离开这里。 杰夫微微一笑,深有同感地举起酒瓶,无声地向她敬酒。 潘蜜拉走到船边,倚着栏杆凝视着她方才徜徉的碧蓝海水在阳光下闪耀。西边的远处有群途经的海豚正嬉闹地做出各种滑稽动作,使得平静的海水浪花四溅。她看着它们玩了一阵子后,转身面对杰夫。我们一直在逃避一件事,她说,我们需要讨论讨论。 什么事? 为什么我花了这么久才开始这次重生?为什么我失去了一年半的时间?我们已经忽视这问题太久了。 她说的没错。他们熟悉的循环模式出现了恼人的时间误差,他们却从未讨论过这问题。杰夫表现得像是只要她回来就无限感激了,潘蜜拉则是专心应付费神的学校课业,还需兼任棘手的外交任务,说服父母她必须和杰夫在一起,只好把自己的忧虑抛在脑后。

为什么现在提出来?杰夫蹙着被阳光晒红的前额问道。 她耸耸肩。迟早都得面对。 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的眼睛。但至少未来二十年之内,我们还不需要烦恼这问题呀。不能在那之前先好好享受生活吗?及时行乐。 我们无法忽视它,她轻声说,不可能连想都不去想。你知道的。 既然我们对经历过的重生也没能找出解释,妳凭什么认为我们对这问题就能得到更多解答? 我想知道的不见得是这事情为什么或如何发生。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我认为这可能是整个模式的一环,不是只发生一次的偏差。 怎么说?我知道我这次比通常的时间晚了三个月,但是过去从来没发生过,不管是妳还是我。 我不是那么确定。当然程度从来没有这么明显过,但我们的重生时间确实逐渐出现了偏离,从一开始就这样了。现在只是程度加剧而已。

偏离? 她点点头。想想看。你第二次重生时,一开始并不是在宿舍里醒来,而是在电影院里,和茱蒂一起。 不过还是同一天。 没错,但是差了八、九个小时不是吗?我第一次重生是刚过正午不久。但第二次时已经是半夜了。我想大概晚了十二小时。 杰夫开始沉思起来。第三次,也就是这次之前那次,我一开始重生时是和茱蒂坐在马汀车上 但是?她追问。 我以为那是同一天,也就是我们看完《鸟》之后一起回家那天。失去葛丽倩太让我伤心了,我没那么多精神去注意周遭的事。我过了一阵子天天买醉的日子。不过那一次肯德基德贝的马赛好像开始得比平常早多了,一直到前一天我才让法兰克帮我搞定下注。就算心神不宁,我都记得我那时因为至少没让机会溜走而松了口气。我以为我喝酒喝到不知今夕何夕,不过很可能我是晚了几天才开始重生,或许是两到三天。我可能是在和上次不同天的晚上和茱蒂一起回家。

潘蜜拉点头。我那次重生时也没特别花心思在日期上。她告诉他。不过我记得那天早上父母都在家,所以一定是周末。然后我第一次重生的那天是星期二,四月的最后一天。那表示可能偏离了四天,也许是五天的时间。 从只差几天跳到差了几个月,以妳的情况甚至是超过一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等比级数增长。如果我们知道每一次重生之间的确切时间差,我想我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甚至还能推算出下次会偏离多少时间。 死亡以及下一次可能分离更久的想法,突然在他们之间投下沉默的阴影。远处海浪卷不到的海滩上,苍鹭们正踩着修长的腿来来回回踱步,景象孤独而冷清。西边嬉闹的海豚群已离开,只留下波澜不兴的海面。 现在才想这些也太迟了,不是吗?杰夫说。这句话比较像是个声明而不是疑问。我们当时没去注意,现在不可能精确重建时间差了。

那时没理由这么做。一切都太难适应,而偏离又过于微不足道。除了这件事,脑子里还有太多事情得想。 再说去想也没有意义。如果时间差是以等比级数方式增加,从几小时、几天到几个月,就算我们得到一个粗估,误差也可能是以年来计算。 潘蜜拉定定地凝视他一会儿后,终于开口,也许有别人更仔细地记录下每一次的偏离。 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是在意外中才发现彼此,因为你凑巧注意到《星海》是全新的,而且有办法安排和我见上一面。但也许还有其他的重生者,很多人也说不定,而我们从没认真设法把他们找出来过。 妳凭什么认为这些人存在? 我不知道他们存不存在,但是当时我也从来没料到会遇见你。如果这世上有我们两个重生人,要创造更多的人也不会是难事。 如果有的话,妳不觉得我们应该听说过他们才对吗? 不见得。我的电影的确宣传得很成功,而你第一次重生时介入甘迺迪暗杀事件也一定引起不小的涟漪。但除此之外,我们对这社会产生过值得注意的影响吗?即使是你的未来企业,在金融圈外也许也不是那么为人所知。我就没注意到,当时的我正忙于医学院课业以及接着在芝加哥儿童医院的工作。也许还有其他重生人也制造出各式各样小规模的、地方性的变化,只是我们没注意到。 杰夫沉思了一会儿。当然,我也常想到这点。但我一直太沉浸在自己的经验里,所以没能做什么,直到看了《星海》后找到妳为止。 也许是该做点事的时候了。比你第一次遇见我时我想完成的计画更简单、更直接的事。如果还有其他人存在这世上,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学到许多事,我们有许多经验可以分享。 的确,杰夫微笑地说道,但现在我只想跟妳一个人分享。我们等了很久才能够再次独处。 是够久了。她一边向他露出微笑,一边解开蓝色大毛巾,任它落到洒满阳光的木制甲板上。 他们在世界各大报刊上刊出小小的宣传广告:美国《纽约时报》、《纽约邮报》、《纽约每日新闻报》;《洛杉矶时报》和《洛杉矶前锋论坛报》;法国的《世界报》、《快讯周刊》、《巴黎竞赛画报》;日本《朝日新闻》、《读卖新闻》;英国《伦敦时报》、《标准晚报》、《太阳报》;巴西《圣保罗州报》、《巴西日报》。考虑到不同次重生中的各自专精领域,他们也定期在《美国医学会刊》、英国《刺胳针》期刊、法国《医药合作周刊》、美国《华尔街日报》、英国《金融时报》、法国《新经济学家》、美国《综艺日报》、法国《电影笔记》、美国《花花公子》和《阁楼杂志》、英国《淑女》和法国《男性》杂志刊出广告。 世界各地总共有超过两百家的报章杂志刊出了这看似无害的告示,除了其锁定的未知甚至可能不存在的少数对象外,任何人都看不出其中意义。 你记得:水门案、黛安娜王妃、挑战者号爆炸灾难、伊朗首相何梅尼、《洛基》和《闪舞》吗? 如果是的话,你有伴了。请写信到纽约邮政一九八八号信箱。 又有一封放了一美元支票的。杰夫边说边把信扔到一旁。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以为我们是卖东西的呢? 潘蜜拉耸耸肩。显然大部分人都这么认为。 更糟的是那些以为我们在举办比赛的。你知道,这会惹出麻烦。 怎么说? 除非我们够小心,否则邮局的人会很有意见。我们得写封格式信说明这广告跟比赛无关,然后寄给这些人。尤其是寄钱给我们的人,一定要确定钱都退回去了才行。我们可不想受人抱怨。 但我们从来没给人东西呀。潘蜜拉抗议道。 就算是这样,杰夫说,难道妳想跟一九六七年的邮务稽查员解释什么是水门案吗? 我想你是对的。她打开另一封信,匆匆阅过一遍后大笑了起来。你听听看,她说,请寄给我更多关于你们的记忆训练课程的资料。你们在广告上提到的事,我一件都记不得。 杰夫和她一起咯咯笑了起来,很高兴看到她对这些事还能保有一丝幽默感。他知道这个寻人任务对她有多重要:她的重生开始日偏离的时间显然比杰夫的还要长,如果时间偏离可以从一开始延迟四、五天一下子跳到十八个月,如果沿着这条弧线继续发展,她的下一次重生时间很可能会大幅缩短。虽然他过去四个月以来他们从来没讨论过,但两人都明白,她甚至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过去四个月以来他们收到了数百封来信,其中大多数都以为这是个比赛或是在推销东西,从推销杂志到蔷薇十字会的会员资格都有人相信。有些来信的确引人猜想,但经过进一步查证后证明他们是错的。最有可能但也令人生气的一封是盖有澳洲雪梨邮戳的一行信,没有署名或回函地址,上面只写道:时候未到。耐心等候。 杰夫开始对这一切努力绝望。这是个合理尝试,他认为他们已经尽可能以最好的方式去做了,结果却未如己愿。也许这世上真的没有其他的重生者,也许他们的确存在,只是选择了不回应而已。但杰夫现在比过去还相信自己和潘蜜拉是孤独的,而且将永远孤独下去。 他从今天寄到的那叠信中打开了另一封,准备把它跟其他搞不清楚状况的没用来信一起丢掉,但第一行字就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他在目瞪口呆中惊讶地读完了这封短短的来信。 亲爱的, 你忘了提到恰帕奎迪克事件(译注:一九六九年,甘迗迪家族成员爱德华.甘迺迪与女伴驾车前往恰帕奎迪克岛时因意外事故坠桥落水,甘迺迪自行游泳脱困,女伴溺毙。甘迺迪并未报警,直到隔天尸体浮出水面事情才曝光,此事当时轰动美国,大大影响许多美国人对爱德华.甘迺迪的观感。),这件事不久后就要重演了。还有泰诺止痛药杀人恐慌事件(译注:一九八二年美国芝加哥地区传出连续七桩服食泰诺止痛药后中毒死亡事件,因泰诺止痛药为美国家庭普遍使用的止痛药,因而造成人心惶惶。),或苏联射下韩国的七四七民航飞机(译注:一九八三年苏联战斗机在库页岛附近射下一架韩国民航机,机上乘客包含机组人员全数罹难,美苏双方对此事件的起因各执一词,让当时美苏冷战的紧张气氛升至顶点。),你说怎么样?谁都不会忘掉这些事。 想聊聊的话,随时欢迎。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即将来临的过去美好时光。 史都华.麦高文 威斯康辛州克洛斯菲,斯特拉斯摩路三百八十二号 杰夫凝视着那封信的署名,然后检查了邮戳底下的地址。邮戳跟地址是相符的。潘蜜拉他轻声唤道。 嗯?她从即将打开的信上抬头瞥了他一眼。又有一封好玩的? 杰夫看着那张美丽、微笑的脸庞,他以顺序错乱的奇怪方式认识并爱上这张脸,先是她成人的模样,然后是年轻的她。他有种模糊的不祥预感,仿佛他们之间的亲密世界将被入侵、他们在彼此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将被陌生人摧毁。他们找到了正在寻找的东西,但现在他一点也不确定他们是否该开始追寻。 妳读读看这封信。他边说边将信递给她。 他们开到麦迪逊以南三十五哩处的克洛斯菲时,阴霾的天空开始降下薄雪。坐在大型普利矛斯跑车前座的潘蜜拉心情紧张,她将面纸撕碎成条状,一条条搜集成团,然后全塞进仪表板上的烟灰盒里。自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在马里布餐厅的那晚后,杰夫就没见过她紧张时的老习惯了,那是十九年前、五年以后的事。 你还是认为他只有一个人?她望着小镇街道两旁的桦树冬季叶子落尽的枯槁身影问道。 也许。杰夫一边说,一边试着在落雪的视线中看清黑灰相间的路标。我不觉得提到每个人都记得泰诺止痛药杀人和韩国飞机事件有什么特殊意义。我想他指的是事件发生后的一般人,不是他已经集结的一群重生者。 潘蜜拉撕完手上的那张面纸,伸手抽了另一张。我不确定自己是希望有一群人还是另一种结果。她以平板的语气说道。一方面,如果能够找到一群了解我们遭遇的人,肯定会是很大的安慰。可是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准备好面对那么多类似的伤痛,或是准备好要听他们知道的一切。 我想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这有点吓人,就这样,但我们已经很接近要寻找的东西了。真希望电话簿上找得到史都华.麦高文的连络方式,如果可以先打个电话给他,了解一下他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比只有一张纸条教我安心得多。我讨厌没有准备就上门。 我确定他有心理准备我们会来。我们花了这么大工夫才找到他,显然不会打算回绝他的邀请。 斯特拉斯摩路在那里。潘蜜拉指着一条沿着左边山丘蜿蜒而上的道路说。杰夫已开过了十字路口,于是他做了个回转,将车开上空荡荡的宽阔街道。 斯特拉斯摩路三百八十二号在山丘另一边,是幢三层楼的维多利亚式建筑。那其实是座庄园,由不规则石板砌成的围墙后便是维护良好的宽广宅院。车子开入宏伟的大门时,潘蜜拉开始撕起另一张金百利面纸,但杰夫制止她不安分的手,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微笑为鼓励。 他们匆匆跑进宽广的柱廊,感激能够找到遮蔽躲开逐渐变大的雪势。房子前门上镶了一个精雕细琢的黄铜门环,但杰夫找到一个门铃按了下去。一位穿了有白色兜领的朴素咖啡色连身裙、模样看起来像女总管的妇人前来应门。需要我帮忙吗?她问道。 请问麦高文先生在吗? 戴了夹鼻双光眼镜的妇人不解地皱起眉头。麦 麦高文。史都华.麦高文。他不住在这里吗? 哎呀呀,史都华。当然。你们和他有约吗? 没有,我想他知道我们要来。您只要告诉他是从纽约来的朋友,我相信 朋友?她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你们是史都华的朋友? 是的,我们从纽约来。 那位女士显得有些不安。恐怕我你们不如先进来坐会儿避避寒?我马上回来。 女士消失在走廊另一端后,杰夫和潘蜜拉在霉味的门厅里找到一张厚软的高背长椅并肩坐下。这里住着不只一个人,潘蜜拉低声道,这房子显然不是他的,而且那位女仆只知道他的名字这里有点像社区,像种 一位穿着花呢套装、灰发、个子瘦高的男人从走廊上冒出来,身后跟着戴双光眼镜的丰满女人。你们说你们是史都华.麦高文的朋友?他问。 我们,呃我们和他有通信往来。杰夫起身说道。 请问是由谁开始联系的? 先生,我们是应麦高文先生的特别邀请,从纽约一路开车来这里见他的,所以只要您可以知会他 你们和史都华的通信关系是属于什么性质呢? 我看不出这件事和您有关。您为什么不去问他呢? 史都华的一切大小事都和我有关。他由我负责照顾。 杰夫和潘蜜拉迅速交换了眼神。由您负责照顾,您的意思是?您是位医生?他病了吗? 相当严重。你们为什么会对他的案子感兴趣?你们是记者吗?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侵犯到我病人的隐私,如果你们是哪家报纸或杂志派来的,我建议你们立刻离开。 不,我们两个都不是。杰夫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是位创投顾问,然后介绍潘蜜拉是他的同事。 男人脸上绷紧的警戒表情立刻和缓许多,他向他们露出歉意的微笑。真抱歉,温斯顿先生,早知道是跟生意有关我就我是乔约.菲佛医师。我只是想要保护史都华的隐私,请您体谅。这地方的规矩严格而且十分谨慎,任何的 这么说,这不是史都华的家了?这是某一类医院吗? 是的,一家疗养中心。 是不是他的心脏?您是心脏科医师? 医师皱起眉头。你们不清楚他的背景? 不清楚。我们和他的联系只限于生意方面,跟投资有关的事。 菲佛点头表示理解。撇开他其他问题不谈,史都华对整个市场还是相当有头脑。我鼓励他继续从事金融投资。当然,现在他所有的获利都交由信托人管理,如果他的情况持续有进展,也许有一天 菲佛医师,您是说这里是个精神病院? 不是医院,但是个私人的精神疗养单位没错。 老天,杰夫心想。原来如此;麦高文可能跟一些不该交心的人透露太多事,于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杰夫向潘蜜拉瞥了一眼,看到她和他一样也立刻了然于心。他们一直明白,过于公开承认自己的遭遇可能会让外人以为他们疯了,现在这里就有个活生生的证明。 菲佛医师误解了他们交换的眼色。希望你们不会因为他的精神问题而对他的能力打折扣,他关切地说道,我向你们保证,即使经历过这些事,他在财经方面的判断仍然无可挑剔。 这不是问题,杰夫说,我们了解这对他而言一定很难熬,不过我们都很清楚他在管理投资时的明智表现。这谎言似乎化解了菲佛的忧虑。杰夫猜想,这地方的运作经费应该有一大半来自麦高文的信托基金,甚至一开始就是由他捐赠成立的也说不定。 我们现在可以和他见面了吗?潘蜜拉问道。如果我们事先知道这些情况,自然会透过您来安排见面,但念在我们已经大老远地 当然没问题,菲佛医师向她保证,这里没有规定探访时间,所以你们马上可以见到他。玛丽,他转身向身后那位灰发女士说,请妳将史都华带到楼下的休闲室来好吗? 菲佛医师带他们进入一个房间,一位穿着黄色蕾丝边连身裙、模样看来相当年轻的女人正坐在窗边看雪。当他们进来时,她期待地转身。 嗨,女孩说,你们是来看我的吗? 梅琳达,他们来拜访史都华。医师柔声告诉她。 没关系,她兴高采烈地笑着说,礼拜三会有人来看我,对吗? 是的,妳姊姊礼拜三会来。 但我想给史都华的客人端杯茶和蛋糕,可以吗? 当然,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梅琳达从那片白茫茫的雪景中离开。你们不介意来点茶和蛋糕?她十分有礼貌地问道。 好,谢谢妳,潘蜜拉说,那真贴心。 我就去准备。茶在厨房,蛋糕放在我房间里,是我母亲做的。你们愿意等吗? 当然,我们就在这里。 她走进房间旁的一个门,然后他们听见她冲上楼梯的脚步声。杰夫和潘蜜拉观察起周遭的环境:房间里砖造壁炉里的两根木柴正热烈燃烧着,壁炉前摆设了半圈舒适的皮椅,墙上糊着缀有细致鸢尾花图样的淡蓝色壁纸,房间对角的一张桃花心木桌上摆着完成一半的帝王蝶拼图,桌子上方挂了盏第凡内吊灯,长绒毛的深蓝帘幔拉到一旁,露出远方被积雪覆盖的山峰。 这地方真不错,杰夫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像个疗养院?医师微笑道。是不像,我们尽可能维持一个正常愉悦的环境。你可以看到,窗上没有装木条,也没有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我相信这样的气氛可以加快复原的脚步,等病人准备好回家时,这也会帮助他们更容易回到日常生活。 史都华的情况如何?你认为他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菲佛噘起双唇,凝视着窗外的纷纷落雪。自从被转到这里以来他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我对史都华有很高的期望。当然,中间有许多的困难,一堆法律障碍要 一位约三十出头、体格瘦小、面色灰黄的男人走进房间,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牛仔裤和灰色毛衣的健壮年轻人。脸色较苍白的那位穿着蓝色便裤、擦得晶亮的义大利船形鞋和一件领子敞开的白衬衫。他的发线已经开始后退,头顶开始出现毛发稀疏的迹象。 史都华,医师热络地说,你有意外的访客。我想是生意上的伙伴,来自纽约。这是杰夫.温斯顿和潘蜜拉.菲利普斯。这是史都华.麦高文。 那位早秃的男人露出愉快的笑容伸出手来。终于见面了。他先握住杰夫的手,然后换潘蜜拉。我等这一刻等很久了。 我明白你的感受。杰夫轻声答道。 那么,菲佛医师说,我会走开让你们自己聊聊。不过麦可,站在这里的这位恐怕得留下来。我没有选择,这是规定。不过他不会妨碍你们,你们还是可以保有谈话的隐私。 大块头陪从点点头,医师离开房间后,他就在第凡内吊灯下的桌子找了个位置坐下,开始拼起前人留下的拼图。 请坐。史都华指着壁炉前的椅子说道。 老天,杰夫大表同情,这一切一定糟透了。 史都华皱皱眉头。这里也不是那么糟,比起其他一些地方已经好很多很多了。 我说的不是这地方,而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们会尽一切努力把你尽快弄出去。我在纽约有个很不错的律师,我会叫他搭明早的飞机赶过来。他有办法搞定,我有信心。 我很感激你的关心。不过那得花点时间。 你是怎么 茶和蛋糕来了。梅琳达端着一个银托盘进门,用轻快的声音宣布道。 谢谢妳,梅琳达,史都华说,妳真是个乖女孩。我想让妳见见我的朋友,他们是杰夫和潘蜜拉,他们来自我的时代,一九八○年代。 喔,女孩高兴地说,史都华把所有未来的事都告诉我了。关于佩蒂.赫斯特和共生解放军(译注:佩蒂.赫斯特(Patty Hel)是美国报业大亨的孙女,十八岁时遭共生解放军(SLA)绑架,后来自己加入了绑架她的绑匪组织。),还有在柬埔寨发生的事,还有 现在先不谈这些,杰夫转头瞥向那名正忘神沉浸在拼图游戏中的陪从,并打断她的谈话。谢谢妳的茶点。把盘子留在这里吧。 如果你们还要,我就在前面的房间。很高兴见到你们,待会儿可以聊聊未来世界的事吗? 也许吧。杰夫简短地回答。女孩微笑,离开了房间。天哪,史都华,当她走掉以后杰夫说,你不该这么做。你根本不该信任她,何况是把我们的事告诉她。如果她跟任何人说起,别人会怎么想? 没有人会在乎我们在这里说什么。喂,麦可。他叫道,那名陪从往这里看过来。你知道哪一个队伍会连续三年获得世界大赛冠军吗,从一九七二年开始?是奥克兰队。 陪从茫然地点点头,又回到拼图世界里去了。 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史都华露出微笑。他们甚至连耳朵都没张开。等到奥克兰开始夺冠时甚至不记得我告诉过他这件事了。 我还是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这可能让我们更难把你弄出这里。 这名苍白的男人耸耸肩。不重要。他转向潘蜜拉。 《星海》是妳制作的电影,对吗? 是的,她微笑道,很高兴知道还有人记得。 很好,很好。看完电影后我差点要提笔写信给妳了。我马上知道妳一定是个重生者,这部电影证实了很多我自己学到的事,让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目标。 谢谢你的称赞。你提到你自己学会了一些事。我在想你是否也发现了偏离的现象?重生或者你所谓的再生的起始日延后了? 是的,史都华说,最后一次延迟了几乎快一年。 我是一年半,杰夫只有半年。我们正在研究这件事,如果我们可以根据这些不同的起始日画出一条确切的弧线,也许就能预测下一次循环我们会少掉多少时间,但一定要非常精确才行。你记录下你的 不,我没办法。 如果把我们三个人的记录比较一下,也许会帮助你记起来,至少可以把范围缩小一点。 他摇摇头。行不通的。我前三次再生的一开始都处于无意识状态。我当时昏迷不醒。 什么? 一九六三年时我出了场车祸你们也是回到一九六三年重新开始对吧?他问,眼神先看向潘蜜拉、杰夫,接着再回到潘蜜拉。 没错,杰夫向他保证,五月初。 正是。那么,我是四月的时候出了意外,车子全毁。我昏迷了八个礼拜,每次醒来时我都是在重生中。我一直以为昏迷和这件事有关,直到这次为止。所以我不知道我的你们怎么称呼?起始日期的差异? 偏离。 我不知道我的前三次偏离是以小时还是日、星期来计算,也无法确定到底有没有偏离。潘蜜拉脸上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连麦高文都看出来了。 我很遗憾,他说,我希望我可以帮上更多忙。 这不是你的错,她说,我想这一切对你来说一定可怕极了,被这样送进医院,而现在 这全是表演的一部分,我可以接受。 表演?我不懂。 史都华疑惑地对着她皱起眉头。你们已经跟太空船连络上了,不是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么太空船? 安特里安星太空船。少来了,妳制作出《星海》耶。我也是重生者,在我面前妳不需要装作不知道。 我们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杰夫告诉他。你是说你曾经跟一些人,或者说一些生物连络过,而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他们是外星人? 当然,我的天。我以为这么说你们不是在安抚他们?他原本十分苍白的脸现在更加毫无血色了。 杰夫和潘蜜拉面面相觑,接着困惑地望着他。外星智能生物与这些事有关的可能性他们也都想过,但从来没有迹象显示这假设是真的。 恐怕你得向我们解释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才行了。杰夫说。 麦高文向那位始终不带感情的年轻人瞄了一眼,他仍坐在房子较远的角落里,埋头在拼图上。他向杰夫和潘蜜拉的方向挪近椅子,用压低的声音说起话来。 那些再生或重生,他们根本就不关心。他边说边甩头,示意他指的是那位陪从。 让他们不高兴的是我们做的安抚。他叹口气,搜寻着杰夫的眼神。你们真的想听听整个故事?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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