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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重播 肯恩.格林伍德 13453 2023-02-05
我成长于辛辛那提,史都华.麦高文告诉他们,父亲是建筑工人,但也是个酒鬼,所以老是找不到工作。我十五岁时,他上工时喝醉了,不小心让钢索松脱,因此失去了一条腿。在那之后,我们家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我妈还有我了,我妈帮一家生产警察制服的公司做计件工作,我则在克氏连锁超市帮人打包收点小费。 我父亲一直很不满意我瘦弱的身材。他自己是个孔武有力的大块头,前臂大概是那边的麦可一倍半粗。自从他缺了一条腿后,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糟了。他没办法接受的事实是,即使弱小如我毕竟还四肢健全。他没法一手拿拐杖另一手抱着一堆东西时,有时得要我帮忙,他恨透了。一阵子后他真的开始看不起我,酒也喝得更凶了 我十八岁时就离家,那年是一九五四年。我往西部去,在西雅图住下来。我虽然不是很强壮,不过眼睛和手都很稳。于是我设法在波音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学会用工具机加工较轻的飞机零件、调整片之类的东西。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结了婚、生了一堆孩子。日子过得不算太坏。

然后我在一九六三年春天出了意外,就是我告诉你的那场车祸。我那天喝多了;我不像父亲那样习惯酗酒,只会在下班回家途中喝几罐啤酒,回家后再喝个一、两杯,你知道的撞上那棵树我喝醉了。我昏迷了八个礼拜才醒过来,在那之后,所有事情都改变了。脑震荡影响了我的手眼协调能力,我再也没办法靠这本事吃饭了。一切就像我父亲的故事在我身上重演。我开始越喝越凶,对妻子跟孩子大吼大叫最后她收拾行李搬了出去,也一起带走了孩子。 不久后银行取消了赎回权,我失去了我的房子。我只能过起流落街头的酗酒生活,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二十五年。就像八○年代的人说的,我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但我知道自己只是个流浪汉,醉卧街头的酒鬼。我死在底特律一条巷子里,死时连那年几岁了都不知道。不过后来我想起来了,那时我五十一岁。

然后我醒来,又回到同一张医院病床上,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好像过去那些年全是场梦,而我这样相信了一阵子,反正我记得的事情也不多。不过说不多也够了,很快地,我就发现有件怪事。 说到这里,麦高文看着杰夫,因述说自己第一生故事而疲累的双眼突然绽放出光芒。你是棒球迷吗?他问。你有赌那年的世界大赛? 杰夫向他露出笑容。当然。 赌多少? 很多。我先在肯德基德贝赌夏多克,然后又下注了贝尔蒙特马赛,赢了不少彩金。 总共赌多少?史都华坚持想知道答案。 那时我有个搭档。不是重生人,只是我在学校里认识的,我们两个总共下注了十二块半。 你是说万? 杰夫点点头,麦高文叹了口长长的气。你提前遇到大好时机了,史都华说,我呢,我只能攒个几百块,然后我老婆发现后差点气得提前离家出走。不过等我赢回了两千块以后,她就乖乖待下来了。

于是我继续在重量级的冠军杯赌钱,但只敢趁大好机会、趁那些错不了的时机去赌。像超级杯,总统大选,那些你就算一辈子泡在酒精里也忘不掉结果的大事。我戒酒了,一辈子再也滴酒不沾。从此后连一口啤酒也没喝过,之后的每一生,我都维持这个习惯。 我们搬到西雅图北边,斯诺荷米须郡北奥德武庄的一栋大房子里。我买了艘船,泊在绪秀湾小艇码头,每年夏天都在普捷峡湾四处航行,有时也到加拿大的维多利亚。你知道,无忧无虑的奢侈生活。然后然后我开始听到他们跟我说话。 听到?杰夫让问题悬着没说完。 麦高文从椅子上倾身,压低声音。安特里安星人,这一切就是他们造成的。 他们是怎么和你连络上的?潘蜜拉试探道。 首先是透过电视机,通常是在播报新闻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才发现,一切只是一场表演。

杰夫越来越坐立不安。什么是表演? 每一件事,新闻里报的所有事情。安特里安星人爱极了这些演出,所以他们一再重播。 他们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潘蜜拉皱着眉头问道。 他们喜欢血腥味,枪击、杀人,所有这类的事。越战、在芝加哥屠杀护士的理查.史派克;曼森家族做的案子、琼斯镇惨案还有恐怖分子也是。老天,没错,恐怖分子真是让他们兴奋极了:罗德机场大屠杀、爱尔兰共和军制造的所有爆炸事件、贝鲁特海军总部的卡车炸弹攻击,永远没完。他们就是看不腻。 杰夫和潘蜜拉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互相点了个头。为什么?杰夫问麦高文。为什么外星人这么喜欢地球上的暴力行为? 因为他们已经变弱了,他们先承认了这事实。他们能够控制空间和时间,以他们拥有的能力,他们实在太软弱了!他瘦小的拳头砰地一声敲在桌面上,震得杯盘哐啷作响。肌肉发达的陪从麦可抬起眉毛转头端详了一会儿,但杰夫向他做了个没事的手势,于是他又回到拼图游戏去了。

他们全都是不死之身,史都华慷慨激昂地继续说着,他们的杀人基因已经消失了,所以他们的世界再也没有战争或谋杀。但他们脑子里存在的兽性还是有需求,至少他们需要透过别人来满足兽性。 我们全都是他们的调剂品,就像电视或电影一样。二十世纪提供了最佳的娱乐效果,因为这段时间充斥最多偶发血腥事件,所以他们才会让它不断不断重播。只有表演者,也就是站在舞台上的人、再生者,才知道一切真相。我知道曼森是我们的人,我从他的眼睛就看得出来,安特里安星人也告诉过我。李.哈维.奥斯华还有那次先去杀了甘迺迪的尼尔森.班奈特也是。喔,现在我们的人数可不少了。 杰夫再次开口说话时,尽可能让声音听起来冷静而亲切。但你和我还有潘蜜拉又是怎么回事?他试着唤醒这男人脑中残存的理智。我们并没有做过可怕的事,为什么要让我们一直重生,或者你说的再生呢?

我已经尽我分内的责任去安抚他们了,麦高文骄傲地表示,没有人可以说我偷懒。 杰夫突然觉得很不自在,不想继续问那势必要提出的问题。安抚,你之前就提过这词。你用来代表什么? 它呀,它是我们的职责。我们这些再生人的责任就是要让安特里安星人不会无聊。否则他们就会把它关掉,然后这世界就结束了。我们得安抚、取悦他们,他们才会继续看下去。 那你是怎么做呢?你怎么安抚他们? 我一向先从塔克玛那个小女孩下手,用一把刀子做了她。这案子简单,我从没被抓到过。然后我换个地方,在波特兰,也许是温哥华再干掉几个妓女,我从来不在离家近的地方做太多案子,不过我常常旅行。有时候也在国外,不过大多还是在美国:德州搭便车的人、洛杉矶街上混的孩子,遗有旧金山别以为我会在威斯康辛做案,这次我很早就在那里被抓了。不过我四、五年后就会出去了。他们老说我疯了,而且我迟早会在哪里被逮到。不过,唬弄医师和陪审团已经是我的专长。最后我总是被放出来,然后就可以回去做我的安抚工作。

他们开车穿越纷纷飞雪,潘蜜拉倚在车门上,正啜泣着。 都是我的错!她哭着说,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从脸庞滑落。他说是《星海》让他重新找到生活的目标。我对这部电影寄予这么多期望,但一切努力最后的结果只是鼓励了一个杀人魔! 杰夫的手紧紧握住租来的普利矛斯车方向盘,努力在结冰的道路上保持稳定行驶。不只是因为那部电影。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开始杀人了,从第一次重生起。一开始他就疯了。我不知道到底是那场意外还是重生本身的震撼造成的,还是两者加在一起让他疯了。也许有很多不同因素,我们没办法分辨到底是哪一个。但看在老天爷分上,别把他做的事怪到自己身上。 他杀了一个小女孩!他重复地杀她,用刀捅死她,而且是每一次!

我知道。但这不是妳的错,妳了解吗? 我不在乎到底是谁的错。我们得阻止他。 怎么阻止?杰夫一边问,一边斜着眼试图在来自四面八方的雪花中看清楚道路。 想办法让他这回出不去。下次在他杀人之前,我们先逮住他。 如果他们认为他已经被治好了,不管我们说什么,他们还是会放他出去。医师或法庭有什么理由听我们的话?我们要说,因为我们跟麦高文一样都是重生人,不一样的只是我们没疯?妳知道我们会得到什么结果。 那下一次 下一次我们到西雅图或塔克玛的警察局去,跟他们说这位可靠公民、住在昂贵郊区房子里而且有艘游艇的男人将在美国各地漫游,走到哪杀到哪。行不通的,潘蜜拉,妳也知道。 但我们还是会做点什么吧!潘蜜拉抗辩道。

我们应该做什么?杀了他?我办不到,妳也是。 她轻声哭泣,双眼紧闭地面对冬季暴风雪那致命的雪白。 我们不能够坐视这些事情发生。她终于低语道。 杰夫小心翼翼地左转,上了回程往麦迪逊的公路。恐怕我们别无选择,他说,我们只能接受。 你怎么能够接受这样的事情!她怒声道。我们事先就知道他要去杀人,你怎么能看着无辜的人死去,被一个疯子谋杀! 从一开始我们就一直在接受这样的事:曼森、柏考维茨、盖西、柏诺和毕安其这类无目的的残暴行为已经成为这时代的一部分了,我们都已经见怪不怪。接下来二十年内将四处肆虐的连环杀手名字,我连一半都记不得,难道妳记得? 潘蜜拉沉默不语,她咬紧牙关,双眼因哭泣而泛红。

我们从来不曾介入这些谋杀案,不是吗?杰夫问。除了我第一次重生时曾经想阻止甘迺迪被暗杀之外,我们连想都没想过要这么做,而那件事跟这些谋杀案是不一样的两件事。我们不只是妳和我,而是这社会上每一个人,我们都和暴行、和偶然的死亡共存。除非它直接威胁我们,否则我们几乎无视它的存在。更糟的是,有些人甚至从暴行中获得乐趣,从想像的战栗感中寻找刺激。新闻业有百分之八十这是至少就是靠播放这些东西生存.他们每天像供应毒品般将悲剧、其他人的鲜血与悲痛,注射进美国的血管。 我们就是麦高文精神错乱幻想中的安特里安星人。他和所有其他不配当人的屠夫们确实是舞台上的表演者,不过嗜血的观众就在这地球上,不是在外太空。妳我无能为力改变什么,哪怕只是少流一滴血也做不到。我们做的只是我们向来而且将来也将一直做的事,那就是接受,尽可能不去想,并且继续活下去。习惯它,就像我们面对所有绝望、逃避不了的痛楚。 他们的广告持续收到回应,尽管没有一封信带来想要的结果。一九七○年时,他们减少了刊登广告的刊物数量;一九七○年代中,广告仅出现在十几个流通量最大的报章杂志上,每个月一次。 成排的文件柜占据了西村河滨街上的公寓。杰夫和潘蜜拉就连希望最渺茫的回信都存档起来,和他们每天钻研大批期刊杂志搜集的剪报收在一起,他们从刊物中搜寻可能是时代错误的事件,透过这些事件寻找存在世上某个角落的重生者足迹。无论如何,他们通常很难确定某个小小事件或产品、艺术作品在他们的过去之中是否存在,他们以前从不曾花那么多心思去注意这类细节。他们曾多次接触发明家或企业家,这些人的产品没得到好宣传因此他们并不熟悉。但原以为是明显的线索,最后都证实是错误的,没有一个例外。 一九七九年三月,杰夫和潘蜜拉在《芝加哥论坛报》上发现了这则新闻: 威斯康辛杀人魔获释。医师说:他神智正常。 威斯康辛州克洛斯菲讯(美联社)。一九六六年,公认犯下多起杀人凶案的史都华.麦高文在麦迪逊一个姊妹会所中屠杀了四名年轻女大学生,他宣称自己无罪,理由是他当时处于精神不正常。史都华.麦高文今天已自过去十二年拘禁他的私人疗养院中获释。克洛斯菲之家主任乔约.菲佛医师表示,麦高文已摆脱他的妄想症模式而完全复原,现在的他对社会再也不具有威胁性。 一位目击者指出,在一九六六年二月六日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清早,曾看见麦高文的车从卡帕.伽玛姊妹会所停车场中开出,麦高文因而被控杀害四名同校女性并毁尸。当天稍晚,威斯康辛州警局即在镇外的齐佩瓦瀑布市逮捕了麦高文。在他的后车厢发现一把染血的冰缵、钢锯及其他凌虐工具。 麦高文坦承不讳自己谋杀了那些年轻女性,并宣称是受到外星人的指使。他更进一步声称自己已转世数次,在他每个过去世中都曾犯下杀人罪行。 在一九六四和六五年明尼苏达和爱达荷州发生的多起类似屠杀惨案中,他都曾被列为嫌犯,但始终无法证实他和这些罪行的关系。一九六六年五月十一日,麦高文被判定不堪受审,并因精神不正常的犯罪倾向而被送入威斯康辛州立医院。一九六七年七月,他自费转入私人疗养院所克洛斯菲之家。 潘蜜拉拉紧绕住杰夫手臂的橡皮管,向他指出应注射到哪一条静脉,以及如何把皮下注射器斜斜插入,并让针管保持与静脉侧面平行。 但这会不会造成心因性成瘾?他问。我知道我们的身体在醒来后就不受这药物影响了,但心理上会不会还是渴望这样的感官享受? 她一边看着他练习注射一边摇头,无害的生理食盐水正缓缓流入他胳膊内侧凸起的蓝色静脉中。只是用个几次的话不会,她说,等到十八号早上再注射,尽量保持镇静。接着把剂量调到我给你看过的两倍,然后在一点差几分时注射到静脉里。那时候心脏病发时,你应该会处于无意识。 杰夫将注射器推到底,稍等一会儿后抽出针头。他把皮下注射器扔到垃圾桶内,接着用浸泡过酒精的棉片擦拭一下注射部位。咖啡桌上放着两套相配的皮制工具组,每套都配备着未使用过的杀菌针头和注射筒、一节卷起的橡皮管、一小瓶酒精、一盒棉片,和四个装着医药级纯度海洛因的小玻璃瓶。要取得药品和注射药品的工具并不困难。杰夫的股票经纪人推荐他一个可信赖的古柯碱药头,针对成长中的中上层阶级海洛因交易,那个药头有充足的库存供应。 杰夫盯着那两套昂贵的死亡工具瞧了一会儿,接着抬头望着潘蜜拉的脸庞,看见她的前额布满了细纹。他认识的上一世的她,在这年纪时细纹是分布在嘴角和眼尾,前额就像她少女时一样光滑。幸福快乐的一辈子和几乎不曾从焦虑中解脱的一世,皮肤的状态深深刻划出两者间的差异。 我们这辈子不算挺成功,不是吗?他郁郁寡欢地说。 她勉强想笑,嘴角颤动着,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想不算。 下一次他起了个头,却没把话说完。潘蜜拉向他伸出手,他们互揉了一下对方的手。 下一次,她说,我们会更认真地为自己的需求而活,每天都要。 他点点头。这辈子我们有点不知道控制自己,就这样让时间溜走了。 我被找到其他重生者的想法冲昏了头。虽然是你纵容我的,不过 我也和妳一样希望能够找到其他人,他打断她,捉住她的手到唇边亲吻,这是我们必须做的事。最后变成这样并不是谁的错。 我不认为不过回首过去,这些年我们过的是多么停滞、消极的生活。因为担心错过一直期待的联系,我们甚至很少离开纽约。 杰夫将她拥进怀中,手臂将她环绕住。下次我们要重新做自己的主人.他向她承诺,由我们主动出击,为了我们自己。 他们一起轻柔地滚上沙发,没人说出埋藏在心里最深的恐惧:他们没办法预知这次死后,潘蜜拉将要花多久时间才能重回到他身边甚至就连下一次重生他们能不能再在一起都不知道。 杰夫从海洛因造成的沉睡中突然惊醒,发现自己被无数道瀑状洒落的白炽光芒包围,他正在瀑布般乳白火焰形成的圆柱空间中央莫名地载浮载沉。他的耳朵正被刺耳的喇叭声和墨西哥街头乐队制造出的夸张和声袭击,后者正以折磨人的音量演奏着西班牙歌曲<圣诞快乐>。 杰夫对于这次死亡完全没有印象,也不记得经历过心脏停止跳动时的剧痛。海洛因完成了止痛任务,但是从迟缓的沉睡状态跨越到这吓人的陌生环境,过程并没有因此更轻松。麻醉药的作用并未影响他再次栖息的年轻身躯,他被迫完全清醒,无法倚赖药效昏沉缓解。 他四周的光瀑及乐声不断围攻他早已不堪一击的感官意识,使他处在不知所以的迷惘状态中。除了周遭燃烧的光瀑外,这空间里没有其他光源,但透过明亮的银白光线,他现在认出了站者、坐着、舞动着的人们的轮廓。他正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颤抖的手中拿着一杯冰凉的饮料。他小啜一口,尝到马格莉特调酒的刺激咸味。 该死!有人在他耳边喊道.声音压过了音乐的喧闹声。多赞的景象!想想看从外头看起来会是怎样。 杰夫将饮料放回桌上,转头去看说话的人是谁。在急速下坠的白色火光中,他认出在埃墨里的室友马汀.贝利轮廓尖锐的脸庞。他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来自这大房间四面八方的怪异辉耀光束,于是他再次看看四周。这是个酒吧或夜总会;另外十几张小桌子前正坐着一对对高声谈笑的情侣,舞池旁的墨西哥街头乐队穿着猖狂的华丽服饰,天花板上挂着驴子和公牛造型的五彩缤纷纸偶。 一九六四年圣诞节期间的墨西哥市,那年他和马汀临时起意开车去玩。还记得肮脏的牲口漫步在只有二线道的沙漠公路上,弯曲的山隘让人看不见前方路况,每当墨西哥国营石油的卡车超车经过他们的雪佛兰时,总留下一屁股棉花般的烟雾。还记得桑那罗沙区的妓女户,通往太阳金字塔的长长石阶。 他明白了,窗外坠落的光芒来自烟火秀,夜总会位于旅馆的顶楼,灿烂烟花正从施放烟火的旅馆屋顶上流泻而下。马汀说对了,从下面的街上往上看,景色一定很壮观。旅馆看起来像根燃烧的指针,烟火让三、四十层楼的建筑物在整座城市的夜空中闪闪发亮。 现在是什么时候,圣诞夜还是跨年夜?这是墨西哥城会有烟火秀的日子。不管是哪一天,总之都是六四年底、六五年初了。这次重生他失去了十四个月,和潘蜜拉上一次一样。天知道她还有他们这次会失去多少时间? 马汀笑开了,生气勃勃而友善地拍拍杰夫的肩膀。对了,杰夫记起来,他们这次旅行玩得很开心。那时他们无忧无虑,好像两人的生命将不会再有烦恼,好像今天的好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他们就是这样以为。杰夫至少尽力了,不管自己的处境如何,每一次重生时,他都设法阻止老朋友自杀。尽管他无法避免马汀踏入糟糕的婚姻生活,也没有一家跨国公司可以提供他一辈子的饭碗,但他总是很早就让马汀买下一些投资报酬率极佳的股票,帮助他摆脱最后的破产。 这让杰夫想起自己的事。过去他向来是靠赌博立刻取得现金,不过现在,他最可靠的彩金来源六三年世界大赛已成为历史纪录的一页了,没有其他赌注可以在短期内获利如此庞大的金额。职业足球赛季已经结束,超级杯再两年才会开打。如果现在是跨年夜,他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从墨西哥市安排下注,赌明天的玫瑰杯橄榄球赛伊利诺将打败华盛顿大学。这次他可能只能靠现在进行中的篮球赛事赚点零钱花了,他绝对没办法在职篮冠军季靠波士顿凯尔特人队的八连胜拿到像样的赔率。 窗外的烟花瀑布在零星的劈啪声中告一段落,乐团突然奏起墨西哥民谣<美丽的天空>,夜总会又恢复了原本昏暗的灯光。马汀正在几张桌子外搭讪一位苗条的金发女郎,他抬眉问杰夫是否对她的红发朋友感兴趣。她们是从荷兰来的游客,杰夫回想起。他和马汀没有达阵,不过他们将和(曾经和)这些荷兰女孩喝酒、跳舞、度过愉快的夜晚。当然,他向马汀耸耸肩。有何不可? 一旦解决钱的事,嗯,其实钱对杰夫来说没那么重要,现在还不重要。他只需要可以让他过到过到潘蜜拉回来就行。从现在起,游戏规则就只有等。 小潘整个人感觉飘飘然,她已经陷入迷幻中只觉得全身无力。彼得和艾伦这次拿到的草真是嗨翻了,自从上个月在一家名叫电动马戏团的夜总会里有个家伙给她尝过后,这是她抽过最赞的;也许闪光灯、音乐和舞池里的猛男、一切一切,都强化了它的效果。当克莱普顿的吉他以迷人的重复乐句弹奏出那首<爱的光芒>时,小潘由衷感觉现在的音乐也棒透了,只希望小小的手提音响可以把音乐放更大声点,这就是她唯一的念头。 她把光溜溜的脚缩进大腿下,背靠在贴住她床后整面墙的彼得.麦克斯(译注:彼得.麦克斯(Peter Max),德国出生的美国艺术家,作品以色彩鲜艳肖像风格风靡于一九六○年代。当时他的画作经常出现在海报上,是当时美国大学生寝室墙上流行的装饰品。)的大型海报上,回去继续端详《迪士雷利的齿轮》专辑的封背(译注:此张由奶油乐团发行的专辑,封面设计运用团员人头拼贴而成,色彩鲜艳,有浓厚的彼得.麦克斯艺术风格,成为唱片封面设计的经典。)。 封背上那只眼睛真像是会说话,花朵直接从眼睫毛下长出来.白色部分和鸢尾花图案让歌名几乎看不清楚还有,老天,那里还有一只眼睛。看越久就越觉得除了眼睛之外什么都看不到,注意力完全被吸住。就连那些花看起来也好似长了眼睛,正在跟你眨眼呢,像是猫眼,又像是东方人的媚眼 喂,快来看这个!彼得叫道。她抬眼瞄了一下,他和艾伦正小小声地在看《劳伦斯.伟克秀》。小潘看着黑白电视画面上上了年纪的搭档翩翩起舞,跳的是波卡舞之类的,像是正随着唱片音乐起舞。接着画面转到伟克上下挥舞着他小小的指挥棒,于是她开始大笑。伟克紧紧抓住拍子,仿佛这老头正指挥着蓝调摇滚乐团奶油演奏他们的<起舞到天明>。 来吧,你们这些家伙,我们上路去嘛。艾伦看腻了电视,坚持出去透透气。今晚每个人都会在那里。从一小时前,她就不断要求他们离开房间,移师到亚道夫酒馆去。艾伦的主意是对的,可以庆祝的事情很多,今晚大学酒吧的气氛一定很不错。这礼拜稍早,尤金.麦卡锡差点就在新罕布夏初选中击败詹森,不过就在今天,鲍比.甘迺迪宣布他改变了主意,决定要在民主党的总统提名选战中参选到底。 小潘套上靴子,随手从钉在门上的钩子上抓了条厚羊毛围巾和一件海军双排扣旧大衣。艾伦趁这时间慢慢走下通往大厅的回旋楼梯,她常常在这栋像是《乱世佳人》中塔拉庄圜那种旧宅邸改建成的宿舍里绊倒。他们走到外头时,彼得也加入了游戏。他晃到井然有致的花园里,开始模仿南方人的沉重口音,半真半假地念起电影对白来。但三月的夜晚实在太寒冷,几个哈草哈得茫茫然的人玩了一会儿假扮游戏,不久三个人嘎吱地踩过雪地,朝着学校边安楠多邮局对面那栋温馨的木房子走去。 亚道夫酒馆已经像平常那样挤满了周末夜的人潮。每个没去纽约渡周末的人迟早都会上这里报到,这是学校周边唯一在步行距离内的酒吧,也是哈德逊河这岸唯一一家能让头发篷乱、奇装异服的巴德大学学生感觉放松和自在的酒吧。在普奇喜北边民风保守的城区,大学与社区间的关系相当紧张。长居此地的居民无论老幼,都鄙视巴德学生们浮夸、不符成规的外表和言行举止,背地里流传着许多校园里嗑药和性滥交泛滥的闲言闲语(小潘带着些许兴味认为,其中许多传说的真实性其实更超过他们的想像)。 年纪轻的居民有时候也会上亚道夫酒馆,喝点小酒、把把嬉皮小妞。小潘松口气地注意到,除了整年都在学校四处闲晃的怪咖之外,今晚的酒馆里没有城里人在场;他人似乎还可以。那个人老是独来独往,而且十分沉默,从来不给人带来麻烦。有时她觉得他好像正在观察她,但不紧迫盯人,一个礼拜总有几次会故意出现在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图书馆、艺术系的艺廊,还有这里不过他从来没烦过她,甚至没和她说过话。有时候他会对她微笑、点个头,她也会稍微回他个笑容,只是确认他们知道彼此,不会让人有多余联想。对,他人还可以,如果把头发留长,甚至会挺有魅力。 点唱机开始放出史莱与史东家族的<跟着音乐摇摆>,前面房间的舞池里开始挤满了人。小潘、艾.伦和彼得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想找个地方坐。 小潘仍处在迷茫状态。他们从学校走过来的路上又抽了根大麻,酒吧里闹哄哄的景象在她眼里忽然变成一幅或一系列的画。在画面这里她要强调一个卷边花瓶,那里要画绺长长的黑发,人们的脸、身体、音乐和喧闹没错,声音,她想在画布上捕捉这老地方令人愉快的声音,将它视觉化,用感官经验的联觉转化来呈现,这种联觉转化老在她迷茫时浮现在脑海中。她环顾整间酒吧,在脑中筛选出画面中的人物与细节,然后眼睛盯住那位老是不期而遇的怪咖。 喂,她用手肘推推艾伦,你知道我想画谁吗? 谁? 那里的家伙。 艾偷望向小潘不着痕迹指着的方向。哪个?妳不会是要画那个正经八百的家伙吧?那个城里人? 对,就是他。他的眼睛很特别,好像我也不知道,给人很苍老的感觉,好像比他实际年龄还要老许多,好像已经看过太多 的确,艾伦意有所指地挖苦道,也许他以前是海军陆战队员之类,已经看过太多他在越南射杀的女人和小孩的尸体。 妳又在讲春节进攻(译注:一九六八年越战期间,北越趁美军及南越在新年停战协定下松于戒备,对南越各城镇发动一系列突袭。美军后来大幅反攻重新控制局势,导致越共惨败。但残忍的屠杀报复行动使得美国国内舆论由主战而逐渐倒向了反战。)的事?彼得问。 不是,小潘煞到某个城里人了。 瞎。彼得大笑。 小潘气红了脸。我才没那样说。我只是说他的眼睛很有意思,想画下来而已。点唱机播出<湾区的码头>,跳舞的人大多回到了座位上。奥蒂斯.雷丁这首悲伤沉思的曲子,像极了这位在唱片发行前就撒手人寰的歌手为自己唱的讽刺墓志铭。小潘心想谁会播这种歌曲,也许是那位有着奇特眼睛的家伙也说不定,他看起来就像是会喜欢这种音乐的人。 虚度着时光彼得跟着音乐唱着,露出顽皮的笑容。他脱下手表,用演戏般的夸张动作把表丢进还剩半壶的啤酒里,时间被我们淹死了!他大声宣布,接着举起酒杯和其他人干杯。 我听说鲍比是个毒虫。他们正在干杯时,艾伦没头没脑地做出评论。他跟滚石在纽约时供应毒品的药头拿草。 他们正聊着小潘最爱的话题。听说雷诺烟草公司已经秘密地要怎么说,取得专利权?所有那些好牌子的名字。 注册商标。 对,对,他们已经商标注册了。阿科普寇金黄、红巴拉马烟草公司的人为了以防万一,拿走了所有好名字。 小潘专心听着她熟悉的闲聊,一边感兴趣地点头。不知道包装看起来会怎样,还有广告也是。 涡纹图案的纸盒吧。艾伦笑着说。 找罕醉克斯(译注:指伟大的吉他乐手吉米.罕醉克斯(Jimi Hendrix)。涡纹圈案与罕醉克斯均可说是美国六○年代迷幻世代的代表符号。)来拍电视广告。彼得插嘴。 他们哄堂大笑,一起在酒精与药物的催化中进入止不住的恍惚狂笑状态,这是小潘向来最爱的。她用力笑着,笑到眼里都跑出了泪水,笑到头昏眼花、喘不过来,她 这次她到底在哪里,潘蜜拉心想,为什么她的脑袋这么昏昏沉沉?她眨眨眼驱退眼里那层不知打哪来的泪水,定下心来观察这个新环境。天哪,她是在亚道夫酒馆。 小潘?艾伦突然注意到她的朋友停止大笑,于是问道。妳还好吗? 我很好。潘蜜拉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后说道。 妳不会是兴奋过度或怎样了吧? 没事。她闭上双眼,试着集中精神,脑袋却停不下来持续漂流着。音乐声吵得要命,而且这地方、甚至身上穿的衣服都散发出她哈草哈茫了的臭味她明白过来。她去亚道夫酒馆时通常都这样.他们把上亚道夫酒馆叫做上路去,既然是上路去,当然就要轻松上路才行 再来瓶啤酒,彼得用关切的声音说道,妳看起来怪怪的。确定没事? 我很好。她在大一那年冬天的专业领域课上和彼得与艾伦结为好友。潘蜜拉大三时彼得毕业了,艾伦辍学和彼得一块儿搬去伦敦。这表示现在一定是一九六八或六九年。 点唱机开始播放下一张唱片,琳达.朗丝黛唱着<不一样的鼓声>,不,唱歌的不止是琳达.朗丝黛,还有石头小马乐团。把事情搞清楚,她向自己喊话,慢慢重新适应环境,别让脑袋里的大麻让事情变得更麻烦。别想做任何决定,甚至现在什么都先别说。等到妳冷静下来、等到 天,他在那里,正坐在二十呎外盯着她。潘蜜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不协调且棒透了的画面,她简直不敢置信,杰夫.温斯顿正安静地坐在一群吵闹的年轻人中间,就在她大学时代的巢穴里。她看见他注意到她眼神的变化,他给了她一个温暖、悠长的微笑当作欢迎,并让她安心。 喂,小潘,艾伦说,妳怎么哭了?听着,也许我们回宿舍去比较好。潘蜜拉摇摇头,把手放在她朋友的手臂上向她保证她没事。然后她从桌子前起身,穿越房间、穿越这些年的等待,走向杰夫等待的怀抱里。 刺青小姐,杰夫亲着她大腿内侧的粉红玫瑰一边咯咯笑道,我不记得以前那里有这东西。 那不是刺青,只是转印图案。可以洗掉的。 可以舔掉吗?他用邪恶的眼神抬头看着她问。 她笑了。欢迎试看看。 也许等一下,他边说边滑上来,然后躺在她身边的枕头堆上。妳当花孩(译注:可说是嬉皮的代名词,尤指一九六七年旧金山夏季之爱运动中的年轻人。他们在发际保戴花朵以象征爱与和平。)我挺喜欢的。 你会喜欢的,她说着并戳戳他的肋骨,再倒点香槟。 他伸手去拿床头桌上的玛姆香槟,把酒杯倒满。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开始重生?潘蜜拉问道。 我不知道。我已经观察妳好几个月了。我这学年开始在莱茵贝克租下了这间房子,从那时候我就开始等。等待令人挫折,我都开始不耐烦了。不过在这里的这段日子也帮助我放下了一些过去的回忆。我以前就住在这条河上游的某栋旧庄园里,那时我和黛安在一起还有我女儿葛丽倩。我总认为我绝不会再回到这里,不過妳给我一个回来的理由,我很高兴我回来了。除了这点外,我也喜欢看見妳在这时期的真正模样,原本的妳。 她扮了个鬼脸。我是个嬉皮大学生,皮制流苏、扎染衣服。希望你没听到我跟朋友们聊些什么,我可能说了很多没规没矩的话。 杰夫亲亲她的鼻尖。妳以前很可爱。我该说是现在,他更正说法,用手将她长长的直发从脸上梳到一边。不过我忍不住要想像这些孩子们十五年后穿着三件式西装、开着宝马跑车上班的样子。 不是全部人都这样,她说,巴德大学的毕业生有不少成了作家、演员、音乐家而且,她苦笑着补充,我丈夫和我也没有宝马跑车,我们开的是奥迪和马自达。 说得好。他笑着啜了口香槟。 他们心满意足地并肩而卧,但杰夫看得出她愉快表情下藏着沉重的心情。 十七个月。他说。 什么? 我这次少了十七个月的时间。妳正在想这件事,对吧? 我正想要问,她承认,我就是没办法不去想。我的偏离已经到你说现在是三月?一九六八年三月? 杰夫点点头。三年半。 从上一次算起的话,和一开始那几次重生一共差了五年。老天,下次我可能 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她唇上,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们说过要专心在这一次的,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她说,在被单下与他依偎得更紧了些。 而且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他告诉她,我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好好思考,我想我已经想出一个勉强算得上的计画。 她把头向后靠,皱着眉头瞧他,一副感兴趣的模样。你的意思是? 嗯,首先我想跟所有相关科学社群接触,国家科学基金会和一些私人研究机构等,任何可能最恰当的团体,说不定是普林斯顿或麻省理工的物理系或研究时间性质的学者。 他们不会相信我们的。 的确,这一直是最大的绊脚石。而且我们每一次都保守秘密,却也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但我们得小心谨慎才行,否则别人会以为我们疯了。想想看史都华.麦高文,他 麦高文是疯了,他是个杀人狂。但预测未来不犯法,没有人会因此而把我们抓起来关。一旦我们预测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就会证明我们对未来的知识是正确的。他们就得听我们的。人们会知道有件真实的事无法解释但千真万确的事正在发生。 但一开始要怎样引起人注意呢?潘蜜拉提出反对意见。没有一个麻省理工教授之类的人物会愿意看一眼我们给他们的预测清单。只要我们一开口说出想法,他们立刻就会把我们归类成幽浮狂热者和神棍。 这就是重点了。我们不去找他们,让他们来找我们。 凭什么他们该,你说的没道理。潘蜜拉困惑地摇头。 我们向大众公开。杰夫向她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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